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基督的最后诱惑 作者:尼可斯·卡赞扎基斯 内容简介 每一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灵魂和肉体愈强健,斗争就愈能产生丰硕果实,最后获得的和解也愈完美。这本书不是一部传记;它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 作者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正在痛苦挣扎着人们提供一个典范,叫人们看到不该惧怕痛苦、诱惑或死亡,因为这三者都是能征服的,而且它们已被征服了,耶稣受过痛苦,从那时起痛苦能成为神圣的父亲,耶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在同诱惑斗争,诱惑终于被击败!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这一时刻起,死亡就永远被征服了。 这是三十年来最富争议性的小说,拍成了一部轰动全球的电影。《纽约时报书评》称其为一个强烈感人的故事,关于一个伟大的灵魂的胜利;《旧金山纪事报》称其为灵魂的炸药;《时代周刊》称其为烙印般的、高远的、撼人的小说。 作者相信每一个自由的人读了这本充满爱的书以后一定会比以前更爱基督,也更懂得爱基督。 原作者序 基督,作为一个人,渴望成为上帝,或更确切地说,想复归于上帝,使自己与上帝同一;这一追求既合乎人性又超越了人性。基督的这一二重性对我一直是个不可解的谜。对上帝的思慕对我来说既是神秘的又是现实的,它在我身上切开无数伤口,但也开凿了一个个流水淙淙的涌泉。 自年轻时起,我最深的痛苦和全部欢乐与忧伤都来自灵与肉的从不休止的无情搏斗。 我心中既有源于太古的邪恶势力——它是人性中固有的,也是先于人类就存在的——也有上帝的光明力量——它同样也是固属于人性又先于人而存在;我的灵魂就是这两支大军角逐的战场。 痛苦一直是剧烈的。我爱我的肉体,不愿意看到它毁灭;我也爱我的灵魂,不想叫它腐朽。我不断搏斗,想使这两种互不相容的原始力量和解,使它们认识到彼此并非仇敌,而是伙伴,如能和谐相处,就都会非常欢快,而我也就能同它们共同欢乐了。 每个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具有一定的神性,所以基督的神秘不仅是某一教派的奥秘,而是普遍存在的;每一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这一斗争经常是无意识的、短暂的。意志薄弱的人无力长时间抗拒肉体,躯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斗争也就结束了。但是对那些有责任感的人,那些日夜不敢忘记神圣职责的人,灵与肉的斗争却是残酷无情、至死方休的。 灵魂和肉体愈强健,斗争就愈能产生丰硕果实,最后获得的和解也愈完美。上帝不喜欢意志不坚、皮肉松弛无力的人。灵魂愿意同强健的、不屈服的肉体搏斗。它是一只永远饥饿的、食肉的鸷鸟;它要把肉体吞噬、把它消化、叫它无影无踪。 灵与肉的斗争,反叛与反抗,和解与屈从,最后达到最高的目的——与上帝合一,基督就是这样一步步上升到最高境界,他召唤我们跟随着他的血迹,也走这样一条路。 这就是挣扎中的人的最高职责,向拯救世人的第一个人子基督攀登的高峰挺进。我们该怎样开始这一艰辛的旅程呢? 如果我们想追随基督,就必须深刻理解他经历过的斗争,就必须重新经历一次他受过的苦难:他如何战胜人世间各种点缀着鲜花的陷阱,如何牺牲尘世的大小欢乐,如何作出一次又一次牺牲,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步步升高,一直走到殉道者的顶峰——十字架。 在我写作《基督的最后诱惑》的日日夜夜里,我怀着莫大的恐惧再一次走过基督迈向髑髅山的步步滴血的历程;我感情激动却充满理解与爱再一次体验了基督的一生与受难。我写下了这一剧烈痛苦的自白和人类伟大的希望,常常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从未感到过基督的鲜血这样既甜美又痛苦地滴滴落进我的心里。 为了走上牺牲的顶峰——十字架,为了走向不朽的顶峰——上帝,基督经历了挣扎中的人类经历过的所有阶段。正因为这个,基督的痛苦我们才这样熟悉,才与我们息息相关,而对他的最后胜利我们才觉得有如自己将来要获得的胜利。基督身上深厚的人性的一面帮助我们理解他、爱他、对他的受难能够感同身受。如果基督身上没有这一温暖的人的因素,他就永远不会这样令人哀悯地深深感动我们的心,他也就不能成为我们生活中的楷模。我们痛苦挣扎,我们看到他在痛苦挣扎,于是我们就有了力量。我们看到自己在世界上不是孤独无倚的;基督正站在我们一边战斗。 基督的一生无时无刻不是冲突与胜利。他战胜世俗欢乐的无法抗拒的魅惑,战胜一次又一次诱惑,不断使肉体升华到精神,自己也随之升高。他走到髑髅山巅,被钉到十字架上。 但他就是在十字架上斗争也未停止。诱惑——最后一次诱惑——仍在等待着他。在这位殉道者的模糊的眼睛前面,魔鬼在一道闪光中展开一幕平和、安乐的人生的幻景。基督觉得自己好像在走一条芸芸众生的康庄道路。他结了婚,子孙满堂;亲戚邻居都敬爱他,尊重他;如今他已年迈苍苍,他坐在家门口,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追忆起年轻时的向慕。他最后选择的是常人所走的路,多么好、多么理智的选择啊!拯救人类是多么疯狂的想法!能够逃避饥饿、折磨和十字架,安度一生,给了他多大的快乐! 最后的诱惑只是发生于闪电似的一瞬间,发生于救世主濒死之际。 但耶稣立刻就用力把头一摇,睁开眼睛,又回到现实里来。不,他不是一个叛教者,荣耀归于上帝!他不是逃兵。他已经完成了主交付给他的使命。他没有结婚,他没有过安乐的日子。他已经走到牺牲的最高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闭上眼睛,感到心安理得。接着是一声胜利的长啸:使命完成了。 换句话说,我已尽了我的职责,我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没有屈从于诱惑…… 我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正在痛苦挣扎着的人们提供一个典范,叫人们看到不该惧怕痛苦、诱惑或死亡,因为这三者都是能征服的,而且它们已被征服了。耶稣受过痛苦,从那时起痛苦就成为神圣的义务;耶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在同诱惑斗争,诱惑终于被击败;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这一时刻起,死亡就永远被征服了。 耶稣一生历程中每次遇到的障碍都成为一个里程碑,都是一次取得更大胜利的机会。我们面前有了一个为我们开辟道路并给予我们力量的榜样。 这本书不是一部传记,它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这本书出版后,我也就尽了责任,一个不断挣扎、饱尝痛苦,但却抱着无限希望的人的责任。我相信每一个自由的人读了这本充满爱的书以后一定会比以前更爱基督,也更懂得爱基督。 N.卡赞扎基斯 第一章 从穹苍吹来的一股清风把他的身心完全占有。 头顶,花蕾绽放的天幕开出簇簇繁星;地面,岩石受到白昼烈日炙烤,好像仍在燃烧,冒着腾腾热气。天地一片安详宁静,虽然充塞着亘古不变的夜籁,却比声息俱无显得更加寂静。夜色昏黑,多半已是子夜了。太阳和月亮——上帝的眼睛合上了,陷入沉睡。而我们的年轻人的心思则为习习轻风吹拂到远处,他正在幸福地沉思。他在想:荒漠寂寂,多么幸福的天国!但就在这一刻,风向变了,变得污浊起来。不再是从玉宇吹来的清风,而是污秽、重浊的气息,仿佛藏在他下面某处茂密林莽中或是潮湿、葱郁的果园里的一只巨兽正在梦中挣扎,大口大口地喘气。空气变得沉滞,躁动不安。人、动物和精灵的热呼呼的气息升腾上来,其间还掺杂着人体发出的酸馊的汗臭、刚从烤箱中取出的面包味,以及妇女们用来涂发的月桂油香。 你嗅到、意识到、预感到一些什么,但却一无所见。直到你的眼睛逐渐习惯四周一片黑暗,才分辨出一株比夜色还黑、躯干笔直、傲然挺立的柏树,一簇样子像一泓清泉的枣椰树,和几棵叶子虽然稀疏却不断在风中飒飒作响、在一片昏黑中闪着银光的橄榄树。之后,你在一块绿地上又看到了一些低矮破旧的小房子,有的三五簇拥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伫立着;它们是用泥巴、砖石和黑夜建成的,但外面都粉刷了一层白浆。污浊的气味同秽垢使你分辨出一个个躯体正在屋顶上酣睡,有人盖着白被单,也有人赤身裸体。 寂静逃遁了。幸福、宁静的夜晚充满了苦痛。人们的手足扭曲着、翻动着,寻找不到憩息的位置。心儿在悲叹。几百张嘴迸出绝望的、执著的喊叫,在上帝践踏过的这一片无声混乱中拼命想汇合在一起,想喊出郁积在他们胸中的愿望。但是他们却喊不出来;他们的嘶叫声支离破碎,成为毫无意义的呓语。 突然间,村子中央从最高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尖叫。一个人的心正在撕裂:“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阿多奈(1),还要等多久?”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这是全村人在梦想,在齐声呼喊。埋着累累白骨、扎着千年树根的整个以色列土地正在经历着阵痛却不能分娩,它在尖声哭叫。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哭声又起,再次把大气从地面到天空震裂,但这次那哭叫声中却含着更多的气愤与冤情:“还要等多久?还要等多久?”村子里的狗被惊醒了,开始狂吠。躺在屋顶平台上的女人们受到惊吓,把头埋在丈夫的腋窝里。 年轻人正在做梦。在梦中听到呼喊声,他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梦也受到惊吓,开始逃遁。大山变得稀薄了,露出五脏六腑。山的内脏不是岩石,而是堆砌着的梦寐和晕眩。在山峰上狂乱地跳跃着一群又高又大的野人——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毛茸茸的大胡子、长眉毛和巨大的手臂——这时也开始变得稀薄了;先是变得又长又宽,完全不成人形,最后只成为一根根的线头,好像被强风吹散的片片乌云。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从沉睡者的脑子里完全消失了。 但在这一变化发生之前,年轻人的头又一次发沉,重又陷入酣睡中。于是大山又结成岩石,云朵又凝聚成血肉之躯的人体。他听见一阵喘气,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长着红胡子的汉子重又出现在山峰上。那人敞着怀,赤着脚,红通通的面孔,大汗淋漓,跟在他后面的一群追随者也个个气喘吁吁,但这时他们还都藏在山上的一块块巨石后面。头顶上,天空又复变成穹隆形的屋顶,只挂着一颗巨大的星星,好像一个大火盆悬在东方天际。快要破晓了。 年轻人伸展着四肢躺在铺着刨花的地上。他的呼吸深沉,经过白天的辛苦劳动,他需要恢复体力。他的眼皮颤抖了一下,好像受到启明星的刺激,但是并没有醒过来,梦境重又诡谲地把他包裹起来。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红胡子不再跳动了,从腋窝、大腿和刻着深深皱纹的窄脑门上不断往下淌汗。由于气恼和剧烈活动,嘴里冒着热气。他正要张嘴咒骂,又克制住自己,把几句脏话吞咽下去。他只是沮丧地咕噜着:“还要多久,阿多奈?还要等多久?”但是他的怒气并未消散。他转过身,像一道闪电,倏忽间已消失到千里之外。 梦中景物又转换了:山岳消失,人影隐没。沉睡的人在房中用板条钉制的低矮天花板上看到迦南地(2)。迦南地仿佛是一幅流动气体的刺绣画,色彩缤纷,装饰着许多缀物,不停地飘摇浮摆。最南面的以土买沙漠地带上下起伏,像一只豹子在耸动脊背。稍过来一些是死海,浓浊、飘散着毒气,把阳光完全吸尽。过了死海就是残酷的耶路撒冷城,环绕着根据耶和华圣谕挖掘出的壕沟。奉献给上帝的祭物——羔羊和先知者的鲜血在铺着石块的街道上流淌。这以后是撒玛利亚,龌龊、充满偶像崇拜者的脚印。在城中心一口井边,一个涂脂抹粉的妇人正在汲水。最后,在这一图景的最北边是加利利,阳光和煦,一片青葱,是一块朴实无华的地方。从梦境的一端流向另一端的是被称作上帝大动脉的约旦河。这条河既流经黄沙漫漫的草原,又流经果实累累的果园,不论是施洗者约翰、撒玛利亚的异教徒、革尼撒勒湖上的渔夫,甚至妓女,都在这条河里汲水。 年轻人在梦中见到圣河和圣土,欣喜异常。他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一下,但那由露珠、熏风同人们古老愿望织成的理想之国,那像朝曦照射着的一朵玫瑰花,在毛茸茸的夜色里闪烁了一下就突然熄灭了。在迦南地消失之后,他又听到一阵咒骂和粗声吼叫,又看到那一群人从棱角锋利的岩石后面、从刺梨树后面重新出现,但是他们的样子已经大变,几乎叫他认不出来了。这些巨人完全萎缩了,简直像一些肢体残缺的人。他们成了侏儒、小矮人,长胡须拖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个小矮人手里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刑器,有的是镶着铁钉的皮带,有的是大折刀和赶牛的刺棒,有的是粗重的大头钉子。三个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侏儒扛着一个粗重笨大的十字架。最后走出来一个斜眼的侏儒,是这一群小矮人中最狠毒的一个。他手里拿的是一顶荆棘编成的冠冕。 红胡子俯身望了望这些人,鄙夷地摇了摇他的大脑袋。梦中的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他的思想:他们不相信,所以他们蜕化了,所以我在受折磨。他们不信啊! 他伸出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指着下面覆着一层晨霜的原野说:“你们看吧!”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头儿。黑得很。” “你们什么也看不见?那你们为什么不信呢?” “我们信,头儿,我们相信。所以我们才跟着你。但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再看一看!” 红胡子的手像一把利剑一样向下一挥,刺破了白霜,使下面的原野显露出来。一个蓝色的湖泊苏醒了。湖水微笑着,波光闪烁,推开了白霜的毯子。在铺满石子的湖岸边,在谷田里,村庄和小屋也显露出来。它们在枣椰树下发出耀眼的白色,像是一个个大鸟巢。 “他就在那里。”这群人的领袖指着一个被绿草地环绕着的村庄说。村庄上面的三个风磨在黎明中张开翅膀,正在转动。 恐怖一下子洒落到睡眠者黎黑的脸上。梦境凝聚在他眼皮上,不肯离去。他用手拂拭了一下眼睛,想把梦驱走,挣扎着想使自己清醒过来。我不过是在做梦,他想,我要睁开眼,逃脱出来。但是那些小人却执拗地围着他转,并不想离开。那个一脸横肉的红胡子正在对他们讲话,手指恶狠狠地指着平原上的一个大村子。 “他就在那里!他藏在那儿,光着脚,破衣烂衫,伪装成一个木匠,假装他不是那个人。他想逃命,但他是逃不过我们的:上帝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他!去搜寻他吧,孩子们!” 他抬起脚,准备行动,但那些小矮人却攀住他的胳臂和腿。他又把脚放下来。 “破衣烂衫的人有的是,头儿,赤脚的人也多得很,木匠也多得很。你要给我们一个线索,告诉我们他是怎样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住在哪儿,这样我们就能认出他来了,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走。你最好知道这一点,头儿。我们不想走,我们累极了。” “我要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这将是你们的线索。走吧,快跑!但是要轻点,不要大喊大叫。现在他正在睡觉。要小心,不要把他叫醒让他溜掉。向上帝发誓,孩子们,快去找他!” “去找他,头儿!”小矮人齐声呐喊,抬起大脚丫子,准备出发。 但是矮人中的一个,那个手拿荆棘冠冕、皮包骨的斜眼小驼背却揪住了身边一棵带刺的矮树,不肯动身。 “我哪儿也不去。”他尖声喊道。“我已经找够了。我们已经搜寻了多少个晚上啦?我们走了多少地方,多少村子?你算一下吧。在以土买沙漠里我们查找了所有艾森教徒(3)的寺院;我们穿过了伯大尼,差一点白白杀掉拉撒路;我们到了约旦河,可是施洗者约翰却把我们打发走,对我们说,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们又走到别的地方,我们进了耶路撒冷城,在圣殿里搜寻,在亚那和该亚法(4)的宫殿里搜寻,还搜查了律法师和法利赛人(5)住的村子,可是结果呢?什么人也没找到。除了无赖、骗子、强盗、妓女、杀人犯,我们什么人也没查到。我们又往前走。我们匆匆走过不遵守上帝戒律的撒玛利亚,到了加利利。一个不漏地走过马加丹、迦拿、迦百农、伯赛大几个村镇,挨家挨户、一条船一条船地搜寻,为了找到那个最有道德、最敬畏上帝的人。每一次找到一个人我们就大喊:‘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躲什么?快出来拯救以色列吧!’可是不管是谁,一看到我们拿着的刑具,就吓得浑身发抖,又是踢腿,又是顿脚,尖声喊叫说:‘我不是你们找的那个人,我不是。’于是他又喝酒、又赌钱,成天跟女人厮混,为了救自己的命。他变成一个酒鬼,亵渎神明,嫖娼——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他是个犯罪的人,而不是我们寻找的人……真是对不起,头儿,可是我们要到这里去找的人还是会跟从前一样。我们到处寻找这个人,纯粹是白费工夫。我们是找不到这个人的,他还没有出生呢。” 红胡子抓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在半空中悬了半天。“你这个疑虑重重的多马,”他呵呵地笑着说,“什么也不相信,我真喜欢你!” 他转过身对其余的人说:“他就是一根赶牛的刺棒,咱们都是牲口。咱们就叫他赶吧,叫他不停地用棍棒插刺吧!有疑虑在,就永远不得安宁了”。 不长毛发的多马在半空疼得尖声喊叫,红胡子把他放在地上。红胡子又呵呵地笑了几声,用眼睛扫了一下面前这一群侏儒。“咱们是多少人?”他问。“十二个——以色列的每个部族都有一个代表。魔鬼、天使、小妖精、小矮人——凡是上帝能制造出的畸形儿咱们这里都有了。好吧,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红胡子的情绪很好,他的鹞鹰似的圆眼睛炯炯发光。他伸出一只大手,开始一个一个地抓住他这些伙伴的肩膀;他既气恼,又不无某种爱怜。他轮番把他们提到半空,嬉笑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他刚把一个放下来,便马上又抓起另一个来。 “哈罗,你这个亚伯拉罕的不肖子孙,你这个吝啬鬼,利欲熏心,鼻子里喷出来的是一股毒气……你呢,你是个冒失鬼,也是个话痨,废话连篇……你这个人是个虔诚的窝囊废,你不杀人,不偷盗也不奸淫——因为你什么都害怕。你的德行都来自畏惧……你呀,你是头叫人打怕了的蠢驴。你缺吃少穿,挨饿受冻,你叫人往身上抽鞭子,一点儿也不反抗。你就知道埋头干活儿,一点也不自尊自重。为了填饱肚子,甚至舐别人的锅底。你的全部道德都来自挨饿受苦……啊,你这个家伙,你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你站在狮子的洞口外面,站在耶和华的殿堂外面,可是又不走进去……你啊,你这天真的小绵羊。你整天咩咩地叫,跟在别人后面,你把他看做大神,却不知道他随时都会转回身把你吃掉……还有你,利未的儿子(6),你这个江湖医生,零售上帝的小贩,你一盎司一盎司地出卖上帝。你开了一家小店,把上帝当酒水出售。你把客人灌醉,叫他们打开自己的钱包,也把心里的事告诉你——你是所有无赖中最大的无赖!……你,你这个偏激、狂热、居心叵测的苦行僧!你按照自己的模样制造了一个上帝,跟你一样偏激、狂热、存心不良。然后你就匍伏在地上向他磕头礼拜,只因为他跟你一模一样……你,你用自己不朽的灵魂开了一家兑换钱币的小店。你坐在店口,把手伸进钱袋里,施舍给穷人,借钱给上帝。你雇了一个记账的人,把一笔笔交易都记在账里:我在某年某月某日施舍给某人多少钱,时间是哪个小时。你吩咐记账员在你死后把这本账簿放在你的棺材里,这样你就可以在上帝面前打开它,拿出账单,要用几百万的不朽的欠账……啊,是你!谎话精,吹牛大王!你把上帝所有戒律都踩在脚底。你杀人越货,奸淫偷盗,可是过后你都顿是捶胸,泪流满面,摘下你的吉他,把所有罪行变成一支歌。狡猾鬼!你知道得很清楚,歌手做了什么坏事,上帝都会宽宥,因为他非常喜欢听人们为他唱赞歌……你,多马,拿赶牛杖捅我们屁股吧……还有我,我自己。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疯子和傻瓜。我的头脑发涨,抛弃了老婆、孩子,一心要去寻找救世主!咱们的伟大事业需要咱们所有这些人,魔鬼也好,天使也好,矮人也好,小妖精也好,谁也少不了。走吧,快去找他吧,孩子们!” 他哈哈大笑几声,往手掌里吐了口唾沫,拔脚就走。 “去找他,孩子们!”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就顺着通向拿撒勒的山坡跑起来。 大山和人群化作青烟消失不见了。沉睡者的眼里只剩下无梦的黑暗。除了沉重的步履从山坡走下来的咚咚足音外,他在缠绵的梦境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听到从他的腹部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至少他在梦中觉得自己跳了起来),用工作台顶住门,又把所有的木工工具压在上面——锯子、大刨、小刨、锛子、锤子、螺丝刀,另外还有一个他当时正在制作的木头十字架。然后他又钻进刨花和木屑里,等待着。 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叫他心烦意乱的寂静。那寂静好像有极大的厚度,几乎使他窒息。他什么也听不见,连村民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更不必说上帝的气息了。万事万物,连同最警醒的魔鬼,都掉进了一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枯井里。是睡梦吗?抑或这就是死亡、永恒、上帝?年轻人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他看到了危险,竭力要把自己向下沉落的心智攫住,好使自己得救——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全身浸在汗水里。梦中的情景他几乎全部忘记了。他只记得一点:有人正在搜寻他。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人还是魔鬼?他记不起来了。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夜非常宁静,他现在听得到许多胸膛、许多魂灵的呼呼声了。一只狗在凄厉地号叫;一棵树时不时地在风中瑟瑟作响。住在村边的一个母亲正在低声哼唱催孩子入睡,徐缓的歌声令人心荡……黑夜充满了窸窸窣窣的碎语和欷歔悲叹,这些声音他既熟悉也喜爱。大地在低声细语,上帝也在喁喁而谈,年轻人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刚才有一刻他非常害怕全世界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他的父母住在他隔壁的一间屋子;他听见老父亲的喘息声。这位不幸的老人每天晚上都不能安睡。他的嘴巴扭曲着,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用尽力气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折磨着自己,一直在努力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但是他已经瘫痪了,只能在床上坐着,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他浑身使劲,汗流浃背,口角流着涎水。在经过艰苦努力后偶尔他能够极其吃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一个词来——一个词,就一个词,而且永远是那同一个记号:阿多奈。他再也不能说别的,只是阿多奈……在他说出这个词以后,一两个小时内他会变得非常安静。这以后他又开始痛苦地挣扎着,嘴巴又一次张张合合。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年轻人低声说,眼里噙着泪水。 在寂静的夜里,儿子听到了父亲的苦痛,他自己也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他浑身流汗,一张嘴不由自主地也蠕动起来。他闭着眼睛,仔细倾听父亲在做什么,自己好同样仿效。他同老人一起,共同叹气,发出同样模糊不清的、绝望的呼叫。但就在这样分担老父的痛苦时,他又睡着了。 他刚刚进入睡乡,屋子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工作台打翻了,工具和十字架滚落到地上,门砰的一声打开,红胡子像一座巨塔出现在门槛前边。红胡子伸开两臂,纵声大笑。 年轻人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注释】 (1)阿多奈,希伯来语,系对上帝耶和华的极为恭敬的称谓。 (2)古称约旦河西至地中海的这一地区为迦南。因上帝曾把迦南赐给亚伯兰(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2章),故被称作天国或福地。 (3)古时犹太人的一个教派,以持戒与禁欲著称,约存在于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后二世纪。 (4)亚那和该亚法是当时犹太教大祭司的名字。 (5)律法师原为古代犹太教职业神学家和法学家;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派,以严格遵守传统律法和成文律法著称,自命正确达到虚伪程度。 (6)利未是雅各的儿子,后来他这一系的子孙都以在耶路撒冷圣殿充当仆役为业。 第二章 他在刨花堆上坐起来,背靠着墙。他的头顶悬着一根皮带,带子上钉着双排尖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用这条皮带抽打自己,打得鲜血淋淋,这样夜里他就会睡得平静,没有亵渎行为。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记不起梦中又受到什么样的诱惑,但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逃避了一场危难。“我忍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喃喃地说,抬眼望着上空,叹了一口气。朦胧的、暗淡的晨光从门缝里溜进来,映着淡黄色板条的天花板,使天花板平添一种奇异色彩,像涂了釉一般柔美,像象牙一样高雅。“不能再忍受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又低声重复说,恼怒地咬着牙。他凝视着半空,突然间,他一生的经历又从眼前闪现了一遍:父亲在订婚那天手中的拐棍开了花,接着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瘫痪不起。再以后年轻人仿佛还记得母亲怎样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却听见了母亲的无言的苦诉——她是体面的。日日夜夜他的罪像插在心头的一簇刀子。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搏斗,想战胜剩下的最后的一个魔鬼,但却毫无希望。别的魔鬼都一一被他制服了:贫穷、对女人的欲望、年轻人的欢乐、家室的幸福。他把这些诱惑都打败了,只还剩下最后一个——恐惧。如果能再战胜这一个,如果他有这种能力……他现在已经成人了:这一时刻已经到了。 “父亲瘫痪都是因为我,”他喃喃地说,“也是因为我抹大拉才堕落成妓女。因为我以色列才仍然在轭下呻吟……” 一只雄鸡——那一定是隔壁他的伯父拉比(1)家里养的——在屋顶上扇动着翅膀,生气地连续啼叫。夜太长了,它已经厌烦了;它正在呼唤朝阳。 年轻人倚着墙壁倾听。晨光照亮住房,街门一扇扇开启,大街小巷都复活了。清晨的细碎声响一点一点从地面、从树梢升起来,从房屋的缝隙里渗露出来,拿撒勒苏醒了。这时从隔壁的一所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拉比就扯着嗓子吼叫起来。他在呼叫上帝,提醒他许诺给以色列的诺言。“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还要多久?”拉比喊道。年轻人听见拉比的膝盖急促、清脆地磕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他在祈祷,”他低声说,“他正趴在地上呼唤上帝。马上他就要敲打我的墙壁,叫我也跪在地上礼拜。”他气恼地皱了皱眉头。“我同人打交道已经够烦心的了,还得每天伺候神。”他在墙上重重地用拳头擂了两下,叫那位性格暴戾的拉比知道,他已经起床,正在做祷告。 他一跃而起,身上披着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袖袍子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躯体——瘦削、黧黑、东一处西一处青紫的伤痕。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衣服捡起来,披在身上盖住身体。 清晨微弱的光亮从天窗外面透进来,照在他身上,把青年人的面庞柔和地显现出来。执著、傲慢、痛苦……下巴和面颊上的须毛已经长成鬈曲、乌黑的胡须。他的鼻子微勾着,嘴唇很厚,因为双唇微微张开,雪白的牙齿闪闪生辉。这张脸并不俊秀,但却含蓄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魅力。是因为他的睫毛吗?浓重的、极长极长的睫毛在他整个脸上投下一层奇特的蓝色暗影。是因为他的双眸吗?他的眼睛很大,黢黑,充满光泽,又充满黑暗——既有威慑力量又非常温存、柔和,闪动着。像蛇的眼睛一样,当它们从长长的睫毛下凝视着你的时候,你会立刻感到一阵昏眩。 他把缠在腋下和胡须上的木屑掸掉。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来了,他知道是他们。“是他,他又来了。”他厌恶地呻吟了一声。“他来找我做什么?”他向门口爬去,想仔细听一下,但他一下子停住了,吓得要命。是谁把工作台顶在门后边,把工具和十字架压在上面?是谁?什么时候?夜里到处是邪恶的精灵,是梦幻。我们在沉睡,他们发现门开着,就随意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屋子和脑子弄得颠三倒四。 “昨夜有人走进我的睡梦,”他低声说,仿佛他害怕那夜访者仍然停在屋里,听到他的话似的,“有人进来了。一定是上帝,上帝……还是魔鬼?谁能区分他们?他们常常互换面孔。上帝有时候变成一片黑暗,而魔鬼则是一片光明;人的脑子完全被搅乱了。”他打了一个哆嗦。有两条路;他该走哪一条?他该选择哪一条? 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年轻人焦虑地环视四周,好像在寻找一个隐匿的地方,一个逃避的地方。他怕这个人,不愿意叫他来,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处没有愈合的伤口。孩提时代,有一次他们一起玩,那个人比他大三岁,把他摔倒在地,打了他一顿。他从地上爬起来,没有说什么,但此后他就再也不去找别的孩子玩了。他既羞耻又害怕。他一个人蜷缩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有一天该如何洗去耻辱,证明自己比他们强,超越所有这些人。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这一伤口还没有封上,一直往外淌血。 “他还在追求我吗?”他低声说,“还在紧追不舍?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我不要他进来。” 门被重重踢了一脚。年轻人疾步跑过去,用尽力气把工作台搬开,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生着鬈曲红胡子的高大的汉子,敞着胸脯,赤着脚,面孔红润,身上淌着汗。他手里拿着一串烤熟的麦穗,一边嚼一边环视了年轻人的这间木工作坊。他看见倚在墙上的十字架,不由皱了皱眉,他把腿一伸,迈进门坎。 他一句话也不说地蹲在一个墙角,喀嚓喀嚓地只顾嚼他的麦粒。年轻人仍然站在当地,侧着脸。他从敞开的房门望着外面刚刚苏醒的窄巷。尘埃还没有扬起来,路面的泥土湿润,散着一股香味。巷子对面一株橄榄树的叶片上挂着夜晚的露珠和熹微的晨光;整株树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年轻人心头一阵狂喜,用力吸着这一清新的世界。 红胡子却转过头来。“关上门,”他吼叫了一声,“我有事跟你说。” 年轻人听见这凶狠的语声,身体抖动了一下。他关上门,坐在工匠台边上等着。 “我找你来了,”红胡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把手中的麦穗扔在地上,抬起一双严峻的蓝眼睛,盯住年轻人,又把满是皱褶的粗脖子往前一伸:“你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室内的光线更亮了一些。现在年轻人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红胡子粗野的、变化不定的面容了。这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张。当一半脸在笑的时候,另一半却显得气势汹汹;一半脸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时,另一半却木然僵硬。即使脸的两半出现片刻的协调,人们也会在那表面的协调底下感到上帝和魔鬼正在角逐,两种决不调合的势力。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红胡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声。说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抓住年轻人的胳臂,使劲摇晃他,把残存在他头脑里的一点睡意驱走。但就在他刚刚要这样做的时候,街头响起了号角声,一队骑兵从狭窄的巷子里跑过去,跟在骑兵后面的是罗马士兵沉重的、有节奏的步伐。红胡子握着拳头往天花板上一伸。 “以色列上帝,”他吼叫着说,“时间已经到了。就是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 他又转向年轻人。 “准备好了么?”他又问了一句,但没等年轻人回答,就继续说下去。“不用,不用,你用不着带这个十字架——你听我的话没错,人都聚集起来了。巴拉巴也已经带着他的人从山上下来。我们要闯进监狱去把那个奋锐党(2)徒救出来。只要他们一出来,奇迹——你别摇头!——奇迹就要发生了。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伯父去。昨天他把我们聚集在会堂里——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伯父在会堂对我们说:‘如果我们只是搭着胳臂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弥赛亚(3)是不会自己来的。要想叫他来,上帝和人必须一起拼斗。’你伯父昨天就是这样对大家说的,现在我把他的话告诉你,只有上帝还不够,只有我们人也不够。需要一起战斗——齐心协力!听见了没有?” 红胡子扯住年轻人的胳臂,摇撼了他一下。“你听见没听见?你的心思跑到哪儿了?你昨天应该也到会堂去听听你伯父是怎样讲的,也许那样你的脑子就清楚了,你这可怜鬼!你伯父说,那个奋锐党徒,就是罗马异教徒今天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也许就是我们等待了几代的人。如果我们不去帮助他,如果我们不出去救他,他也许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就死掉了。但是如果我们去救他,奇迹就可能发生,什么奇迹?他会脱掉身上的破衣服,脑袋上就会出现大卫王(4)的光辉灿烂的王冠!这就是你伯父对大家讲的,现在我转告你。我们听了你伯父说的话,都流了眼泪。这位老拉比举着双臂,大声喊:“以色列上帝,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举起手臂,眼睛望着苍天,齐声高呼。我们淌着眼泪发誓:‘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你听见了吗,木匠的儿子?我的话不是对着一堵墙白说的吧!” 年轻人的眼睛半闭着,始终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带铁钉的皮带;他正在凝神倾听另外什么声音,红胡子气势汹汹的吼叫声掩不住隔壁老人嘶哑的呻吟,他又在张合嘴唇挣扎着想要说话。两种声音在年轻人脑子里混搅在一起,他突然觉得人类的所有挣扎都不过是一场儿戏。 红胡子这时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推了他一下。 “你在想什么,先知?你难道没听清楚你伯父西缅是怎么说的?” “弥赛亚是不会这样来到人间的。”年轻人低声说。他的眼睛转到正沐浴在清晨玫瑰色柔光中的十字架上。“不会的,弥赛亚不会这样来临,他永远也不会抛掉身上的破烂衣服,永远不会戴王冠。人同上帝也不会跑去救他。所有的人——除了那些最虔诚的人,谁都要抛弃他。他将孤独地死在一座荒凉的山顶,头上戴着荆棘编的冠冕。” 红胡子转过来,惊讶地盯着年轻人。他的脸一半闪着亮光,另一半却是乌黑的。“你怎么知道?”他问,“是谁告诉你的?”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他从工匠台上跳下来,抓了一把钉子,又拿起锤子,向十字架走去。红胡子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一个大跨步就抢先走到十字架前头。他开始用拳头狠狠地捶打它,对它吐唾沫,好像十字架是一个人似的。他转过身来,他的胡须、睫毛几乎刺着年轻人的脸。 “你不害臊吗?”他吼叫起来,“拿撒勒、迦拿和迦百农的所有木匠都拒绝给那个奋锐党徒钉做十字架,只有你——难道你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害怕吗?假如救世主到来,发现你为他做了十字架,假如他们今天要钉死的人就是救世主……为什么你不像别人那样有勇气拒绝罗马百夫长(5)说:‘我不为以色列的英雄做十字架’!” 说着,他抓住了年轻木匠的肩膀。“为什么你不回答我?你在看什么?” 他猛地一推,把年轻人按到墙上。“你是个胆小鬼,”他充满鄙夷地说,“胆小鬼,胆小鬼——我就这么骂你!你这一辈子算完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红胡子放开年轻人,转过头来听门外有什么动静。街上一片狂呼乱叫:男人、女人、杂沓的脚步声,有人高呼:传公告的人来了!传公告的人来了!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刺破长空。 “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子孙们,注意听啦!我现在传布国王的御旨,你们都要把店铺、作坊的门关闭,也不要到田地去耕作。母亲带上孩子,老人拿着拐杖,都出来看啊。跛子、聋子、麻风病病人也都要来观看。你们都要来看一看有人敢同国王陛下作对是什么下场!国王万岁!你们都来看看这个恶徒、反叛、奋锐党徒怎样被处死!” 红胡子打开房门。他看到门外激动的人群这时都在安静地听着,看见传布公告的官吏站在一块石头上。这人没有戴帽子,生得皮包骨,长脖子,细腿。他吐了口唾沫。“下地狱去吧,这个叛徒!”他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年轻人,两眼冒着怒火。 “你真应该为你这位西门老兄(6)感到骄傲!”他咆哮着说。 “这不是他的过错,”年轻人羞惭地说,“都怪我,是我的不是。”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是因为我母亲才把他逐出门外。因为我的缘故,弄得他现在……” 红胡子的脸一半变得慈蔼,有一瞬间甚至闪出怜爱的光泽。“你怎样偿还这些罪呢,可怜鬼?”他问。 年轻人沉寂了很长一段时候。他的嘴唇蠕动着,但却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他才说:“用我的生命,犹大。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还债。” 红胡子吃了一惊,身体悸动了一下。阳光这时已经从天窗、门缝照射进这间工匠棚,年轻人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发出光亮,他的语音含着极大的悲痛和恐惧。 “用你的生命?”红胡子掀着年轻人的下巴说。“不要把头转过去,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看着我的眼睛……你说用你的生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但突然间他喊起来:“别问我了,别问我了,犹大。” 犹大用两只手掌夹着年轻人的脸,不叫它侧过去,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然后慢慢把手松开,向门边走去。他突然被感动了。 外面的骚乱越来越厉害了。人们赤着脚或者穿着草鞋到处劈劈啪啪地跑动。妇女戴的铜手镯和粗重的脚镯丁丁当当响成一片。红胡子挺直身子站在门槛上,望着人们从各个巷口蜂拥出来,所有的人都往村外一处山坡跑去。那里是刑场,一座小山;犯人将去山头被钉在十字架上。男人都闷声不响,只是低声诅咒着,用手中的拐杖砰砰地敲击石板路面。有的人偷偷地带着刀,藏在褂子里面。女人却尖着嗓子叫喊。很多人把面巾揭掉,头发披散开,口中唱着送葬的挽歌。 走在这一群羊前面的头羊是拿撒勒的老拉比西缅。年迈衰老早已使他的身体抽缩、佝偻,再加上长年肺病身躯更加扭曲。他的一把老骨头之所以没有散开,完全仰仗着他那坚韧的灵魂把它们系在一起。他的手枯瘦如柴,指甲像是鸟爪,手里紧握着一柄杖头雕刻着两条交缠在一起的小蛇的祭司权杖。他一边走一边用这根权杖狠狠地敲着地面的石头,这具活尸简直像一座着了大火的城市,烈焰腾腾。看到从他眼睛里冒出的火焰,你会认为他的骨头、皮肉和头发,他的整个摇摇欲倒的身体,都正在熊熊燃烧。每当他张开嘴呼喊以色列上帝的时候,一股黑烟就从头顶冒出来。走在老拉比后面的是一长列身躯粗壮的老年人,眉毛浓密,胡子下端分成两杈,个个弯着腰、拄着长拐杖。跟在长者后面的是青壮年汉子,再后面是妇女。儿童走在队伍的最后,个个手里拿着石块,有的人肩上还挎着投石器,这一大队人马你拥我挤地往前走,发出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奔腾澎湃的海涛。 犹大倚着门框眺望这些男男女女,心头不禁膨胀起来。就是这些人啊,他想,他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上来。就是他们,同上帝汇合在一起就会创造出奇迹来。今天,不要等明天,就在今天! 一个同男人一样粗壮、臀部肥大的女人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这是个凶恶、狂热的女人;衣服已经快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木匠的门上。 “下地狱吧,你这个钉十字架的臭木匠!”她大声骂道。 咒骂声一下子从街道的这一头响到另一头。小孩子争着把投石器从肩膀上取下。红胡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做十字架的臭木匠,做十字架的臭木匠!”唾骂从四面八方投掷过来,木匠的房门被石头打得震天响。 年轻人跪在十字架前面,上下抡着钉锤。他有意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掩盖住街上的叱骂声。他的胸中血液沸腾,眼睛冒着火星。他像疯了似的挥舞着锤子,脑门上汗如雨下。 红胡子跑到他身旁,抓住他胳臂,一下子把他手中的锤子夺过来。 “你还是要把十字架弄去?” “是的。” “你不感到羞耻吗?” “不。” “我不叫你这样做。我要把它打烂。”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伸出手,想找一把大锛子。 “犹大,犹大,我的好兄弟,”年轻人用艺术的语气缓和地说,“你还是不要妨碍我的事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深沉、幽暗,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了。红胡子感到很不安。 “妨碍你的什么事?”他低声问。他焦急地凝视着年轻人,等着回答,这时阳光正直射在木匠的脸上和他瘦小、赤裸的躯干上。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扭曲着,好像用尽力气不使自己大声叫喊。红胡子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体多么瘦削、多么苍白,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年轻人似乎正在逐日消瘦,面颊一天比一天塌陷。自从上次见到他才过了几天?他离开他是为了到革尼撒勒湖畔几个村子去兜一个圈子。他的职业是铁匠。为人打铁,钉马掌,制作锄头、犁铲、镰刀。他干了几天活儿又匆匆赶回拿撒勒,因为他得到消息说,那个奋锐党徒将被钉上十字架处死。他还记得自己离开这里时他的这位年轻朋友的样子。可是这次回来,样子简直全变了!他眼睛红肿,太阳穴凹陷下去,嘴角挂着无法掩饰的凄苦?他为什么这么痛苦? “你怎么啦?”他问。“为什么一天天瘦下去?是什么事在折磨你?”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他想回答,折磨他的是上帝,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憋在心里想大声喊出来的一个字,但他不想说出口来。 “我正在搏斗。” “跟谁?” “不知道。就知道我在搏斗。” 红胡子紧紧盯住年轻人的眼睛。他向这双眼睛探询、向它乞求、对它威胁,但那双黑魆魆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反应,流露出的只是恐惧。 犹大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在他凝视着这双幽暗的、无言的眼睛时,他仿佛从中看到繁花盛开的树、碧蓝的水和熙攘的人群。在眸子的最深处,在开花的树、蓝色湖水和人群后面,隐隐约约佇立着一架黑色的大十字架。 红胡子一下子跳起来,挺直身子,眼睛差点儿迸出来。他想说话,想问,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但是他的嘴唇却僵住了。他想把年轻人抱在怀里,想亲吻他,但他的两只手臂高擎在空中也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直了。 他就这样僵立在那里,敞开手臂、努着眼睛、头发倒竖。当年轻人看到这副形象时,不由惊叫起来,一直禁锢在他心扉后面,叫他心寒胆战的噩梦场景一下子弹跳出来——手执在十字架上钉人器具的一群小矮人,“快去找他,孩子们”的呐喊。另外他也认出了小矮人的首领红胡子:那人就是犹大,铁匠犹大。正是犹大仰天狂笑率领着这群人到处追寻他。 红胡子的嘴唇动了动。“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会不会是谁?” 红胡子没有回答,只是嚼着自己的胡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脸又一次变得一半光亮,一半阴沉。这个年轻人出生时,甚至出生之前发生过的种种征兆和异常现象一一涌上他的心头:当众多的求婚者一一来到的时候,只有约瑟一个人的拐杖开放了花朵。正因为这个,拉比才把娴雅的、虔诚的马利亚许配给他。但就在结婚后一天,在他还没有接触新娘的身体时这个新郎就遭到雷击,身体瘫痪了。人们还说,新娘闻了一朵白色百合花的香味就怀了孕。在婴儿降生前的夜里,她梦见天幕开放,天使冉冉降落,像飞鸟一样并排落在她破旧的房屋屋顶上,筑起巢窝,放喉歌唱。天使有的在她房门前守护,有的飞进屋子,生火、烧水、准备给出生的婴儿洗浴,还有的煮肉汤给产妇喝…… 红胡子犹犹豫豫地慢慢走过来,在年轻人前面俯下身。再一次问:“你会不会是……你就是……?”他的话音中充满希望、恳求和恐惧。但是他仍然没敢把话说完。 年轻人吓得浑身一抖。“我?”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是怎样的人,你还看不见?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勇气去会堂。我一看到人群就吓得跑掉。我无耻地违背了上帝的戒律,在安息日还工作……” 他扶起十字架,把它树直,又捡起钉锤。 “你看,我现在做什么?我在制做十字架,供他们钉人!”他又强笑了一声。 红胡子非常生气,不再说话。他开开房门。又有一群村民乱哄哄出现在村口——披头散发的老太婆,病病歪歪的老人,瘸子,瞎子,麻风病患者,拿撒勒的全部渣滓。这些人也都要到山上去,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他们也要爬到十字架钉人的山头上……指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该到人群里了,红胡子脑子里想。到时候了,我们该一起冲上去,把奋锐党徒抢走。到那时候,他究竟是不是弥赛亚就会弄清楚了……但他还在踌躇着。突然,一股凉风从他头顶吹过。不,他想,不是今天要钉上十字架的人,他不是希伯来人等了几个世纪的那个人。明天!明天!明天!亚伯拉罕的上帝呀,你用明天两个字折磨我们折磨了多少年了?明天,老是明天!好吧——到底还要多久?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我们已经受够了! 他感到胸中怒火上撞。年轻人这时正趴在十字架上接着钉钉子,他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寒颤,问自己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这个钉十字架的木匠?上帝行事总是那么隐晦,从不直截了当……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在老太婆和残疾人后面出现了罗马巡逻兵,擎着盾牌、长矛,戴着铜盔。冷漠,一言不发,他们驱赶着前面的一群贱民,脸上明显地流露着对希伯来人的鄙夷不屑。 红胡子气愤填膺地斜睨了一眼这些士兵,血液在沸腾。他把身体转向年轻人。他不想再看他;一切好像都是这个年轻人的过错。 “我走了!”他大声说,紧握着拳头。“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钉十字架的木匠!你是个胆小鬼,你跟你哥哥——跟那个传布法令的人一样没出息,甘愿当叛徒。但是上帝容不得你,他会向你身上投掷雷火,像用雷火轰击你父亲一样,他会把你烧成灰。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记住我的话,你也不会忘掉我了。” 【注释】 (1)拉比原文Rabbi,发音应为“力拜”,是犹太教的经师,犹太会堂的主持,有时亦可作“老师”的称呼。本书后半部中,耶稣的门徒对他亦称呼拉比。为了不与犹太教经师混淆,译文一律作“老师”。 (2)Zealots,是古希腊犹太教中一派激进狂热的教徒,官话本《圣经》译为“奋锐党”,他们在政治上公开反对罗马人统治耶路撒冷。 (3)Messiah,犹太教对期待中降临人世、拯救以色列人的救主的称谓,也译作“救世主”。 (4)以色列人最贤明的一位国王,既是政治家、军人,也是诗人和先知。事迹分见《圣经·旧约》《路得记》、《撒母耳记》、《历代志》中一些章节。 (5)百夫长(Cenlurion)是古罗马军团的以百人为编制单位的队长。 (6)根据《圣经·新约》,耶稣有兄弟雅各、约西、西门、犹大四人和妹妹数人,《马太福音》第14章中曾简略捉到过。本书中只在本章中出现西门,在第16章中出现过雅各。根据内容,两人应都是耶稣的异母兄长。 第三章 屋子里只剩下年轻人一个。他靠着十字架,搌了搌额头上的汗珠。他觉得喉咙一阵发堵,呼吸十分困难。有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好像围着他旋转,但不一会儿一切就又都静止了。他听见自己的母亲正在生火,准备早一点把吃的东西热上,好跟别的人一样,及时去看处死在十字架上的人。邻居们都已经走了。她的丈夫仍然在呻吟着,拼命想使舌头转动。他的发音器官只有咽喉的肌肉还没有麻痹,所以只能发出吭吭的声音。户外,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了。 正当年轻人倚在十字架上,闭着眼,什么也不想、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的时候,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痛。他又一次感到那只无形的老鹰两爪抓进他的头皮。“他又来了,他又来了……”他喃喃地说,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觉得那两只鹰爪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已经抓裂他的头骨,正在挠他的脑髓。为了不喊出声来,他使劲咬住牙;他不想尖声叫喊,使母亲受到惊吓。他用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抱得那么紧,仿佛害怕脑袋会跑掉似的。“他又来了,他又来了……”他不住地喃喃自语。浑身嗦嗦发抖。 第一次,最初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幼小的时候。那年他已经十二岁,正同又叹气又流汗的父母一起坐在会堂里听布道,他觉得头盖骨上被谁轻轻搔抓着,那动作极其轻柔,甚至像是抚摸。他闭上了眼睛。啊,多么幸福的感觉:当毛茸茸的翅膀把他抓起来,带他到七重天上!这一定就是天国了,他想。于是从他低垂的眼皮下面,从他幸福的、半开半合的口里流出了久久也不消失的笑容。那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微笑含着热切的欲望舔着他的皮肉,直到他的整个脸都消失不见了。两位老人发现了儿子神秘的、销魂蚀骨的笑容,猜度上帝已经把这孩子抓到手中。他俩用手指按了按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等了又等,但那抚摸永远没有再来。后来有一天——逾越节,春光明媚——他到母亲出生的村庄迦拿去挑选新娘。那是母亲强要他去的;她想看到儿子早日娶一个妻子。这一年他二十岁,两颊已经长满浓密、鬈曲的鬓须,热血在体内翻腾,夜间不能安睡。母亲认为儿子已经到了年纪,正是青春鼎盛时期,于是劝他到迦拿去,到自己生长的地方去选择一个新娘。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花,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乡村姑娘在一株刚刚吐露新叶的大白杨树下跳舞。他一边看一边相互比较——哪一个他都想要,但却没有勇气挑选——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极其清脆的咯咯笑声,像是从地底下涌出的一股淙淙清泉。他转过身。穿着红颜色便鞋、头发没有梳辫子、戴着脚镯、手镯、耳环向他婷婷走来的是抹大拉,他那拉比伯父的独生女。年轻人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寻找的就是她,她就是我要的人!”他喊道,一边伸出手,把玫瑰花递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十只锐利的爪指掐进他的脑袋里,两张翅膀覆在他的太阳穴上,拼命拍打。他尖叫了一声,匍匐在地,口角冒出白沫,他那不幸的母亲感到非常羞愧,立刻把一块手帕盖在他头上,把他抱起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从此他就完全失常了。锐利的鹰爪时不时地抓进他的脑袋。明月当空他在田野漫步的时候;万籁俱寂他正在酣睡的时候……特别是在春天,到处鲜花盛开,芳香扑鼻,他总免不了遭受折磨。每逢他感到幸福,尝受到人世间一点小小的欢乐,比如吃一顿可口的饭,安静地睡一会儿觉,同朋友们聚会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街上看到一个招他喜爱的女孩……那十只指爪立刻就钻进他的脑子里,使他的一点点欲望烟消云散。 但是那锐利的鹰爪哪一次也没有像这一天黎明前这样凶狠地折磨他。他在工匠台下面翻动一下身子,半坐起来,把头低垂到胸前。很久很久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整个世界已经离他远去了。除了他自己微弱的喘息和那巨大的羽翼在头上拼命扑打,他什么也听不见。 鹰爪逐渐放松了,从他身上一点点松开。先放开他的心灵,再放开他的头骨,最后慢悠悠地离开了他的头皮。他一下子感到痛苦解除了,但同时也觉得极其疲乏。他从工匠台下边爬出来,抬起手,伸进头发里捋了一下,想看看头部受伤的程度。他觉得头皮刚才被刺穿了,可是他的手指却摸不到一处伤口。他的心情平静了一点。但当他抽回手臂,在阳光下查看的时候,却打了个寒战。他的手指正滴着鲜血。 “上帝发怒了,”他低声说,“发怒了……开始流血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的鼻子却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野兽的腥臊味。他已经来了,他惊恐万状地想,他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头顶,他已经把我完全挟持住了…… 他垂着头,等待着。空气静止不动,无声无息。阳光——显然仍如往常一样天真,毫无伤人之心——在对面墙上、在板条钉的天花板上嬉戏。我不张嘴,他暗自打定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他会怜悯我,离开这里。 但就在他下定这样决心的时候,他的嘴唇张开了,话语从嘴里吐出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悲苦。“为什么你要吸我的血?为什么你发怒?你还要追逐我多久?” 他停住了。低着头,张着嘴,头发根根直竖,眼睛里满怀恐惧,他在等待着,倾听着…… 一开始,他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仍然是静止的、沉默的。但是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对他说话了,他竖起耳朵,他听见了——听见了。他拼命摇头,不停地摇头,似乎在说:不!不!不! 最后,他也张口了。他的声音不再颤抖。“我不成!我不识字。我懒散惯了,什么都怕。我喜欢吃好东西,喝酒,和人说说笑笑。我要结婚,有自己的子女……不要纠缠我吧!” 他又沉默住,继续倾听。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突然,他用手捂住耳朵,为了使那咆哮声不至震破他的耳膜。他的整个一张脸抽缩着,屏住呼吸。现在他听清楚了,他回答说:“是的,是的,我害怕……你要我站起来讲话,是吗?我能说什么?怎么说?告诉你,我不会讲话;我不识字……你说什么?……天国?我不向往天国。我喜欢人世。我告诉你,我要结婚。告诉你,我要娶抹大拉,我不管她是不是妓女。她成了妓女是我的过错,都怪我。我要拯救她。我要救的是她,不是人类,不是人世间的王国——我要救抹大拉。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你把声音放大一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把手搭在眼睛上;从天窗外面射进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的目光盯在头顶的天花板上,等待着。他屏住气听着。他越往下听,脸上就越加流露出一种恶作剧的、满意的神情。他肥厚的嘴唇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突然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可不是,”他低声说,“你完全懂得了。可不是,是故意的,我是故意这样做。我想叫你讨厌我,叫你另外去找一个人。我想把你摆脱掉。” “可不是,我是故意的,”他接着说,鼓足勇气把心中真实想法都说出来,“我一辈子都要钉制十字架,好叫你选中的救世主一个个都钉在十字架上!” 说完了这些话,他就把挂在墙上的带铁钉的皮带取下来,系在腰上。他看了看天窗;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空是蓝灰色的,硬邦邦的,有如一块钢板。他还有时间。要到中午,要在火辣辣的阳光照射下犯人才被钉上十字架。 他双膝屈下,把肩膀放在十字架下面,用双臂把它抱起来。他先挺直一条腿,鼓一口气。他觉得十字架出奇地重,他几乎扛不起来。他趔趔趄趄地缓缓向房门走去,他憋着气走了两步,然后又迈了一步才走到门口。突然,他两腿一软,头部一阵昏眩,面朝下摔倒在门槛上;十字架一下子压在他身上。 小屋震动了一下。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门开了,她的母亲跑出来。她母亲是个身材很高的女人,大眼睛,灰黑的皮肤。青春年华早已逝去,她已步入了既甜美又充满凄苦不安的生命中的秋天,她的眼睛环绕着一道道青圈,嘴角像儿子一样坚定,但下颚却表现出更强项、更任性的性格。她头上包着一方紫罗兰色的亚麻布头巾,两个细长的耳环是身上唯一的装饰。 门一打开,老父亲的身影就在她身后显露出来了。他这时正坐在床垫上,目光僵直,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松弛的黄黄的皮肤。她刚刚喂过他饭,现在他还费力地咀嚼着留在口里的面包、橄榄和洋葱,鬈曲的白色胸毛上洒满食物屑和嘴里流下来的涎水。那根在他订婚的日子开了花,闻名遐迩的拐杖至今仍然倚在他的床头,只是花朵早已干枯凋萎了。 母亲走进屋子,看到儿子摔倒在地,正在沉重的十字架下面挣扎。她没有立刻跑过去扶他起来,而只是用指甲掐着面颊,瞪大眼睛看着。不知有多少次人们把她的人事不省的儿子抬回来;不知有多少次他悄悄离开家,到田野里或者什么荒凉无人的地方游荡。有时候他一天一夜既不吃饭,也不干活儿,只是两眼凝视着半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对自己这个儿子已经没有耐心了。他是个精神恍惚白天也在做梦的人;他是个夜里到处晃荡的夜游神;他至今一事无成。只有那些人来叫他做十字架、准备把谁处死的时候,他才使出全副力气,不分白天黑夜发疯似的工作。他早已不到会堂去听传教。他不肯再去迦拿,也不再参加任何节日集会。每当月圆的日子,他就心神恍惚,不是胡言乱语就是狂喊乱叫,好像在同什么魔鬼争吵。他母亲听到儿子发疯似的呼喊心都快要碎了。 他的伯父——那个老拉比——会驱邪,邪疾缠身的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找他,都被他治愈了。母亲不知有多少次跪在这位老人面前,求他给自己的侄儿看看病。几天前,母亲还又一次跪在他脚下抱怨说:“你治好了那么多陌生人,为什么就不肯给我儿子看病啊?” 老教士摇了摇头。“马利亚,折磨你儿子的不是一个魔鬼。不是魔鬼,是上帝——叫我怎么办呢?” “难道没有办法给他治治吗?”不幸的母亲哀求道。 “那是上帝,我告诉你。没有办法给他治好。”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这份罪呢?” 老驱魔师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罪呢?”母亲再一次问。 “因为他爱他。”老拉比过了半天才这么说。 马利亚望着他,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继续问他,可是拉比却不叫她发问了。 “不要再问了,”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他皱着眉毛摆了摆头,示意叫她走开。 儿子害上这个病已经有好几年了。马利亚虽然是一个母亲,最后也感到厌腻了。现在她又看见儿子脸朝下地摔在门槛上,脑门上流着血,她并没有马上跑过去搀扶他,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为儿子叹气,而是悲叹自己的命运。她的一生是这样不幸,为丈夫生病而不幸,又为儿子的疾病而不幸。她没有结婚就当了寡妇,没有与丈夫同房就做了母亲。现在她年纪老了,白发越来越多,但却从来没有过青春年华。她从来没有体味过丈夫躯体的温暖,没有尝受到做妻子和母亲的幸福和骄傲。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了。上帝给予她的眼泪她早已淌尽,现在只能用干涩的眼睛望着丈夫和儿子。如果说有时她还哭泣的话,那只是在春天,只是当她一个人孤坐、凝视着绿色田野,嗅着从繁花盛开的树上飘来阵阵花香的时候。在这一时刻她不是为丈夫和儿子啼哭,而是悲泣自己虚度的年华。 这时年轻人已经挣扎着站起来,正用衣襟搌拭额头上的血。他转回头,发现母亲正皱着眉头看他,不由得生起气来。他从母亲的面容知道母亲一点也不体谅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痛苦地紧紧咬着嘴唇。他觉得这种生活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同样也已经厌倦住在这个家里,同一个病魔缠身的瘫子,同一个永远不露笑脸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每天他听到的只是像对奴隶似的训告:该吃饭了!快干活儿吧!你要早一点结婚! 母亲紧闭的嘴唇张开了。“耶稣,”她用谴责的语气说,“今天大清早你又同谁吵嘴了?” 儿子使劲咬着嘴唇,为的是不叫一句不好听的话从嘴里迸出来。他打开了房门。阳光洒进屋子,随之而来的是从沙漠刮来的一股卷着尘埃的炙人的热风。他一句话也没说,擦了一下额角上的血和汗,就再次把肩膀放在十字架下面,一下子把它扛起来。 母亲的头发滑落下来,披散在肩膀上。她用手梳理了一下,重新塞在头巾下面。她向儿子身边迈近一步,但当她看到阳光照耀下儿子的面孔时,不由得惊讶地悸动了一下。这一张脸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啊!为什么它像水一样流动不定?每天她第一次看到他,总是发现他的前额、他的眼睛和嘴角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辉,发现他面露笑容,有时是欢欣的,有时则是悲戚的苦笑。还有些时候,母亲看到的是欲念的闪光在他的前额、下颚和脖颈上闪动,好像把整个他都吞噬了。 今天母亲看到的是:他眼睛里跳动着黑色的火焰。她非常害怕。本想问他,你到底是谁?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克制住了。“我的孩子!”她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想弄清楚这个成年的男子汉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他会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她,会不会跟她说话?他没有回头。他挺了挺腰杆,把十字架妥当地背在背上,便一步步走出门外。他的脚步这次走得很稳。 母亲倚着门柱站着,看他步履轻捷地从一块石头迈到另一块石头上,一直走上山坡。只有上帝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在他背上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只翅膀,推动他凌空而行! “主啊,我的上帝,”母亲思想混乱地喃喃说,“他究竟是谁?是谁的儿子?他跟他父亲一点也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他每天都在变化。他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噢,我的脑子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她记得有一天下午自己坐在庭院的水井旁边,怀里搂着他。那是一个夏天,头顶的葡萄架结满了葡萄。新生的婴儿吃着奶,她沉沉地睡着了,但在她还没有完全睡实以前,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好像梦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天使,手里晃动着一颗星,一盏灯笼似的星星。天使走下来用星星照亮了大地。黑暗中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大路。大路光明耀眼,像一道闪电。后来这条路就爬到她身边,在她脚下消失了。 她心驰神往地注视着这条路,想弄清楚它从什么地方开始,为什么通到她的脚跟下面就停止了。正在此时,她又抬起头来——她看见什么了?星星在她头上静止不动了,三个骑马的人出现在星光照耀下的大路上,每人头上都戴着灿灿的王冠。他们停歇了一会儿,望了望天空,看见悬在半空的星星,就策马向她飞驰过来。这时,母亲已经看清这三人的面貌了。中间的一个像是一朵白玫瑰,那是一个面颊仍覆着一层绒须的金发美少年。右边是一个黄皮肤、吊眼梢、黑须尖翘的人。左边是一个黑人,鬈曲的头发已经斑白,耳朵戴着金环,牙齿洁白闪亮。母亲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他们,也没来得及挡住婴儿的眼睛,以免被那耀眼的光辉刺伤,三个骑马人已经走到跟前,离鞍下马,在她面前跪倒。 白皮肤的王子首先走过来。婴儿甩脱了母亲的胸脯,笔直地站在母亲膝上。王子摘下头上的王冠,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婴儿脚下。黑人第二个跪倒在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把翠绿宝石和红宝石,轻轻地放在婴儿的小脑瓜上。最后是那个黄皮肤的人,伸手将一大把孔雀羽毛放在小孩脚下,叫他拿着玩……婴儿看着这三个人,对他们笑了笑,但是,他的小手并没有伸出去触摸这些礼物。 三个国王一下子都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个年轻牧羊人,穿着羊皮缝制的衣服,双手捧着一罐热羊奶。婴儿一看见羊奶,就在母亲膝头上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他把小脸儿伏在罐上,高兴地、贪婪地喝起来…… 身子倚在门柱上,母亲回忆起这个长梦,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儿子曾给她带来过多么美好的希望!术士们为他占算,曾预言过多么辉煌的前途!就是老拉比不也曾注视着他,打开经书,为他朗读先知们的圣迹,又在孩子的胸上、眼睛里,甚至足踵上寻找过印记么?但她伤心啊!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希望一个个都破灭了。她的这个儿子选择了一条邪恶的道路,离开一般人的行径越来越远了。 她把头巾紧了紧,扣上门闩,也顺着山坡走上去。她要去看看那个人怎样被钉上十字架——只是为了把时间打发掉。 第四章 母亲疾步行走,想赶快混进人群,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她已经听见前面妇女的尖叫声。她后面有一群人走得气喘吁吁,一边走一边咒骂。这些人赤着脚,身体龌龊,头发蓬乱,衣衫底下掖着短刀。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是一些老人;最后还有瘸子、盲人和残废人。土地在人们的脚下吱吱作响,尘埃扬起,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头顶上的太阳这时已经开始发出灼热的火焰。 一个老太婆回过头来看见了马利亚,骂了一句。两个邻居故意把脸扭过去,吐了口唾沫为了驱邪。一个刚刚结婚的青年女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把裙子敛起来,生怕这个做十字架的木匠的母亲从她身旁走过时碰着她的裙子。马利亚叹了口气,把紫罗兰色的头巾系得更紧一些,只露出一双充满谴责的杏核形眼睛和闭得紧紧的气鼓鼓的嘴巴。她在一块块石头上踉踉跄跄地使劲往前走,想尽快跑到最前面,在人群杂沓的地方匿迹。她听见身边不断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但是把心一横,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我的儿子已经沦落到何等地步了,她在想,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她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叫自己哭出来,使劲咬着斗巾角 她终于走到广大的人丛里,把那些男人都抛在后面。没有谁发觉她,她偷偷溜进妇女堆里。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只露着两只眼睛。邻居也没有认出我来,她心想,心里比以前踏实了。 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喧闹声,男人们开始往前涌;他们在妇女堆里推推搡搡,想挤到最前边来。禁锢奋锐党徒的兵营就在人群前面,这些男人想把牢门砸开,把犯人放出来。马利亚闪到一旁,藏在一个人们不注意的门道里,在一边观望。肮脏的长胡须、肮脏的头发、唾沫飞溅的嘴。老拉比骑在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肩膀上,两臂向上伸着,挥动着,口里大声喊叫。他在喊什么?马利亚竖起耳朵听着。 “孩子们,你们要相信以色列人民。往前冲吧,一齐往前冲吧,不要害怕。罗马正在燃烧。上帝一口气就会把它吹走!想一想马卡比一家人(1)吧!想一想他们是怎样把全世界的统治者希腊人赶走、怎样叫希腊人丢了大脸的吧!我们同样也要赶走罗马人,也要叫他们把脸丢尽。万物主宰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 老拉比越说越冲动,开始站在巨人宽大的肩膀上跳起舞来。他已经很老了,因为不断禁食、跪拜,因为内心不断燃烧着伟大希望的烈火,弄得身体非常虚弱,根本走不动路。这个身高力大的山地人把他举起来,走在人群最前面。他像擎着一面旗帜似的把拉比在头上摇来晃去。 “咳,他会把他摔下来的,巴拉巴。”有人喊道。 可是巴拉巴毫不理会,仍然把老人在肩头上来回舞弄,只管大踏步地往前走。 人们高声呼唤着上帝。头顶上的空气开始燃烧起来,呼呼地冒着火焰,把天地连成一片。所有人的心灵都震颤起来。这个由岩石、草木和人的肉体构成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淡,几乎已经变得透明了;出现在它背后的是一个未来的世界,一个由火焰和天使组成的世界。 犹大心里也像着了火。他伸出两臂,一下子把老拉比从巴拉巴的肩头上抢过来。他叫拉比骑在自己脖子上,扯开喉咙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老拉比也开始燃烧了!开始用他的尖嗓子唱起胜利的赞美诗来;他的声音是一个一只脚已经埋进坟墓的人的嘶哑呼叫。但是顷刻间,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 我受异族围困;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宵小夷平! 我受异族侵凌;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外敌生擒! 蜂虿滋扰我民;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毒虫歼尽! 人们一边高唱,一边在思想中同敌人作战,不知不觉已走到拿撒勒城中心,敌人的高大堡垒已兀立在眼前。这座堡垒是一座方形的极为坚固的建筑,方方正正,四角有四个角楼,四只巨大的铜鹰。堡垒里每一寸地盘都盘踞着魔鬼。堡垒的屋顶上,几面绘着巨鹰的罗马国旗在顶楼上飘摆,下面一层是拿撒勒最凶残的百夫长鲁孚同他的士兵,再下面一层养着马、狗和骆驼,也住着奴隶。在最下面的院子里有一口干涸的深井,井里囚禁着不剪头发、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的那个奋锐党徒。敌酋只要把头一摆,士兵、奴隶、马匹和塔楼里的士兵就立刻倾巢而出,一句话,埋伏在他头上的一层层的恶魔就会全部扑在他身上。上帝就是爱这么行事,把人们不屑一听的极其微弱的正义呼声深深埋在暴虐的地基下。 这个奋锐党徒是马卡比一族人的最后一个子孙。以色列上帝曾经用手遮护过他的头,使这一圣种没有丧命。犹太王希律(他是个邪恶的、该诅咒的叛徒)曾把四十名青少年身上涂上柏油,像火烟一样点燃,只不过因为他们把他装在圣庙门梁上的一只金鹰拆掉。当时干这件事的一伙人共四十一个,四十人被抓住了,首领却逃掉了。以色列上帝抓住他的头发,搭救了他;这人就是这个奋锐党徒,马卡比的曾孙。当时他还是个英俊少年,鬓须只不过是一层绒毛。 这以后几年他一直在大山里游荡,为解放上帝给予以色列人的圣土。“我们只有一个主人——以色列上帝。”他总是这样对人宣讲。“不要给他们委派的地方官进贡,不要叫他们的老鹰偶像玷污我们的圣庙,不要为暴君杀牛宰羊!上帝只有一个——我们的上帝;人民只有一个——以色列人。地球的树上只结一个果实——那就是弥赛亚。” 但突然间,以色列上帝那爱护的手又抽了回去,他被拿撒勒的百夫长鲁孚抓获了。农夫、工匠和有产有业的人成群结队从附近一些村庄跑来;革尼撒勒湖畔的渔夫们也都来了。每一天都有一些暖昧的、语义双关的消息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渔船传到另一条渔船,甚至传到过路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把那个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这次他可没命了!”有的时候那消息又是:“兄弟们,祝福你们,救世主已经来了。拿起枣椰树枝,出发吧!让我们一起到拿撒勒去迎接他!” 老拉比跪在红胡子的肩膀上,指着营房又一次大声喊:“他来了!他来了!站在那口枯井里的就是弥赛亚。他正站在那里等着呢。他在等谁?在等我们,等以色列人民!冲啊,把门打碎,把弥赛亚救出来,好叫他出来拯救我们!” “以色列上帝与我们同在!”巴拉巴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把手中的斧子高举起来。 人群跟着也都喊叫起来,个个伸手去掏衣衫底下的短刀。小孩把投石器装上石子。巴拉巴走在最前面,人人向铁门冲过去。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上帝的光照花了眼,谁都没看见兵营的一扇矮门打开了一道缝,门里面立着抹大拉。抹大拉的脸像死一样苍白,不断揩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目。她非常可怜那个将被处死的人,在夜里趁人不注意,偷偷跑进那口枯井里。她准备给他最后一次快乐,人世间最甜美的快乐。她不知道这人是狂热的奋锐党徒,这些党徒曾宣誓在以色列人得救之前,既不理发,也不饮酒,更不和女人同床。抹大拉整夜只是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可是那囚徒的眼睛却朝耶路撒冷那个方向望着,望着这女人乌黑的头发后面的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他望的不是今天被奴役、被奸淫的耶路撒冷,而是这座圣地的未来,未来的圣地连同它七座庄严的城门,七位保护天使和匍匐在它脚下的世界上七十七个民族(2)。当这个被判死刑的人触摸到未来耶路撒冷城的清凉的胸脯时,死亡离开了他,他四周的世界变得甜美、圆润,仿佛一把就可以握入掌心。他闭上眼睛,用手掌握住耶路撒冷的乳房。他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以色列上帝,头发从来没被剪刀剪过、嘴唇从未沾过酒杯、身体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上帝。整整一夜,这个奋锐党党徒把耶路撒冷抱在膝头,在自己的胴体里建造着天国。他建造的不是天使和祥和的天国,而是他所渴求的、冬日温暖、夏季凉爽的天国,是人同土壤构成的天国。 老拉比发现自己败坏门风的女儿从营房里走出来。他把脸扭到一旁。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从他圣洁的、敬畏上帝的身体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妓女来呢?她是叫什么魔鬼附了体,是染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耻辱之路?有一天她从迦拿参加节日盛会回来泪流满面,对人说她不想再活了。接着她又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涂脂抹粉,戴上所有的首饰,开始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了,再后来她离开了家,在马加丹做起营生来。她那地方就在十字路口,所有的商队都从那里经过…… 她若无其事地向人群走过来,虽然身上胸衣扣子都已经解开。她脸上和唇上的胭脂都被泪水洗尽,目光蒙眬、呆痴,因为她整夜守望着那个囚徒,落了一整夜泪,当她发现自己的父亲满面羞惭把头转向一边时,只是苦笑了一下。她早已把羞耻心远远抛在背后,也早已忘记对上帝的畏惧、对父亲的敬爱,早已不再顾及别人的议论指责了。人们谣传,有七个魔鬼附在她身上,但是她心里藏的不是七个魔鬼,而是七把刀子。 老拉比又开始大喊大叫;他想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上帝看见了她,这就够了——上帝会审判的。 “睁开你们心灵的眼睛,抬头仰望上天吧,”他在红胡子肩膀上扭动着身体说,“上帝在我们头上。天幕已经开启,天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看啊,空中到处是红色和蓝色的翅膀!” 天空燃烧着一片火焰。人们抬头仰望;他们看见了上帝——手执武器、冉冉下降。巴拉巴举起斧子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人群开始向营房冲锋。他们扑到铁门上,用撬棍启开,把梯子竖在墙上,用火种点火。突然,铁门从里面打开,两个身着铁甲的骑兵出现了。全副武装、面孔黝黑、威武健壮,丝毫不把这一群乌合之众看在眼里。只见他们面容镇定地驱策坐骑,把手中长矛挺举起来。街上马上响起一片号叫和杂沓的脚步声。脊背转了过去,人们又争先恐后地向钉十字架的山坡跑去。 这座罪恶的小山一片赤裸,只有凌乱的山石和一簇簇的荆棘。随便掀开哪块石头,人们都可以发现干了的血迹。希伯来人每一次对罗马人挥舞拳头要求自由,这座山上就树起若干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有一个反叛者在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天黑以后,豹狼成群跑到这里来痛快嚼吃他们的脚,第二天早上又有乌鸦飞来啄食他们的眼睛。 人群在山脚下站住了,个个气喘吁吁。更多的披盔挂甲的骑兵把他们制服了。这些骑兵往返奔驰,把希伯来人圈到一个特定地区,并在四周布下了警戒线,天时已近正午,但十字架还没有送来。山顶上有两个手里拿着锤子和钉子的吉普赛人正在等着。村子里的野狗也都跑来,想饱餐一顿,在流火的天空下,人人抬头向山上望着,脸上也都像着了火似的。乌黑的眼睛,鹰勾鼻子,被太阳晒得黎黑的枯瘦面颊,油光光的腮须。肥胖的女人,胳肢窝被汗水浸透,头发流着油,太阳已把她们晒得快要溶化,发出一股馊臭味。 革尼撒勒湖的一群渔民也来了,天真的眼睛因为好奇睁得滚圆。他们也同别人一样想来看看神迹。人们都说,只要那些无法无天的异教徒敢下令把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他就把身上的破烂衣服一脱,变成天使,手里拿着一把短弯刀……这些渔民的脸、胸脯和手臂长年暴露在烈日和寒风里,好像镂刻着花纹。他们头一天晚上就带着一筐筐鱼来到这里,不管能否赚钱,匆忙把鱼卖掉,然后就坐在一家酒馆里开怀畅饮。等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早已忘了到拿撒勒来的初衷。他们想起了女人,高唱起美人的赞歌来。他们互相争吵了一顿,又重新和好,天快亮的时候,才突然记起以色列上帝,于是匆匆洗漱了一下,就睡眼惺忪地出发去看奇迹。 他们等了又等,最后个个都感到厌烦透顶。背上叫长矛狠狠地打了一下,更使他们对此行后悔不迭。 “依我说,孩子们,咱们还是回船去吧。”一个蓄着鬈曲的山羊胡须的人说。这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保养良好,精力充沛,前额像是一个椭圆的蚌壳。“那个奋锐党徒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最后少不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记住我的话没错,天幕是不会打开的,上帝的怒气还没发完,人世的苦难也还没有到头。你说我的话对不对,西庇太的儿子?” “依我说,彼得的傻话永远也说不完,”他的同伴,一个胡子很乱、目光不驯的渔夫说,“我这样说你可别介意。你的胡子虽然都白了,可是脑子还不够发达。你像一团火,呼地一下着起来,噗地一下又灭了。最初鼓动我们到这儿来的还不是你?好像发疯似的从一条船跑到另一条船,见人就喊:‘快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弟兄们。这种奇迹一辈子也难得看到一回。快走吧,让咱们快到拿撒勒去看看奇迹!’可是现在呢,背上挨了一两下长矛,你的心一下子又变了。你的调子改了,对别人说:‘快撂下手里的东西,弟兄们!咱们回家吧。’难怪别人总叫你随风转的风信鸡呢!” 听了这番话,两三个渔夫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浑身膻气的牧羊人举起手中的棍杖说:“雅各,彼得就是风信鸡,你最好也别骂他,在咱们这伙人里,他可是最好的人,心肠像金子。” “你说得对,腓力,一颗金子的心。”别的人也都附和说。他们都伸出手去拍了拍怒气冲冲的彼得,叫他不要生气。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彼得想,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叫我风信鸡。或许我就是个风信鸡,随着风向变,可那不是因为我害怕。那是因为我的心肠好。 雅各看到彼得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后悔自己刚才嘲笑这个老人的冒失话。为了转变话题,他问道:彼得,你兄弟安德烈现在怎么样?还在约旦沙漠里吗?” “还在那里呢,”彼得叹了口气说,“有人说他已经受洗,跟他的老师一样,只拿蝗虫同蜂蜜当饭食。我倒希望上帝能证明我在撒谎,可是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看见我这位兄弟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见人就说:‘悔罪吧!悔罪吧!天国已经近了!’跟所有的疯子一样。什么天国?咱们眼睛前面的这就是天国吗?难道咱们就一点儿廉耻也没有了?我倒要问问你们!” 雅各摇了摇头,浓重的眉毛扭结到一起。“我那位无所不知的兄弟约翰也一样,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说,“他到革尼撒勒沙漠的一家寺院里去当僧侣。看来他并不适合当渔夫,所以就离开了家,把两位老人和五条渔船都留给我一个人照管,急得我差点拿脑袋撞墙。” “你这位有福气的兄弟在家里还缺什么呢,雅各?”牧羊人腓力问。“上帝能够赏赐给人的礼物什么他都有了。正当年轻有为的时候,是什么迷住他的心窍?”他问是这样问,但心里却暗自高兴——就是阔人的日子也并不全都过得无忧无虑啊! “想不到他一下子变得整天烦躁不安,”雅各回答说,“夜里在床上来回翻滚,就像小伙子想媳妇想得睡不着觉似的。” “那他为什么不娶媳妇啊?有多少姑娘只要他一张嘴就肯嫁他。” “他说他不想结婚。” “那他想要干什么?” “他想进天国——跟安德烈一样。” 大家哄然大笑。 “那就祝愿他们永远永远在那儿过幸福日子吧!”一个老渔民揉擦着两只生着老茧的手,语带讥刺地说。 彼得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嘶。“看啊,做十字架的人来了!” 人们一齐把脑袋转过去。他们看到木匠的儿子正从远处往山坡上走;沉重的十字架压得他脚步蹒跚、粗重地喘着气。 “做十字架的人!做十字架的人!”人群吼叫起来。“叛徒!” 两个吉普赛人也从山顶往下看,当他们发现十字架正在背来的时候,高兴得跳了起来,太阳简直要把他们晒化了。这两人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就抡起镐头,开始挖坑。他们把拿来的平头大钉子放在身边一块石头上。本来要他们打三枚钉子,但他们却打了五枚。 男男女女手拉手地站成一排,想把扛十字架的人去路挡住。抹大拉从人群里跑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一步步登上小山的马利亚的儿子。她回忆起孩提时期他们一起做游戏的情景,心中万分凄楚。最早的时候,他刚三岁,她比他稍长一岁。无以名状的欢喜,说不出的甜美!当他们第一次意识到那一幽暗、奥秘的事实:他们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的时候,两个身体一度曾合在一起,但后来被某个残忍的上帝分开了。现在分离的两半又互相寻找到,正试图重新结合。随着年纪逐渐增长,他俩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他俩无言地、战战兢兢地彼此望着,好像两只野兽在等待着。等着饥饿到了无法容忍时,就互相投进对手的躯体里,重新把上帝分割开的两半合为一体。但是后来有一天黄昏,在迦拿举行节日集会的日子,当她的情人伸出手来正要把一朵玫瑰花递给她同她订婚的时候,残忍的上帝却突然飞落,又一次把他俩分开了。从那以后…… 抹大拉的眼里充满泪水。她向前走了两步。扛着十字架的人正从她跟前走过。 她把身体向前探了探。她的涂了香泽的头发触到他赤裸的、殷殷出血的肩膀上。 “做十字架的人!”她用嘶哑的、窒息的嗓子喊了一句,浑身抖个不停。 年轻人转过头,满含痛苦的大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间,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嘴巴扭曲着,他立刻又低下头。抹大拉来不及看清他咧开嘴是由于痛苦、由于恐惧,抑或那是一个笑容。 她仍然向前倾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就一点儿也没有自尊心啦?你不记得啦?你怎么能堕落到这个地步?”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回答她。她大喊道:“不,不,你这可怜虫,那不是上帝,是魔鬼!” 这时候人群已经拥过来,把他的去路挡住。一个老头举起棍子敲打他;两个从他泊山下来观看神迹的放牛的人用赶牛杖把他拦住,使他寸步难移。巴拉巴的一把斧头在手中上下飞舞。但当老拉比看到祸事即将发生,就从红胡子的脖子上滑下来,跑去防护他的侄子。 “别动手,孩子们,”他尖声喊道,“阻挡上帝的路是有罪的;你们不要这样做。上帝既有这样的意旨,事情就只能是这样了。让十字架过去吧——那是上帝派来的。让吉普赛人准备好钉子;让以色列上帝的信徒到十字架上去吧。大家不要害怕;要相信上帝。刀子要戳到骨头上,这是上帝的法律。不然的话,奇迹就不能发生!孩子们,听我的话吧!我对你们讲的是实话。一个人只有先走到深渊边上才能生出翅膀来!” 放牛的人把他们的赶牛杖撤回来了。握在拳头里的石块掉在地上,人们往后退回几步让出上帝要走的路,于是马利亚的儿子背负着十字架摇摇摆摆地继续往前走。远处一丛橄榄树上传来了蚱蜢的鸣声;一只屠夫家养的饿狗在小山头上狺狺地吠着,更远的地方,一个裹着紫罗兰色头巾的妇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声,晕倒了。 彼得张着嘴、努着眼睛愣愣地站着。他正在望着马利亚的儿子。他认识他。马利亚在迦拿的娘家同他住对门,她的父母,约阿西姆和安娜,是彼得父母最好的朋友。马利亚一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教徒,天使常常在他们简陋的小房里进进出出。有一天夜里,邻居看见上帝扮做乞丐走进他们家门。他们也知道,来的人是上帝,因为他们的房子像地震似的摇晃起来。九个月以后奇迹发生了:安娜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妇,却生下了马利亚。彼得当时一定还不到五岁,但村子里举行的种种祝贺仪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全村的人都动起来了,男男女女都跑去祝贺,有的人带去面粉和牛奶,有的人馈赠枣和蜂蜜,也有的人送小孩子衣服,都是给产后的母亲和婴儿的贺礼,彼得的母亲就是接生婆。她烧了热水,和了盐,给呱呱啼哭的婴儿洗澡。可是现在呢?马利亚也早已做了母亲。她生的儿子正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从自己面前走过,每个人都向他吐唾沫、扔石头。彼得看着这幅图景,感到一阵心痛。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真是不幸啊,以色列上帝怎么会偏偏选中了他,选中马利亚的这个儿子,制作十字架,用来钉那些先知呢?上帝是万能的,他完全可能选中我去做这件事,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他没有选我,他选中马利亚的儿子,我逃脱了……突然,他的心平静下来。他对这个背负十字架、肩承了恶名的马利亚的儿子一下子充满了感激之情。 正当这些杂乱的思想在彼得心头澎湃起伏的时候,扛十字架的人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我累了,走不动了。”他喃喃地说。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想找一块石头或者一个人靠一会儿。但是除了高擎的拳头和无数怒目而视的眼睛外,他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空中仿佛有翅膀的扑动声。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会不会是上帝在这最后时刻怜悯他、派来了天使。他抬头向空中望了望。可不是,他头顶上确实有翅膀,但那是乌鸦的翅膀。他气得要命。一股拧劲上来,他咬了咬牙,决定继续往前走,他要爬上面前的山坡。但是他脚下的石头突然滚动,他的两腿一绊,身体向前倒去。彼得从人群里飞快地冲出来,及时把他扶住。他把年轻人肩上的十字架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来替你背,”他说,“你累了。” 马利亚的儿子转过头,盯住这个渔夫,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他背着十字架行走的整个这段路程仿佛是一个梦。现在他的肩膀一下子轻了,他开始在空中飞翔起来,正像人在梦中飞翔一样。他刚才背着的不可能是十字架,他想。在他背上的是一对翅膀,他揩了一下脸上的汗和血,跟在彼得后面走下去;他的步子现在迈得很稳。 空气是一团火,舔着地面的石块。吉普赛人这时已经挖好了坑。他们带到山上准备叫它们舔血的几只肥壮的牧羊犬这时都趴在坑边一块岩石的阴影里,伸出舌头喘气。老天和地熔接成的这个大火炉里人们头脑的轰鸣声清晰可闻,脑浆像沸水似的嘟嘟冒泡。在这样火辣辣的赤日下,所有边界都改变了方向——理智和愚蠢,十字架和翅膀,上帝和人,一切都换位了。 几个善心肠的女人帮助马利亚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赤着脚的瘦骨嶙峋的儿子。最后他准备登上山顶了,走在他前面的是另一个人,背着十字架。马利亚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想找个人搀扶自己一把。她看见人丛里有几个同村的人和几个渔夫,就走过去想在他们身上靠一靠。但是太晚了!营房里响起了号角声,更多的骑兵冲了出来,尘埃漫天。人们重又簇拥到一起。马利亚还没有来得及爬上一块石头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铁骑已经飞驰过来。只看见铜盔闪烁,红袍翻飞,骄横、肥硕的大马把犹太人像草芥一样践踏在蹄下。 叛逆者奋锐党徒走了出来,两臂在肘间反绑着,衣服都已撕破,露出鲜血淋漓的皮肤,长头发沾满血和汗,贴在肩膀上,灰色胡须极其浓密,像荆棘一样扎煞着。眼睛直勾勾地朝前方凝视着。 人们被这一景象吓住了。他究竟是人,还是破衣烂衫披覆下的一个天使?一个魔鬼?他那紧闭的嘴唇后面禁锢着一个什么可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老拉比本来已同人们约定,为了给他增加勇气,只等他一露面,就齐声高唱战歌:“让我们把敌人驱尽!”但是歌词这时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唱不出了。大家都感到,这个人不需要别人为他助威。他是比勇敢更高的化身:巍然屹立,不可征服。他那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执掌着自由。所有的人都惊惧不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骑马走在叛逆者前面,用一根绳子把他牵在自己马鞍后的是皮肤被东方的太阳晒得黎黑的百夫长。很久以前他对这些犹太佬就怀着刻骨仇恨。十年来他竖起无数十字架,把他们一个一个钉死,十年来他一直用石头和泥土堵他们嘴巴,不叫他们咒骂出声来,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一个人被钉上十字架后,立刻有一千个人排起队来等着被处死,嘴里高唱着他们的一位先王的圣歌。他们对死毫不畏惧。他们有一个嗜血的上帝,据说所有第一胎男婴的血都要被他舔净。他们有自己律法——一个生着十只角的吃人的野兽。他到什么地方去抓他们呢?他怎样才能把他们征服呢?他们不怕死,而不怕死的人——百夫长在东方这个地方总是思考这个问题——是永远不死的。 百夫长一扯缰绳,把马勒住,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一大群犹太人: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双双发炎的眼睛、满是灰土的胡子、油腻肮脏的头发。他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要是他能够离开这里该多好啊!要是他能够再回到罗马去,回到那个有那么多浴池、那么多剧院和斗兽场、那么多洗得干干净净的美妇人的罗马去,该多好啊!他讨厌东方,讨厌它的气味、龌龊,更讨厌它的犹太居民! 吉普赛人把头上的汗水挥在石头上。他们已经在山顶掘出的坑里立起十字架。马利亚的儿子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他们,望着十字架,望着山坡下面的人群和在人群前面下了坐骑的百夫长。他看了又看,但映入他眼睛里的却只是炎炎烈日下的一个万头攒动的海洋。彼得这时走了过来,倾着身子同他说了两句话。但是他只看到彼得嘴唇在动,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年轻人的耳鼓里是翻着白色浪花的汹涌大海的一片澎湃声。 百夫长点头示意,绑着奋锐党徒双手的绳子被解开了。他静静地向路边走了两步,先叫麻痹的双臂舒展了一下,接着就开始自己脱衣服。抹大拉钻过林立的马腿,向他走过来。她张开两臂,但是他却把手一挥,叫她走开。一个带有贵族风度、举止矜持的老妇人这时也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言不发地把他抱在怀里。他垂下头,久久地亲吻着老妇人的两只胳臂。他紧紧地把她抱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过头去。老妇人默默地、眼睛干干地站在当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给你祝福了。”最后她低声说,之后就走到对面,靠着一块大石头站着。那两只牧羊犬同样也伸着爪子趴在这块石头下的阴凉里喘气。 百夫长一跺脚,重又跳上马鞍;他想让人们看到他,听他讲话。他把手中的马鞭在人头上一挥,示意大家安静。他开口说:“听我说,你们这些希伯来人。罗马现在在讲话。你们安静地听着!” 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这时已经脱光身上破烂衣服、站在烈日下等着处死的奋锐党徒。 “这个光着身子站在罗马帝国前面的人妄想造罗马的反。年轻的时候他就破坏过帝国的雄鹰标志。之后他又跑进山里蛊惑你们,要你们同他一起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胡说什么救世主从你们的肚腹里跳出来的日子已到,罗马要被毁灭……喂,那边的人,别说话了!…制造叛乱杀人,背叛罗马帝国,这就是他的罪名。现在你们听着,希伯来人,听我问你们一个问题——我想要你们自己作出判决。这个人应当受到什么惩罚?” 他又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人群,等着有谁发言。犹太人这时鼓噪起来。他们大声吼叫,你拥我挤,冲出给他们划定的地盘,向百夫长拥过来甚至一直挤到百夫长的坐骑下面。但是他们马上又害怕了,像浪头似的向相反的方向退回去。 百夫长恼羞成怒,他用马刺在马的肚子上磕了一下,对着人群冲过去。 “我问你们,”他大吼一声说,“到底怎样处罚这个反叛、杀人犯和卖国贼——怎么处治他?” 红胡子这时再也遏制不住心头怒火,愤然冲了出来。他想高呼“自由万岁!”他的嘴已经张开,但他的同伴巴拉巴却一把把他揪住,用手捂住他的嘴。 很长一段时间,人群只是像海水一样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没有人高声说话。谁也不敢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但人人都在低声呻吟,都在叹息,人人都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一声尖叫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大家都顺着声音把头转过去,既有些高兴,也怀着恐惧。那是老拉比!他又一次爬到红胡子的肩膀上。他的两只骨头棒子似的胳臂向天高举,像是在祷告,或者也许是在祈求上帝赶快降下灾难。他毫无怯意地喊道:“怎样惩罚?给他一顶王冠!” 人们为他担忧,齐声吼叫,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百夫长没有听清犹太教士在喊什么。 “你说什么,拉比?”他把一只手拢起来遮在耳后,又把马向前驱动了几步。 “给他王冠!”犹太教士扯直喉咙重复了一遍。他的脸放着亮光,全身像在燃烧。他摇摆身体,上下跳跃,在铁匠的肩上手舞足蹈,好像他要跃到半空飞起来似的。 “给他一顶王冠!”他又喊了一遍。他为自己能说出人民的心声、能成为上帝的代言人感到非常高兴。他把两臂向外平伸做出一副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 百夫长简直要气疯了,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他把挂在马鞍前端的鞭子拿到手里,大跨步向人丛里走去。他一声不出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像一只大野兽,一头野牛或是野猪。人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又一次,除了橄榄树丛上的蚱蜢和等得不耐烦的乌鸦外,一切声音都静息了。 他迈了两步,又迈出一步,站了一会儿。人群口中呼出的臭气和身上的汗臭迎面扑来。这些犹太鬼!他接着又往前走,最后走到拉比前面。老人高踞在铁匠肩上,从上往下看着他,脸上呈现出极其幸福的神色。他终生都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现在终于等到了。和所有的先知一样,他也将献身了。 百夫长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他的胳臂已经抬起来,只要一下就能把这个老反叛的脑袋打碎;但是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始终没有打下来。把这个老头打死是不符合罗马利益的,他只能压住自己的怒气。这个可诅咒的倔强的民族会站起来打一场游击战。把手伸进犹太人的马蜂窝里是不符合罗马利益的。他只好咽下这口气,把皮鞭缠在胳臂上,站在犹太教士前面同他理论。他嗓音嘶哑地说:“拉比,你之所以受人敬重只是因为我尊重你,只是因为我,罗马,看得起你;你自己一钱不值。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想举起我的鞭子。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你已经下了判决。现在该听听我下的判决了。” 他转过身对站在十字架两边的两个吉普赛人大声吼叫说:“把他钉上十字架!” “我下了判决,”犹太教土声音平静地说,“你也宣布了你的判决。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一个最重要的判决还没有宣布呢!” “罗马皇帝的?” “不是……上帝的判决。” 百夫长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罗马皇帝在拿撒勒的代言人;罗马皇帝是上帝在世界上的代言人。上帝,皇帝和鲁孚都已经宣布判决了。” 话说完了,他就把鞭子从臂上解下来,开始向小山顶走去,一路上不断用鞭子恶狠狠地抽打石头和荆棘。 一个老人向天空举起双手。“这个恶魔,叫上帝把罪恶都降到你头上吧!都降到你子子孙孙的头上吧!” 披戴着铜盔铜甲的骑兵这时已经把十字架围了一圈。人们义愤填膺,个个踮起脚向上面望着。所有的人都因为悲愤而瑟瑟颤抖。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有一些妇女已经在空中看到了无数翅膀。拉比跪在铁匠的肩膀上,极力想从马蹄和骑兵的红袍子的空隙处望过去。他想看一看十字架周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异象。他看了又看,看着希望的顶峰,也是失望的顶点,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看着。他在等待。对于以色列上帝这位老拉比可以说非常、非常了解。他知道他是无情的,他有自己的法则,自己的戒律。是的,他作了许诺就决不食言,但他并不急于兑现:他用自己的尺度衡量时间。有时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他的预言却仍然悬在空中,并不实现,并不降落到地面来。等最后它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选定的代言人可就吃了大苦了。翻开《圣经》,从头到尾都记载着受上帝遴选的人一个个惨遭杀害,而上帝什么时候曾伸出一根手指搭救过他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们没有遵照他的意旨行事?还是他的意旨就是叫这些选民一一惨死?拉比向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但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上帝是一个深渊,他想,是深不可测的奥秘,我最好不要走得太近! 马利亚的儿子坐在离十字架稍远处一块石头上看着,两只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双膝。两个吉普赛人这时已经把奋锐党徒抓住。罗马士兵也都拥到前面来,一边讪笑一边谩骂,推推搡搡地争着把这个叛逆者吊上十字架。牧羊犬看到这场热闹,知道时机已到,开始拼命蹿跳。 就义者高贵的母亲离开她倚立的岩石,走到前面来。“勇敢些,我的儿子,”她高声说,“不要呻吟,不要让我们为你感到羞耻!” “这就是奋锐党徒的母亲,”老拉比低声说,“他的高贵的母亲,马卡比一族人的后裔!” 两条粗绳从叛逆者的腋下套过去,吉普赛人把绳梯搭在十字架的两翼上,开始一点点地把他吊上去。他的身材高大、粗壮;十字架禁不住这么大的重量,突然向前倾侧过来。百夫长踢了马利亚的儿子一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起铁镐,走过去用石头和楔子把十字架重新稳固往。 马利亚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的儿子居然成为一个把人处死在十字架上的刽子手,这使她万分羞惭。她心一横,开始从人丛里挤过去。革尼撒勒的渔夫们替她难过,假装没有看到她。她从骑兵队里挤过去,想揪住自己的儿子,把他拉出来。一个邻居老太婆很可怜她,拉住她的胳臂说:“马利亚,你这是干什么?你要上哪儿去?他们会把你杀死的!” “我要叫我的儿子离开那里。”马利亚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别哭了,马利亚,”老太婆说,“你看看那个当妈妈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钉上十字架,身体连动也不动。你看看人家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不单是为自己的孩子落泪,也是为那位母亲。” 马利亚的这位邻居一辈子肯定也受过不少罪。她摇了摇已经掉光头发的脑袋说:“不管怎么说,做母亲的总不想叫儿子被别人钉上十字架。与其那样,还不如看到自己儿子处死别人呢。” 马利亚一心往前走,并没有听见邻居的劝解。她一步步走上山顶,两只泪水模糊的眼睛到处寻找儿子。整个世界开始哭泣,天地变得一片模糊。在迷雾里,马利亚只能看到一匹匹战马、青铜盔甲和一个新竖立的巨大十字架从地面高耸到天空。 一个骑兵偶一转头,发现了她。他举起长矛,示意她退回去。母亲站住脚。她俯下身,从马肚子底下望过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儿子。他正跪在地上抡着镐头,加固那座十字架。 “孩子,”她喊,“耶稣!” 母亲的喊声叫人肝肠俱断,把一片人喧马嘶和饿狗的狺狺声都盖住了。儿子回过头,看见了他的母亲。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幽暗,更加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镐。 吉普赛人登上绳梯,把奋锐党徒双手分开,拉到十字架上。为了不叫他滑落,他们用绳索把他套住。接着他们就拿起铁钉,开始钉他的双手。热血滴滴答答地溅到耶稣的脸上,他把镐头一扔,惊惧地退了几步。他躲到骑兵后面,发现自己正站在儿子被处刑的那位母亲旁边。他浑身颤抖,等着听到皮肤的绽裂声,身上的血液全部聚集在两手的手掌中心;血管膨胀,剧烈地跳动,好像马上就要绷开。他觉得自己的掌心有一处痛得钻心,大小正如一只钉头。 母亲的呼叫声又一次响起来:“耶稣,我的孩子!” 十字架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鸣响,一声凄厉的喊叫,那不是发自一个人的肺腑,而是发自大地的心腑深处:“以色列上帝啊!” 人们都听到了这一声叫喊,一声肝肠都被撕裂的叫喊。是他们自己,是人民自己在喊叫吗?还是大地?抑或是已被吊在十字架上的就义者在第一根铁钉穿过肌肤时的痛呼?无法再分清了,三者同时都在被铁钉钉穿。人民、大地同那个奋锐党徒,他们都在痛苦地呼喊,鲜血喷溅出来,洒到骑兵的马匹身上;一大滴血珠落在耶稣的嘴唇上。滚烫的、带咸味的血。制作十字架的木匠身体摇摆了一下,但他及时跑过来,抱住了他。他没有跌倒。 “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耶稣……” 他的眼睛闭着,感到两手、两脚和胸部疼得快要昏过去。 那个贵族老妇一动不动地站着,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在十字架上一阵阵抽搐。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出。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木匠的儿子同他母亲站在自己背后,这人就是给自己儿子制作十字架的犹太背教者,这人就是生育了背教者的母亲!为什么这样一个儿子,一个叛徒,仍然活着而她的儿子却在十字架上呼号、挣扎?她感到悲愤填膺,就伸着两臂向木匠的儿子这边走过来,她走到他跟前,面对面地同他对立着,耶稣抬起头,看见了这个老妇人,她的脸苍白、狂乱、残酷无情。他看见了她,垂下了头。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诅咒你,”老妇人用嘶哑的嗓子厉声说,“我诅咒你,木匠的儿子。你把别人钉上十字架,你自己也是被钉上十字架的!” 她又转过头对木匠的母亲说:“你呢,马利亚,你也将受到我这样的痛苦!” 说完这两句话,她立刻又回过头,再一次把目光盯在儿子身上。抹大拉这时正抱住十字架的立柱,为奋锐党徒唱着挽歌。她的双手摸着他的脚,头发和胳臂都溅上了血。 吉普赛人拿出刀子,割碎被处死者身上的衣服,准备瓜分。他俩用拈阄的办法分了破烂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一块白色裹头巾,上面沾满了鲜血。 “这个头巾我们给木匠的儿子吧,”他们说,“这个可怜鬼,干的活儿也不错。” 他们发现他正坐在太阳地里,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这是你的一份,木匠,”一个吉普赛人把带血的头巾扔给他,接着又喊了一句:“祝你生意兴隆,再多多钉些十字架!” “别忘了也给自己钉一个,木匠!”另一个吉普赛人嬉笑着说,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注释】 (1)犹大·马卡比及其兄弟、家人为推翻异族对犹太人的统治,在公元前一、二世纪先后与希腊人、叙利亚人奋战,取得犹太独立。天主教《圣经》收入《马卡比传》一二两卷,但为犹太教及基督教列为外典。 (2)数字“七”在《圣经·旧约》中有“完整”的含义,这可能来自上帝用六天创造天地万物,第七日休息的说法。与此相关,“七十七”有众多、无限的意思。这里说“七十七个民族”亦即所有民族,或万民。 第五章 “孩子们,咱们走吧!”老拉比张开两臂,召唤这一群迷惘不解、痛苦绝望的男女老少说:“咱们走吧!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拿出勇气来!” 人群脚步杂沓地跑过一条条狭小的街巷;罗马骑兵像赶牲口似的在后面逼督着,女人们尖叫着关上街门——还要流更多的血呀!老拉比两次摔倒,喀喀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犹大和巴拉巴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人们一群一群跑到犹太会堂,气喘吁吁,一头钻进去。会堂里挤满了人,连院子里也站得满坑满谷。大门上了门闩。 他们等待着,全神贯注地望着老拉比的嘴唇,在这样一场劫难后,这个老人还有什么秘密可以对他们讲,叫他们情绪再次振作起来呢?多少年来他们经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一次又一次目睹同胞被钉上十字架。上帝的信徒不断从约旦、从耶路撒冷、从沙漠里或者从山上走来,他们穿着破衣服,系着锁链,口角泛着白沫——可是结果呢?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人们气愤地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安慰了。装饰着墙壁的青树枝和棕榈树也好,五角星也好,读经台上神圣的经卷也好,都不能叫他们心安了。那些庄严的词句,什么选民啊、福地啊、天国啊,都不过是空洞的诺言。希望一旦拖得太久就开始变为失望。上帝并不着慌,可人们已经没有耐心,不能再等待了。甚至会堂四壁用绘画表现出的美景也不能再欺骗他们了。有一次老拉比在朗读先知以西结(1)的圣迹时,激动得无法自持了。他跳跃、叫嚣、号哭、舞蹈,但仍然找不到解脱。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锁在会堂里,拿起一支笔在墙上画了一幅幅先知经历过的幻境。他在一阵狂热中画下了无垠的沙漠、骷髅和枯骨,人骨堆积成山。图画上端是红通通的天空,像是炽热的铁块。一只巨手从空中伸出来,抓住以西结的脖颈,把他悬在半空。这幅幻景从一面墙壁延伸到另一面,在另一面墙上以西结齐膝站在枯骨堆里,张着一张绿色的嘴,一条带子从嘴里吐出来,上面写着红色大字:“以色列人民,以色列人民,弥赛亚已经来了!”人骨自动串在一起,骷髅升起来,塞满泥土的大口露出牙齿,一只巨掌在天空出现,掌中握着新耶路撒冷城——一座刚刚建成的新耶路撒冷城,光辉灿烂,装点着无数珍珠玛瑙,红绿宝石。 人们看着墙上的这些画,摇着头,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老拉比气得要命。 “你们议论什么?”他对人们喊道。“难道你们不信仰我们祖祖辈辈的上帝吗?又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弥赛亚离我们就又近了一步。你们这些不够虔诚的人,你们不了解有人被处死在十字架上意味着什么?” 他从讲经台上拿起一卷圣书,气呼呼地把它打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一只鹳鸟从空中飞下,落在对面的房顶上,仿佛也想听一下拉比宣讲。从老拉比的病弱的孱躯里发出一声幸福的、胜利的喊声:“把锡安山(2)上的胜利号角吹响吧!快在耶路撒冷宣布这一好消息!大声高喊:耶和华已来到他的子民中间。站起来,耶路撒冷,快把你的心高高举起!看哪,从东方、从西方主都在放牧他的子民。峻岭已经夷平,小山也已逃遁,所有的树木都发散芳香。耶路撒冷,快佩带上你光荣的标志。幸福已永远、永远降临到以色列人民中间。”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从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大家都转过了头。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皱得像一粒葡萄干,正踮起脚高声发问:“什么时候,长老,什么时候?” 拉比气呼呼地收起记载先知圣迹的手卷。 “你着急了吗,马纳西斯?”他问。 “是的,”小老头回答说;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我没有时间了。我快要死了。” 拉比伸出手,指着先知以西结埋在白骨堆的图画。 “你看看,马纳西斯,你还会复活的!” “我告诉你:我老了,也瞎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彼得站出来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白昼将近,夜晚他还要到革尼撒勒湖去捕鱼;他急着回去。“长老,”他说,“你答应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安慰我们的心。到底是什么秘密?”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聚拢在老拉比周围。院子里能挤进来的人也都挤进了会堂。屋子里闷热非常,到处是一股汗臭味。教堂司事不断把香柏木小圆球扔到香炉里,想冲淡一些臭气。 老拉比爬到一层高凳上,为了使呼吸畅通一些。 “孩子们,”他擦着汗水说,“我们的心已经被十字架装满了,我的黑胡须早已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我的牙齿也都一个个地掉了,刚才老马纳西斯说的实际上我也喊了很多、很多年了;“还要多久,主啊,还要等多久?难道在我死以前就见不到救世主了?”我一次又一次这样自己问自己。后来有一天夜里奇迹发生了:上帝回答我的问题了。不,这不是奇迹。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发问,上帝没有不回答的。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沾满了污泥,耳朵快被堵塞了,我们听不见。但是那天夜里我听见了——所以那是一次奇迹。” “你听见什么了?告诉我们吧,长老。”彼得大声说。他从人群里挤过来,站到犹太教士前面。老人俯下身,看着彼得哭了。 “彼得,上帝同你一样,也是个渔夫。夜里当月圆或者将要圆的时候,他也到外面去捕鱼。那天夜里,正是一轮满月悬在碧空,像牛奶一样洁白,显得那么祥和,那么慈蔼。我抬头望着它都不想闭眼了。我觉得呆在屋子里太憋闷,就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出拿撒勒城。我爬上一座小山,坐在一块石头上,凝视着南方——遥望耶路撒冷城。月亮像有灵性似的俯下身看着我,对我微笑。我也看着它,看着它的嘴,它的脸,它的眼角。我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它好像正跟我说话,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跟我讲话,可是我又什么也听不见……大地上听不见一片树叶的抖动,还没有收割的原野散发着面包的香味,牛奶从环绕我的高山上汩汩地流下来,流到他泊、基利波和迦密山……这是上帝的夜晚,我想。这轮满月一定就是上帝在夜晚的容颜。未来耶路撒冷的夜晚也将会是这样的。 “我想到这里,不觉热泪盈眶。我感到又悲伤又恐惧。‘我已经老了,’我大声喊,‘难道不叫我先看到弥赛亚就死吗?’ “我跳起身来,我被一种悲愤之情攫住。我解开腰带,脱掉衣服,像初生婴儿一样,赤裸裸地站在上帝的跟前。我想叫他看到我已经多么衰老了,身体多么枯干,像秋天无花果树的一片抽皱的树叶,像葡萄珠已经为飞鸟啄走后的一根光秃秃的枝条。我想叫他看我,怜悯我,快一点显灵! “正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上帝前面时,我觉得月光照穿了我的身体,我已经完全变为空灵的精神,和上帝成为一体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从外面、从顶上,而是从我身体里,从我的内心中!真正上帝的声音总是从我们自己内心发出的。‘西缅,西缅,’我听见他对我说,‘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主啊,请你再说一遍!’我大声喊。 “‘西缅,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我高兴极了,简直快要乐疯了,这样,我就一丝不挂地在月光下跳起舞来。我又拍手,又跺脚。我不知道我跳舞只跳了一秒钟还是一千年,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我跳够了——感到解脱了。于是我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往山下拿撒勒城走去。栖在屋顶上的公鸡一看到我都喔喔地啼起来。天空在微笑,鸟儿也都醒了。家家户户的房门打开,对我道早安。我自己的那幢破烂的小房从上到下光芒四射——门、窗都变成了红宝石。树林、岩石、小鸟、人,无一不使我感到上帝就在我身旁。百夫长尽管是个吸血的恶魔,看到我也惊讶地站住脚,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简直成了一个点着的火炬了,’他说,‘小心点儿,别叫拿撒勒着了火。’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叫他污染了我的呼吸。 “多少年来,这个秘密我一直深深埋在心里。我只是独自感到高兴、感到骄傲,舍不得告诉别人——我一直等待时机。直到今天这个黑暗的日子,又一个十字架钉进我的心里,我不能再保守这个秘密了。我怜悯以色列人。所以我把这个欣慰的消息透露给你们;他来了,他离我们已经不远了。或许他正在路旁水井边歇脚喝一口水,或许在炉边正吃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但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显身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上帝这样说了。凡是上帝说过的,就不会再收回去。‘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亲手触摸他身体之前就死的!’……我感到我的气力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但是随着气力逐渐离开我,弥赛亚也就一天比一天走近我。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不可能再耽搁了!” 一个生着尖尖鼻子、一双对眼、须发秃秃的人跳了起来。这人的样子活像在揉制面团时忘了放酵母。 “可是你如果能活一千岁,该怎么办呢,长老?”他打断了老教士的讲话。“如果你永远也不死,又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以诺(3)和以利亚(4)还都活着呢!”这人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 老拉比假装没有听见,但是这个对眼的刺耳的话语却像利刃一样刺在他心上。他举起手来像发令似的说:“好了,我要单独同上帝呆一会儿。你们都走吧!” 人群散去,会堂空了,只剩下老拉比一个人。他把街门关好,斜倚在画着先知以西结在空中飘浮的那堵墙上,陷入沉思。他是上帝,老拉比想,是万能的。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刚才那个无赖多马说的也许是对的?如果上帝真地叫我活一千岁,那可太不幸了。如果他决定叫我永远不死,那么弥赛亚……以色列民族的伟大的希望岂不要落空了?几千年来人民一直把上帝的允诺怀在肚腹里,就像母亲孕育着胎儿一样。人民的精力已经耗尽,骨和肉都已销蚀,活下去一心只为这个胎儿。现在人民正在分娩:已经听见亚伯拉罕的种子的啼声。主啊,叫孩子平安落地吧!你是上帝,你什么都能忍受——我们可受不了,怜悯我们吧! 他在会堂里踱来踱去。日光最后完全消逝了。暗影把墙上的画幅遮住,把以西结吞噬。老拉比看着阴影在他四面落下来。他一生中所闻所见,一生中经受的苦难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有多少次、怀着多大的希望从加利利跑到耶路撒冷,又从耶路撒冷跑到荒漠里,一心去寻找弥赛亚!但没有一次不是一个新的十字架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使他羞惭难当地又回到拿撒勒来。但是,今天…… 他用两手使劲夹住头。 “不,不,”他恐惧地说,“不,不,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些天他的心日日夜夜扑腾腾地跳着,仿佛随时就要迸裂。这是因为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这希望太大了,不是他的心所能容下的。或者毋宁说它是一种疯狂,一个正在吞噬他的恶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多少年来,疯狂已经把它的利爪抠进他的心里。他把它一次次驱走,但它一次又一次地返回来。过去它从来不敢在白昼露面,总是在黑夜、在他梦中袭来。但今天不同了。今天,就在日中午,在光天化日下……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拉比倚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又出现在他面前,从他前边走过去,气喘吁吁,背着十字架。环绕他身体的空气颤动着,正像空气在天使四周总是颤动着一样……看啊,他抬起眼睛来。老拉比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么多天国!他就是我们在寻找的哪个?“主啊,主啊!”老拉比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预言像电光似的在他心头烨烨闪烁。一时他衰老的头脑里充满光辉,一时他的脑袋又毫无希望地陷入到黑暗里。他的肚腹裂开,以色列人民的祖先走了出来。他仿佛看到:这一执拗的、坚韧的民族,浑身创伤,在摩西——生着曲角的领头公羊——的率领下,又一次踏上无尽的艰苦旅途,从奴役之乡走到迦南圣地,以后他们还继续行进,从迦南走向未来的耶路撒冷。但在后一半旅程中,领头人已不是族长摩西,而是另外一个人——老拉比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另外一个人,一个背着十字架的人…… 他走到街门,一下子把门打开。一阵清风迎面扑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落山,鸟儿都回巢栖息。狭窄的街道充满幢幢暗影。大地变得凉爽了。他把街门锁上,把沉重的大钥匙放在腰带下边。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好像失去了勇气,但马上就下定决心。他倾着头,直奔马利亚住的地方。 马利亚坐在家中小院里的一只高凳上,她正在纺线。室外光线还很亮;夏日的阳光懒懒地在大地上移动,一时还不想离去。农夫和耕牛干完一天活儿正从地里走回来。做主妇的在生火做晚饭;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燃烧的烟味。马利亚在纺线,她的心也同她纺的线一样随着纺锤一会儿向这边扭,一会儿向那边扭。记忆同幻想交织在一起:她的生活一半真实、一半像神话。多少年来她天天做着家务琐事,突然间飞来了一只孔雀——那奇迹,用它尾巴上的长长的金色羽毛把她受的痛苦煎熬覆盖上了。事前她完全没有料到,她感到心慌意乱。 “主啊,你愿意带我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你替我选择了丈夫,你赐给我一个儿子,你叫我受痛苦折磨。你叫我喊叫我就喊叫;叫我沉默我就沉默。主啊,我是什么?是你手中的一把泥土,任你随意揉捏。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有一件事我要乞求你:主啊,怜悯怜悯我的儿子吧!” 一只雪亮的白鸽从对面房顶上飞下来,在她头顶上扑抖了一阵翅膀,然后非常神气地落在院子的石子路上,不慌不忙地在马利亚的脚前脚后绕圈子。它舒展了一下尾巴上羽毛,弯了弯脖子,转过头来望着马利亚,圆圆的眼睛在夕照下像红宝石一样闪耀着。它看着马利亚,同她说话。它一定是想告诉我一个什么秘密,马利亚自言自语地说:啊,要是老拉比能来这里该多好啊。他听得懂禽言,他会给我翻译的……她望着这只鸽子,感到替它难过。她放下手中的纺锤,温柔地呼唤它。鸽子好像很高兴,一下跳到她的膝头上。它栖息在她膝头上,缩回翅膀,身子一动也不动,倒好像它的全部秘密就是一直想栖息在她的双膝上。 马利亚感到鸽子温暖的小身体轻轻压在身上,不由露出笑容。啊,假如上帝也总是这样轻柔地降临到人们身上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她不禁回忆起很久以前一天早上的事。那天她同她的未婚夫约瑟爬上了高耸入云的迦密山,爬到先知以利亚之峰。他俩想祈求这位能召唤天火下降(5)的先知为他们在上帝面前说情,赐给他们一个儿子,他们愿意把这个儿子奉献给先知以利亚受其恩宠。他俩这天晚上就要结婚,所以天刚黎明就动身到这座山上接受这位降火的先知——他最大的欢乐是施放雷电——的祝福。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万里无云。人们正在收割庄稼;锅里面煮着葡萄汁;无花果成串地晒在屋沿下面。这一年马利亚刚十五岁,但她的新郎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手里紧紧握住那根因上帝显圣而开了花的拐杖。 他们爬上这一神圣的山峰时,正是日中时分。他们跪在地上,浑身战栗着用指尖触动地面上尖锐的、带着血迹的岩石。一个火星从石头上迸出来把马利亚的手烫了一下。约瑟张开嘴,准备呼叫住在山上的这位野性的先知的名字,但是在他还没有发出声音之前,载着冰雹的乌云突然轰隆隆地从天端掩过来,在巉岩上形成一个旋转不停的大漏斗。正当约瑟冲过去,想抱住未婚妻,把她拖到一个岩洞里躲避的时候,上帝发出一道耀眼的电光。霎时间,天地连接在一起,马利亚仰面倒下,昏迷过去。当她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向身边一看,她发现约瑟正面朝下躺在黑色岩石上,身体已经瘫痪了。 马利亚把手放在栖息在她膝上的小鸽子身上。她怕把鸽子惊走,只是非常轻地抚摸着它。“上帝在山顶上用粗暴的方式降临,用粗暴的方式对我讲话,”她低声说,“他对我讲了些什么呢?” 老拉比屡次问她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因为在她身旁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奇迹,叫拉比非常迷惑。 “你好好想一想,马利亚,”拉比总是说,“上帝有时候就是这样同人讲话的——同霹雷闪电,你仔细回想一下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我们能从中了解你儿子的命运。” “打了一个大雷,长老,就像一辆牛车似的轰隆隆地从天上滚下来。” “雷声之后呢,马利亚?” “你说得对,长老。上帝是在雷声里说了句什么,但是我听不清他说的。请原谅我。” 她一边抚摸小鸽子,一边努力回忆三十年前发生的那次霹雷闪电,想寻找出它的隐秘。 她闭上眼睛。她感觉到手掌里鸽子的温暖小身体和它跳动的心脏。突然间——她不了解是怎么回事,不明白为什么——鸽子和闪电成为同一的东西。她相信自己决不会错:鸽子心脏的跳动和霹雷——它们都是上帝!她惊叫了一声,心惊胆战地跳起来。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听清了被霹雷掩盖住的话,鸽子咕咕叫声中隐藏的声音:“祝福你,马利亚……祝福你,马利亚……”一点儿不错,上帝那时喊的是:“祝福你,马利亚……” 她转过头来,看见自己的丈夫已经靠着墙坐起来,嘴仍然一开一合地蠕动。天已经黑了,但是他仍然在折磨着自己,汗出如浆。她走到街门口。从丈夫前边走过的时候,她并没有跟他说话。她想看一看儿子是否回来了。和儿子分手时,她最后看到的是他拿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带血的头巾,把它系在自己头上,然后向山坡下的平原跑去。他上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难道他又要整夜踟躇在原野上,到天亮再回来? 马利亚正站在街门口的时候,看见老教士向她走来。老人大口喘着气,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拐杖上。晚风这时已经从迦密山上吹下来,拉比额角上的两撮白发在风中飘飘摆摆。 马利亚为了表示敬意,把正路让开。拉比走进院子。他拉起他兄弟的手拍了拍,但并没有说什么——他有什么话好说呢?他的心正沉在黑色的海洋里。他转过头,对着马利亚。 “你的眼睛在闪亮,马利亚,”他说,“怎么回事?上帝又来了么?” “长老,我知道了。”马利亚无法控制内心激动地说。 “你知道什么了?看在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那被雷鸣闪电掩盖住的话。” 老拉比打了个哆嗦。“以色列上帝真伟大啊,”他高举双臂喊道,“我来找你也正是为了这件事,马利亚,想再次问问你。你知道,今天我们又一个希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我的心……” “我已经知道那句话了,长老,”马利亚又说了一遍,“刚才傍晚的时候,我坐着纺线,又在回忆那次闪电。我觉得头一次身体里面打雷的声音不那么响了,在雷声后面我听见了安详、清晰的话语,上帝的声音:‘祝福你,马利亚!’” 老拉比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用双手捏住太阳穴;开始努力思索。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再没有别的了,马利亚?你集中全部精神再好好想一想,肯定你还能听见的。以色列的命运很可能就在你听到的话上。” 马利亚听了拉比说的简直吓坏了。她的胸部开始发抖;她再一次竭尽全力仔细倾听雷声后面的话语。 “听不清。”最后她精疲力竭地说。“我听不清,长老。他还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清楚。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就是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拉比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放在她的大眼睛上面。 “斋戒吧,马利亚,斋戒、祈祷。不要为家务琐事分散精神。有很多次你的头顶上出现一个光环,明亮刺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光辉。我说不准。斋戒、祈祷,你就会听清楚了。‘祝福你,马利亚……’上帝的信息一开始就充满慈爱。你要更努力听一听下面的话。”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马利亚走到装瓶罐的架子前面,取下一只铜碗,倒满清水,然后又拿了一把枣。她俯身把这些东西递给老人。 “我不渴也不饿,马利亚,”拉比说,“谢谢。你坐下,我有些事要跟你谈谈。” 老人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掂量着,他要说的真是难以措词。那是一个希望,像蛛丝一样纤细,而且若隐若现,极难捕捉。他实在找不出同样微妙、同样隐约的话语表示出来。他生怕用词不当,使这一希望增加重量,被人误认为是确定的事实。他不想把这个做母亲的人吓坏了。 “马利亚,”最后他开口说,“你的这幢房子外面不时出现神秘的事物,正像一只沙漠里的狮子不停地游荡一样。你同别的女人不一样,马利亚。难道你自己没感到吗?” “没有,长老,”她低声说,“我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的。我喜欢跟别的妇女一样既有牵挂、又有欢乐。我喜欢洗衣服、做饭、到水泉去汲水,跟邻居们聊天。傍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门口看过路行人。我的心同所有妇女的心一样,长老,也充满了痛苦。” “不是这样的,马利亚。你跟别的妇女不同。”老人语调严肃地说,举起一只手,仿佛不要马利亚再表示不同的意见。“另外,就是你的儿子……” 拉比没有把话说下去。他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言词表达呢?这是最难对马利亚说的一段话。他抬头望着空中,倾听了一会儿。树上有的小鸟正准备睡觉,有的又刚刚醒过来。宇宙的巨轮在旋转,白昼已落到人们的脚下。 拉比叹了一口气。日子匆匆过去了,一天紧随一天。黎明黄昏、日出日落、月盈月亏、孩子长大成人、乌丝变成白发、海水吞噬了陆地、郁郁葱葱的高峰变得童山濯濯——可是人们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我的儿子?”马利亚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了,长老?” “他跟别人的儿子也不一样。”拉比大胆地把话说出来。 他又一次掂量了一下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有时候夜里,当他独自一人,自以为没有人看到他的时候,他的整个面容就改了样,在黑暗中发着光亮。我在墙壁的上端凿了一个小洞——上帝原谅我这么做——有时候我爬到高处从小孔中看他。我偷偷地看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做呢?因为——我承认——我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困惑。我的知识在这方面变得毫无用途了。我常常打开圣书,翻了一遍又一遍,但还弄不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人,他到底是谁?所以我才偷偷地看。结果我发现,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脸被灵光拂拭着,被灵光照得通亮。我知道了,正因为这个他才一天比一天苍白、消损,不是因为生病、禁食或是祈祷,不是的,他是被灵光吞噬了。” 马利亚叹了口气。一个母亲如果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儿子,那她可太痛苦了,她想。但是她并没有说什么。 老人向她倾着身子,声音也降低了。他的嘴唇像着了火一样灼烫。 “祝福你,马利亚,”他说,“上帝是万能的。上帝的安排我们无法猜测。你的儿子可能是……” 不幸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可怜可怜我吧,长老。你说他可能是先知?不,这可不成。如果上帝这样写下了,就请他把写的涂掉吧!我要我的儿子跟所有的人一样,跟其他人一模一样……我要他像他父亲一样做马槽、摇篮、犁杖和过日子用的木器,而不是钉制十字架把别人处死。我要他娶一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带着一份嫁妆。我要他能挣钱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每个星期六都出去玩——一家人,奶奶、儿女和孙子孙女,叫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 老拉比用力拄着权杖,立起身来。“马利亚,”他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上帝答应了所有母亲的请求,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安安稳稳、舒舒服服,我们在安乐的沼泽里就要腐烂下去的……你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把我们刚才谈的好好想一想。” 他转过身,准备向他的兄弟道一声夜安。可是约瑟目光呆痴、伸着舌头,一直凝视着半空。他仍在为讲话与自己搏斗。 马利亚摇了摇头:“他从一清早就自己跟自己挣命,到现在也没有解脱出来。”她走到丈夫身边,替他揩拭了一下淌着口涎的扭曲的嘴巴。 正当老拉比伸出手向马利亚告别的时候,门悄没声地开了,儿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张脸在黑暗中放着光亮。血迹斑斑的头巾仍然粘在头上,但是面颊上的大颗泪珠、脚上的泥土同血痕却被夜色遮盖住了。 他跨进门槛,很快地向屋子里看了一眼。他看到了母亲、老拉比以及在墙边黑灯影里父亲的呆痴的眼睛。 马利亚准备点上灯,但被老拉比制止了。 “等一等,”他低声说:“我要同他谈几句话。”他鼓了鼓勇气,向耶稣身边走过去。 “耶稣。”他温柔地叫了一声。为了不使马利亚听到他的讲话,尽量把声音降低。“耶稣,我的孩子,你还要推拒他多久呢?” “直到我死!”一声粗暴的呼喊使整个一幢小房子都震动起来。 马利亚的儿子体内所有气力好像都流失出去,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半个身子斜倚着墙壁,粗声地喘着气。拉比还想同他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去,但马上弹跳回来。他好像走近一团烈火,连脸都烫得发痛。上帝已经把他笼罩住,他想。是的,上帝在他身体四周,不让别人挨近他,我还是走吧。 拉比心事重重地离开马利亚的家。房门关上了,但马利亚不敢点灯。一头野兽正在黑影里窥伺着她。她站在屋子当中,听着丈夫喉咙中发出的绝望的咯咯声,听着瘫软在地上的儿子恐惧的喘气声。儿子好像正被人扼住喉咙——是谁在扼杀他呢?不幸的母亲掐着自己的脸,连指甲都陷在肉里。她问上帝,她再一次问他,满怀冤屈地大叫:“我是个母亲,你不可怜我吗?”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僵立在那里,不再说话,只听着自己每一根血管都在跳动。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一声狂野的、胜利的呼喊,瘫痪者的舌头终于松开,整个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他那张扭曲的嘴里迸出来,声音在整间屋子里发出回响:啊—多—奈!但老人一发出这个声音,马上就睡着了,像铅块一样掉进了睡乡。 马利亚打起精神来把油灯点着。晚饭在锅里已经煮开了。她走到灶火旁,打开陶土锅的锅盖,看一看要不要加水,要不要再加一撮盐。 【注释】 (1)Ezekiel,古代以色列先知和祭司。《圣经·旧约》有《以西结书》48章,记载以西结的活动及耶路撒冷城为巴比伦帝国征服、被毁情况及光复的希望。第37章以骸骨复生象征以色列的复兴。 (2)锡安山是《圣经·旧约》时代耶路撒冷城门两山中的东山,今名奥弗尔山。《圣经》多以锡安代表耶路撒冷城,含有诗意的预言意味。 (3)根据《圣经·旧约》《创世记》,以诺共活了三百六十五岁。他“与上帝同行,上帝把他取去,他就不在了。” (4)以色列最知名的先知之一,活动时期在纪元前四百多年,见《圣经·旧约》《列王记》。有人认为耶稣就是以利亚,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 (5)指以利亚同巴力的先知在迦密山的较量,让众民知道,耶和华是以色列人真正上帝事。经以利亚祈求,耶和华降下神火,烧尽燔祭物及木石。见《圣经·旧约》《列王记》第18章。 第六章 天空是略呈蓝色的一片灰白。拿撒勒城仍在酣睡,正在做梦,但启明星已在它枕边敲起晨钟。柠檬树和枣树都仍然裹着带玫瑰条的蓝色面纱。深沉的寂静……连黑色的雄鸡也不来报晓。马利亚的儿子打开了房门。虽然眼球陷在乌黑的眼圈里,他的手却并没有颤抖。他打开房门,没有再关上,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父母,就永远离开了自幼居住的老屋。他向前迈出两三步,又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两只大脚正跟随着他。他回头看了看,谁也没有,他紧了紧带钉的腰带,把血污的头巾系在顶上,就顺着弯曲、狭窄的街道走下去。一条狗满肚子不高兴地向他叫了两声;一只猫头鹰意识到天已破晓,悚然一惊,无声地从他头顶飞过去。他匆匆地把一扇扇紧闭的门扇抛在后面,走到城郊的花园和果园。最早醒来的小鸟已开始啁啁啾啾地唱起歌来。一个老人已在菜园里干活;他正在井边用辘轳汲水,浇灌菜地。白昼已开始了。 马利亚的儿子既无钱袋,也没拿拐杖。没穿草鞋,而他要走的路却非常遥远。他要走过迦拿,走过提比哩亚,还要走过马加丹和迦百农,最后绕过革尼撒勒湖,走进沙漠里。他听说那边沙漠里有一个寺院,在寺院里修道的都是一些心地纯朴、品德高尚的人。这些人穿着白色衣服,不吃肉,不饮酒,从不接触异性……除了向上帝祷告外什么都不做。他们熟悉药草,能够给人医治肉体的疾病,也精通秘术,能祓魔驱邪,拯救人们的灵魂。他那当拉比的伯父多少次同他谈起过这座寺院,一边说一边频频赞叹。拉比自己就去那里修行了十一年,礼拜上帝,也为人们治病。可惜的是,有一天他受了魔鬼(魔鬼自然也是无所不能的!)的诱惑,看见了一个女人。于是他放弃了神圣的生活,脱下白袍,结了婚——而且生下了抹大拉。真是咎由自取,上帝对一个叛教的人给予了应有的惩罚……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低声自语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在那儿,在那座寺院里,我将躲藏在他的翅膀下面。” 他感到莫大的喜悦!多久以前他就期待着这一天啊!从他十二岁起,他就一心盼望着离开家,离开父母,忘掉过去,不再听母亲的絮絮教训和父亲的挣扎喘息,彻底摆脱吞噬他灵魂的无时不已的烦杂忧患。他渴望像抖掉脚上的尘土似的摆脱人世的纠葛,一个人跑到荒漠中,寻找一个避难所。今天,他终于一顿足就把一切抛在脑后,从啮咬住他的人事齿轮上挣脱出来,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整个投到上帝的怀抱。他得救了! 他苍白、痛苦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上帝的利爪这么多年一直抓牢他,也许正是为了叫他走向今天的去处,叫他不再受利爪钩挠、自愿地走上这一条路。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愿望已同上帝的合在一起了?他现在走的路是不是去担承人生中最伟大、也是最困难的职责?幸福的含义是否也就在此? 他的心感到一阵轻松。不再有利爪的搔挠,挣扎、嘶喊也都成为过去。这一天黎明上帝是怀着无限怜悯降临的,像是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风。上帝对他说:“咱们走吧!”上帝已经敞开了大门,而他也感到和解后的恬适和喜悦。这是多大的幸福!他喃喃地说:“我太幸福了,我简直无法承受了。我要高高抬起头,我要唱上帝救世的圣歌:‘主啊,你就是我的荫蔽、我的庇护……’”他的心装不下这么多欢乐,已经盈溢出来。他在清晨的轻柔光线中行走,置身于上帝创造的万件瑰宝中——橄榄树、葡萄园、麦田……欢乐的歌声从他肺腑里迸发出来,直冲云霄。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张着嘴,但忽然间,他的心跳停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只赤足正跟在他后面跑。他把脚步放慢,仔细倾听。那两只奔跑的光脚速度也慢下来,他感到双膝一软,索性站住了。背后的两只脚也站住了。 “我知道那是谁,”他浑身战栗地低声说,“我知道……” 他还是鼓足勇气,倏地把身子转过来,想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东方的天空变成紫樱桃色。麦穗已经熟透。没有一丝风,麦秆沉重地垂着头,等待着收割的镰刀。原野上寂无一物,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生物。只有在他身背后,在拿撒勒城,才存在着一片生机。从这幢、那幢房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炊烟。妇女们都起床了。 他感到心安一些。最好别耽搁时间了,他想。我要尽快跑到前边那座小山后面,把她甩掉。他果真跑起来。 在山的另一边麦子已经长得同人一般高了。麦子最早正是来自这块加利利平原的,葡萄也是,至今野葡萄秧仍然攀缠在这里的山坡上。远处,有人吱吱嘎嘎地赶着一辆牛车。驴子打着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空中打响鼻儿,接着又竖起尾巴叫起来。他听见了人们说笑的声音。新磨的镰刀闪着光;第一批割麦的人已经开始干活儿了。太阳看见劳动的人群,扑到他们可爱的胳臂、脖颈和小腿上。 这些人看见马利亚的儿子在远处奔跑,便哄然大笑起来。 “喂,你在追谁呢?”他们喊着问他。“要不就是别人在追你?谁追你呢?” 等他走到更近的地方,他们看清他是谁了。他们不再说闲话,相互聚拢到一起。 “是做十字架的木匠。”人们咕噜着。“该死的。昨天我看见他把人钉死……” “看看他戴着的那块带血的头巾!” “这是他帮忙把别人钉上十字架拿到的报酬。让那无辜的人的血也落到他头上吧!” 这些人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笑声在他们喉咙里凝结,他们不再说笑了。 马利亚的儿子从他们身旁跑过去,把这些人抛在后面。他穿过几块麦田,来到覆盖着小山缓坡的葡萄园。他看到一棵无花果树,开始放慢脚步。他想采一片无花果的叶子,闻一下。他非常喜欢无花果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总使他想到一个人的腋窝。小时候他总是闭着眼,深深吸着树叶的香味,觉得自己仍然紧趴在母亲的胸脯上,正在吮奶……但是他刚刚站住脚,准备伸手摘树叶时,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只脚,那两只一直跟在他背后奔跑的脚突然也停住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一只胳臂仍然伸在半空。他转过头来:杳无人影;只有上帝,没有任何别的人。土壤是湿润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树洞里有一只蝴蝶正挣扎着张开被露珠打湿的翅膀,想要飞走。 我要呼喊,他下决心对自己说。我要大声叫啸寻找解脱。 过去每当日中时分,他或者一个人徜徉在大山中间或者独自徘徊在荒原上,心里总是为一种汹涌的感情震撼着。但那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是快乐?是痛苦?还是比所有这些感情更为强烈的恐惧?他总是觉得上帝从四面八方把他环绕住,这时他就要狂喊一声,仿佛凭那喊声他就可以挣脱出上帝羁绊似的。有时他像雄鸡一样高啼,有时像饥饿的豺狼一样号叫,有时像小狗被鞭打一样地悲号。但这一次,当他张开嘴正预备叫喊的时候,他看到那只正挣扎着想展开翅膀的小蝴蝶。他探着身子,轻轻把它捏起来,放在一棵无花果树的高离地面的树叶上。阳光正照着那片叶子。 “我的小姐妹,我的小姐妹。”他充满怜爱地看着它,喃喃地说。 他把蝴蝶留在身后叫阳光去温暖它,拔脚继续往前走。但立刻那两只赤脚踏在潮湿土地上的噗噗声又传到他耳朵里来了,而且那声响离他好像只有几步远了。一开始,当他刚离开拿撒勒城时,那脚步声非常轻,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但一点一点地,那双脚有了勇气,离他越来越近。很快它就要赶上我了,马利亚的儿子想,不由打了个寒战。“主啊,”他喃喃地说,“请你让我快快走到那寺院去吧!在她把我抓到之前就叫我走到吧!” 太阳侵入原野,扑到飞禽、走兽和人的身上。大地上响起一片嘈嘈杂杂的声响:山羊和绵羊在山坡上不安地转动着,牧羊人吹起笛子。世界变得柔顺、驯服了。再过一会儿,当他走到左前方那株白杨树的时候,就可以望到他那么喜爱的那座村庄迦拿了。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一个没长胡髭的小伙子——那时上帝的利爪还没有抓住他——有多少次他同母亲到这里来欢度热闹的节日!有多少次他同别人一起观看女孩子们跳舞。这些姑娘来自附近一带的每个村子;她们就在这株枝叶繁茂的高大的白杨树下翩翩起舞,土地在她们脚下快乐地震颤。但是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有一次他屏着呼吸站在这棵白杨树下面,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花…… 他打了个寒战。突然他又一次看到这个他暗中偷吻了一千遍的女孩子,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胸上隐约露出太阳和月亮,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白昼和黑夜在她的透明的胸衣下升起又降落。 “躲开我,躲开我!”他喊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我正到沙漠里去和他会面。”他迈开大步往前走,急忙走过这棵白杨树。突然间,迦拿展示在他眼前:矮小的房子一座座都用白浆刷过,可供晒谷用的方方正正的阳台堆满了金色的玉米和大葫芦。年轻姑娘坐在阳台边上,晃动着赤裸的双脚,正在用棉线串起一个个红辣椒,用来装饰房子。 他垂下眼皮,急忙走过撒旦布置下的这一陷阱。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在他身后,那一双赤脚噼噼啪啪地奔跑在石子路上;它的速度也同样加快了。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把大地整个罩住。割麦的人挥动着镰刀,快乐地哼唱着。一把把的麦子很快变成一抱又一抱,接着又打成捆,堆积起来,一垛一垛地高高立在打麦场上。 马利亚的儿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祝愿这里的土地主人获得丰收:“每支麦穗大得装满一只口袋!” 迦拿在橄榄树丛后消失了。日近中午,树木的影子都已缩回到树干下面。马利亚的儿子陶醉在每一个他看到的景象中,但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去寻找上帝。就在这时,一股刚刚出炉的面包香忽然飘进他的鼻子。他突然觉得饿了。这一饥饿的感觉使他快乐得喊叫起来。已经有多少年了,他虽然饥肠辘辘却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想念面包的香甜。这是上帝赐给他的欲望…… 他撑开鼻孔在空气里嗅着。追随着香味,他跨过一条水沟,翻过一道篱笆,走进一座葡萄园。在一株树干已经中空的橄榄树下他看到一间低矮的草棚。一个老太婆正弯着身子在草棚前一座砖砌的小灶火上忙碌着。老太婆生着烤肉叉似的尖鼻子,睫毛都已脱落,但动作非常敏捷。她身旁有一条带黄斑的黑狗,两只前爪扒在炉灶上,张着大嘴,馋涎欲滴。狗一听见葡萄园里的脚步声,立刻汪汪叫着向这位不速之客扑过来。老太婆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当她看到走来的这个年轻人时,眼睛发出了亮光;她很高兴有人闯进她孤寂的小天地。她擎着一把小木铲,暂时撂下手里的活儿。 “欢迎,欢迎,”她说,“饿了吧?上帝赐福给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拿撒勒。” “饿了吧?”老太婆又一次笑着问。“你的鼻翅已经像小狗似的扇动了。” “是的,我饿了。请你原谅。” 但老太太是个聋子,没听见对方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问。“大声点儿。” “我饿了,请你原谅。” “原谅——为什么要原谅?肚子饿是用不着害臊的,小伙子。想吃东西,想喝水,还有想女人,都不用害臊,这都是上帝给的。走过来一点儿,不要不好意思。” 她又笑起来,露出嘴里唯一一颗宝贵的牙齿。 “你在这里可以找到面包和水。要找女人可得再走远一点儿,得到马加丹去。” 炉灶旁边一个石头凳子上摆着一堆面包,她从边上抓起一块来。“你看,每次我们清理炉子总是给过路的人留下一块,我们管这叫给蚂蚱吃的面包。这不是给自己的,是留给你们的。你就掰一块吃吧。” 马利亚亚的儿子感到心安了。他坐在那棵老橄榄树的树根上吃起来,面包多么香啊!他喝到的水多么清凉啊!老太婆给他两颗就着面包吃的橄榄多么清甜啊!橄榄的核很小,汁肉很多,简直像两个小苹果。他不慌不忙地在嘴里咀嚼着,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逐渐融合,化为一体,同用一张嘴吞咽着面包、橄榄和水,共同享受着美食,接受滋养。 老太婆靠着炉灶,满心欢喜地望着他。 “你真的饿了,”她笑着说,“吃吧。你年轻,你还要走长路,行路人会遇到很多麻烦事的。吃吧,多吃一点,身体强壮了就能吃苦了。” 她从另一块面包上又掰下一角来,连同另外两颗橄榄一起递给他。她的头巾滑落,露出已经光秃的头皮;她连忙把头巾系好。 “上帝赐福你,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啊?”她问。 “到沙漠里去。” “到哪儿去?大声点儿。” “到沙漠里去。” 老太婆那牙齿掉光的嘴扭曲了一下,眼神也变得严厉了。“到寺院去?”她突然气恼地尖叫起来。“为什么?你到寺院里去干什么?你年纪轻轻的就一点也不觉得宝贵吗?” 马利亚的儿子没有答话。老太婆摇着一颗秃脑袋,像蛇一样嘶嘶地吸着气。“你是想去寻找上帝,对吗?”她嘲讽地说。 “是的。”年轻人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老太婆养的那只狗先是在她两条麻秆似的瘦腿中间钻来钻去,这时又往年轻人身边靠过来;老太婆狠狠踢了它一脚。 “嗯,你这可怜虫,”她喊道,“你难道不知道,要找上帝不该去寺院,应该到普通人家里!什么地方你看到夫妻一起过日子,什么地方你就找得到上帝。什么地方有小孩,有生活上的种种操心事,什么地方有人洗衣、做饭、吵架再和好,什么地方就有上帝。别听那些太监的话。他们自己得不到就说葡萄酸。我跟你说,家庭的上帝,不是寺院里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才是你应该礼拜的。让那些懒虫,那些不能生儿育女的傻瓜们在沙漠里敬奉他们的上帝吧!” 老太婆越说越气愤。直到她喊叫了好一通,把肚子里的火发泄完了,才平静下来。 “原谅我,好孩子,”她摸着年轻人的肩膀说,“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儿子,是个跟你一样好的孩子。有一天早上,他精神错乱了,开开门就走出去了。他说他要到沙漠里的寺院去找那些给人治病的圣徒。这些骗人的家伙,他们一辈子也治不好别人的病。就这样,我把儿子丢了。现在我每天在炉灶里烤面包,烤好了再拿出来,可是我给谁吃呢?我的孩子在哪儿?我的孙子在哪儿?我真成了一棵不挂果子的枯树了。” 她停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又接着说下去,“多少年来我总是向上帝举着手臂。‘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对他喊,‘我有过儿子,为什么你要把他夺走?’我喊了又喊,但谁又能指望他听到我的话?只有一回我看见天幕打开。那是在一个午夜,在先知以利亚的山顶上。我听见一个像打雷似的声音说:‘你就是嗓子喊哑又有什么用?’之后,天幕又合上了。后来我也就不向上帝呼叫了。” 马利亚的儿子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去同老妇人告别,但是老人却把手缩了回来。她又一次像蛇似的嘶嘶地叫着说:“这么说你也要去沙漠,是不是?你对沙子也感觉兴趣,是不是?可是你的眼睛到哪儿去了?孩子?难道你就看不到你身边的葡萄园、太阳和女人?我告诉你到哪儿去。你去马加丹吧,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难道你没念过经文?上帝说:‘我不要斋戒和祈祷,我要肉!’换句话说,他要你生儿育女!” “再见吧,”年轻人说,“你给了我面包吃,愿上帝报答你。” “愿上帝也报答你,”老妇人的气平下来,“你对我的好处上帝也会报答你的。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在我这个破烂的窝棚前落脚了。就是偶然有人从这里走过,也都是老头老太……” 他从葡萄园走出来,跳过篱笆,来到大路上。 “我再也看不得人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想看见他们,就是他们给我面包吃,那也是毒药,只有一条路通到上帝脚下——我今天选择的路。这条路从人群里穿过,却挨不着他们的身体,它把他们甩开,通往沙漠。啊,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到呢!” 他的语声还没有消失,就听见背后响起了一阵笑声。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那笑声来自半空,那是一声嘶嘶作响的恶毒的狞笑,连大气也为之震颤。 “阿多奈!阿多奈!”他的喉咙一阵发紧,只能喊出这一名字。他仰头凝视着狂笑的天空,头发根根倒竖。接着他就开始狂奔,但是那两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赤脚也立刻随在他身后跑起来。 “迟早我要被追上的,迟早我要被追上的。”他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 妇女们仍在麦地里收割。男人把麦束一捆捆地搬到打麦场。在更远的地方,另外一些人已经动手扬场了。一阵热风吹过去,把麦糠像金粉似的扬走,只剩下沉重的麦粒堆在场地上。过路的人走过麦场,总是捧起一把麦子,亲吻一下,祝愿主人明年获得同样好收成。 远处,两山夹持,伫立着一座非常壮观的城市,那就是不久才建起的提比哩亚城。城内到处都是雕像、戏院和涂脂抹粉的女人。这是个崇拜偶像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看到这一景象,感到惊惴不安。有一次,还是孩提时代,他的伯父拉比曾经带他到这里来过。当时有一个罗马贵妇人请拉比来替她祓魔;她显然是被浴池的魔鬼附了体,总是赤身裸体地跑到街上,同过路人纠缠。拉比同他的侄子走进她住的宫邸里的时候,这位贵妇正好又被魔鬼缠身。她正向大门外跑,几个奴仆紧紧在后面追赶,想把她抱回来,拉比伸出权杖,拦住了她。但她一眼看到教士身旁的孩子,立刻向他扑过来。马利亚的儿子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从此以后,他一想起这个叫人害臊的地方,就浑身发抖。 “这座城市受了上帝诅咒,”拉比常常对他说,“如果你从那里经过,一定不要停留。要么垂下眼皮,想到死;要么你就抬起头,想着上帝。如果你想得到我的祝福,我劝你任何时候想去迦百农,都走另外一条路,避开这个城市。” 这座无耻的城市现在正在阳光照耀下欢笑呢。人们成群结队地穿过城门走出走进,有的步行,有的骑在马背上。双头鹰的旗帜在城楼上招展;青铜武器在日光下辉耀。马利亚的儿子过去在拿撒勒城外曾看到过一匹死马的尸体横卧在水已经发绿的泥潭里。尸体已经膨胀,皮肤像鼓一样绷得紧紧的。裂开的肚子露出肠肚,一群群小蟹和蜣螂爬进爬出。尸体上面,一群巨大的绿头蝇嗡嗡地飞个不停。两只乌鸦正在啄食它的眼睛。这匹死马真有光彩。养活着那么多寄生物,它好像又有了生命。看着看着,你会觉得它正在春天的草地上快活地翻滚,志满意得,四只钉着马掌的蹄儿伸向半空。 “提比哩亚简直跟这匹死马的尸体一模一样。”马利亚的儿子眼睛望着这座表面堂皇富丽的城市自言自语说。“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1)也是这样。一个人的有罪的灵魂同这也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身体健壮的老头骑着驴走过来。看见耶稣,他勒住了坐骑。 “你在张着嘴傻看什么,小伙子?”他问,“不认识这个地方吗?告诉你,她是咱们的新公主,提比哩亚,一个妓女。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卡尔底亚人,吉普赛人,犹太人,谁都骑她。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呢。听见我说的没有?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从挎在驴背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核桃来递给耶稣。“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而且也没有什么钱。给你这把核桃在路上咬着吃吧。你可别忘了说,愿上帝保佑迦百农的西庇太。” 老头的双叉胡须虽然已经花白,可是两片厚嘴唇却显露出一副贪吃的馋相。他长着公牛一样的粗短的脖颈,两只来回滚动的贪婪的黑眼睛。他的粗壮的身躯一辈子保准吃也吃过,喝也喝过,交结的女人也决不在少数,但是离他感到知足的程度却还差得很远呢。 一个毛发浓重的又高又大的汉子敞着怀,裸着双膝,手里拿着弯头牧羊杖走了过来。他站住脚,没顾得上向老人打招呼就气势汹汹地对马利亚的儿子吼道:“这位贵客大概就是拿撒勒的木匠的儿子吧?你大概就是那位专门做十字架把我们钉死的家伙吧?” 两个在对面一块麦田里收割的老太婆听见这边的吵嚷声也凑了过来。 “我……”马利亚的儿子说,“我……”他挪动脚步,准备走开。 “你想上哪儿去?”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揪住他的胳臂说,“不会这么便宜就让你溜走的。做十字架的木匠,叛徒!我要把你脑袋打个稀巴烂!”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那个健壮的老头就攥住了他的弯头牧羊杖,把它从牧羊人的手里夺了过来。 “等一等,腓力,”老头说,“你先听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请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世界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帝的安排,你说对不对?” “这倒对,西庇太,什么都是上帝的主意。” “那好。这个人制做十字架也是根据上帝的意旨。你就别纠缠他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一说你就明白:凡是上帝安排的事咱们最好别插手。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 马利亚的儿子这时已经挣脱了这位莽汉的铁掌,趁机跑走了。两个割麦的老太婆像发了疯似的摇晃着镰刀,在他背后尖声叫骂。 “西庇太,”高大的汉子说,“咱们都碰过这个做十字架的木匠,现在得去把手洗干净。咱们都同他说过话,所以也得漱漱口。” “算了,算了,”老头儿说,“咱们还是别在这儿站着了。你跟我来,给我作个伴儿。我得快点赶回去。我的两个儿子都走了。一个到拿撒勒去看往十字架上钉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说。另一个多半到沙漠里去当圣徒了。我那些渔船现在都没人管了。你来帮我把网拖上来;现在网里大概已经捕满鱼了。我会给你一盆鱼的。” 两个人上了路。老头儿的情绪非常高。“主啊,上帝的操心事也真不少,”他呵呵地笑着说,“自打他老人家创造了世界,就惹上麻烦了。鱼儿喊叫说,主啊,别叫我们瞎了眼闯进渔网里!渔夫喊叫说,主啊,叫鱼儿都瞎了眼一古脑儿游进我的网里!你说上帝听谁的?有时候他听鱼儿的,有时候又听打鱼的——他就是这样叫世界转动!” 马利亚的儿子这时候已经岔到山羊走的一条陡峭的小路上;他准备绕过马加丹,不叫它把自己的脚掌弄脏。这个迷人的、袒胸露怀的、邪恶的小村庄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一片枣椰树下面。两条大路交通繁忙,日日夜夜都有商队来往。有的从幼发拉底河或是阿拉伯沙漠走向大海,有的从大马士革或是腓尼基奔往青葱的尼罗河谷。马加丹村庄的入口处有一口水井,井边总是坐着一个浓妆艳抹、上身赤裸的女人,对来往客商媚笑。啊,赶快逃跑,走另外一条路!有一条近路通到革尼撒勒湖,绕过湖泊就是沙漠了。上帝正坐在沙漠中一口干涸的水井旁等着他呢。 一想到上帝,他的心就膨胀起来,步伐也加快了。太阳最后对那些割麦的少女怜悯起来,开始西沉。空气变得凉爽了。割麦的人仰面躺在麦秸堆上缓一口气,说一两个不怎么文雅的笑话松懈一下神经。她们的身体简直像着了火一样;裸着上身在太阳底下干了一整天活儿,汗流浃背,再加上在旁边干活儿的男子汉身上的汗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她们的身体像着了火;现在她们说两个笑话,大笑一阵,又感到清凉了。 妇女们的笑声和打趣的话也飘到马利亚儿子的耳朵里,他脸红了。为了摆脱人们的话语声,他强制自己想一些别的事。他开始重新琢磨刚才那个牧羊人腓力对他的辱骂。 “谁也不知道我在受多大折磨,”他叹了口气说,“谁也不了解我为什么钉制十字架,我在跟什么挣扎。” 在一座农舍前面,两个农夫扫掉挂在头发和胡须上的一层糠屑,正在洗浴。他们一定是两兄弟。老母亲把寒酸的晚餐摆在炉灶旁边的一个石头架子上,炉火上烘着玉米,散发出一阵阵香气。 两个农民看见了马利亚的儿子,灰尘仆仆,疲惫不堪,觉得这个旅人非常可怜。 “喂,你这是到哪儿去啊?”他们问。“看样子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又没拿行李。过来,在这儿歇歇脚,跟我们一起吃块面包吧。” “还可以吃点玉米。”母亲说。 “再喝一口水,气色就恢复了。” “我不饿。我不要吃什么,谢谢你们。”马利亚的儿子回答说,准备继续赶路。他在想:他们一发现我是谁,就要为摸过我的手、同我说过话感到羞耻了。 “你这个人可真够固执的,”两兄弟中的一个喊道,“看不起我们,是不是?” 我是那个做十字架的木匠,耶稣准备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可是他胆怯了。他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黄昏降落像谁突然挥下一把利剑。在群山还没有来得及燃烧出玫瑰红的光焰前,大地已经变成紫红色,接着就变得一片昏黑了。早已攀上树梢的亮光倏地跳上天空马上不见踪影。黑暗发现马利亚的儿子独自登上一座小山的山顶。一株老杉树兀立在这里。虽然高空的劲风不住抽打它、折磨它,这株老树却顽强地挺立着,树根已经深钻到岩石下面。小麦和木柴燃烧的芳香一阵阵从平原上飘上来,这里,那里的农舍正升起晚餐的炊烟。 马利亚的儿子又饥又渴。有那么一刹那,他对山脚下的农民感到非常羡慕。他们干完了一天农活儿,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地走回自己破旧的茅屋,从远处看到家里已经点亮的炉火和袅袅炊烟,他们的妻子正在炉边做饭……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比山上的狐狸、林中的猫头鹰更孤独,禽兽至少还有自己的巢窝和洞穴,有同伴的温暖身体在等待着它们回去。可他什么也没有,连母亲也被他丢弃了。他蹲在老杉树下面,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发抖。 “主啊,”他喃喃地说,“我感谢你,为你给我的一切;为你给我的孤寂、饥饿和寒冷。我什么也不缺了。” 但就在他说这些话时,又隐隐觉得自己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他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困兽,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太阳穴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怦怦地跳动。他欠起身子,跪在地上,两眼盯着幽暗的山路。那双赤脚行路的足音仍能听到。它们蹬着小路上的石头,一步步走上山来。最后,它们爬到了山顶。马利亚的儿子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他自己也为那声音吓住了:“走近来。不要躲藏了。已经是黑夜了,谁也看不见你。快显身吧!”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没有人回答。只有夜的永恒声响甜蜜地、平静地在大地回响:蟋蟀和蚱蜢的鸣声,吃奶的小羊羔的咩叫;远处,几只狗在黑暗中发现了人们看不到的东西,连声吠叫……他向前探着头,肯定杉树底下有人站着,就在他对面。 “请你出来吧……请你……”他低声乞求,想召唤那始终不肯露面的身影。他等待着。这时他已经不再发抖,但汗珠却从腋下,从额头不断冒出来。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听着。有一刻他幻想自己听到了笑声,从黑暗中轻轻传来的笑声;在另一刻,他又仿佛看到大气在旋转、凝聚,幻化出一个人形,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因为过分努力,他的身体好像一点点在消融。他用尽力气想把那暗影牵住。不再呼叫,他只是乞求。双膝跪在地上,伸着头,在杉树下面等待,身体一点点在融化…… 双膝被岩石硌破了,他换了一个姿势,把身体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并未失去心头的平静却尖叫一声,他看见她了——在紧闭的双目中见到了她。但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女人。他本来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母亲,会看到她把手放在他头上,又伤心又气恼地责骂他。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呢?他浑身颤抖着慢慢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的威猛的身躯,从头到脚裹着片片青铜缀成的铠甲,颈上长着一颗鹰头,黄眼睛、勾鼻子、勾形的铁嘴叼着一大块肉。这个鹰头女人声色不动地、冷冷地注视着马利亚的儿子。 “你不是我料想中的样子,”他低声说,“你不是母亲……可怜可怜我,开口说话吧。你到底是谁?” 他问,他等着她回答。他又问。回答他的只是那双在黑暗中炯炯发光的黄色圆眼睛。 忽然间,马利亚的儿子什么都懂了。 “你就是诅咒!”他喊了一声,面朝下摔倒在地。 【注释】 (1)Sodoma,Gomorrah约旦河谷地的两座古城,由于居民作恶、淫乱,被耶和华降下烈火毁灭。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8、19章。 第七章 他头上繁星闪烁,但身下的大地却用石头同荆棘把他刺得遍体鳞伤。他一直张着两臂,扭动身体。他挣扎,呻吟,好像他伏在上面的土地是把他钉于其上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黑夜连同它的大小侍从——群星和夜鸟,从他头上飞驰过去。四面八方传来犬吠声;它们是人的驯仆,守在打麦场上保护着主人的财富。夜寒袭人;耶稣浑身颤抖。有一会儿他睡着了,梦中他好像在半空游荡着,飞到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国土,但马上又被掷回到这块布满乱石的山头上。 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听到山下响起一阵丁当的铃声,铃声后面一个赶驼人正在唱一支忧伤的歌。他听见人们唧唧哝哝地讲话,一个人在叹气,还有一个女人的清脆的语声也从黑暗中传来。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过去了,大路又一次变得寂静了……跨在一匹备着金色鞍鞯的骆驼上、泪痕满面、脂粉已成为一片污渍的正是抹大拉。这天午夜她正好也从这里经过。四面八方来的富商都到了马加丹。但是不论在井边或者她家中,都不见抹大拉的踪迹。最后商人只好挑出一只骆驼,备上最华丽的金鞍辔,叫他们的骆驼侠子到外面去找她,火速把她接回去。这些商人来自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劳顿,也遇到不少风险,但是他们念念不忘能在马加丹找到这个漂亮女人,于是又有了力气。但他们没有找到,这才派了赶骆驼的到别处去寻找,自己则排成一队坐在抹大拉的院子里,闭着眼睛等候。 骆驼的铃声在黑夜里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悦耳。在马利亚的儿子的耳朵里,简直像一个人的咯咯笑声,又像一股清泉,流入低处的果园,汩汩作响,亲昵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这样听着驼铃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鸣响,又一次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世界好像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繁花似锦,上帝是一个刚刚长大、仍然带着一身稚气的牧羊小童,橄榄色皮肤、生着扭曲的双角。他正坐在一个贮水池边上吹笛子。马利亚的儿子一生中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美妙、这样令人心醉的笛声。当牧羊童子的上帝正这样吹奏音乐的时候,大地的泥土开始震颤,一撮一撮地分裂成许多小块。接着它们就隆起来,形成一个个的小圆球,而且有了生命。突然间,草地上到处蹿跳着长着花环般犄角的小鹿。上帝又探过身去注视了一会儿水池:水池里出现一群小鱼;他仰头望着树,树叶开始变形,成为啁啁啾啾啼叫的无数小鸟。上帝吹奏得越来越快,音乐近乎疯狂。两只像人一样大的昆虫从土里钻出来,立刻在春天的青草地上拥抱到一起。它们从草地的一端滚到另一端,交合又分开,分开又交合,肆无忌惮地笑着,嘲弄地看着牧羊童,发出嘶嘶的讥笑声。小孩放下笛子,看着这大胆、猥亵的一雌一雄。后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下子用脚把笛子折断,于是鹿啊,鸟啊,树啊,水啊,身体仍然黏合着的男人女人啊,突然全都消逝了。 马利亚的儿子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但是就在他梦醒前一刻,他清清楚楚看到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倏地一下落到他自己脏腑的幽深陷阱里。他心惊胆战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哎呀,我的内心难道还这么龌龊,这么污秽!” 他把系在腰间的带钉子的皮带解下来,把身上的衣服扔在脚下,一句话不说就鞭打起自己来。他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大腿、脊背和脸。鲜血不停地淌下来,溅满全身。他感觉到自己在流血,开始安适了。 黎明……星光暗淡了,冷风刺骨。头顶上的杉树添满羽翼和鸣声。他转过身来。大气中一片空空;在白昼的光线中,身披战甲的鹰头女人——诅咒的化身又不见了。 我一定要走,要赶快逃开,他想。我一定不能到马加丹去——那个可诅咒的地方!直到我跑进沙漠、置身到寺院里,我一步也不能停留。在寺院里我的肉体就会死掉,我将变成空灵的精神。 他把一只手放在杉树古老的树干上,抚摸着。他感觉到这株老树的灵魂从埋在地下的树根中升起来,通过枝枝杈杈一直升到最高处柔嫩的树梢。 “再见吧,我的姊妹,”他低声说,“昨夜我在你的荫翳下亵渎了自己。请原谅我吧。” 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怀着不祥的预感,身心交瘁地朝山下走去。 他走到大路。平原正在苏醒。太阳用它的初升光线使打麦场上堆满金子。“我一定不能穿过马加丹。”他又一次叮嘱自己。“我害怕。”他站了一会儿,决定走条路可以直达革尼撒勒湖。他决定走右边的第一条小路;他知道抹大拉在他左边,而革尼撒勒湖则在右边。他满怀信心地朝他选定的这个方向走去。 他急急往前赶,心思却仍然漂摇不定。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离开妓女抹大拉越来越远,而离上帝却一步比一步近了。他正从十字架奔向天国,正离开父母的老家奔向遥远的土地和海洋,奔向陌生的人群,千千万万张不同的面孔,各种不同肤色,白、黄、黑……虽然他过去从来没有走出过以色列的疆界,但从童年起,他就习惯于坐在父亲那幢破旧的小屋里,闭着眼睛,像一只颈系金铃的训练有素的老鹰一样在空中翱翔,从一块国土飞到另一块国土,从一个大海飞到另一个大海,满心欢欣地高声啸叫。他的一颗雄鹰的心并不在追寻猎物,只不过升腾到高空上,他就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肉体——他期望达到的不正是摆脱自己的肉体吗? 他急急赶路。弯曲的小路穿过一座座葡萄园,再一次爬高,把他带到一丛橄榄树下面。马利亚的儿子一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像追随着一道小溪,像跟随着赶驼人的一曲单调的哀歌。整个行程仿佛是一场梦。他好像凌空而行,双足只在浮土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印迹——足踵和五个足趾。橄榄树挂满果实的树枝欢迎他。葡萄珠像亮晶晶的珠子,累累成串,一直坠到地面。围着白色头巾的少女从他身边走过,露着被太阳晒黑的坚实的小腿,向他问候:“沙洛姆(1)!祝你健康!” 有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就又听见背后那沉重的脚步声,空中一会儿闪烁着青铜铠甲的光影,一会儿又消失不见,而在他的脑子里则又一次响起狞笑的声音。马利亚的儿子这时总是强自容忍,尽量保持着内心平静。他已经快要得救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见对面的革尼撒勒湖,而在那湛蓝的湖泊后面,像鹰巢一样悬在红色岩石上的,就是他要去的寺院。 他沿着小路走下去,心却走得更远。但突然间,他停住了,惊诧莫名。他面前出现了一块树木荫蔽着的洼地,迤逦在一片枣椰树下的竟是那村庄马加丹。他的心立刻向后转。往来路狂奔,但他的双足却违反他的意志,一步步继续往前走,毫无后退之意。它们要把他带到堂妹抹大拉的住所,带到注定被地狱之火焚烧的那所房子去。 “不,我不去那里,不去那里!”他恐惧万分地说。他想改变方向,但身体却不服从意旨。结果他僵立在当地,像只猎狗似的嗅着四周的气味。 我要离开这里!他再一次下定决心,可是两只脚仍然寸步难移。他已经看得见一幢幢刷得雪白的洁净的房舍,看得见那砌着大理石围栏的水井。村里的狗汪汪吠着,母鸡咕咕地叫,妇女们在咯咯地笑。骆驼背上仍然驮着担子,在水井周围跪着反刍……我一定要见见她,一定要看她一眼,他听见心里一个轻柔的声音说。这是必要的。是上帝把我领到这儿来的——是上帝,不是我自己的心思,因为我得见到她,得跪在她脚下请求她原谅。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了她!在我进修道院穿上白袍以前我应该求她宽恕我。不然的话我是不能得救的。谢谢你,主啊,我不愿意到这儿来,可是你还是把我领来了! 他感到高兴了,紧了紧腰带,就往下面的马加丹走去。 一队骆驼背上的担子并没有卸下来,正趴在水井周围,安详地、不慌不忙地嚼着反回到嘴里的刚刚吃过的草料。这个驼队一定是从远处出产香料的哪个国土来的,因这整个这一带空中都弥漫着一股香气。 耶稣在水井旁边站住。一个正在汲水的老婆婆把水瓮倾过来,叫他喝了几口水。他本想问一下抹大拉是不是在家,但又羞于出口。是上帝把我推到她住的地方来的,他想,我应该相信,她一定会在家的。 他从一个树阴遮蔽着的小巷走进村子。一路上看见不少从外地来的人。有的穿着贝都因人(2)的白色长袍,有的披着值钱的印度开斯米披肩。一扇小门打开了,一个臀部肥大、髭须浓重、像男人一样的胖大女人从里面出来,一看见耶稣就纵声大笑起来。 “哎呀,哎呀,”她大声喊道,“你好啊,木匠。这么说你也到这个圣殿朝拜来啦?”她一边笑着一边关上门。 马利亚的儿子脸羞得通红,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来。我一定得这样做,他想。我一定要跪在她脚下求她宽恕。 他加快了脚步。抹大拉的住房在村子的另一头,四周是一个种着石榴树的小果园。他记得非常清楚:绿色的单扇门上绘着两条缠在一起的蛇,一条黑,一条白,那是她的一个情夫,一个贝都因人的杰作。门楣上画的是一条黄色大蜥蜴,四条腿向两旁伸着,好像正被钉在十字架上。 他迷失了方向。他又往回走,回到原来走过的地方。他不好意思向人问路。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在一棵橄榄树的阴凉下面站住,想喘口气。一个阔商人走过来,鬈曲的短短黑须,两只杏核形的黑眼睛,戴着满手戒指——风度像是个出身高贵的人。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 这人一定是上帝的一个天使,他一边在后面走一边想。他有些羡慕地望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雍容的姿态,望着那人肩上披着的高贵的开斯米披肩,披肩上绣着形态逼真的小鸟和花朵。这人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天使,他是来给我引路的。 这位高贵的外国人穿过一条条弯曲的小巷,像本地人一样熟悉这个地方。没走多久,那扇绘着两条小蛇的绿门就出现在眼前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坐在庭院外边一只凳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烧着炭火的火盆,正在烤螃蟹。火盆旁边还摆着炒过的南瓜子,两只木碗里盛着搀着埃及豆的肉丸子。有人来买她就把肉丸蘸满了胡椒末。 年轻的外国商人俯下身,给了这个老太婆一枚银币,走进院子里去。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也走进院子。 四个商人正一个挨一个盘膝在院子里坐着。两个年老的染着眼睫毛,涂了指甲;两个年轻的生着乌黑的胡子和长须。四个人都紧紧盯着抹大拉卧室的一扇矮小的房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偶然从门里面传来一声叫喊,一阵嬉笑,或者是有人被触到痒处哧哧笑起来,或者是床铺吱扭作响——这时门外的崇拜者就暂时停止了他们已经开始的谈话,粗声喘着气改变一下他们的姿势。早已进到屋子里的那个贝都因人迟迟不见出来;坐在院子里的人,不分老少,都早已急不可待了。最后走进院子的贵族印度青年,也按次序坐在地上,马利亚的儿子依样坐在他背后。 院子正中长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实。街门两侧一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柏。一棵雄的,躯干笔挺,像一把直插在地上的宝剑;另一株雌树,树枝以极大跨度向外伸展着。石榴树上挂着一个柳条编的鸟笼,笼子里养着一只鹧鸪,身上花里胡哨地系着不少装饰物。这只小鸟正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啄弄笼子里的横木,咕咕地叫个不停。 院子里的几个崇拜者一会儿从腰带里摸出几个枣子吃,一会儿又嗑几粒豆蔻,使呼吸带上点香气。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一直在闲聊。回过头,发现了新进来的年轻贵族,他们都向他行了问候礼,面对坐在贵族身后衣衫破烂的马利亚的儿子却人人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排在头一个的老头深深叹了口气。 “谁也不像我似的正在受这么大的折磨,”他说,“已经到了天国的门口了,那扇门就是不打开。” 一个双脚脚腕上都戴着金圈的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从幼发拉底河往大海贩运香料的。你们看见笼子里那只红爪鹧鸪了吗?我不久就用一船肉桂和胡椒粉把抹大拉买到手,也像那只小鸟一样把她圈在笼子里,圈在一只金笼里带走。所以我对你们说,寻欢作乐的朋友们,要想做什么就抓紧做。下一次再来就吻不着她了。” “谢谢你的忠告,漂亮的小伙子。”第二个老头插嘴说。这个人雪白的胡须上喷着香水,一双手纤小、细嫩,手掌用指甲花汁涂染过。“听你这么一说,今天吻她可就更有滋味了。” 年轻的印度贵族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他缓缓地摇摆着上身,嘴唇翕动着仿佛在作祈祷。在走进天国之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永恒的幸福境界。他听着鹧鸪在笼子里咕咕地叫,听着门扇紧闭的室内传出的喘息、嬉笑,听着院外老太婆又把几只鲜蟹扔进火盆中,蟹在炭火上不断跳动。 这就是天国啊,他沉思着;他忽然感到极度倦怠。啊,就沉沉地睡去吧,这种沉睡我们就叫它生活,在沉睡中我们梦到了天国。再没有别的天国了。我现在就可以站起身走了,因为我不需要更多的欢乐了。 坐在年轻人前面的一个围着绿色头巾的大个子用膝盖碰了他一下说:“印度王子,你们的大神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年轻人睁大了眼睛。“哪一切?”他问。 “我们眼前这一切呀!男人、女人、螃蟹、用金钱买爱情。” “他会认为一切都是一场梦。” “好了,小伙子们——那就小心一点,”那个生着雪白胡须的老人打断他们的话说;他这时正在数着一串琥珀念珠,“小心点,别从梦里醒过来。” 小门开了,贝都因人走了出来。他走得很慢,眼皮浮肿,舐着嘴巴,似乎仍在回味。现在已经轮到坐在天国门口的老头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再见,老爷子。可怜可怜我们,别磨蹭那么长时候!”下面的三个人一齐对他喊。 但是老头这时候已经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门里走了。现在可不是闲磕牙的时候。他一进屋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外面的人又转过头来,带着艳羡看着那个贝都因人,虽然没有人敢和他说话。他们都意识到,他这时正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漂浮。一点不错,对这些人他连一眼也没看,就踉踉跄跄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在街门口,只差一点就把老太婆的火盆撞翻。最后,他消失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里了。这时候,那个缠着绿头巾的高大肥胖的男人为了转移大家的思路突然大谈起狮子、大海和远洋的珊瑚岛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偶尔能听到的是另一个老头轻轻拨动琥珀念珠的窸窣声。所有的眼睛又盯在那扇窄门上。屋子里的老人耽搁的时间可真长,太长了。 年轻的印度贵族站起身来。其他几个人惊奇地转过头。他为什么站起来了?他是不是有话要说?他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年轻人陶醉在幸福里:神采焕发,两颊光泽闪露。他把开斯米披肩拉紧,用一只手在胸前和嘴唇上比划了一下,向大家做了个告别姿势。他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跨出庭院的门槛。 “这个人睡醒了。”戴着金脚镯的年轻人说。他想嘲笑他一通,可是和其他人一样,他也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于是所有的人都煞有介事地议论起经商的事:干什么能赚钱,干什么要蚀本,亚历山大和大马士革奴隶市场的行情等等。但没过多久,这些人就又回到老话题,厚颜无耻地谈起美女和娈童来,说得每个人都流起口水来。 “主啊,主啊,”马利亚的儿子喃喃地说,“你把我投到一个什么处所?投到一处什么庭院?同哪样一些人坐在一起?主啊,这真是最大的道德堕落。请给我力量叫我能够承担吧!” 到这里来的几个进香者肚子饿了。其中一个人向门外招呼了一声,于是老太婆走进院子,给他们拿来几份面包、螃蟹和肉饼,补加一罐枣酒。这些人盘起腿,把吃的东西放在膝头,开始大嚼起来。有一个人情绪很高,拿起一个螃蟹壳往小门外边扔过去,喊着说:“老爷子,麻利点,别磨蹭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 “主啊,主啊,”马利亚的儿子又喃喃地说,“请给我力量等下去吧。” 胡子上喷着香水的老头感到他很可怜。 “嘿,小伙子,”他转过头来说,“你不渴不饿吗?到我这儿来吃点什么,你就有力气了。” “可不是,可怜的家伙,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戴绿色头巾的大个子笑着说,“等轮到你进去的时候,我们可不愿意让你给男子汉丢脸。” 马利亚的儿子脸羞得通红;他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这个人也在做梦呢,”老头把落在胡子上的蟹肉屑抖了抖说,“一点不错,我敢向鬼王别西卜(3)发誓,他正在做梦呢。过一会儿他就会跟刚才那个人一样,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马利亚的儿子向左右看了看,害怕得要命。刚才那个印度贵族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一切,院子啊,石榴树啊,火盆啊,鹧鸪啊,来寻欢作乐的人啊,是不是只是一场梦?也许他自己就正在杉树底下做梦呢? 他把头转向院子外面,好像在寻求支持。他看到了他的那位披盔挂甲的鹰头旅伴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棵雄性绿柏树下边,他感到心安了。这是第一次、这个鹰头人使他感到安全;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屋子里的老头终于气喘吁吁地出来了。接班的是那个缠着绿头巾的壮汉。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轮到了另一个戴金脚镯的年轻人,最后是那个手持琥珀念珠的老头。现在院子里只剩下马利亚的儿子一个人了。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空上飘着两块云朵。云朵停住了,装满金子。一层薄霜落到树上、土地上和人的脸上。 拿着琥珀念珠的老人走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上的眼泪,又抹了抹鼻子和嘴,就耷拉着肩膀、拖着两只脚,向院子外面走去。 马利亚的儿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院门外的雄性绿柏树。他的旅伴抬起脚,正准备跟在他后面。他想对她说句什么,请她在门外等一会儿;他想对她说他要独自进屋去,他是不会逃跑的。但是他知道这些话即使说了也是白费,于是他就把要说的都咽了下去。他紧了紧腰带,抬头向天空望了一眼。他踌躇了一会儿,但那嘶哑的喉咙却在屋子里喊:“还有没有人啦?进来吧。”那是抹大拉在说话,他鼓足全部勇气,走向前去。门开着一条缝,他走进去,浑身颤抖着。 抹大拉仰面躺着,赤身裸体,满身汗水。她的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双臂交叠放在脑袋下面。她的脸望着墙壁,正在打呵欠。从早上就在这张床上同男人们角斗,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头发、指甲、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了不同民族的气味;胳臂、脖子和胸脯上到处是咬伤。 马利亚的儿子垂下了眼皮。他走到屋子当中就停住脚,没有力气能往前挪动了。抹大拉一动不动地等着,眼睛仍旧凝视着墙壁,可是她听不到男人的唧哝,没有人在解衣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害怕了,突然把身体转过来,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她发出一声惊叫,忙不迭抓住被单,裹在身上。 “是你!是你!”她喊道,又赶快用手捂住嘴唇和眼睛。 “马利亚,”他说,“请原谅我。” 抹大拉嘶哑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大笑起来。听那笑声,你会以为她的声带马上会片片碎裂似的。 “马利亚,”他又重复了一遍,“请原谅我。” 她从床上跪起来,被单仍然紧紧裹在身上,举起一只拳头。“你就是为说这句话到我这里来的,你这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才混进我的嫖客堆里,才蒙混进我的屋子?你是想把上帝那鬼老头带到我的被窝里来,是不是?告诉你,你来晚了,我的朋友。你来得太晚了。至于你的上帝,我告诉你说,我不需要他——他早就把我的心弄碎了。” 她一边呜咽一边叨叨地说,被单下胸脯一起一伏,粗重地喘着气。 “他把我的心弄碎了,早就弄碎了。”她又呜咽起来,两颗泪珠从眼睛里迸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不要亵渎上帝,马利亚。是我的过错,不是他的。所以我才来这里。我要请求你原谅我。” 但是抹大拉却越说气越大。“你同你的上帝是一副嘴脸。你俩一模一样,我简直分不出谁是谁。有时候,我在夜里偶然也想到他,想到上帝,我想到他的时候——那该死的时刻!——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看我的总是你的面孔;有时候我在街上偶然碰见你——那该死的时刻!我又觉得那迎面走向我的是上帝。” 她把拳头在空中晃了晃。“别拿你那个上帝来麻烦我吧,”她大喊大叫,“快从我这里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了。对我说来,只有一个庇护所,只有一种安慰——那就是污泥!只有一个我能在里面祈祷、能在里面洁净身心的会堂——那就是污泥!” “马利亚,听我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你不应该悲伤绝望。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的好姊妹。我要把你从污泥里拖出来。我犯过很多罪——我现在去沙漠里就是为了赎罪——很多很多的罪,马利亚。可是压得我最重的就是你的不幸。” 抹大拉把尖尖的长指甲向这个不速之客伸过去,神色狂乱,好像要把他的面颊抓碎。 “什么不幸?”她尖声喊道。“我日子过得不错,过得蛮好,我不需要你的神圣的同情!我在一个人搏斗,我独自一个。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的忙,既不要人、也不要上帝和魔鬼帮助我。我搏斗是为了要救自己,而且我也会得救的!” “从什么里面救出来,从谁的手里?” “不是从污泥里——愿上帝也赐福给污泥!——像你想的那样。我的全部希望就在污泥里。污泥就是叫我得救的路。” “你是说污泥?” “一点不错,污泥。耻辱、肮脏、这张床、我的身体,到处是咬伤,沾满了全世界人的口水、汗液和泥垢!别用你那可怜巴巴的绵羊眼睛那样看着我!离我远一点,你这胆小鬼。我不要你在我的屋子里。你叫我厌恶。别碰我!为了忘掉一个人,为了救我自己,我把我的身体给了所有人!” 马利亚的儿子垂下了头。“是我的过错。”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好像被人窒息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围在腰上的皮带;那上面仍然沾着他身上的血。“原谅我,好姊妹。这是我的错,可我会把债还清的。” 一阵狂乱的笑声从那女人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你就会像绵羊似的可怜巴巴地叫:‘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好姊妹……我要救你……’还是别这样吧。你不会像个男子汉似的抬起头,坦白承认真实情况。你渴望得到我的身体,可是你不敢说出口。相反地,你却在谴责我的灵魂,说要拯救它。什么灵魂,你这白日做梦的人?一个女人的灵魂就是她的肉体。这你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你就是没有勇气把这个灵魂抱在怀里,亲吻它——亲吻它,拯救它!我又可怜你又恨你!” “你被七个邪魔(4)缠身了,你太无耻了!”年轻人一张脸臊得通红,对抹大拉大声喊道:“七个邪魔!你那可怜的父亲说得对。” 抹大拉打了个哆嗦。她气呼呼地把头发拢到一起,用一根红丝带系住。她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不是七个邪魔,马利亚的儿子,不是七个魔鬼——是七处创伤。你必须懂得,女人就是一只受了伤的鹿。太可怜了,她没有别的快乐,只有舐她的创伤。”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珠。她用一只手的手掌把眼泪一抹,突然又发起火来。“你为什么要来?你这样站在我的床头要我干什么?快走!” 年轻人向前迈了一步。“马利亚,你想想咱们小的时候……” “我不想!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在滴口水?你应该为自己害羞!你从来没有勇气像个男子汉似的自己站起来,你总要依赖别人。不是拉着母亲的裙带,就是靠着我,或者靠在上帝身上。你自己不会站立,因为你总是害怕。你不敢正眼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也不敢看看你的肉体,因为你害怕。现在你要到沙漠去了,要藏起来,把脑袋埋在沙堆里,因为你害怕。你害怕!你被吓坏了!你这可怜鬼,我讨厌你,我也可怜你,我一想到你,心就碎成两半了。” 她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虽然不停地揩拭,眼泪还是直淌下来,脸上脂粉全被冲掉,连被单也被染污了。 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痉挛。啊,假如他不再惧怕上帝,假如他敢把她搂到怀里,拭去她的眼泪,摸一摸她的头发,给她一点温存,叫她高兴起来那该有多么好啊!再以后他就把她带走,离开这个地方…… 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为了救她,正应该这样做。斋戒也好,祈祷也好,修道院也好,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不是的,这不是拯救她的办法——那怎能拯救一个女人呢?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离开这里,在远处一个村子里开一家木匠作坊,两个人一夫一妻地过日子,生一群孩子,跟所有世人一样既有烦恼也有欢乐,这才是女人需要的拯救。这样挽救了一个女人,男人也就跟着得救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路。 夜幕正在落下。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从门上的一道缝射进来,把马利亚的一张苍白的脸点着,但那亮光马上又熄灭了。又响起一阵惊雷,比刚才更近了,哽咽住的天空俯临大地,几乎贴住地面。 年轻人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疲倦。两膝一软,他盘腿坐在地上。麝香、汗液和羊膻,令人作呕的气味袭入他的鼻子。他用手掌摩擦着喉咙,为了不使自己呕吐出来。 他听见马利亚在黑暗中说:“你把头转过去。我要站起来把灯点着。我还光着身子呢。” “我这就走。”年轻人温柔地说。他用尽力气从地上站起身来。 但是马利亚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你看看院子还有没有人。要是有人,就叫他走开。” 年轻人打开门,伸出头去。外边已经一片漆黑,稀疏的大雨点正摔打在石榴树叶上,天空低垂到地面,眼看就要跌下来。老太婆已经把炭火盆拿进院子里,紧贴着雄性绿柏树树干站着。雨点落得越来越密了。 “没有人了。”年轻人说,赶快把门关上。暴雨这时已经把它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了。 抹大拉也已从床上跳下,披上一件绣着狮子和鹿的暖和的羊毛披肩;这是那天早上一个埃塞俄比亚人送她的礼物。这件衣服暖暖和和挨到她的肩膀和腰部,使她快乐地打了个哆嗦。她欠着脚,伸手把挂在墙上的油灯取下来。 “没有人了。”年轻人又说了一遍,声音里流露着喜悦。 “那老太婆呢?” “在绿柏树底下站着呢。雨好大呀!” 马利亚飞也似的跑到院子里。看到黑暗中的盆火,她跑到树底下。 “诺埃米大妈,”她指了指街门的门闩说,“快拿着你的火盆和螃蟹回家去吧。我要锁门了。今天晚上没有别人来了。” “你的爱人在屋子里,是不是?”老太婆因为失掉了夜晚的主顾,不高兴地说。 “是的,”抹大拉说,“他是在里面呢。走吧!” 老太婆咕噜着站起来,把器具收拾到一起。 “他真是美男子,你这个叫化子爱人。”老太婆继续用她那牙已掉尽的瘪嘴咕噜着,但是马利亚却没有时间同她顶嘴,她把老太婆推到门外,马上把街门上了闩。天空开了一个大洞,所有的雨水都倾泻到她的院子里。她高兴得尖叫一声,正如小时候每次看到第一场秋雨她都高兴得叫喊一样。等她进了屋子,披肩已经完全湿透了。 年轻人正在屋子当中站着,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上帝的意旨是什么?这间屋子又暖和又舒服,甚至那叫人呕吐的气味他也习惯了。而外面呢?狂风、暴雨、寒冷。他在马加丹一个人也不认识,迦百农离这里又非常远。他是走呢还是留下来?他的灵魂像一口钟似的来回摇摆。 “雨下得像瓢泼似的,耶稣。我敢打赌你今天连一口饭还没吃呢。来,帮我把火生上,咱们做点饭吃。”她的声音温柔而关切,像做母亲的一样。 “我这就走。”年轻人说,身体转向房门。 “坐下,咱们一块吃饭!”抹大拉下命令说。“是不是一想到在我这里吃饭就叫你恶心?你是不是怕跟妓女一起吃饭会使你也污浊了?” 年轻人动手从墙角搬来木块和引火的细柴,在壁炉石围旁边烧柴的铁架前头蹲下开始生火。 抹大拉的心平静下来,脸上有了笑容。她盛了一锅水放在火上,从挂在墙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两大捧大豆角,扔进水里,然后她就跪在已经燃烧起的炉火前。她倾听着:户外,天河的闸门已经打开了。 “耶稣,”她轻声说,“你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事……” 但是同抹大拉同样跪在炉前的年轻人却只是凝视着炉火,他的思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沙漠里的修道院,好像身上已经穿上白袍,开始在孤寂中独自漫步。他的心像一尾快乐的小金鱼似的在上帝的幽深宁静的湖水中游来游去。室外的世界正在崩裂,他的内心却充满平和、安宁和爱。 “耶稣,”那声音又在他身旁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 抹大拉的脸映着炉中火焰像烧红的铁块,红通通地发亮。但是年轻人却仍然置身在沙漠里,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耶稣,”那女人又说,“那时候你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我们房子前边的台阶一共有三级,我总是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看着你用尽力气想迈上第一级。你摔倒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摔倒,我就是不肯伸手拉你一把。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但是我要让你先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 一个魔鬼,缠着她的七个邪魔之一,正驱使她对这个男人讲话、引诱他。 “过了好半天,你终于爬上了第一级台阶。以后你又开始费劲地爬第二级,然后爬第三级——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最上面,等着你。再以后——” 年轻人身体震颤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别说了,”他喊道,“别再多说了!” 但是女人的脸焕发着光彩,闪闪发亮;火焰正舔着她的眉毛、嘴唇、下巴和露在外面的脖子。她抓了一把月桂树叶扔在火里。叹了口气。 “再以后你拉起我的手——是的,你拉着我的手,耶稣——我们一起走进院子,躺在铺着石子的地上。我们的脚跟挨着脚跟;我们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温暖溶在一起,从两脚升到大腿,从大腿升到下半身。以后我们闭上了眼——” “别说了。”年轻人又喊了一声。他抬起手,想掩住她的嘴,可是又控制住自己——他不敢碰她的嘴唇。 那女人又叹息了一声,仍然接着说下去。她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子再没有过那种奇妙的感觉。”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从那以后我找了又找,我正是要找那种感觉,从一个男人身上找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但是我从来没有找到过。” 年轻人把他的脸埋在双膝里。“上帝啊,”他喃喃地说,“上帝啊,救救我!” 小屋又温暖又宁静,只有火焰咝咝地吞噬木柴和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角豆的声音。屋子外面,暴雨像个狂野的汉子,大声咆哮,一泻如注,而大地则敞开两腿,叽叽咯咯地笑着。 “耶稣,你在想什么?”抹大拉问,却不敢直视他的脸。 “我在想着上帝,”他声音好像被窒息住。“上帝,阿多奈……” 他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念出这一神圣的名字。 抹大拉猛地站起来,在火炉和房门之间走来走去,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上帝是最大的敌人,她在想。一点不错,他总是干预别人的事,恶毒又忌妒。他从来不叫别人幸福。抹大拉站在门后边倾听了一会儿。外面起了大风,石榴树的枝干被人猛烈地磕碰着,像是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雨比刚才小了。”她说。 “我走了。”年轻人站起身说。 “你先吃点东西,叫身体有些力气。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呢。外面一片漆黑,雨也没有停。” 她从墙上取下一个圆垫,铺在地上,从火上拿下煮锅,接着又打开墙上的一面小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块大麦饼和两只陶土汤盘。 “这就是妓女吃的饭,”她说,“吃吧,虔诚的教徒——如果你不觉得恶心的话。” 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女人咯咯地笑起来。 “你就这么吃吗?”她嘻嘻地说,“饭前也不祈祷?上帝赐给你面包、大豆角和妓女,你是不是得先感谢他呀?” 耶稣吞下的一口食物卡在嗓子里。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马利亚?”他说。“为什么打趣我?你看,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跟你一起吃饭了。我们已经和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要原谅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吃吧,别再唠叨了。人家要是不肯把原谅给你,你不会自己取走?你是不是一个男子汉?” 她拿起麦饼,掰成两半,又咯咯地笑起来。“我们向他祝福,他赐给这个世界面包、豆角和妓女,啊,还有虔诚的客人!” 在灯光下,他俩面对面跪在地上共进这顿晚餐。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很饿了,一天中两人都受尽了折磨,他们需要好好吃一顿,恢复力量。 雨势开始减弱了。上天的郁结已经发泄完,大地膨脝盈溢。澎湃之声已过,只剩下汇成小溪的雨水,咯咯笑着流过村中的石板路。 他们吃完饭。小壁橱里还藏着一口酒,他们也喝了,又吃了几颗熟透的枣子作为甜点。有很长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呆望着炉火。火快熄灭了。两个人的心随着跳动的火苗也在起起伏伏。 屋子变冷了。年轻人就起身往火里添了几把柴火。抹大拉又抓了一把月桂叶子扔在最上面。她走到房门口,打开门。已经刮起风来,云被吹散了。两颗刚刚出浴的大星,晶莹皎洁,亮闪闪挂在小院子上面。 “还在下雨吗?”年轻人又站在屋子当中;他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 抹大拉没有回答他。她打开一张席子,又走到箱子前面,取出被单和厚厚的羊毛毯——这都是她的情人送的礼物——在炉火前安排了一个床铺。 “你就在这里睡,”她说,“外面太冷,风也很大。已经快到午夜了,你能到哪儿去?外面会把你冻死的。你就睡在火旁边吧。”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在这儿睡?” “你害怕吗?你放心好了,天真的鸽子,我不纠缠你,不会的。我不想引诱你,叫你的洁净有了污点——你不是把它看得那么宝贵吗?” 她又往火里添了几把柴火,把油灯的灯芯捻低。“做个好梦!”她说。“明天咱们俩都有不少事做。你要重新上路,走上那条拯救你自己的路;我呢,我也要上路,另外一条,我自己的路,我也是去寻找自我拯救。好了,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不会再见面了。晚安。” 她扑到床垫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这一夜她一直咬着被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害怕睡在炉火前边的人听到她的哭声会被吓坏,会离开这里。一整夜她听着他平静地、均匀地呼吸着,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她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只是偶尔轻轻地叹一口气。整夜她一直醒着,像个母亲似的摇晃他入睡。 第二天一清早,她半闭着眼睛向床边看着。她看他从床上起来,在腰上系紧皮带,打开房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想离开这幢房子,但同时又不想离开,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屋子里那张床,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一步。他探过身来——屋子里这时还没有什么光线——好像想找到床上的那个女人,抚摸她一下。他的左手插在皮带底下,右手捂着嘴和下巴。 女人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长长的头发盖住赤裸的双乳。她从睫毛缝里看着他,全身颤抖起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马利亚……” 但是他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害起怕来。他一步跳到房门口,快步穿过院子,打开了街门的门闩。 直到此刻——从床垫上一翻身坐起来,甩掉床单——马利亚·抹大拉才开始痛哭起来。 【注释】 (1)以色列语。英语虽译作Peace,但除和平,平安的本义外,兼有健康、幸福、友谊等含义,既可用作见面时的问候,也作告别语。 (2)Bedouin,中东沙漠的一个阿拉伯游牧民族。 (3)别西卜是当时以色列人给撒旦起的另一名字。反对耶稣的人诬蔑他利用鬼王别西卜替老百姓驱鬼。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0、第12等章节。 (4)数字“七”在《圣经》中有极多、无限的意思(参见译稿第4章37页脚注)。这里说七个邪魔也可能指基督教认定的七罪,即骄傲、愤怒、忌妒、情欲、饕餮、贪婪、怠惰。 第八章 修道院高踞在革尼撒勒湖彼岸沙漠中一座嶙峋的石山上。山上的岩石是灰红色的,修道院也是灰红色的石块建成,同把它镶嵌在内的山岩混成一体。午夜时分,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像一股股洪流。鬣狗、野狼和豺狗号叫着,远处有几只狮子也在回应;它们都被隆隆的雷声激怒了。修道院埋藏在沉沉暗夜里,只有一道道电火打下来时才露出面目;那是西奈的上帝在用鞭子抽挞它。僧侣们在各自的幽室里匐匍在地,祈祷以色列上帝不要再一次使洪水泛滥。上帝不是已经许诺了祖先诺亚了吗?他不是叫一道彩虹从天空伸到地面,作为和好的象征吗? 唯一闪着亮光的屋子是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间。在分成七个枝杈的一台大蜡烛架下,院长约阿西姆正交搭着双臂、闭着眼,坐在一张绿柏木高凳上听修道士约翰读经。院长是个害着气喘病、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一把白色长须在胸前飘拂着。不久前才入院的年轻修道士约翰站在读经台前给他读先知但以理(1)的事迹。 “‘黑夜有幻景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天风四起,呼啸过海。四只巨兽跃出海面,形状各异。第一只怪兽状如雄狮但生着鹰的羽翼。我正注视间,却见其羽翼自躯干脱落,巨兽据后足而立,与常人无异,并在胸膛内换置了人心。这时第二只怪兽也已现形,貌如熊罴……有人对它大喝道:快站起来去吃肉。我继续观看,又见到第三只怪兽。这只兽既像豹,又因背上有四个翅膀也像一只大鸟。它生着四个头,又授予了统治的权力……’”(2) 年轻的修道士心中感到不安,没有再读下去。他没有再听到老院长的叹气声,也没再听到院长因心绪烦乱用指甲刮挠木座椅的声音。他甚至连他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莫非他已经归天了?他已有几天几夜不肯吃东西,因为他生了上帝的气,想早点死掉;他想死——他毫不含混地对同道们表明这一愿望——以使自己的灵魂摆脱肉体的羁绊,抛弃这肉皮囊,升到天堂去见上帝。他要找上帝去评评理,他必须当面同他谈谈。但是他的身体却像铅块一样坠住他,使他不能飘升。所以他决定把它打发走,把它扔在坟墓里,叫真正的约阿西姆上升天国,对上帝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是他的职责。难道他不是以色列的长老之一?人民只有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不能站在上帝面前诉苦。但是约阿西姆却有这种能力。他是责无旁贷的。 年轻的修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在七道烛光下院长的头像是一块被虫子蛀坏的朽木,烈日暴晒和斋戒禁食弄得他皮肤极其粗糙。骆驼队在大漠中旅行有时会看到一个风吹雨淋多年的头骨,老院士的脑壳和那头骨实在地相差不多。那颗头看到过什么幻象,天堂有多少次在那颗头上开启?地狱又有多次向他显示过五脏六腑?他的心就像雅各的梯子(3),以色列人民所有的忧虑和希望都在上面走上走下。 老院长睁开了眼睛,看见年轻的修道士站在身边,脸色非常苍白。在烛光下,年轻人面颊上的黄色绒毛闪着亮,一双眼睛却充满了遥远的遐思,充满了痛苦。 老修士一张严峻的脸变得柔和了。他喜欢这个体态修美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父亲老西庇太的手里抢来,带到这里,把他献给了上帝。他喜欢他的虔敬和狂热,喜欢他寡言少语的嘴和永不餍足的眼睛,也喜欢他温柔的性格和敏捷的头脑。他想,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同上帝说话的,会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肩头上的两处创伤他会变成翅膀。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升到天堂,但他是能做到的。 多年以前,这个年轻人曾跟随父母到过这个修道院。那次他们来是为了纪念逾越节(4)。院长同老西庇太是远亲,他很高兴地接待了这几位来客,请他们共桌进餐。约翰那年才十六岁。他低头吃饭的时候,感到院长的眼睛落在自己头顶上,那锐利的目光似乎直穿他的头骨,透过骨缝钻进他的脑子里。他非常害怕,抬起头来。隔着一张餐桌,他的目光同老院长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从这一天起,渔船同革尼撒勒湖构成的天地对他就都太小了。他整天叹气,日渐萎靡。终于有一天早上,老西庇太憋不住了,对他吼道:“你的心不在打鱼上;你老是想上帝。好吧,你走吧,到修道院去吧。我有两个儿子,如果上帝愿意分去一个,就快点分了吧。上帝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的。” 院长注视着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年轻人。他本来想说他两句,但看着他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温和了。“你怎不念了,我的孩子?”他问,“你刚才在读先知的幻象,读到一半就停了。不能这样做。那是一位先知,对所有的先知我们都要敬重。” 年轻人的脸羞得通红。他把羊皮卷的经文在读经台上重新打开,用一种永不更改的声调接着读起来:“‘其后我在黑夜的幻景中又看见第四只怪兽,凶悍猛壮,狰狞可怖。这只巨兽齿如钢刃,吞吃生物,把骨肉嚼得粉碎,残余的尸骸则用利爪撕抓践踏。它的形状与前三兽并不相同,头生十角……’” 院长的喊声把年轻人吓了一跳,神圣的经文滚到石板地面上。他把经卷捡起来,用嘴唇吻了一下,然后就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静静站着,眼睛盯着长老。院长又一次把手指甲抠进坐椅里,大声怒喊:“但以理,你所有的预言都应验了。回头野兽都到我们头上来了。生着鹰翅的狮子到这里来把我们撕碎,吃希伯来人肉的熊到这里来吞吃我们,四个头的豹子到这里来咬我们(5),从东西南北四面来咬我们。那生着大铁牙和十只角的无耻巨兽现在正坐在我们头顶还没下来,但也没有走掉,你预言过要降到我们头上来的所有耻辱和恐惧你都派遣来了,主啊,我们感谢你!可是你也预言过不少好的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叫它们实现啊?为什么对于好事你就这么吝啬?你已经给了我们不少灾难了,现在请你大方一些也给我们一些喜事吧!你允诺过的人子在哪里呢?……约翰,再读下去。” 年轻人一直揣着经卷默默地站在墙角,这时听见院长召唤,走了过来。他走到读经台前面,继续读下去。但是他的声音也同院长一样变得激愤起来。“我观看黑夜的幻景,看见一位像人子的圣者驾着祥云冉冉而来。他飞向亘古常在的至尊,被领到他面前。他被授予至高的权柄、荣耀和国土。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敬奉他。他的权柄是永恒不变的;他的国家无人能摧毁。”(6) 院长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走出一步,走到读经台前面。他蹒跚了一下,差点摔倒,但还是把一只手掌重重地放在经卷上,站稳了身体。 “你许诺我们的人马走在什么地方?你到底答应过我们没有?你说过的话就不能不承认——已经写在这上面了。”他气愤而又有些得意地用手拍着那经卷。“已经写在这里了。约翰,你再读一遍。” 但是他已经急不可待,还没等年轻的修道士张口,他自己已经把圣书拿过来,高高举到烛光下。他连看也不看就得意洋洋地朗朗背诵道:“他被授予至高的权柄、荣耀和国土。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敬奉他。他的权柄是永。恒不变的;他的国家无人能摧毁。” 他把经卷放在台子上,并没有卷起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人马到底在哪里?”他又喊起来,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暗夜。“他已经不属于你了;既然你把他许诺给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了!那么,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不给他权柄、荣耀和国土,叫你的人民,叫以色列人统治天下呢?我们一直抬头望着天,等它开启,我们的脖颈都僵直了。什么时候?还要等多久?是的——你用不着总是告诫我们,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的一瞬间对我们说就是一千年。好吧,但假如你是公正的,天主,你就要用人间的尺度衡量时间,不要用你自己的尺度。这才叫公正呢!” 他想向窗户那边走去,但双膝发软,只能又站住。他伸出两手,仿佛想在空中摸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东西;年轻人连忙跑过去搀扶他。院长很气恼,朝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碰自己。他用尽气力,终于走到窗户前边。他把身体倚在墙上,拼命伸着脖子向窗外看。黑夜沉沉;闪电不那么频繁了,但雨水仍然从寺院西边的山岩上轰轰隆隆地淌下来。一株株仙人掌每次受到电光闪耀,仿佛就扭摆躯干,开始变形。它们变成一群肢体残缺的人,被麻风病吞噬了手指的棍棒般的手臂向天空高举着。 院长的身体同灵魂都非常紧张,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远处传来沙漠中野兽的号叫声。寺庙附近,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上,一只裹挟着火焰和旋风的野兽咆哮着在黑暗中冲下来。院长听着沙漠中这些声音。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感到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物体已经进入这间屋子。他向四周看了看。烛架上的七柱火焰狂乱地跳动着,仿佛中立刻就要熄灭;屋角倚墙立着一架闲置不用的竖琴,九根弦同时急促地抖动,好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揪扯,马上就要折断。院长全身颤抖起来。 “约翰,”他又向四边看了看,低声喊那年轻人,“到这里来,到我身边来。” 年轻人飞快地从墙角跑过来。 “你有事要吩咐我吗,长老?”他说。他在老人脚前跪下,全身匍匐在地。 “约翰,你去把僧侣们都叫来。在离开之前,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你是说在离开之前,长老?”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他看见老人背后有两只巨大的黑翅膀正在扇动着。 “我要走了,”院长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像来自湖的彼岸。“我要走了!你没看见那七道烛光正在跳动,离开烛芯越来越远吗?你没听见竖琴上的九根琴弦拼命颤抖马上就要折断吗?我要走了,约翰。快去叫教友们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年轻人点了一下头,立刻走了。老人仍然站在屋子当中那台燃着七根蜡烛的烛架下。现在只有他独自同上帝在一起,他可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必害怕有旁人听到了。他平静地抬起头来;他知道上帝正在他面前站着。 “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他对他说,“你为什么还要走进这间屋子,为什么要熄灭光亮、扯断琴弦来捕捉我?我去找你,不只是出于你的意旨,也是我自己的愿望。我马上就去你那里。我手里拿着的这些书卷上面写满了我们人民的苦难。我要见到你把这些事告诉你。我知道可能你不愿意听我说,或者假装没听见,可是我要使劲敲你的门非要你把门打开不可。如果你不开门——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所以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把你的门砸破。你是很厉害的,你也喜欢厉害人;你说只有这种人才配作你的儿子。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哭泣,我们一直趴在地上说:我们要按照你的意旨行事。但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下去了,上帝。我们还要等多久?你是很厉害的人,你也喜欢厉害人,所以我们也不能再这样软弱了。我们要说: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意旨行事——我们的意旨。” 院长一边说一边注意听着,不想叫空中有任何动静逃过他的耳朵。雨势减弱了,雷声不像刚才那样震耳欲聋。它已转到东边去,离开沙漠很远了。老人白头上的七道烛光也不像刚才那样摇曳不定了。 院长静静地等着。他等了很长时间,等着烛光再次颤抖,等着琴弦再次惊惧地鸣颤……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摇了摇头。“我的肉体总是干扰我,不叫我的灵魂看到、听到无形的上帝。主啊,叫我死吧!我要面对面地站在你面前,不要这堵肉墙把我们分开。只有这样我才听得见你对我讲话!” 就在老人这样自言自语时,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梦中被唤醒的僧侣们穿着白袍鱼贯而进。他们像幽灵似的倚着墙壁立着,等待着。院长最后说的几句话他们都听见了,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院长刚才是在跟上帝讲话,他谴责了上帝。好了,霹雷马上就要打到头上了。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墙站着。 院长正向遥远的地方望着。他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可是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年轻的修道士走到他跟前,趴在地上。 “他们都来了,长老。”他说。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把老人吓着。 院长听见了年轻人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了其余的人。他从屋子正中挪动身体,神态庄重,步履缓慢,尽量把气息仅存的身体挺得笔直。他走到自己的高位子前面,先踏上座位前的脚凳,停了一会儿。挂在他胳臂上的装着圣言的经盒绳子开了。年轻教士连忙跑过去,没等圣盒落到为凡人脚掌践踏过的地面,就及时把绳子重新系好。院长伸出手,握住放在他座位旁边的象牙柄权杖。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于是把头一昂,扫视了一下倚墙而立的一排修道士。 “教友们,”他开口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我最后的几句话。你们注意听着,谁要是打瞌睡就不要留在我这间屋子了。我要说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它会使你们满怀希望,但也会使你们心惊胆战。你们要好好听着,好给我一个回答。” “我们听着呢,尊敬的院长。”哈巴谷教长把手扪在胸上说。哈巴谷是修道院中最年长的一位教友。 “这是我最后要说的话,教友们。你们的脑子都有些麻木,所以我还是给你们打个比喻吧。” “我们在听着呢,尊敬的院长。”哈巴谷又重复说。 院长垂下头,把声音降低了一些:“先到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停住了。他一个又一个地看了一遍面前的修道士,摇了摇头。“教友们,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看着我,都张着嘴?哈巴谷长老,你举起手,又动着嘴唇。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哈巴谷教士把手放在胸前。“你说‘先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我们在圣经里可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话,院长。” “你怎么会注意到呢,哈巴谷长老?哎,你们的思想还是太迟钝了。你们打开先知的圣书,可是你们的眼睛却只看到上面的文字。文字能告诉你们什么呢?它们是监狱铁槛,只能把精神囚禁住,叫它在里面嘶喊。而精神是在字里行间,甚至在书页的天地上自由回旋的。只因我也同它一起回旋,我才能带给你们这个伟大的信息:教友们,先到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 哈巴谷教长又一次张开嘴:“尊敬的院长,我们的心是熄灭的灯盏。你把它们点亮吧!你把它们点着了,我们就能理解你的比喻了。” “最初是获得对自由的渴望,哈巴谷教长。自由还没有出现,但突然间,在奴隶群的最底层,一个人摇动起他的戴着手铐的双手。他猛烈地、急速地摇动着,像是一对翅膀,于是第二双,第三双,终于全民都摇动起来。” 快乐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是说以色列人民?” “是的,教友们,是以色列人民!我们现在正经历着一个可怕的时刻,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们对自由的渴望越来越炽烈;翅膀扇动得越来越猛;解放者就要出现了!是的,教友们,我们的解放者就要来了,因为……且慢,我说的自由的天使,你们想他是怎样出现的?是由于上帝的慈悲和恩惠吗?是出于他对我们的爱吗?他的公正感吗?都不是。天使产生于我们的耐心、执著和人民的斗争。” “你对人的要求太高了,尊敬的院长,那担子不是他能担得起的。”老哈巴谷提出反对的意见。“你对人有那么大的信心吗?” 老院长没有理会哈巴谷的反对意见,他一心想着的是救世主。“他是我们儿子中的一个,”他大声喊着说,“所以圣经才叫他做人之子!你们说说,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以色列人,男女交好,代代相传?为什么他们胸贴股合,男欢女爱?这个道理你们是不懂的。为了产生出救世主,需要几千遍、几万遍这样的拥抱和接吻啊!” 院长以权杖用力地敲着坐椅。“你们要小心啦,教友们。他可能在白昼到来,也可能在午夜到来。你们要随时准备好:沐浴身体,别吃得太多,保持头脑清醒。如果他发现你们邋里邋遢,撑肠拄肚,睡眼惺忪,你们可就要倒霉啦!” 修道士们彼此紧靠着,不敢抬头。他们感到从院长的头上冒出一股火焰正威逼过来。 这位即将升天的老人从他的高座上走下来,尽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这一群吓得丧魂落魄的修道士走过来。他举起权杖把他们依次触了一过。“小心些啊,教友们!”他喊道,“假如你们让那渴望哪怕只中断一小会儿,那对翅膀就会又变成锁链了。你们要永远警觉着,要斗争,叫你们灵魂的火炬日日夜夜烧得通亮。你们要自己锻造,自己锤打出两只翅膀!我要走了——我急着去和上帝见面。我走了……这是我最后跟你们讲的话:锻造吧,锤打出一对翅膀来吧!” 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权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老人一声不出地平静地、缓缓地倒下来,先是双膝着地,接着身体一翻就躺在石板地上。年轻的教士喊了一声连忙跑去扶他。别的僧侣也从墙边走过来,俯下身,七手八脚地把院长的身体摊直,叫他平卧在地上。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从高处系下来,被放在他那颜色变得青白的脸旁。他的胡须在烛光下闪着亮。白道袍敞开了,露出裹住老人血迹殷殷的前胸和腰部的带尖钉的围腰。 哈巴谷长老把两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死了。”他说。 “他已经解脱了。”另外一个教士说。 “两位朋友分手各返故里了,”又有一个低声说,“肉体回到泥土,灵魂去会上帝。” 就在他们这样一边谈论一边准备热水给他沐浴身体的时候,院长的眼睛又睁开了。僧侣们吓得往后一退,使劲盯住他。老人的脸又有了光彩,细瘦的、指甲长长的手抖动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半空。 哈巴谷长老跪下来,又一次把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的心在跳,”他低声说,“他没有死。” 他转过来对那正匍匐在地上吻着老人双脚的年轻修士说:“快起来,约翰。快骑上一匹最快的骆驼到拿撒勒去把西缅拉比请来。他会把他治好的。快一点,天已经亮了。” 天确实已经亮了。乌云已散,畅饮、新浴过的大地神采奕奕,满怀感激地仰望着穹苍。两只食雀鹰飞到高空,在修道院上面盘桓旋绕。它们正在把打湿的羽翼吹干。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立刻跑到圈禁骆驼的地方挑了一匹跑得最快的骆驼。那是一匹瘦高的幼驼,脑门上长着一颗白星。他叫它先蹲下,自己跨上去,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勒勒的吆喝。骆驼挺起腰杆,快步如飞地直向拿撒勒奔去。 晨光照临革尼撒勒湖,湖水晶莹闪烁。临近岸边的地方,由于雨水一夜冲来的泥沙,湖是昏黄色的;较远的地方蓝中带绿,更远则是一片乳白。渔船的帆都已张开;渔夫想早些叫它们吹干。有几艘船已经驶到开阔的湖面,开始作业。粉白色的鹬鸟快乐地浮动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黑色鹈鹕站在湖中岩石上,圆眼睛盯着湖水,看一看是否有小鱼跳到水面上嬉戏。卧在革尼撒勒湖畔的迦百农城被大雨淋了一夜,连骨头都被浸湿,这时刚刚苏醒。雄鸡从羽毛上抖落雨水;毛驴嘶鸣;小牛哞哞地叫;在这一片杂乱声响里也听见人们含义准确的话语声,使人陡添了安全感和亲切感。 在一处僻静的海湾里,十几个渔夫,十几双大脚踩在鹅卵石上支撑着身体,正在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拖渔网。他们的动作并不太快,但却十分熟练。西庇太是他们的头儿,这个比他们狡猾七倍的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假装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们,可怜他们,可是却不给他们有一分钟喘气的时间。这些渔夫是按日付钱的,一天干下来,这个唠唠叨叨的贪婪鬼总是把他们累得半死不活。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群山羊、绵羊跳跳蹿蹿地拥向湖岸。牧羊犬汪汪地叫着。一个人在吹口哨。渔夫们回过头想看一看,但是老西庇太马上冲过来。“是腓力跟他的那群羊,”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还是别把活儿耽误了!” 他自己也抓起绳子,假装跟大家一起干。 更多的渔夫陆陆续续从村子里走过来;男人抬着渔网,妻子跟在后面,头上顶着一天的口粮。连被太阳晒得黢黑的小男孩也没有闲着,一上船就拿起桨来帮助划船,他们每划两三下就停下来啃一口手中的干面包。腓力纵身跳上一块石头,叫人能看得到他。他打了个唿哨,可是老西庇太却皱了皱眉头。他把手圈在嘴前边喊:“别打搅我们,腓力。我们在干活呢。你到别的地方去吧。”他这时候不想理睬腓力。 “他不会去找约拿闲扯去?约拿就在那边撒网呢!”他唠叨着。“他没看见咱们这儿正忙着呢!”他又抓起一个绳结,开始拖网。 渔夫们又继续唱起那幽郁的、单调的劳动号子,一双双眼睛盯住用红葫芦做的浮标,看着它离湖岸越来越近。 正当他们要把捕捞到手的一网鱼拉到岸上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欷歔悲叹,一片叽叽嘈嘈的人语声。那声音来自整个原野,其间还夹杂着像唱挽歌似的凄厉的号哭。老西庇太的一双毛烘烘的大耳朵竖立起来,想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手下的人也趁机放下手里的活。 “出了什么事了,孩子们?”西庇太问,“是在唱挽歌吧。听见女人哀号的声音了吗?” “大概是哪位大人物死了,”一个上年纪的渔夫说,“你可不会这么早就死,头儿,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 但这时老西庇太已经爬上了一块大岩石,一双贪婪的眼睛扫过田野。他看到男男女女正在田地里奔跑,有人摔倒,爬起来又继续跑。正是这些人在像唱挽歌似的悲号着。整个村庄乱成了一锅粥。女人有的揪自己头发,男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西庇太朝他们喊,“你们上哪儿去?你们哭什么?” 可是这些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奔打麦场,并不屑于回答他。 “咳,你们上哪儿去?谁死了?”西庇太一边大声吼叫着问,一边挥动双手。“谁死了?” 一个矮壮的汉子停住脚,喘着气说:“麦子死了!” “别胡说八道。看清楚点,你是在跟西庇太说话呢,少和我开玩笑。你倒说说,是谁死了?” 矮壮的汉子没有答话,倒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叫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麦子啊,我的大麦啊,面包啊!” 老西庇太站在那里,张着嘴。突然,他用手一拍屁股:他明白了。“是发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大水把麦场上的粮食都冲走了。好吧,叫这些可怜鬼去号哭吧。这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田野的号哭声已经连成一片。村子里差不多每个人都跑出来了。女人们趴在打麦场上,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把大水没有冲走、淤在低洼处的一点点粮食捡在一起。给西庇太干活的人手臂都耷拉下来;他们都没有力气再拖渔网了。西庇太看到这些人无所事事地只是望着田野,不禁大发雷霆。 “快干活!”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大喊一声。“拉网呀!”他再一次拿起网绳,装作一副用力的样子。“我们是打鱼的,感谢上帝,不是农民。洪水爱来就叫它来吧。鱼都擅长游泳,不会叫水淹死。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腓力把羊群抛到一边,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想找个人谈谈。“又是一次洪水,孩子们,”他跑到这群渔夫前面,大喊大叫,“看在上帝面上,都别干活了。咱们谈谈吧。世界末日来了。你们就算算,发生了多少回灾难了。前天他们把我们的伟大希望,把那个奋锐党徒钉死在十字架上。昨天上帝就把天河的闸门打开了——不早不晚,刚刚在打麦场上堆满了粮食的时候,于是咱们的面包一下子都不见影了。还有,不久以前,我的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双头的羊羔。世界末日来了,我跟你们说。为了慈爱的上帝,别干活了,咱们聊聊吧!” 老西庇太这回可真发火了。“你能不能从这儿滚开,腓力,别影响我们干活?”他吼叫着,血液都涌到脑袋上来。“你没看见我们都忙着吗?我们是渔民,你是放羊的,干庄稼活的遭灾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来啊,咱们还是干活!” “眼看着庄稼人就要饿死了,你就没有一点怜悯心,西庇太?”牧羊人反驳说,“他们也是以色列人,你知道,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是一棵大树。干庄稼活的人是树根。要是树根枯了,咱们就都干死了。还有一点,西庇太!如果救世主来了,可是咱们都死了,他来拯救谁呢?你倒说说看!” 老西庇太气得呼呼地喘气。要是你这时候控住他的鼻孔,准保他憋了一肚子气会叫他爆炸的。“滚吧,要是你爱上帝,就赶快滚到你的羊群里去吧!张口救世主,闭口救世主,我早就听厌了。来了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来了一个,又被钉死了,你们还没听见安德烈给他父亲约拿带来的消息呢,好像是说,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你停到哪儿,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十字架的。地牢里已经装满了救世主。哎呀,够了,够了!没有救世主我们也过得去。救世主只会耽误我们干活。走吧,去给我弄块奶酪来,我可以给你一盆鱼。你给我点儿什么,我还报你点儿什么,这就是救世主!”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就转回身对那些他视若义子的渔夫说:“加把劲,孩子们。过一会儿咱们就生上火作鱼汤吃。看看,太阳已经老高了,咱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腓力刚刚抬脚往羊群那边走,马上又停住了。从沿着湖滨的一条窄路上走过来一匹驴子,背上驮着的东西几乎压到驴耳朵上。小驴后面是一个赤脚大汉,敞着胸,大红胡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带杈的木棍,不断戳在驴子身上。显然他在急着赶路。 “快瞧啊!我看那是红胡子来了,以略人犹大。”牧羊人说。“他又走家串巷给人钉马掌打锄头来啦。来啊,咱们听听他有什么消息。” “让他见鬼去吧。”老西庇太嘟嘟囔囔地说。“我见不得他那红胡子。我听说他的祖先该隐就生着这样的胡子。” “这个倒霉蛋出生在以土买沙漠里,”腓力说,“到现在那里还有狮子出没。我看你还是别招惹他才好。”他把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开始向那个赶毛驴的人打唿哨。 “喂,犹大,”他喊道,“很高兴看到你。到我们这边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红胡子吐了口吐沫,骂了一句。他不喜欢这个放羊人,也不喜欢西庇太,那个老寄生虫——他讨厌这群人,可是他是个打铁的,要靠这些人才有生意做,所以还是过来了。 “你走过几个村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腓力问。“平原上发生什么事了?” 红胡子扯了一下驴尾巴叫驴站住了。“一切都很好,”他干笑了一声说,“天主非常仁慈,谢天谢地!没错儿,他非常爱他的人民。在拿撒勒他叫先知们都钉死在十字架上,在这里的平原上,他发了一场洪水,把人民的粮食都取走了。你们没听见那号泣的声音吗?女人们为冲走的麦子哭哭啼啼,就像死了孩子一样。” “上帝不管做什么都有道理,”西庇太反驳说,他为这种闲扯耽误了他的活计万分气恼,“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认为他做得对。要是别人都淹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命,那是上帝保护了我。要是大家都得救了,只有我一个人淹死,那也是上帝对我特别施恩。我相信上帝,告诉你们。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红胡子听了这番议论,忘了他是个干一天活才有一天饭吃的手艺人,忘了他要靠这些人才有生意做。他的暴脾气一下子发作了。他把心里想的毫无顾忌地全都倒出来。“你信仰上帝,西庇太,那是因为上帝赏给你一个暖暖和和的狗窝,叫你过上了舒坦日子。你老人家有五条渔船给你捕鱼,有五十个渔夫给你当牛当马地卖命。你给他们饭吃,叫他们刚刚有力气干活又不至于饿死。你老人家肚子吃得饱饱的,食橱和箱子装得满满的。于是你向天举起两臂说:‘上帝是公正的;我信上帝。啊,世界多么美丽;我希望它永远别变样!’……为什么你不问问为了解救我们被处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奋锐党徒的看法?为什么不问问上帝一夜之间夺走了他们全部口粮的那些农夫的看法?去问问他们!他们现在正在嚎啕大哭,正趴在泥地里一颗一颗地捡麦粒呢?要不你就问问我。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以色列人受的苦难。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这些问题,西庇太?” “跟你说实话吧,”西庇太说,“我一向不相信红头发红胡子的人。你是杀死了自家兄弟的该隐的后代,到地狱里去吧,朋友。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说完了这几句话,西庇太就把脊背转给他。 红胡子用他的树枝在驴背上狠狠抽了一下。驴子把头一扬,驮着担子就得得地跑起来了。 “别害怕,老寄生虫,”犹大咕噜着,“救世主会来把一切整理好的。” 他已经转过岩石,又回过头喊:“西庇太,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好好谈这些事呢。救世主有一天还是要来的,是不是?等他来了,就要亲自把每个无赖打发到他该去的地方。相信上帝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呢!再见喽——到最后审判日那天再见!” “到地狱去吧,红胡子。”西庇太骂着说。渔网最后已经快拖上来了,看得见金鳃鱼和绯红色的鲩鱼在网里蹦来蹦去。 腓力站在两人之间,无法偏袒任何一方。犹大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很勇敢。这个牧羊人也早想把这样的话甩到那老头的一张脏脸上,或者用这些话敲打他的脑袋,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胆量。这个没有廉耻的人是个很厉害的地主,不管在陆上或者水上都很有势力。腓力放羊的每一块草地都是他的财产——他有什么能力反对他呢?除非是个疯子,要么就得是个真正的勇士,而腓力二者都不是。他只不过会说大话,而且一说就没完没了,没有必要的冒险事他从来不做。 所以刚才这两个人斗嘴的时候,他只好一言不发。他闭着嘴站在那里,有些惭愧,又拿不定主意。现在渔夫们已经把网拉到岸上来了。他跟他们一起俯身把网里的鱼装在篓子里。连西庇太这时也跳进齐腰深的湖水里,既指挥人也指挥鱼。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观看一篓篓捕获物的时候,突然红胡子的大喉咙又从对面的山岩上喊起来:“喂,西庇太!” 西庇太假装没听见。 那声音在继续喊叫:“喂,西庇太。快去把你的儿子雅各寻回来吧!听我的话没错。” “雅各!”老头一下子激动起来了。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约翰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儿子他算丢定了。另一个儿子他可决不想再丢掉。他需要他帮自己干活。“你是说雅各?”他忧心忡忡地问,“雅各怎么了,你倒跟我说说。你这可恶的红胡子!” “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他跟那个做十字架的人挺亲热。两个人谈得热乎极了。” “哪个做十字架的,你这个邪教徒?你说清楚一点。” “那个木匠的儿子,就是在拿撒勒做十字架把先知们处死的那个人。你已经太晚了,老西庇太——雅各这回也完了。你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叫上帝抢走,另外这个又叫魔鬼夺去了。” 老西庇太站在那里嘴也闭不上了。一条飞鱼从湖里跳上来,飞过他的头顶,又噗噜一声钻进水里。 “不祥之兆,这是不祥之兆,”老头儿惊惧万分地咕噜着,“我的儿子是不是也像这条飞鱼似的要离开我,潜到深水里去?” 他转过身来对腓力说:“你看见那条飞鱼了吗?世界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个兆头。你倒说说,这条鱼预兆什么?你这放羊的……” “要是一头羊,我倒可以给你解释一下,西庇太大爷,哪怕只看到它的后背我也懂。可是鱼的事我就不在行了。”腓力挺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像犹大,他没有勇气说真心话。“我要去看看我那些羊了。”他说。他把弯头赶羊杖往肩膀上一放,就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去追赶犹大。 “等一等,老兄,”他喊住犹大说,“我要跟你谈谈。” “去看你的羊群吧,胆小鬼,”红胡子连头也不回地说,“回到你的羊群里,人间的事你少管。别叫我老兄,我跟你是不称兄道弟的。” “等一等,我告诉你。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别发火。” 犹大站住脚,一脸轻蔑的样子看着他。“那你怎么还不张嘴?你怕他什么?你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知道谁要到咱们这儿来,咱们要往哪儿走,你还害怕吗?要么你也许是还没听见什么风声。好吧,让我告诉你,可怜虫,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犹太人的王在一片光辉中已经向我们走近——胆小怕事的人这回要倒霉了!” “还有什么,犹大,还发生了什么事?你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吧,用你手里的那根带叉的棍子打我,打出我一点自尊心来,我老是胆小怕事,连我自己也讨厌自己了。” 犹大慢慢走到他身边,攥住他一只胳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腓力?还是又在耍嘴皮子?”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今天非常讨厌我自己。你在前面走,犹大,你在我前面给我指路,我已经准备好了。” 红胡子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压低了喉咙说:“腓力,你能杀人吗?” “杀人?” “当然了。你以为杀什么——杀羊?” “我还没有杀过人呢。可是我想我能,我准能。上个月我宰了一头牛,就我一个人。” “杀人更容易。你跟我们走吧。” 腓力打了个哆嗦。他明白了。“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奋锐党的人?”他大惊失色地问。关于这些可怕的党徒的事他听过很多,人们管这些人叫“神圣的暗杀团”。从黑门山到死海,甚至更往南,直到以土买沙漠,暗杀团叫每个人坐立不安。他们拿着铁棍、绳索和利刃,到处活动,逢人就宣扬:“不要给那些异教徒上贡!我们只有一位天主:阿多奈。”凡是不服从圣律的犹太人,凡是同上帝的仇敌——罗马人谈话说笑,凡是为罗马人工作的犹太人,都要遭他们暗杀。“动手吧,杀吧!”他们大声狂喊。“让我们把道路扫清叫救世主走来。让我们把世界打扫干净,把街道铺平,救世主已经来了!” 这些人在大白天走进村庄、城镇,这里杀死一个当叛徒的撒都该人(7),那里杀死一个嗜血成性的罗马人。他们认为该杀谁就杀谁,并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地主、祭司和大祭司长在他们面前吓得浑身发抖,对他们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煽起叛乱,把罗马士兵招引来,结果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大屠杀,犹太人民血流成河。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也是一个奋锐党徒?”腓力压低嗓门又问了一遍。 “害怕了么,勇敢的小伙?”红胡子讥嘲地笑着说。“用不着害怕,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为自由而战的,腓力,我们要解放我们的上帝,解放我们的灵魂。起来吧。到时候了,你也能够叫别人看看你是个男子汉。加入我们一伙吧。” 但是腓力却只望着地面。他已经后悔不该同犹大谈论这件事,而且谈论得这么多了。说说大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跟朋友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我要干这个”,“我要让他们看看”——那倒是满有趣的。可是你要小心了,腓力,别走得太远了,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犹大探过身来,改用另一种语调说话。他的一只大手掌轻轻地放在腓力的肩膀上,摸着他。“人的生命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如果没有自由就一文不值。我们正在为自由而战,我告诉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吧!” 腓力沉默不语。他要是能从这里跑开多好!但是犹大的手还紧紧攥住他的肩膀呢。 “跟我们一起干吧!你是个男子汉。下决心吧。你有没有刀子?” “有。” “有就随身带着,放在衣服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我们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日子,兄弟。你难道没有听见那越来越近的矫健的脚步声?那就是救世主。一定不能让他发现路还堵塞着。在这件事上刀子比面包更有用。来,看看我的!” 他解开了衬衣。一把闪闪发光的贝都因人使用的双刃匕首紧贴在他油黑的胸膛上。 “要不是因为西庇太那个没有脑子的儿子雅各,我今天就把这把匕首刺进一个叛徒的心上了。昨天我离开拿撒勒之前,教友们已经决定判他死刑了……” “判谁死刑?” “杀死他的任务抓阄摊到我了。” “判谁死刑?”腓力又问。他越来越怕了。 “这是我们的事。”红胡子一下子又粗鲁起来,“我们的事你少问。” “你不相信我吗?” 犹大用眼睛上下扫视了他一遍,探过身来握住腓力的一只胳臂。 “我现在要跟你说几句说,你好好听着,腓力。不要泄露给任何人,不然你就完蛋了。我现在正到沙漠里那座修道院去。那里的僧侣要我去给他们打几件铁器。过几天——过三四天吧,我就回来经过你放羊的地方。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好好琢磨琢磨。别对外人说,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你自己作出个决定,如果你是个男子汉,能作出正确的决定,我就告诉你我们的计划,要干掉谁。” “干掉谁?我认识他吗?” “别性急。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教友。”他伸出一只大手来。“再见吧,腓力。直到咱们谈话之前你一直是个谁也看不上眼的人;没人关心你的死活。我过去也跟你一样,直到我加入这个党派。从那天起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变成人了。不再是红胡子犹大,不再是就知道像牛一样干活的臭铁匠,唯一的目的就是喂饱两条腿、一个肚子和我这张臭脸。现在我是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干事——你听见没有?——为一个伟大的目标。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最卑微的人,只要他为一个伟大目标活着,他也就伟大了。你懂不懂?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再见!” 他用棍子在驴身上捅了一下就快步如飞地往沙漠那边走去了。 只剩下腓力一个人了。他把下巴支在一块岩石上,望着犹大,直到那红胡子大汉转过山岩消失不见。 这个红胡子讲得头头是道,他想,讲得非常动听,简直像个圣徒。也许有点夸张,那也没有关系。只停留在说话上,说得再多也不会出问题。一旦要转为行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要小心啊,腓力,你这可怜虫。还是想想你的小弟吧!这件事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最好先别决定,等一等,看看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把弯头牧羊杖放到肩头上——他已经听见他的那些山羊和绵羊的铃声了!——就打着唿哨匆匆跑开了。 给西庇太干活的一伙渔夫这时候已经生起火来,正在烧水煮鱼汤。水刚一开,他们就把几条石鱼和几把牡蛎扔进去。为了增加汤的鲜味,甚至还放进一块裹着绿海草的石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再放进一些金鳃鱼和绯鲩,因为只吃石鱼和牡蛎肚子是不能吃饱的。这些饥肠辘辘的渔夫围成一圈蹲在锅子周围,焦急地等着他们的午餐。他们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年纪最大的一个渔夫歪过身来对他旁边的人说:“刚才那个铁匠可把老头子挖苦个够,听着真痛快。别性急,早晚有一天咱们穷人会飘到上头来,叫那些财主都沉了底。这才叫公道呢!” “你说真会有这么一天吗?”旁边那个从小就没吃过饱饭的人说。“世界上真会有这种事?” “咱们有个上帝,对不对?”老人回答说。“没错吧,咱们是有个上帝。上帝最讲公正,对不对?如果他是上帝,他就一定得公道,对不对?没错,他是公道的。所以你看,世界早晚要倒过来。咱们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孩子,耐心等待。” “咳,你们在那边嘀咕什么呢?”西庇太听到他们几句议论,不由疑心起来。“你们还是一心干活吧,别尽想上帝了。上帝想做什么他比你们清楚。主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想的是什么。” 渔夫们立刻都不说话了,老渔夫站起身,拿起一只大木勺,开始搅和起鱼汤来。 【注释】 (1)但以理Daniel,古代犹太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收有《但以理书》12章,记录他的事迹和他三次所见异象及一次异梦。 (2)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夜里见异象,看见天的四风陡起,刮在大海之上,有四个大兽从海中上来,形状各有不同。头一个像狮子,有鹰的翅膀。我正观看的时候,兽的翅膀被拔去,兽从地上站立起来,用两脚站立,像人一样,又得了人心。又有一兽如熊,就是第二兽……有吩咐这兽的说:‘起来吞吃多肉!’此后我观看,又有一兽如豹,背上有鸟的四个翅膀。这兽有四个头,又得了权柄。” (3)以色列人的祖先之一雅各,曾在梦中见到一个梯子,一头着地,一头顶天,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或上或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 (4)犹太人的宗教节日,为纪念其祖先离开埃及,不再做埃及人的奴隶。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2章。 (5)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其后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用脚践踏。这兽与前三兽大不相同,头有十角。” (6)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有一位像人之子的,驾着天云而来,被领到亘古常在者面前,得了权柄、荣耀国度,使各方各国各族的人都事奉他。他的权柄是永远的,不能废去;他的国必不败坏。” (7)撒都该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传教时曾不只一次谴责他们,把他们的教训比作“酵母”。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21章。 第九章 当西庇太手下的渔夫把渔网抬到肩上,当洁净清新、宛如造物主刚刚创造出的晨光抛洒到革尼撒勒湖面上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已经同西庇太的长子雅各登上旅程了。马加丹被他们抛在脑后。每走一段路他们就要停下来对痛失口粮的妇女们说几句安慰话,然后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继续赶路。 头一天晚上,雅各同样也被暴雨阻在马加丹;他是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的。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匆忙踏上归路。在灰蒙蒙的曙光里,他在泥泞中跋涉着,急着赶回革尼撒勒湖。他在拿撒勒的经历一时也曾使他悲愤填膺,但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奋锐党徒已成为过去的记忆,他的心又重新被他父亲的渔船、被打鱼以及日常生活中种种琐事占据住了,暴雨在路上冲出很多沟坑,他大跨步地一个个迈过去。树木半哭半笑地滴落着枝叶上的积水。天空露出笑脸,小鸟也都醒过来。这将是美妙辉煌的一天。阳光逐渐加强,他看到了暴雨毁掉的打麦场。堆在场地上的小麦、大麦被雨水冲到大路上;第一批从屋里走出来的男女农民冲到田野里,哭哭啼啼。突然,他看见马利亚的儿子正在一块冲毁的场地上俯身同两个老太婆说话。 雅各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咒骂了一句。拿撒勒的情景又回到他脑中:十字架、被钉死的奋锐党徒……可这个做十字架的人却正在这里悲天悯人地抚慰别人呢!雅各性格粗暴、睚眦必报、吵吵嚷嚷、贪婪而无同情,一句话,他的性情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丝毫不像他母亲圣洁的撒罗米,也不像他那温柔可爱的兄弟约翰。他紧握拐杖,气呼呼地向场地走过去。 这时候马利亚的儿子,脸上仍然挂着眼泪,正挺起腰准备回到大路上。两个老太婆却拉着他的手亲吻,不肯让他走。有谁能像这个过路的陌生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安慰她们呢? “别哭了,别哭了,我还要回来的。”他一边把自己的手从两位老妇人的手里抽出来,一边亲切地说。 雅各站住了,惊讶得连嘴也合不上了。做十字架的木匠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先是望着呈现玫瑰色的天空,之后又望着远处的原野,望着那些弯着腰在泥地里捡拾麦粒的人。 “这会是那个做十字架的木匠吗?”雅各自言自语地说。他往路边迈了一步,感到非常困惑。“他的脸怎么会像先知以利亚一样闪着圣光呢?” 马利亚的儿子这时已经走出了打麦场。他看见了雅各,也认出他来,就把一只手放在胸前,作了个问候姿势。 “你到哪儿去,马利亚的儿子?”西庇太的儿子问道,语声里露出几分亲切。没等马利亚的儿子回答,他又说:“咱们一起走吧。路很长,应该有个旅伴。” 路很长,但我不需要旅伴。马利亚的儿子想,但他没有说。 “咱们一起走吧。”他说,于是两个人顺着通往迦百农的大道一起走去。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讲话。每经过一个打麦场,都能听到妇女的啼哭声。老人倚着拐杖,神情木然地看着麦子随着水流漂走。农夫们脸色阴沉,一动不动地站在庄稼已收割净、被大雨冲得七沟八壑的地里。有的人一声不出,也有的在破口大骂。 马利亚的儿子长叹了口气。“咳,要是有谁有这种神力,饿死自己而让千千万万的人能有面包吃就好了。” 雅各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要是你有神力把自己变成麦子,让千千万万的人拿你作面包不至饿死,你愿意吗?”他嘲弄地说。 “有人会不愿意么?”马利亚的儿子说。 雅各的一对鹰眼睛闪了闪,努着的厚嘴唇也动了动。他说:“我就不愿意。” 马利亚的儿子没有说什么。另外一个人生气了。“我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他气呼呼地说,“是上帝发的大水。我又没干错事。”他狠狠地瞪了天空一眼。“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做?人民招惹他了吗?我真不明白。你懂吗,马利亚的儿子?” “别问我,我的兄弟;这是有罪的。几天前我也这样问,可现在我懂了,这是那条引诱最初一男一女犯罪的蛇,叫我们被上帝赶出了天国。” “你说‘这’是指什么?” “你别问了。” “我不懂。”西庇太的儿子说。脚下加快了步伐。 他不想再同这个木匠搭伴了。木匠说的话压在他心上,叫他不舒服;而木匠不说话时,那沉默更叫他无法忍受。 他们走到一块小高地上。远处已经可以望见波光闪烁的革尼撒勒湖。渔船已经摇到湖中心,正在开始撒网。太阳从沙漠里升起来,光芒耀眼。湖畔一座富庶市镇的一幢幢白房子在阳光下闪着亮。 雅各看见了远处自家的渔船;他的心马上就转到捕鱼的事上了。他回过头,对身边这位叫他不舒服的旅伴说:“你到哪儿去,马利亚的儿子?看哪,那就是迦百农。” 马利亚的儿子低下头,没有回答。他羞于对人说,他是准备去修道院当圣徒的。 雅各甩了一下头,凝视着他。突然,他产生了猜疑。“你不肯说,是不是?”他咆哮着说,“你还想保守秘密,是不是?” 他用手攥住这位旅伴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马利亚的儿子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喃喃地说,“也许是上帝,但也许是……” 他嗫嚅着没有说下去。他非常害怕,那个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真是魔鬼引诱他来的呢? 雅各发出一声充满轻蔑的冷笑。他紧紧握住马利亚儿子的胳臂拼命摇撼他。“百夫长,”他低声咆哮着,“你的好朋友百夫长——是他派你来的吧?” 一点不错,准是这么回事:一定是百夫长派他来当奸细的。山里,沙漠里,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奋锐党新党徒。这些人走到下面的各个村庄,秘密聚集了当地的老百姓,向他们宣扬复仇和自由。拿撒勒杀人成性的百夫长往每个村子都派了一个用钱收买了的犹太人当奸细。这个家伙,这个钉制十字架的木匠,无疑也是一名奸细。 雅各皱着眉头把耶稣一推。“听我说,木匠的儿子,”他压低了声音说,“咱们俩走的路从这里起就分开了。也许你真的不知道你要到哪儿去,可是我都知道。好吧,你走吧。可是我告诉你,你以后还会见到我,还会听到我的消息。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可怜虫,我都会跟着你——你要倒霉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记住我的话,你走上这条路是不会活着回来的!” 说完这些话,他连告别礼也没行就从山坡上跑下去了。 西庇太的渔夫把铜锅从火上取下来,围着锅子坐下。第一个把木勺伸进锅里的是西庇太本人。他挑了一条最大的,马上就吃起来,但是这群人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渔夫却伸出手来拦住了他。 “我们还没有做饭前谢恩祷告呢。”他提醒西庇太。 老西庇太一边嚼着嘴里的鱼肉一边举起大木勺,开始向上帝谢恩。他感谢以色列上帝赐给人民鱼、粮食、酒和油,保佑希伯来人世世代代能吃饱饭,能活下去,直到上帝主宰一切那一天到来。到那一天,他们的敌人就要被赶走,万国万民都匍匐在以色列脚下膜拜,所有的神明都匍匐在阿多奈脚下膜拜。“主啊,所以我们都得吃饱肚子,都得结婚,生孩子,所以我们都得活下去——都是为了你!” 西庇太祷告完了,就一口把鱼吞下去。 正当西庇太和给他干活的渔夫一边望着革尼撒勒湖——那是养育他们的母亲——一边享用他们劳动果实的时候,雅各忽然气喘吁吁、满身泥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渔夫们把身体往旁边移了移,给他腾出一个位子。老西庇太这时情绪正高,大声喊道:“欢迎我的大儿子!你真有口福,快坐下吃吧。有什么新闻?” 没有答话。儿子在父亲身边跪下,可是手并没有往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煮鱼锅里伸。 老西庇太有些胆怯地转过头去看了看他。他对自己这个脾气乖张、动不动就闷头不语的儿子了解得一清二楚。有时他很怕他。“你不饿吗?”他问,“干吗绷着脸?这回又跟谁打架了?” “跟上帝跟魔鬼跟人!”雅各怒气冲冲地说。“我不饿!” 哼,他来是故意不叫我吃好这顿饭,西庇太心里想,但是他尽量控制着自己,没有发脾气。他想转换一个话题。“咳,你这无赖。”他拍了拍儿子的膝头说,“你在路上跟什么人聊天了?” 雅各抖动了一下。“这么一说,咱们这里也出了奸细了?是谁告诉你我跟人聊天了?……我跟谁也没聊天!” 他站起身,走到湖边,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洗了洗身上的泥。他走回来,看到这伙人一边吃喝,一边说笑,又冒起火来。“你们又吃又喝,可是拿撒勒城里却有人为你们被钉上十字架。” 他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人,拔脚向村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咕噜着。 老西庇太看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说:“我的两个儿子是肉里的两根刺。一个太软弱,太虔诚;另一个性子太拗,走到哪儿都跟人打架。真是两根肉里的刺啊……他俩哪个也没有长成真正的男子汉。软了一点,脾气拗了一点,有时候心肠太好,有时候像疯狗似的乱咬人,一半魔鬼,一半天使——一句话,都不成材。” 他叹了口气,为了压住心头的怒气,抓起一条金鳃鱼大嚼起来。“感谢上帝,咱们还有金鳃鱼,”他说,“我们有出产这种鱼的湖水,也有创造湖水的上帝。” “你要是这么说,那老约拿该说什么呢?”渔民中那位老人说。“这个可怜的老头每天晚上坐在一块石头上,脸朝着耶路撒冷落泪,哭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是那种有神眼的人,据说他认出一位先知,就跟着先知离家走了。他跟随先知到处游荡,只吃蝗虫和蜂蜜,把人抓住放在约旦河水里浸,为的是洗清人们身上的罪恶。” “可是我们知道的是,养儿子是为了叫家业繁荣啊,”西庇太说,“把那个葫芦递给我,孩子们,里面还有点儿酒,是不是?我得喝一口提提精神。” 他们听见湖边石头上响起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声,好像一只发怒的巨兽正一步步走来。老西庇太回过头去。 “欢迎你,约拿,你这老好人。”他喊道。他抹了一下洒上酒的胡子,恭敬地站起来,把位子让给约拿。“我和我的伙计刚刚美餐了一顿金鳃鱼。来吧,你也尝两条,再跟我们说说你儿子圣安德烈有什么消息。” 老渔夫约拿走到他们前面:短粗身材,赤脚,眼睛迷蒙浑浊,一颗栲栳的大脑袋披着鬈曲的白发,全身皮肤像是片片鱼鳞。他探过身子,把面前的人一一打量了一过,像是在寻找一个人。 “你在找谁呢,约拿老爹?”西庇太问。“你是不是太累,说不出话来了?” 西庇太上下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赤脚、他的白胡须、他的沾满鱼刺的海草的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像鱼唇一样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的绽裂的嘴唇。西庇太很想笑,但突然他被一阵恐惧攫住:他的脑子里产生了猜疑,一种颇有些可笑的猜疑。他伸出两只手,好像要拦住老约拿不叫他走近似的。 “你倒是说话啊!你会不会就是先知约拿(1)呀?”西庇太跳起来大喊。“你跟我们一起这么长时间,就一直不叫我们知道你的真实面目?请你看在以色列上帝面上,开口讲讲吧!过去我听修道院院长讲过先知约拿的事。他被鲨鱼吞掉,后来又被吐出来,重新回到人世。院长告诉我们约拿的模样跟你一样:海草缠着头发和上身,初生的小螃蟹在胡子里爬进爬出。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约拿。我敢打赌,要是你让我摸摸你的胡子,我准能摸出螃蟹来。” 渔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是西庇太却仍然盯着约拿,眼里露出恐怖的神色。 “告诉我们,上帝的使者,”他对约拿说,“你到底是不是先知约拿?” 老约拿摇了摇头。他不记得自己曾被什么鱼吞到肚子里。但那也完全可能。他同鱼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怎么能每件事记得起来呢? “是他,就是他!”老西庇太喃喃地说,眼珠滴溜溜乱转,仿佛在寻找一条路逃走。他知道所有的先知行为都很怪异,你根本没法猜测。他们都能消失在空中、水里,或甚至熊熊烈火里,可是过一阵子,在你决不会想到的时候,一下子他们又出现在你面前。先知以利亚不是在炎炎烈火中飞升到天堂去了吗?可是他又仍然活在世上,统帅着人们,不论你爬到哪个山顶上,他准在那儿站着呢!还有以诺情况也完全相同,永远不会死,好了,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先知约拿。他自己装糊涂,西庇太想,扮作一个捕鱼的老头,装作是彼得和安德烈的父亲。我最好别跟他伤了和气;这些先知都又倔又怪,一不小心可就要给自己惹下大麻烦了。 西庇太的语调变得非常亲切。“约拿老爹,我的好邻居,”他开口说,“你在找一个人——是不是找雅各?雅各刚从拿撒勒回来,他大概走路走累了,回到村里休息去了。你要是想打听你儿子彼得的消息,雅各倒是知道。他说彼得活得挺好,你别为他担心。他挺不错的,不久就要回来。他叫雅各给你带好来了。你听见我说的没有?你倒是作个表示啊!” 西庇太用亲切的口吻说了这一番话,又拍了拍约拿的肉皮粗糙的肩膀。什么事都是可能的,谁说得准?这个傻瓜似的捕鱼老头也许就是先知约拿。所以还是应该谨慎从事。 老约拿弯下腰,从煮鱼的铜锅里捡了一只海蝎子,整个塞在嘴里,连皮带骨地嚼起来。 “我走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就转身离开这一伙人。鹅卵石又发出一阵唧唧格格的声音。一只海鸥掠过他的头顶,扑动双翼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眼睛仿佛在他的胡子里发现了一只螃蟹。但是它可能有些害怕,只尖叫了一声就飞走了。 “你们可得小心点,孩子们,”老西庇太说,“我敢用我这把老骨头打赌,他就是先知约拿。彼得到外地去了;你们最好派两个人去招呼他一下。不然的话,谁知道咱们这些人会出什么事?” 渔夫中站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西庇太,真要出了事,我们得叫你揽下来。先知跟野兽也差不了多少,大嘴一张,就把你活吞了。好吧,我们去看看吧!一会儿见。” 西庇太得意地伸了个懒腰,他对付这位先知对付得很好。于是他转过来对剩下的一伙人说:“你们也该活动活动了,手脚都麻利一点。把鱼装在篓子里,到各个村子挨遭转一圈。但是你们得小心,这些庄稼佬狡猾得很,跟咱们打鱼的可不一样——咱们是上帝的亲儿子。跟他们换粮食的时候,鱼给得越少越好,麦子要得越多越好,就是隔年的麦子也不要紧,换油、换酒、换小鸡跟兔子也一样。你们明白了没有?二加二等于四,这个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渔夫们从地上跳起来,开始往篓子里装鱼。 远处,从山岩背后,出现一个骑着骆驼的人。老西庇太把手搭在眼睛上边眺望了一下。 “喂,你们看看,”他喊道,“是不是我那小崽子约翰?” 骑骆驼的人走过湖边的一片白沙,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他,是他!”渔夫们喊起来。“欢迎你的儿子。” 骆驼从他们前面跑过去,骑在上面的人对他们挥了挥手。 “约翰,”老父亲喊道,“你干吗这么忙?你这是到哪儿去?下来歇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老院长快死了,我没有时间。” “他怎么了?” “他不吃东西;他自己想死。” “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骑骆驼的人这时已经走远;他又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 老西庇太咳嗽了两声;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愿上帝保佑他们,还是别做圣徒的好!” 马利亚的儿子看着雅各急匆匆地向迦百农方向走过去。他感到浑身无力,便盘腿坐在地上,心里充满无限戚苦。他一心渴望给别人爱,也被别人爱,可为什么他在别人心中引起的总是仇恨和厌恶呢?这是他自己的过错,不是上帝的,也不怨别人,都怪他自己。为什么他那么怯懦,为什么他已经给自己选了一条路又没有勇气走到底?他是个残疾人,是个可怜又可鄙的胆小鬼。为什么他不敢娶抹大拉做妻子,把她从耻辱和死亡中救出来?为什么当上帝抓住他头皮、命令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却瘫软在地上不肯起来?而现在,为什么他又被恐惧统治着,想藏身到沙漠里?难道他认为到那里上帝就找不到他了? 太阳已快当头。田野里的悲号声停止了。这些受痛苦折磨的人已经习惯于灾难:他们记起,号哭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就不再啼哭了。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被苛待,饥寒交迫,被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力量颠来倒去,但他们还是活过来了。他们总是想出办法,从绝路上逃出来——这就教会了他们,对万事都要逆来顺受。 一只绿色的蜥蜴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底下跑出来。它想出来晒晒太阳,看见高踞在面前的可怕怪物,一颗小心——它的心就在颈子下面——吓得怦怦跳动。但是它没有逃走,它壮起胆子,全身紧贴着地面温暖的岩石,滚动着一对乌黑的小圆眼睛,勇气十足地打量着马利亚的儿子。它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我看见你就一个人,所以出来给你作伴。马利亚的儿子感到一阵喜悦,他屏住呼吸,怕把这位客人吓走。看着这只蜥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怦怦地跳起来。两只带红点的黑蝴蝶在马利亚的儿子同蜥蜴之间上下翻飞,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始终不想离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飞舞,玩得非常高兴,最后才落到年轻人头上那块带血的头巾上。它们的触须正好贴到一块血迹上,好像要把它吮吸到肚里。马利亚的儿子感到头上轻轻的触摸,不由想起上帝的锐利的指甲;他觉得那指甲同蝴蝶的羽翼带给他的是同样的信息。哎,如果上帝不是总以霹雳或是利爪老鹰的形式,而是像蝴蝶这样落到自己头上,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他凝神于蝴蝶与上帝的异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踵被轻轻地搔拂着。他低头看了看,一队黄黑色的大蚂蚁正忙忙碌碌地从他脚心下面穿行,每两只或三只共同衔着一颗麦粒。它们从田野里、从人的口里把这些粮食偷来,现在正急急忙忙往蚁穴里运。它们一路工作一路赞颂蚂蚁上帝,感谢它们的上帝关怀蚂蚁选民,正当麦子高高垛在打麦场上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发了一场洪水。 马利亚的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蚂蚁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他想,同人、同蜥蜴一样,还有那在橄榄树丛里鸣叫的蚱蜢、那夜里号叫的豺狼,还有洪水、饥馑……无一不是上帝创造的! 背后传来了喘气声,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候把她忘记了,可现在他觉得她就在自己脑后,也跟他一样盘膝而坐,正粗声喘息着。 “我身受的这一诅咒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他喃喃地说。 他觉得自己全身包围在上帝的呼吸中。那气息从他身上吹过,有时温暖、慈祥,有时凶狠、无情。蜥蜴、蝴蝶、蚂蚁、诅咒——都是上帝。 他听到大路上传来一阵人语和驼铃声。一只长长的骆驼队,满载贵重货物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不起眼的小毛驴。这只商队一定是从尼尼微和巴比伦来的,那是祖先亚伯拉罕的富庶的河谷地。穿过沙漠,商队载着丝绸、香料、象牙,也许还有男女奴隶,直到把这些货物运到海上花花绿绿的大船上。 商队从马利亚儿子身边走过去,好像没有尽头。这些人有多少财富啊,他想,是些什么样的珍宝!最后,走在骆驼队压尾的,是那些黑胡须的阔商人。他们戴着金耳环,缠着绿色头巾,穿着阿拉伯式的宽松的白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他面前过去,随着骆驼的脚步身体一摇一晃。 马利亚的儿子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这些人走到马加丹,会在那里过夜的。抹大拉的大门日夜敞开,他们会走进去,他想。我一定要救你,抹大拉——哎,如果我有这个力量啊!——救你,抹大拉,我不要救什么以色列,因为我救不了,我不是先知。如果我张开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上帝并没有用燃红的煤块涂抹我的嘴,没有把雷霆投掷到我的肚子里叫我燃烧、叫我发了疯似的在街上乱跑、大喊大叫……如果要我说什么,我也要说他的话,不是说我自己的。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我要自己张口,由他来讲话。不,我不是先知,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什么都害怕。啊,抹大拉,我要到沙漠去,到寺院去,去为你祈祷。祈祷有无限神威。我听说摩西打仗时只要把两臂擎向空中,以色列的子弟们就能战胜,而当他感到疲劳,把胳臂放下来,他们就打败了……抹大拉,我要永远举着手臂,永远向天空高举,为你,日日夜夜。 他抬头看了看,想知道太阳还有多久才落下。他想等到黑夜来临再继续赶路,这样在经过迦百农时就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穿过迦百农,再绕过革尼撒勒湖,就进入沙漠了。他越来越焦急,恨不得一步跨进沙漠。 “要是我能走过水面,直接进入沙漠,那该多好啊!”他自言自语地说,又一次叹了口气。 蜥蜴仍旧紧伏在暖和的岩石上晒太阳。蝴蝶已经飞走,消失在天空的阳光中。蚂蚁继续搬运粮食。它们把粮食铲进谷仓,再匆匆赶回田野上,搬回来更多的麦子。太阳已经准备降下去了。行人稀疏了,影子拖长,黄昏落到树木和土地上,把它们镶成金色。革尼撒勒湖的水色开始杂乱起来,眨眼之间,它几次改换面貌:由红变紫,又由紫变成一片昏黑。一颗大星星挂到西方天际。 夜马上就要来了,马利亚的儿子想;不一会儿,上帝的黑色女儿就要率领万朵繁星出现了。还没等到群星把天空布满,它们已经在他心中闪闪烁烁了。 他已经决定,立刻就站起身,继续赶路,可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吹起号角。一个行路人正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昏暗的暮色里有一个人一边往山坡上走一边向他打手势。背上背着一大堆东西。这是谁呢?他问自己,努力想看清包裹下那人的面貌。这人他过去见过:苍白的脸、稀疏的短胡须、两条弯弯的瘦腿。他突然叫起来:“是你吗?多马?你又出来串村子了?” 这时这个生着一双对眼的狡狯的走卖小贩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他把背上的东西放在地上,擦了擦尖脑门上的汗水。那双不能正眼看人的小眼睛闪闪烁烁,叫人捉摸不定他是高兴见到你还是在嘲笑你。 马利亚的儿子很喜欢这个小对眼,常常看到他在外面兜售完东西回来,腰带上插着号角,从自己的木工作坊前走过。他总要把包裹放在木凳上,谈论他在外面遇见的新鲜事。他讥嘲、讽刺、哈哈大笑;他既不信以色列的上帝,也不信任何别的上帝。上帝都是糊弄我们的,他总是说;他糊弄我们为他们宰羊,糊弄我们为他们烧香,为他们唱赞美诗,唱得嗓子都哑了……马利亚的儿子听着他高谈阔论,觉得自己那紧缩在一起的心也宽松了一点。他很羡慕这个小商贩能这样嬉笑地对待一切;以色列民族尽管贫穷、受奴役、灾难重重,但是正是在讥嘲和嬉笑中找到了力量,战胜贫穷和奴役。 小贩多马也喜欢马利亚的儿子。把他看做是一只咩咩叫的生病的小羊,过于天真,想寻找上帝,在上帝的庇荫下躲藏起来。 “你是头小羊,马利亚的儿子,”他不断对他说,一边说一边嘿嘿笑,“可是你身体里面却藏着一只恶狼。早晚有一天你要被这只狼吞掉。”说着,从衣服里面拿出他从哪个果园里偷来的一把枣、一枚石榴或是一个苹果,送给马利亚的儿子吃。 “真高兴看到你,”他刚刚喘过气来就说,“上帝疼爱你。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修道院。”耶稣指了指湖的彼岸回答说。 “好吧,那我看到你就更高兴了。回头吧!” “为什么?上帝——” 多马突然冒起火来。“我求求你做做好事,别再一张嘴就提上帝了。对上帝来说,既无疆界,也无地区。你想找到他,可要跑一辈子,也许跑完了这一辈子,还要跑下一辈子。他老人家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你还是把上帝丢开,别把他牵扯到咱们自己的事情里来吧。听我说:咱们要对付的是人,是心术不正、狡猾七倍的人。头一个就是那红胡子犹大,你要提防着。在我离开拿撒勒之前,我看见他跟那个被处死的奋锐党徒的母亲嘀嘀咕咕,后来又跟巴拉巴和两三个他们一个党派的家伙一起商量什么。那些人都是他的爱耍刀子的好朋友。我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所以你要小心点,马利亚的儿子。你还是别去修道院了。” 耶稣低下了头。“每一个生命都掌握在上帝手里。他决定哪个活哪个死,我们又怎能抗拒。我要走了,上帝会帮助我的!” “你要走?”多马火冒三丈地喊道。“可你知道,犹大衣服底下掖着刀子眼下正在修道院呢。你身上有刀吗?” 马利亚的儿子打了个冷战。“没有,”他说,“我带刀干吗?” 多马又嘿嘿地笑起来。“小羊……小羊……你真是只天真的小羊……”他念叨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包裹。“再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叫你向后转,可你偏要往前走。好吧,你去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那双小对眼闪了一下就吹着口哨向山坡下走去了。 夜现在认真地降临了。地面变得昏黑,湖泊也隐没不见。迦百农点亮了最初的灯火。小鸟早已把头颈埋在翅膀里进入睡乡,但一些夜间出来活动的游禽却开始活跃起来,纷纷飞离枝巢,开始外出捕食。 多么神圣的时刻!该是动身的时候了,马利亚的儿子想。谁也不会看见我——我不走还等什么? 他又想起了多马的话。 “上帝想要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就一定发生,”他喃喃地说,“如果是上帝推着我投向一个要把我杀死的人,那我就要快一点去,叫他及早把我杀掉。这一点至少我能做到,而且我现在就做。”他回过头看看身背后。 “咱们走吧。”他对那个不露身影的旅伴说。他迈步向湖畔走去。 夜是安详、温暖、潮润的;一阵清风从南边吹拂过来。迦百农散发着鱼腥味和茉莉花香。老西庇太同他妻子撒罗米坐在自己庭院里一株大杏树下。他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闲谈,而屋子里,他们的儿子雅各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心中纠结不清、越想越气愤的不止一件事:奋锐党徒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上帝把麦子抢走,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子民;男仆就是马利亚的儿子竟出卖自己当了奸细。所有这些使他根本无法入睡,老父在外边喋喋不休的讲话更叫他心绪烦乱。最后,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穿过院子向大门外走去。 “你到哪儿去?”他的母亲焦急地在后面喊。 “到湖边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没好气地说,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老西庇太摇着头叹了口气。 “世界变样了,老伴,”他说,“今天年轻人的心拴也拴不住了。他们不再是小鸟、小鱼;他们都成了飞鱼了。海对他们说还太小,都要往空中飞。可是你瞧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还得掉回海水里,于是一切又从头再来一遍。哎,这些人都发疯了。你就看看咱们的儿子约翰吧,你那宝贝疙瘩。我命定要过修道院的生活,他对我们说。整天祈祷啊,禁食啊,上帝啊……渔船对他太小了——装不下他。现在又轮到另外这个雅各了。我本来以为他还是有点头脑的。可是你看,他也把船橹往那边摇了。你没看见今天晚上他那激动的样子,浑身冒火,简直快爆炸了。呆在家里他觉得太憋闷了。唉,我倒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我那些船、那些工人怎么办?谁来管呢?我这一辈子的辛辛苦苦都白费了?老伴,我心里真不舒服。你给我拿一点酒来,再拿点乌鱼来,我要提提精神。” 老撒罗米假装没听见他要酒的话。她的丈夫喝得已经够多的了。她想转个话题。“他们都还年轻,”她说,“你别为这些事心烦,过一段时候他们就不这样了。” “你说得对,老伴。你的脑瓜想事想得周全。说真的,我干吗坐在这里自己找苦吃呢?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还年轻,一阵热火劲早晚就过去了。年轻也是一种病,但病总会好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时也是全身火烧火燎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我以为我是在寻找上帝,但我真正寻找的是一个老婆,是在找你,撒罗米。后来我们结婚了,心也就平静了。咱们的儿子也会这样的,所以咱们就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现在心满意是了……老伴,给我拿点吃的,拿点乌鱼,还要一点酒,亲爱的撒罗米——我要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离西庇太住家不远的地方,从他们房子再走一段路,老约拿正独自坐在他的小屋里在灯光下补渔网。一条破渔网他补过来补过去,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事。他想的不是他死去的老婆,也不是那半痴不傻的儿子安德烈,更不是另一个儿子彼得。彼得是一个比牛还蠢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就知道在拿撒勒串酒馆,出了这一家再进那一家。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父亲,把孤老头一个人抛在家里,同鱼和渔网拼老命。约拿想的不是家里人,而是老西庇太刚才说的一番话。那些话叫他心情极不平静。说不定自己真是先知约拿吧!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和自己的大腿,到处是片片鱼鳞。连他呼吸、出汗都是一股鱼腥味。他还记起一件事:有一天他为死去的老伴掉眼泪,他的眼泪也是腥的。狡猾的老西庇太说到螃蟹也是事实,他自己就偶然在胡子里摸出一只小螃蟹来……说不定他还真是先知约拿,哎,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为什么他总不爱说话,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得用铁钩子往外钩,为什么他在旱地上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爱摔跟头,而一旦跳到湖水里,就快乐得灵魂出窍。湖水抱着他,轻轻托着他,摸他,舔他,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话,他就像一条鱼,用不着用语言回答,只从嘴里汩汩地冒着水泡就够了。 我就是先知约拿,一点也不用怀疑,他对自己说;我复活了——鲨鱼吞了我又把我吐出来。但是这回我也该长一点脑子了:我是先知,没有错,可是我假装是个渔夫,我决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为自己的狡猾得意地笑起来。我装得可真像,他想。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要不是那魔鬼西庇太讲出来,连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是件好事,他叫我睁开眼睛了。 他把工具从地上捡起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搓手,接着打开柜子,拿出一葫芦酒。他仰起又短又粗、长满鱼鳞的脖子,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正当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头在迦百农喝酒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跋涉在革尼撒勒的湖边。他倒也并不孤单;背后总响着踏在沙地上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在抹大拉的庭院里,新来的商人们已经下了坐骑,正盘膝坐在铺着石子的地上。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嚼着枣子和烤螃蟹,等着轮到自己进屋。在修道院里,僧侣们已经把院长平放在他修道院的正中,在旁边守护着。他的呼吸仍然没有停止;两只眼睛努力望着打开的房门,枯瘦的脸显出焦急的神情。他好像正紧张地听着什么。 僧侣们看他,悄声议论着。 “他是想听听给他看病的拉比从拿撒勒来了没有。” “他是想听听天使长的拍打黑翅膀的声音近了还是远了。” “他是想听听救世主的脚步声还有多远。” 他们悄声议论着,望着院长,每个人都准备看到奇迹发生。他们都竖着耳朵,可是除了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砧上的当当声响外什么都没听见。在修道院庭院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犹大已经生起火来。彻夜他都在打着铁活儿。 【注释】 (1)以色列的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有《约拿书》,记载他的行迹。根据《约拿书》,先知约拿因违反了上帝指训,乘船渡海时遇到风暴,水手把他抛入大海,为大鱼吞噬后又被吐出,故有“海草缠绕我的头”等句。 第十章 在远离革尼撒勒湖的拿撒勒,约瑟的妻子马利亚正坐在她简陋的屋子里。灯已点亮,门开着。她在忙着把纺好的毛线绕起来,因为她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起身一个不漏地把附近的一些村子走一遍,寻找她的儿子。她的手一刻不停地绕线,但心思却一点也不在手里干的活上。她的心早已奔驰在原野,到了马加丹,到了迦百农,走遍革尼撒勒湖的湖岸。她在寻找儿子。他又走了,被上帝的赶牛杖驱赶着又从家里逃跑了。他不怜悯他吗?她问自己。他也不怜悯我吗?我们做了什么事把他惹恼了?难道这就是他答应给我们的快乐和光荣吗?上帝啊,为什么你叫约瑟的拐杖开了花,逼得我嫁了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你又掷下霹雳,叫我怀育了这样一个白日精神恍惚、黑夜到处游荡的独生儿子?在我怀胎的日子里,所有邻居都来向我祝贺。他们都说:“马利亚,你是女人中最有福气的。”我当时真是芬芳吐艳,像一株杏树,繁花开满枝头。“这棵开满花的杏树是谁啊?”过往的商人看到我都要问,于是他们就让骆驼队停住,下了骆驼,把礼物堆满我怀里。但突然刮过一阵狂风,我身上的花叶顿时都被剥尽。我双臂搭在休耕的乳房上。主啊,你的意旨达到了:你叫我开了花,你吹起狂风,花朵又复飘零。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抽芽开花了? 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获得平静了?次日清早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他此时已经绕过革尼撒勒湖,看到远处嵌在灰红岩石中的修道院了。我一步步走近那寺院,可为什么我的心却越来越烦乱?为什么?难道我走的路不正确吗?主啊,你不是一直推着我,叫我走向这个圣地吗?可为什么你却不伸出手来叫我的心感到喜悦呢? 两个穿着白袍的僧侣出现在修道院的大门前。他们爬上一块大石头,向迦百农方向眺望。 “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两个僧侣中的一个精神不太健全、身体畸形、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驼背说。 “等他们到的时候,院长也就死了。”另外一个说;这个人身体蠢笨像头大象,一张像鲨鱼的大嘴,几乎开到耳垂下面。“你先进去吧,耶罗波安。我在这里看着,等骆驼回来。” “好吧,”驼背高兴地说,马上从石头上滑回地面,“我进去看着他归天。” 马利亚的儿子站在修道院门口犹豫不决,心像一口钟似的来回摇摆着:我进不进去?修道院是圆形的,地面铺着石板。院子里没有一棵绿叶树,没有一株花,也没有一只小鸟,但到处都长着一些带刺的梨树。环绕着这一荒凉冷漠的圆形庭院的是一间间在岩石里凿出的修道间,像一座座坟墓。 这就是天国吗?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人的心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获得宁静吗? 他看了又看,还是下不了决心迈进门槛。两条牧羊的大黑狗从一个角落里蹿出来,对他狂吠。 驼背畸形人发现这位来客,吹了一声口哨止住了犬吠。他转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好像充满了苦痛;这个人的衣服非常破烂,脚上流着血。他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欢迎你,兄弟,”他说,“什么风把你吹到沙漠里来的?” “上帝的风!”马利亚的儿子用低沉、绝望的声音回答。驼背僧侣吃了一惊;他还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怀着这样恐怖说出上帝这个词。他交搭着两臂,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来客又说:“我是来见院长的。” “也许你能见到他,但是他不会看见你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是从拿撒勒来的。” “做了一个梦?”疯疯癫癫的僧侣笑了起来。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长老。从那以后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了,院长是个圣徒;上帝教会他听懂禽言,给人圆梦。所以我来了。” 在这以前,他从没想到过到寺院来是为了找院长解释他在做十字架那天夜里做的那个梦:一群人到处追寻他,红胡子走在前面,一群手执刑具的矮人紧随其后,但这时当他犹豫不决地站在修道院门槛前,这个梦像一道电火突然闪现在他的脑子里。就是因为这个梦,他大声对自己说。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梦。上帝叫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是给我指示了一条道路;院长会把它给我解释清楚的。 “院长快要死了,”僧人说,“你来得太晚了,兄弟。回去吧。” “上帝命令我来,”马利亚的儿子说,“他不会欺骗他的孩子的。” 驼背格格地笑起来。他是个很有阅历的人;他对上帝没有什么信心。 “他是一切的主宰,不是吗?所以嘛,不管他想要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如果他不给人点罪受,还称得起什么万能的主宰?”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本来是他善意的表示,但因为他那手掌太重了,把年轻人打得非常疼。 “好吧,别发愁了,”他说,“进来吧。我在这里是管迎宾的。” 他们走进修道院的院子。起了一阵风,沙尘在石板上打起旋来。太阳被灰色的沙尘遮住,天空变得昏暗了。 院子正中有一口井。平常井里水总是满满的,但这一天却被沙子填塞着。两只蜥蜴爬到破损的井槽上,正在晒太阳。 院长的修道室房门开着。驼背僧侣拉住来客的胳臂说:“你先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到里面去同别的修道士说说,看让不让你进去。” 他说完把两臂搭在胸前,走进屋子。两条狗也在门槛两边卧下,伸着脖子向空中嗅了嗅,又哀号了几声。 院长直挺挺地躺在屋子正中,两只脚对着房门。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守护了一整夜,已经打起瞌睡。院长卧在地面上的一张草荐上,虽然身体僵直,气息奄奄,却仍然紧绷着脸,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门外望着。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也仍然摆在他的脸旁,照着他隆起的脑门、充满祈求的双眼、鹰爪鼻、青白的嘴唇和盖住他那瘦骨嶙峋、裸露着的前胸的白色长须。僧侣们在一只燃着炭火的陶制香炉里放上了香末和揉碎了的干玫瑰花瓣,屋子弥漫着香气。 驼背僧人进了屋子,却忘记他是干什么进来的了。他在门槛上蹲下来,正好在两条狗中间。 阳光已经抢占了房门,正努力挤进屋子,想抚摸一下院长的双脚。马利亚的儿子站在室外等着。除了两条狗发出呜呜的悲号和铁锤有节奏地缓慢敲打铁砧外,修道院一片寂静。 来客一直等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人们早把他忘记了。夜里曾降过霜,但这时他站在室外,却感到早晨的阳光钻进骨头里,舒适又温暖。 突然,寂静被守望在岩石上的那个僧人的叫喊打破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在院长修道间里守护的人猛地醒过来,一下子都冲到外边去。屋子里只剩下躺在地上的院长了。 马利亚的儿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两步,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屋子里笼罩着死亡与长生的宁静。院长细瘦的、没有血色的脚被阳光照着像是在闪亮。一只蜜蜂贴着天花板嗡嗡飞着;一只生着绒毛的小黑虫在七支蜡烛间穿来穿去,从一支蜡烛跳到另一支,好像在选择自己的火葬场。 院长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他使尽全副力气抬起头,眼睛立刻就努出来,下颚落下,张着嘴,鼻子在空中嗅着,鼻翼贪婪地抖动。马利亚的儿子把一只手在胸前、嘴唇和额头上扬了一下,向他行礼问候。 院长的嘴唇蠕动着。“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他含混不清地说;马利亚的儿子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却看到院长的一张痛苦、严峻的脸上显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这以后他的眼睛立刻闭上,鼻翼不再抖动,嘴合起来,搭在胸前的两手一左一右翻落到身体两边,手心朝上平摆在地上。 这时候从远处来的两只骆驼已经在院子里跪下,僧侣们立刻涌到跟前把老拉比搀扶下来。 “他还活着吗?”年轻修道士问,声音里流露出极大的悲痛。 “还有呼吸,”哈巴谷长老说,“他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到,就是不能说话。” 老拉比头一个走进屋子,年轻修道士跟在他身后,替他拿着装着药膏、药草和护身符的万宝囊。两条狗尾巴夹在腿里,看见生人连头也不抬,只是把脖子伸长在地上一味哀号,好像很有灵性似的。 拉比听到狗叫声摇了摇头。我来得太晚了,他想,但是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他跪在院长旁边,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院长的心脏上。他的嘴唇几乎同院长的嘴碰到一起。 “太晚了,”他低声说:“我来得太晚了……你们不必太悲痛了,教友们!” 僧侣们嚎啕大哭,接着他们就按照入院时间先后、根据礼规逐个弯下身亲吻院长的遗体。哈巴谷长老吻院长的眼睛,其他修道士有的吻胡须,有的吻手心,最晚入院的人吻院长的脚。一个僧侣从院长的宝座上取下他生时使用的权杖,放在圣骸旁边。 老拉比始终跪在地上看着死者的遗容,很久很久目光也没有移开。为什么那张脸上留着这样凯旋似的微笑呢?那对紧闭的双目四周为什么有一种神秘的光辉?那有什么意义?太阳,一个不落的太阳把光辉洒在他的脸上,那光辉就永远不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太阳呢? 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僧侣们仍旧在地上跪着,正向死者礼拜;约翰的嘴唇贴在院长脚上,痛哭失声。老拉比的目光从一个修道士转到另一个身上,好像在依次询问他们。突然,他发现了马利亚的儿子。马利亚的儿子正平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双臂搭在胸前。但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是同院长一样的胜利的、恬静的笑容。 “万物的主宰,阿多奈,”拉比简直吓坏了,喃喃地说,“为什么你永无休止地试探我呢?帮助我吧,叫我懂得这个奥秘——我就能作出决定了。” 第二天,带着暴风雨的乌云裹挟着一轮怒气冲冲的血红的太阳从沙漠里蹦出来。灼热的东风从沙漠里扬起,世界立刻变得天昏地暗。修道院的两条乌黑的大狗本想对空吠叫,但它们的嘴马上被尘沙堵住,只好不再出声了。一匹匹骆驼紧贴地面趴着,闭着眼睛等待着。 僧侣们一个紧紧拉住另一个,一步步试探着慢慢往前走,努力在风中站稳身体。几个护送院长遗骸的簇聚成一团,紧紧抱住尸体怕被风刮走。他们正走出修道院,准备把院长埋葬。沙漠摇摇晃晃,像大海一样颠簸着。 “这是沙漠风,是耶和华的呼吸,”约翰低声说;他的整个身躯倚在马利亚儿子身上,“它使每一片绿叶枯焦,每一泓泉水干涸,它把你嘴里塞满尘沙。我们只要把院长神圣的骨骸放在一处洼地里就成了,风沙自然就会把它埋起来。” 他们走出修道院大门时,铁匠红胡子拿着铁锤突然出现了。在漫天尘沙里,他那高大的身躯黑乎乎地站在旁边,看着送葬的行列。但是他只出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风沙又把他裹起来了。西庇太的儿子约翰看到风沙中的这个怪影,万分恐惧,他紧紧拉住同伴的胳臂。 “这是谁?”他低声问,“你看见了吗?” 但是马利亚的儿子并没有回答他。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完美,那么准确,同他想要达到的丝毫不差,他想。眼前这件事就是个例子:他叫犹大和我在这里会面,在沙漠里,世界的尽头。那好吧,上帝,就让你的意旨实现吧。 他们都俯着身子一点点挪动脚步,双脚一次又一次地踩进滚烫的沙子里。他们想用袍襟遮住鼻子和嘴,但那细沙无孔不入,早已钻进他们的喉咙和肺里。狂风突然抓住走在送葬行列最前面的哈巴谷长老,把他扭了一个圈就撂倒在地上了。别的僧侣个个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踩着哈巴谷的身体仍旧往前走。沙子呼啸着,石块辚辚作响;老哈巴谷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谁也没有听见。 耶和华的呼吸为什么不是从大海吹来的清风?马利亚的儿子又在思考。他想问一下同伴,可是大风刮得他张不开嘴。为什么耶和华的风不把沙漠里的枯井都填满清水?为什么天主不爱绿叶,不怜悯人?唉,要是能有个人走近他,跪在他脚下,在被烧为灰烬前就告诉他人们的痛苦、地球和绿叶的痛苦,那该多好啊! 犹大仍然站在他那间小屋低矮的屋门前;这间与别的修道室不在一起的小屋是专门给他做铁工用的。他看到那一送葬行列跌跌滚滚,一会儿被风沙掩没,一会又重新出现,简直要笑破肚皮。更叫他高兴的是他发现了他正在捕猎的人;他的一对黑眼睛因为喜悦而闪闪发亮。“以色列上帝真是伟大啊!”他低声说。“一切都安排得那么美妙。他把叛徒带到我刀刃底下来了。” 他走进屋子,得意洋洋地捋着胡子。这间屋子非常暗,但是在屋角有一个灶火,煤炭烧得通红。那个一半是圣徒一半是狂人的驼背僧侣正一边拉风箱一边用拨火棒捅火。 红胡子铁匠情绪很高。“喂,耶罗波安长老,”他说,“这就是人们说的上帝的风吗?我喜欢这样的风,我真喜欢。如果我是上帝,我也会刮起这种风的。” 驼背僧笑起来。“我可不刮风了——我累坏了。”他离开风箱,擦了擦脑门和脖上的汗。 犹大走到他面前。“求你件事成不成,耶罗波安长老?”他说。“你看没看见昨天这里来了个年轻人?留着不长的黑胡须,修道院的一个客人,跟你老人家一样也是个半疯。这个人赤着脚,头上缠着一块带红点的头巾。” “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僧人说,不由得神气起来,“可是亲爱的铁匠,他不是个半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说他做了个梦,所以老远的从拿撒勒跑来,求院长——他在天之灵安息!——给他解释清楚。” “那好,你听我说:你在这里管接待客人,是不是?外面有人来,你就给他们安排住房,准备床铺,带他去吃饭,对不对?” “我管的就是这些事。我好像干什么都不成,所以他们叫我专门接待客人。我的职务就是洗洗涮涮,打扫房间,给客人准备吃的。” “好极了!你今天晚上就把他的床铺安排在我这间屋子里。我一个人睡不好觉,耶罗波安——我该怎样给你解释这件事呢?我爱做噩梦。魔鬼撒旦总是来引诱我,我怕我会被他弄到地狱里去。但是只要我知道有一个人在我身旁呼吸,我心里就安静了。你就替我这样安排吧。我送给你一件礼物作酬劳,一把剪羊毛的剪子。你可以用它铰胡子,也可以给别人理发、给骆驼剪毛——谁也不会再说你是个废物了。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你先把剪刀拿来。” 铁匠在他的袋子里摸索一阵,拿出一柄生了锈的大剪刀来。驼背一把抢过去,拿到亮光底下,开开合合地摆弄着,爱不释手。 “哎呀,你真了不起,你的手艺可真好。”这把剪刀叫驼背看得目瞪口呆,赞不绝口。 “怎么样?”犹大使劲摇撼他,叫他回到刚才谈论的问题上来。 “今天晚上就叫他睡在你这里。”驼背把话说完,马上抓起剪刀,走了出去。 送葬的人这时已经回来了。因为耶和华的风把他们吹得团团转,不断摔倒,这些人并没有走出多远去。他们找到一个坑,把尸体滚下去,然后就找哈巴谷长老念祈祷词,可是哈巴谷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最后还是拿撒勒来的拉比俯身在坑边上,对灵魂已经飞升的肉皮囊讲了一段话:“你本来自泥土,终又归入泥土。你体内灵魂已去,你已尽了自己职责,如今又有何用?肉体啊,你已经尽了职责:你曾帮助灵魂贬临人世,多少寒暑,行走在尘沙石砾上,叫它犯罪、痛苦、向往天国——那是它的本土,向往上帝——那是它的父亲。肉体啊,院长已无需于你,归去吧!” 就在教士讲这番话的时候,一层细沙已经落在院长的尸体上;脸、胡须和双手都已隐没。这时又刮起几阵尘沙,于是僧侣们便匆匆回去了。当那半疯的驼背僧抢走羊毛剪刀、离开铁匠的时候,他们都已躲进了修道院。他们个个叫沙尘迷了眼,嘴唇干裂,腋窝被衣服磨痛。他们还抬回来老哈巴谷,那是他们在归程上发现的;老哈巴谷半个身子已经埋在沙子底下了。 老拉比用一块湿布擦了擦眼睛、嘴和脖子,就面对已经空了的院长的高座蹲在地上。他听着耶和华的呼吸在关紧的门外肆虐;它要把世界烤焦,要把它整个抹掉。众先知的形象出现在他脑子里,一一从他眼前走过。正是在这样炙人的热风中他们呼唤着上帝,而当万物的主宰走近时,他们的嘴唇和眼睛一定也同今天这样感到火烧似的疼痛。“当然是这样!上帝就是一股灼人的热风,是一道闪电。这我知道。”他自言自语说。“他不是花枝绚烂的果园。人的心是一片绿叶,上帝把叶茎一折叶子就枯萎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们该做什么才能使他对我们温柔些?如果我们献给他羊羔作祭物,他就喊:我不要这个,我不吃肉;只有圣歌能消除我的饥渴。如果我们张口唱圣歌,他又喊:我不要听空洞的言辞。你们要献给我小羊的肉,你们亲生子的肉,独生子的肉,那才能消除我的饥渴。” 老拉比叹了口气。对上帝的思考使他又生气又疲劳不堪。他的目光往远处看了看,想找个角落躺一会儿。修道院的僧侣彻夜不寐,这时早已回到各自的小房间,他们要睡一会儿,要在梦中再看到院长。院长的鬼魂要在修道院盘桓四十天才离开,在这四十天内它要走进他们的幽室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劝诫他们或者责骂他们。就这样他们都早已躺下了,既是休息也要在梦中见到院长。老拉比环顾四周,但一个人也没看到。院长这间屋子已经空了,只有那两条大黑狗。黑狗已经走进屋子,正趴在镶着石块的地面上,一边闻着院长的座位,一边哀哀号叫。室外,狂风敲打门扇,也想闯进这间屋子。 老拉比本想就在两条狗旁边卧下,但他发现马利亚的儿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角望着自己,睡意马上从他枯涩的眼皮上逃遁了。他惶惑地坐起来,向他侄儿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年轻人似乎早已等待着这个时刻了。他唇边挂着苦笑,走到拉比身边。 “坐下,耶稣,我要跟你谈谈。” “我在听着呢,”年轻人回答,说着就在他身旁跪下,“我也有话要跟你说,西缅伯父。”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母亲跑遍各个村子,到处找你。她伤心极了。” “她找我;我找上帝。她同我永远碰不到一起。”年轻人说。 “你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你从来不爱你父母;你不像是一个做儿子的。” “这样对他们更好。我的心是一块燃烧的煤,挨着谁就要把谁烫着。” “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是不是一直追寻什么?”拉比说;他伸着头,想更清楚地看一看马利亚的儿子。他看见年轻人的眼里满是泪水。“你内心有什么痛苦?你正被它折磨、吞噬着。你把它坦白对我说出来,就轻松了。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件隐痛……” “哪一件?”年轻人打断了拉比的话。脸上再一次露出苦笑。“不是一件,是许许多多!” 他那令人心酸的一声叫喊简直把伯父吓坏了。老人把手放在侄子的膝头上,想给他一些勇气。“你就对我说吧,孩子,”他亲切地说,“把你的痛苦都亮出来,把它们从你的肠肚底下倒腾出来。罪恶只在阴暗的地方滋长,它们见不得阳光。不必害臊,也别害怕——说吧!” 但是马利亚的儿子却一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什么,把什么瞒在心坎底下,又把什么坦白说出,减轻精神上的重担。上帝,抹大拉,七大罪恶,无数的十字架。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它们在他身体里盘旋环绕,剐得他遍体鳞伤。 拉比望着他,目光是无言的乞求。他又拍了拍年轻人的膝盖。 “你不能说么,孩子?”最后,他低声、温柔地说。“说不出吗?” “不能,西缅伯父,我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受到很多诱惑?”拉比问;声音更加亲切和温柔。 “很多很多,”年轻人胆战心惊地说,“很多很多。” “我年轻的时候,孩子,”拉比叹了口气说,“也总是非常痛苦。上帝一直在折磨我、考验我,正像他现在考验你一样。他想看看我是否经受得起,能经受多久。我也受到种种诱惑。有些我是不怕的——那些面目狰狞的魔鬼。我怕的是另外那些——那些温柔的、亲切可爱的。后来你也知道,为了逃避,我就到这座修道院来了,正像你现在做的。但是上帝并没有放过我,就在这儿,在这修道院里,他还是把我抓住了。他派来的这个诱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哎,我就在这个诱惑前面栽倒了。从此以后——也许上帝正是要我这样,也许他正为这个才那么折磨我——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平静了,上帝也不发怒了。我俩和解了。现在我们成了朋友。你也一样,孩子,也会同上帝和解——你的病就都好了。” 马利亚的儿子摇了摇头。“我想我的病不会这么容易就治好的。”他低声说。他不再说话了,旁边的拉比也沉默着。他俩的呼吸都变得非常急促,大口喘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才开口,但是他马上就想站起来走开,“我想我永远也不会说了,我真感到羞耻。” 但是老拉比却使劲按住他的膝盖。“别起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别走。羞耻也是一种诱惑。你要克服它——别走。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我提出问题,你耐心回答……你为什么到修道院来?” “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把自己救出来?从什么事情里?从什么人那里?” “从上帝那里。” “从上帝那里?”拉比惊叫道;他大惑不解。 “他一直在追逐我,把他的指甲掐进我头里、心里、腰里。他要把我推到——” “推到哪儿?” “推下悬崖。” “什么悬崖?” “他的悬崖。他说我应该站起来,对人们宣讲。可是我会讲什么?我对他说:‘别缠我了,我没什么好讲的。’可他就是不听。‘好吧,那我就叫你看看——我要叫你厌恶我,你厌恶我就放过我了……’于是我就开始犯了种种的罪。” “犯了种种罪?”拉比喊道。 年轻人没听见拉比说什么,愤怒和痛苦已经叫他沸腾起来。 “他为什么选中我?他为什么不把我的胸膛揭开,看看我心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多条蛇盘绕在里面,咝咝地叫,一边叫一边跳舞——那都是罪恶!首先就是……” 那下边的字卡在他喉咙里了。他没有说下去,汗珠从头发根下冒出来。 “首先是什么?拉比语调柔和地问。 “抹大拉!”耶稣说,昂起头来。 “抹大拉!” 拉比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她才走上现在这条路。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教会了她肉欲的快乐——是这样的,我坦白告诉你。你听我说,拉比,如果你想知道这件叫你胆战心惊的事。我那时候大概也就三岁吧。我趁旁人都不在家时溜进你的房子。我拉着抹大拉的手,我们俩都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脚后跟紧紧贴着脚后跟,我们感到非常快乐——快乐的犯罪!从那时候抹大拉就走上迷途。她堕落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围着她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老拉比,但是老人把头埋在双膝中间,什么话也没说。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马利亚的儿子喊道,捶击着自己的胸脯。“如果只这一件事倒也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从小时候起,拉比,心头不但藏着这个奸淫的魔鬼,而且还怀着另外一个——骄傲自大。更小的时候,记得那时我还不太会走路,只能扶着墙走,老怕摔倒。那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喊:‘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真是太狂妄了,太狂妄了。有一天我正捧着一嘟噜葡萄,一个吉普赛女人,从我旁边走过。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把葡萄给我,我给你算卦。’我把葡萄给她,她低头看了看我的手心,喊道:‘噢,噢,我看到十字架,很多十字架,还有很多星星。’后来她又笑起来。‘你会成为犹太人的王的。’她说。后来她走了,我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从那以后,西缅大伯,我的头脑就混乱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西缅大伯,我过去没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以后,我的头脑就混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挺直喉咙大喊:“我是恶魔!我是恶魔!” 拉比把头从双膝中抬起来,用手堵住年轻人的嘴。 “别说了。”他命令说。 “不,我要说,”已经变得非常激动的年轻人说,“我已经开始说了,你再拦也拦不住了。我还要说:我是个说谎的人,我是个伪善者,我害怕自己的影子,我从来没说过实话——我没有这个胆量。我看见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就脸红、低下头,但我的眼睛却充满欲火。我的手从没偷过东西,从没打过人、杀过人——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害怕,我想反抗我的母亲,反抗百夫长,反抗上帝——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哟。如果你能看看我身子里面,你就会看到恐惧,一只浑身颤抖的小兔,正坐在里头——恐惧,别的什么也没有。我父亲、母亲和上帝,他们都是恐惧。” 老拉比拉起年轻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想叫他平静下来,但耶稣的身体却一阵阵抖个不停。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拉比安慰他说,“我们内心的魔鬼越多,我们就越有机会把它们改造成天使。天使这个名字就是我用来称呼悔改了的魔鬼的。所以你应该坚信……但是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再问一个:耶稣,你跟女人睡过觉吗?”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 “你不想吗?” 年轻人脸红了,没有说话,但看得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嘣嘣地跳着。 “你不想吗?”老人又问了一次。 “我想。”年轻人回答,声音非常低,拉比几乎听不清。 但他突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好像霎时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不,我不想!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拉比问。他已经找不出医治这年轻人痛苦的办法来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也根据许许多多找他来驱邪的人的经验,不少人的痛苦折磨都不难治好。这些人来的时候,嘴角冒着白沫,诅咒谩骂,口口声声说世界对他们太小了。可是后来他们结了婚,世界突然不那么小了。他们有了孩子,精神也就平静了。 “对我来说,这并不够。”年轻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需要的要比这个更大。” “对你还不够?”拉比惊奇地问,“那你还要什么呢?” 抹大拉扭着屁股、高视阔步地从他心中走过去,敞胸露怀,描眉画眼,脸上涂着脂粉。她对他媚笑着,牙齿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但就在她扭摆身子从他面前走过时,她的形体变化了,变得纷繁多样,马利亚的儿子看到一个湖泊,那一定是革尼撒勒湖,湖边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千万个抹大拉——个个仰着幸福的脸,阳光照着光采焕发。不,照着他们的不是太阳,是他自己,拿撒勒的耶稣。他正俯身在众人上面,叫那无数张脸光辉闪烁。他不知道那是由于快乐、由于愿望、还是由于得到拯救,他看到的只是灿烂的光辉。 “你在想什么?”拉比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年轻人突然脱口问道:“你信不信梦,西缅大伯?我信,我不相信别的。有一天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被无形的仇敌捆在一棵枯死的绿柏树上。红色长箭从头到脚穿在我身上,我全身都在流血。他们把一顶荆棘的王冠戴在我头上,几个火红的字和荆棘编织在一起。那字是:‘亵渎上帝的圣徒。’你看,西缅拉比,我是一个亵渎上帝的圣徒。所以你最好别再问我什么了,不然我又要说亵渎的话了。” “你就说吧,孩子——告诉我,”拉比神色不动地说,又拉起了他的手,“把亵渎话说出来你的心也就轻松了。” “我心中有一个魔鬼在喊:‘你不是木匠的儿子,你是大卫王的儿子!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先知但以理预言过的人子。不只这个,你是上帝的儿子。还不只这个,你是上帝!” 拉比俯身听着,头几乎挨到地面,衰朽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年轻人干裂的唇上粘满了白沫,舌头贴到上颚。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要说的都已说出来,他的心已经干涸了。他把手一下子从拉比的手掌里抽出,从地上站起来。又回过头,不无讥嘲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老人说;他觉得全部精力都已从体内流出,渗进地里。一生中他从人们的口里摄出无数魔鬼。被邪魔缠身的人从四面八方来找他驱邪。但所有那些魔鬼都微不足道,什么浴池鬼啊、怒气鬼啊、病魔啊,等等。只有这一回……他哪有力量跟这样一个恶魔较量呢? 室外,耶和华的风仍然猛力敲门,想要进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地上不见豺狼踪影,空中乌鸦也完全绝迹。一切生物都战战兢兢地蜷伏着,等待上帝发散完怒气。 第十一章 马利亚的儿子倚墙立着,闭着眼。他嘴里有一股苦味,像毒药似的苦味。拉比的头重又埋在双膝中间;他在思考地狱、魔鬼和人心……不是的,地狱和它众多的魔鬼并不在地下一个大坑里,它在人的心里,在那些最有德行、最正直无私的人的心里。上帝是一个深渊,人也是深渊——老拉比不敢把自己的心打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两人久久相对无言。幽深的寂静……两条狗也睡着了,它们一直为死者哀号,已经号丧够了。这时院子里突然有什么咝咝地叫起来,那声音尖锐刺耳但又有一种魅惑力。疯疯癫癫的耶罗波安第一个听见,立刻跳起来。每次耶和华的热风肆虐,庭院里总伴随着这种魅人的咝咝声。耶罗波安兴冲冲地跑到院子里,太阳正在西沉,但整个院子还充满阳光。就在枯井旁边的一块铺地石板上,驼背僧看见了那条黄纹大黑蛇抬着粗胀的脖颈,吐着芯子,咝咝地叫着。耶罗波安从未听过哪只笛子能像蛇的咽喉这样吹出如此迷人的音响。在夏天炎热的夜晚,他也梦到过女人,梦中的女人也总是这样,像一条蛇似的爬过他睡觉的席子,用舌头对着他耳朵发出咝咝的声音…… 这一天夜里耶罗波安又一次跑出自己的小屋,屏住呼吸,一点点走近这条昂奋的黑蛇。黑蛇咝咝地吹着笛子,耶罗波安看着它自己口里也发出笛声,他觉得蛇身上的激情逐渐传到自己身上来。过了一会儿,别的蛇也一条一条地爬过来,有的从枯井里,有的从沙地里,也有的从仙人掌底下,有的蛇长着蓝色冠兜,有的全身绿色,生着两只角,另外还有黄色的、黑色的、带圆斑点的……它们像一股股水流似的很快爬到用笛声把它们诱来的第一条黑蛇跟前,缠裹在一起,互相摩擦,互相舐弄,在院子中央纠结成一团,像是一个大葡萄串。耶罗波安看得下巴也掉下来,口水不断往下滴。他想:这就是性。男人和女人也是这样交媾,所以上帝才把我们从天堂里逐出来……他那从未受女人爱抚过的残疾身体也随着蛇的蠕动来回摇摆着。 拉比也听到了户外那勾引人的声音,他抬起头倾听着。上帝刮起带火的热风,他对自己说,而就在灼热的风中,蛇却在交配。天主喷出烈火想把世界烧焦,蛇却出来做爱。片刻间老人的心也被迷醉,不觉有些心猿意马。但他突然打了个哆嗦。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愿;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意义,一层明显的,一层暗藏的。一般人只了解明显的意义。他们说:“这是一条蛇。”他们的思想就不再往深处走了。但如果一个人心怀上帝就能看到有形事物的背后,看到那暗藏的意义。这些蛇今天爬到修道院的庭院里,开始咝咝叫,不迟不早,正在马利亚的儿子坦白吐露自己隐蔽思想以后。难道其中没有更深的含义吗?可这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冷汗流满他那被太阳晒得黎黑的脸。有时他从眼梢望一眼身边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有时他闭着眼、张着嘴,凝神听着外面的蛇叫。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从伟大的驱魔师约撒法那里学会了鸟语。当年他到这个寺院里修道时,约撒法是这里的院长。约撒法听得懂燕子、鸽子和老鹰的语言。他还准备教给拉比蛇的语言,可是还没来得及教他就死了,秘密也被带到土里去了。今晚这些蛇无疑带来了一个信息,但那是什么信息呢? 他又把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抱头,脑子嗡嗡作响。很久很久,他一直在地上扭摆身体,一边不住叹气。他觉得脑子里闪着一道道电光,一会儿是黑色的,一会儿是白色的。那含义是什么?那信息是什么?突然,他惊叫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拿起院长的权杖,倚在上面。 “耶稣,”他低声喊那青年说,“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年轻人没有做声。他正浸沉在无法表达的喜悦中。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终于在今天夜里,在他决定坦白说出自己隐密的这个夜晚,他第一次能够看到自己深邃幽暗的内心,能够分辨在幽暗中一条条嘶叫的毒蛇。他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而就在他呼唤它们名字时,这些蛇好像从他的身体里面爬了出来,一条一条地离开了他。 “耶稣,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老人又问。“是不是觉得心里轻松了?”他探过身去,握住年轻人的手。“过来吧。”他亲切地说,把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 他打开房门,拉着耶稣的手,跨过门坎。院子里肆无忌惮的蛇一对一对地缠在一起,只用尾巴撑着地面,身子昂举到半空,在火热的沙尘中狂舞,任凭旋风把它们吹得东摇西摆。有时候哪一对实在力气用尽了,就一动不动、僵直地趴在地上。 马利亚的儿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身体往后一缩,但是拉比攥了攥他的手,又伸出权杖去触了一下纠缠在一起的蛇团。 “你看,它们都逃走了。”他轻声说,笑着看了看年轻人。 “逃走了?”耶稣困惑不解地问。“从什么地方逃走了?” “你没觉得你的心已经卸掉了一个重担吗?它们都从你的心里逃走了。” 马利亚的儿子眼睛瞪得圆圆地先看了看正望着自己笑的拉比,又凝视起那些蛇来。蛇仍然互相纠结着,跳着舞,但却一点点移向那口枯井。他把手放在胸上,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激奋地怦怦跳动。 “咱们进去吧。”拉比说,又拉起他的手来。他们走进屋子;拉比把门关上。 “光荣归于上帝。”拉比感动地说。他看着马利亚的儿子,但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困惑起来。 这是个奇迹,他对自己说,就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本身就是奇迹……有那么一刻,他想捧住年轻人的头给他祝福,另一刻,却又想俯在他身下吻他的脚。但是他却控制住自己。在此以前,上帝不是一次又一次欺骗了他吗?有多少次,当他听说又有一位先知从山上或者沙漠里走到人间,他总是对自己说:“救世主来了!”可是每次上帝都把他骗了。拉比的心本来准备开花,但却一直是根光秃秃的树杈。所以这次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我要先试探他一下,他想,他心里本来藏着许多条噬咬他的蛇,现在蛇已经离开他,他的身体已经洁净了,他能够站立起来对人们宣讲了——到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门开了,负责迎宾的耶罗波安走进来,带来两位客人的简陋晚餐——大麦面包、橄榄和羊奶。他对耶稣说;“今夜我把你的卧席安排在另外一间屋子里,你在那里有一个伙伴。” 但是两位客人的心都在遥远的地方,耶罗波安说的话他们都没听见。蛇这时都已爬进井里,但它们的嘶叫声仍阵阵传进屋子。它们正在吹奏笛子,吹奏得如醉如痴。 “它们在举行婚礼呢,”驼背僧嘻嘻笑着说,“上帝刮着狂风,这些可恶的蛇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入了洞房。” 他看着老人,挤了一下眼睛,但是拉比却已经把面包浸在奶里,开始大嚼起来。他想增加体力,把面包、橄榄和奶化作智力,以便同马利亚的儿子对话。驼背僧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觉得跟他们呆在一起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转身退出屋子。 老头同年轻人面对面盘膝坐着吃晚餐,谁也不再说话。屋里光线非常昏暗,凳子、院长的高座以及记载先知但以理事迹的经卷仍然摊在上面的读经台上,在黑暗中显出朦胧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烟香。外面狂风却逐渐平息了。 “风停了,”拉比隔了一会儿说,“上帝来了,又走了。” 年轻人没说什么。它们走了。走了,他正在想;那些蛇已经从我身体里面逃走了。或许这正是上帝的意愿,或许正是为这个他才把我引到沙漠里,治愈我的病。他吹起大风,蛇听见了就从我心里爬出去,逃走了。荣耀归于上帝! 拉比吃完饭,先举起两臂做了个感谢天主的姿势,然后转过头对年轻人说:“耶稣,你的思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拿撒勒的拉比,你听见我对你说话吗?” “我听着呢,西缅伯父。”年轻人悚然一惊,不再精神恍惚。 “时间已经到了,我的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准备好做什么?”耶稣浑身颤抖着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要问我?准备好站起来宣讲啊?” “对谁宣讲?” “对人类。” “讲什么?” “不要为讲什么操心。你只要张开口;上帝要的只是你张口,你不爱人类么?” “我不知道。我看见人群,我为他们难过,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这就够了,孩子,这就够了。站起来跟他们讲话吧。你自己也许会更增加多少倍愁苦,但是他们的苦恼就会减轻了。也许上帝就为这个才把你派到世界上来,以后我们就知道了。” “也许上帝为这才叫我来到世界上?”年轻人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长老?”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正飘忽不定地等待着拉比的回答。 “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但我觉得这是可能的。我见到过征兆。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你用粘土捏了一只小鸟。你捏好了,放在手心里抚摸它,跟它说话,我觉得那只小鸟仿佛长出翅膀,从你手里飞起来。很可能这只用泥捏成的小鸟就是人的灵魂,我的孩子——你手里就把握着人的灵魂。” 年轻人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把头探出去听了一会儿。蛇这时终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他觉得很高兴,回过头来对老拉比说:“给我你的祝福吧,长老。不要对我再说什么了。你说的话已经够了,再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累了,西缅大伯。我想去睡觉了。有时候上帝会在夜里来,给你解释白天发生过的事……晚安,西缅大伯。” 负责接待客人的驼背僧正在门外等他。 “咱们走吧,”他说,“我带你去你过夜的地方。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木匠的儿子。” “我叫耶罗波安。人们也叫我半疯,叫我驼背。叫我什么都成。反正我是干苦活的,干完活就咀嚼上帝给我的干壳子。” “什么干壳子?” 驼背笑起来。“这你还不懂,傻瓜?干壳子就是我的灵魂!我嚼完了——晚安,做个美梦——于是卡隆(1)来了,这回又轮到他咀嚼我了。” 他在一扇低矮的小门前站住,把门打开。 “进去吧,”他说,“你的席子就在屋子后面左边那个角落里。” 他呵呵大笑地把年轻人往屋里一推。“睡个好觉,小伙子,再做个好梦。 别害怕,你会梦见漂亮女人的,她们就在咱们修道院上空里飘着呢!” 驼背笑得直不起腰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马利亚的儿子站着没有挪动脚步;一片漆黑……最初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但逐渐,刷成白色的墙壁隐约显露出来;壁龛里摆着一只水罐闪着幽暗的光辉;一个角落里,两只炯亮的眼睛正紧紧盯在他身上。 他伸出两臂,摸索着向前迈了两步。一卷没有打开的草席绊了他一下,他又站住脚。黑暗中的目光随着他的身躯移动。 “晚安,朋友。”马利亚的儿子招呼室内的同伴说,但没有人回答他。 身体蜷缩成一团,下巴埋在双膝中间,犹大正靠着墙壁注视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屋里回响着。过来……过来……走过来……他不出声地叨念着,搁在胸前的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短刀。过来……过来……走过来……他不停地叨念,看着马利亚的儿子一步步走近。走过来……再走近一点……他像念咒语似的口中喃喃着。 他的思想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遥远的以都买沙漠地的一个小村庄以略。他记得他那通晓魔法的叔父正是这样诱杀豺狗、兔子或是鹧鸪的。他的叔父总是趴在地上,两只火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准猎物,口中发出既是乞求、又是命令的嘘嘘声:过来……过来……走过来……于是那只飞鸟或者走兽立刻就昏眩了,开始垂着头、喘着气,一步步对着那张嘘嘘召唤的嘴爬过来。 犹大嘴中发出嘘嘘的哨音,开始时轻柔、温和,但一下子变得高亢、激越、充满了威胁意味。马利亚的儿子本来已经躺下预备睡觉,吓得一翻身坐起来。是什么人在我身旁?谁在嘘嘘地吹哨子?他闻见空气里有一股从愤怒的野兽身上发出的气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犹大兄弟,是你吗?”他平和地问。 “把人钉上十字架的刽子手!”黑暗中的那个人咆哮着说,怒气冲冲地用脚跺着地面。 “犹大兄弟,”年轻人又叫了对方一声,“把别人钉上十字架的人比自己被钉上十字架受的痛苦更大。” 红胡子腾身跳出来,把身体一扭,面对面地蹲在马利亚的儿子前边。 “我已经向奋锐党的弟兄们宣了誓,也向那个被处死的殉道者的母亲宣了誓,一定要把你处死。欢迎你,做十字架的木匠。我吹了几声口哨你就走来了。” 他跳起来,闩上门,然后回到自己的角落,蜷身倚在墙角,脸对着马利亚的儿子。 “听见我说的没有?告诉你,我可不给你时间听你号丧。准备好吧!” “我准备好了。” “不用喊叫。快着点!我要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 “我很高兴见到你,犹大兄弟。我已经准备好了。召唤我来的不是你,是上帝——所以我就来了。上帝的无限仁慈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你来得正是时候,犹大兄弟。今天晚上我把心里的负担都已甩掉,罪孽全都洗净,我可以把自己呈献给上帝了。我已经厌倦了再同他搏斗,厌倦了再活下去。我把脖子给你,犹大,动手吧。” 铁匠呻吟了一声,皱紧眉头。他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是的,他非常厌恶碰到这样自愿伸出来的脖子,像一只小羊羔似的。他要的是抗拒,是拼搏角斗,最后谁把谁杀死,都是真正男子汉热血沸腾互相厮打之后的自然结果,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拼杀的应得的报酬。 马利亚的儿子等待着,伸出了脖子。但是铁匠却伸出一只巨掌,把他推得远远的。 “你为什么不反抗?”他吼叫着说。“你还是不是个人?站起来跟我打一架。” “我不想反抗,犹大兄弟。我为什么要反抗?你要的也是我要的,无疑也是上帝所要的——所以他才把所有的棋子摆得这么好。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动身到修道院来,你恰好也在同一时刻动身;我到了这里心灵就被洗净——为死作好了准备;你拿着刀蹲在墙角准备杀人;门开了,我走进来……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征候呢?犹大,我的兄弟?” 铁匠什么也没有说。他怀着一团怒火嚼着自己的胡子,热血急速地在体内流动,一阵阵冲到头上来,冲上来的时候把脑子烧得通红,流下去的时候又叫他的面孔变得煞白。 “你为什么要钉制十字架?”最后他大声咆哮起来。 年轻人低下头。这是他的秘密——他怎能泄露呢?即使他说出来,铁匠又怎能相信呢?上帝叫他做的那些梦;他独自一人时听到的那些声音;还有抓进他头颅里、想把他提升到空中的利爪。他曾一直抵拒着,不愿跟他走——这一切犹大又怎能理解。他抓住罪恶,精疲力竭地紧紧抓住;那是把他牵系在人世间的唯一方法。 “我不能向你解释,我的兄弟犹大。你要原谅我。”他甚感歉疚地说。“我真的不能。” 铁匠换了个姿势,为了在黑暗中能更清楚看到年轻人的面容。他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把身体缩回来,重新靠在墙上。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问自己。我真不理解。我怀疑他是不是正被魔鬼牵着走——还是被上帝?不管被谁,那只揪着他的手可一刻也没有放松。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一点也不反抗,不反抗也许就是最大的反抗。叫我屠宰羊羔我可下不了手;我能杀人,但是不能宰羊。 “你是个胆小鬼,是谁也看不起的倒霉蛋!”铁匠发起火来。“咳,你为什么不下到地狱去?人家在你这半张脸上掴了一掌,你呢?你把那半张也递过去叫人打。你看到一把刀子就马上把脖子伸出来。谁碰到你都会觉得恶心。” “上帝还是愿意碰我的。”马利亚的儿子心平气和地说。 铁匠把手里的刀子摆弄来摆弄去,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在短暂的一刻里,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年轻人低垂的头上闪动着一个光环。他吓得毛骨悚然,紧握刀子的指关节也松懈下来。 “我的脑子也许很笨,”他对马利亚的儿子说,“可是只要你肯对我讲,我还是能懂的。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你从什么地方来?包围着你的那些神话都是怎么回事?开花的拐杖,霹雷闪电,你散步的时候总是晕倒,还有人家说你在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怎么回事?” “那都是怜悯,犹大兄弟。” “怜悯谁?你怜悯什么人?是怜悯你自己,怜悯你的贫穷和不幸?还是你对以色列感到怜悯?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怜悯以色列?我要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你听见没有?就是这个,别的我都不想知道。是不是以色列人遭受的苦难叫你痛不欲生?” “人的苦难,犹大兄弟。” “你还是别用‘人’这个词吧。希腊人屠杀我们屠杀了这么多年,这个可诅咒的民族!他们也是人。罗马人也是人,他们也在屠杀我们,在践踏我们的神庙。为什么要关心他们这样的人呢?你的眼睛只应该看到以色列人,如果你有怜悯心,也只应该怜悯以色列人。让别的人都见鬼去吧!” “但是我也怜悯胡豺,犹大兄弟,也怜悯麻雀,怜悯小草。” “哈哈哈!”红胡子大笑起来,“也可怜蚂蚁吗?” “是的,也可怜蚂蚁。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当我弯下腰看一只蚂蚁的时候,我在它那黑壳的小眼睛里就看到了上帝的脸。” “要是你弯下腰看看我的脸呢,木匠的儿子?” “我也看到上帝的脸,在你眼睛的最深处。” “还有,你不怕死吗?” “我为什么要怕,犹大兄弟?死不是一扇关上的门,是可以开开的门。它打开了,我们就进去。” “进到哪里去?” “上帝的怀抱里。” 犹大又急又恼连声叹气。这个家伙叫你根本抓不住,他想;你无法压服他,因为他不怕死……他用手托着下巴,盯着耶稣,努力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我不杀你,”最后他说,“你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管上帝决定叫我干什么……我想我要站起来对人们宣讲。” “对人们讲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犹大兄弟?我只把嘴张开,话由上帝来说。” 年轻人头顶上的光环比刚才更亮了。忧郁、消瘦的脸闪射着电火的光辉;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无比的自信,好像是有意对犹大挑逗。红胡子感到一阵困惑,不觉垂下眼皮。他想:如果我肯定知道他会到外面去宣讲,去唤起犹太人。鼓动他们反对罗马,我就不杀他了。 “你还在等什么,犹大兄弟?”年轻人问道。“也许上帝派你来不是为了杀我?也许上帝别有意图,究竟是什么连你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你才看着我想猜测出来。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但我也准备继续活着。你决定吧。” “你那么性急干什么?”红胡子沮丧地说。“夜长得很,咱们有的是时间。”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怒气冲冲地喊:“就是跟你说话也是越说越糊涂。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的是另一个。我简直一点也摸不着你。在我看见你以前,在听你跟我说话以前,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要干什么。现在我反而拿不准了。你别理我了。你转过头去睡你的觉去吧。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把所有这些事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我该怎么办。” 说完这番话,他就咕哝着转过身子,面对墙壁。 马利亚的儿子在草席上躺下,双手静静地搭在胸前。 上帝想要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就会发生,他想;他怀着无限信任闭上眼睛。 一只猫头鹰从对面岩石上的一个洞穴里探出头来。发现上帝的旋风已经过去,它在空中无声地盘旋了两遭,就亲切地招呼起它的伙伴来。上帝走了,它叫道,咱们又逃生了,亲爱的——出来吧!高悬在小屋屋顶的天窗里,出现了无数小星。马利亚的儿子睁开眼望着它们,感到很幸福。星星缓缓移动着;一些消失了,另一些又显现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 犹大盘膝坐在席上,身体扭来扭去。有时候他站起身,呼吸喘急地走到房门,但是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嘴里不知叨念着什么。马利亚的儿子眯缝着眼睛望着他。上帝想要什么发生,什么就要发生,他想;他在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紧挨着他们这间小屋的骆驼圈里,一头骆驼恐惧地嘶叫起来;它一定是梦见了狼或是狮子。庞大的星群在东方天际威猛地出现,像一支阵容严整的队伍。 突然,一只雄鸡在暗夜里喔喔啼了一声。犹大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一个跨步走到门口,猛地把门扭开,跨出门槛,又随手把门掩上。院子里传来他的一双赤脚踏在铺地石板上的沉重足音。 这以后,马利亚的儿子转过头来,看见了他的忠实的旅伴。她正笔直地站在墙角里,在黑暗中警觉地守望着。 “原谅我,我的姐妹,”他对她说,“那一时刻还没有到呢。” 【注释】 (1)Charon,根据希腊神话,卡隆是厄瑞玻斯和夜女神的儿子,专司在冥河上渡亡灵去冥府。 第十二章 这一天刮起了温暖、潮湿的南风,革尼撒勒湖上掀起了巨浪。秋天已经来了,大地散发着葡萄叶和熟透了的葡萄气味。一串串膨脝饱满的葡萄。几乎坠到地上,人们正忙着采摘。迦百农的居民不分男女天蒙蒙亮就走出村子。少女们的脸蛋像葡萄一样晶莹发光,因为不停地吃葡萄,脸上、嘴上都沾满了汁水。小伙子们也被体内发酵的葡萄汁弄得精神昂奋,眼睛总在偷看边干活边嬉笑的少女。从每一座葡萄园里都传来叫喊声和欢笑声。女孩子们胆子大起来,开始挑逗男人;小伙子被勾起火来,越来越向她们靠近。调皮鬼在人群里蹿来蹿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就得意地大笑起来。 老西庇太宽大的宅院门户大开,人声鼎沸。年轻人把满筐的葡萄一筐筐从园子里运来,倒在摆在院子左边一台榨汁器里。四条大汉,腓力、雅各、彼得和补鞋匠拿但业,一个像骆驼似的天真老实的年轻人,正在把毛烘烘的小腿洗干净,准备跳到榨汁器里踩葡萄。这一年迦百农种葡萄的农民,即使是最穷困的,一座小小的葡萄园也能保证他们终年有酒喝。每年他们都要把葡萄运到西庇太这里,借用他的榨汁器榨出汁液,然后再拿回家去。贪财好利的老西庇太从每个使用他器械的人那里扣取一部分,自己满装了一罐又一罐、一桶又一桶。他坐在一个高台上,拿着一根长棍、一把小刀,每人拿来几筐葡萄,他都在棍子上刻了记号,记下数目。但是使用西庇太榨汁器的人自然也心里有数;一两天后当他们把自己的一部分取走的时候,决不想吃亏。老西庇太总想占别人便宜,谁也不敢信任他;跟他打交道后脑勺也得长着眼睛。 对着院子的一间内室的窗户正开着;房子的女主人撒罗米正躺在一张长椅上,向外面观望。院子里的喧哗笑语她都听在耳朵里,这样她似乎暂时忘记了折磨着她的关节痛。年轻的时候,撒罗米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纤巧、窈窕、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而且出身于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三个村子——迦百农、马加丹和伯赛大——争着要把她娶过去。三个村子各有一个求婚者,同时来求见撒罗米的父亲——一个有钱的船主。每个求婚的人都有一大群朋友前呼后拥;他们牵着骆驼,骆驼背上驮着一筐又一筐的聘礼。聪明的老人把三个年轻人的身体、品貌和财产掂算来掂算去,最后选中了西庇太作自己的女婿。西庇太和撒罗米结了婚,对自己的妻子非常满意,可是岁月流逝,秀美的少女变成老妇,容颜被时间蚀尽,撒罗米如今已经衰老不堪了。可是她丈夫西庇太却仍然精力充沛,每逢节日的夜里,总要到外面游逛,同一些寡妇干些不三不四的事。 这一天老撒罗米却红光满面,因为她的宝贝儿子约翰头一天从修道院回家来了。约翰面色苍白,身体消瘦,祈祷同禁食快要把他搞垮了。撒罗米这一次决定把他留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再走了。她要用好吃的、好喝的保养他,他的身体一定会强壮起来,两颊一定会变得红润润的。上帝非常善良,她对自己说,我们要感谢他的恩慈。只要他不想吮吸孩子身上的血,上帝就非常善良。禁食应该有节度,祈祷不能不分昼夜;如果这样,人同上帝就相安无事了。这样合理的安排应该不难作出。撒罗米焦急地向门口张望,等着儿子约翰回来;这一天他也到葡萄园去帮助大家踩葡萄去了。 庭院中心有一棵大杏树,结着累累果实。红胡子犹大这时正在树底下弯着腰修理酒桶。他一言不发地抡着铁锤,把铁箍固定在酒桶上。如果从右边看,犹大的脸阴阴沉沉,凶狠恶毒;但如果从左边看,他的脸又显露着忧郁不安的神色。自从他像贼似的溜出修道院以后,很多天过去了。在这一段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收获,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外一个村子,到处给人修理酒桶。不管走进谁家,他都一边干活一边听别人说话,把每个人的言行都暗暗记在心里,以便日后全部向他参加的兄弟会汇报。我们熟悉的那个吵吵嚷嚷、动不动就同人吵架的红胡子哪里去了?从他离开修道院的一天,红胡子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加略的犹大,你这该死的,为什么你总是闷声不响?”西庇太对他吼叫着。“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二加二等于四,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你就一点也没发觉?张开嘴说点儿什么,你这恶棍。现在大家正在收葡萄,这可不是小事。在这样的日子里谁都笑得合不上嘴,连老爱发脾气的黑毛羊都整天欢蹦乱跳的。” “你可别诱惑他,西庇太,”腓力插嘴说,“他到修道院去过。看来不久也要穿上白袍了。你没听说过吗?魔鬼年纪老了就要当僧徒了。” 犹大转过头来恶狠狠盯了腓力一眼,可是没说什么。他讨厌这个放羊的。这人不是个男子汉,只说漂亮话,不见行动,是个就会耍嘴皮子的家伙。最后一分钟胆怯了,不想入党了,说什么“我还有羊呢,怎么能扔下不管啊!” 老西庇太哈哈大笑起来,转过来对红胡子说:“你可要小心着点,倒霉鬼。进修道院是一种传染病,你可别传染上。我自己的儿子差一点就没逃出来。只因为我的老伴生了病,他听说以后才跑回来。他已经跟院长学会了用药草治病,所以回家给她治病来了。我告诉你,这回他就不走了。往哪儿走?他又没发疯,不是吗?沙漠里没吃没喝,整天趴在地上作祷告——那里只有上帝。这里呢,有饭吃,有酒喝,有女人——也有上帝。什么地方都有上帝。为什么专门到沙漠里去找他啊?你说是不是,加略的犹大?” 可是红胡子并没有回答,他已经又抡起锤子来了。这条癞狗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犹大想,他怎么能够懂得别人的苦恼呢?上帝具有无限神威,动不动就把什么从地面上抹掉,可是就连上帝也讨好这只肥猪,这个寄生虫,不叫他受一点点损失。上帝对他真是关怀备至,冬天像件羊毛衫似的裹在他身上,夏天又贴着他像件凉快的衬衣。这是为什么?他看中了他什么?难道这个老无赖关心以色列人民?看见以色列人受难,他是连一根手指头也不伸的。他爱的是那些罗马犯罪分子,因为他们保护着他的财产。愿上帝保佑罗马人,他说,因为罗马人维护了社会秩序。如果没有他们,一批流氓和赤脚汉就要把我们打倒在地,我们的财产就全保不住了……别担心,你这老无赖,这一天早晚要来的。上帝忘了做的事奋锐党人可没忘。耐心一点,犹大,别叫人知道风声。要忍耐。万物主宰耶和华的日子一定会来的! 犹大抬起一双绿眼珠看了看西庇太,他好像看见西庇太正在那台榨汁器里,漂浮在血一样红的葡萄汁上。犹大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这时候四条大汉已经把腿脚洗刷干净,跳进榨汁的大桶里。他们齐膝站在葡萄堆里,两脚用力踩踏,不时弯身捞一把放在嘴里,弄得胡子上都沾满了葡萄茎。有时候他们索性手拉手地跳起舞来,有时候又尖声喊叫,独自跳跳蹦蹦。葡萄汁把他们弄得醉醺醺,但是叫他们心醉的还不仅仅是葡萄,从敞开的大门他们还看到了在园子里摘葡萄的少女。那些女孩子们弯着腰,连膝盖以上的妙处也没逃过他们的目光;还有那在葡萄叶中摇摆着的乳房,也像一串串鲜嫩的葡萄。 踩葡萄的人看着眼前的美景,心思混乱起来。这不是榨葡萄机,不是大地和萄葡园,这是天堂。坐在高台上、手拿木棍和小刀的那个人就是耶和华上帝;他正在计算该给哪个人多少酬报:谁拿来多少筐葡萄,多少罐酒,死后他就给他多少酬报——几罐酒、几大锅好吃的和几个女人! “啊!我的天哪,”彼得突然喊起来,“如果上帝现在来对我说:‘喂,彼得,我今天很高兴,你有什么要求,任何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什么都能叫你满足。你要什么?’——如果他这样问我,我就回答说:‘踩葡萄,我的主,我要永生永世踩葡萄!’” “不要点儿酒喝吗,傻瓜?”西庇太大声喝道。 “不要。我说的是真心话,就想踩葡萄。”他的神情很严肃、很认真;他一点也没有笑。他停了一会儿,没有再踩葡萄,在阳光照耀下伸了个懒腰。他的上半身赤裸着,露着前胸上一条大黑鱼纹身。这是若干年前一个曾一度坐过牢的艺术家用针在他身上刺出来的。这人的技巧很高,黑鱼缠裹在彼得的鬈曲的胸毛上,好像正摇着尾巴快乐地游水。黑鱼上面还刺着一只带四个倒勾的小船锚。 但是腓力想的却是他的羊。他不喜欢耕地,不喜欢看管葡萄园和榨葡萄汁。 “我的老天,”他语含讥讽地说,“你可给自己找到事干了,彼得,踩一辈子葡萄!我要是祈求上帝,我就叫他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大块绿草地,到处是山羊、绵羊。我整天挤羊奶,叫羊奶从山坡上像条河似的往下流,在平原上汇集成湖泊,叫所有穷人都有奶喝。天黑以后,所有的牧羊人都聚在一起,也把上帝——咱们的放羊头请来,点起一把篝火,一边烤羊肉吃一边讲故事。这才叫天堂呢!” “这个该死的白痴!”犹大骂了一句,又狠狠地盯了腓力一眼。 小伙子们在院子里跑出跑进,除了在腰间围着一块花布外,赤裸着长满汗毛的身子。断断续续地听到院子里的人议论天堂,他们都大笑起来。这些年轻人心里面也有他们的天堂,只是没有坦白说出来罢了。他们把一筐筐的葡萄倒在榨汁器里,又大步如飞地跳到大门外边,急忙回到那些摘葡萄的漂亮姑娘身边。 西庇太本已张开嘴,想说句什么俏皮话,但突然愣在那里,嘴也没闭上。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来客;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了。这人身上披着一块黑羊皮,赤着双脚,头发乱成一团,脸色焦黄。站在门坎外边的这个活僵尸是什么人呢?院子里的人不再笑了。撒罗米老太太也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往外看,突然她叫喊起来:“那不是安德烈吗?” “亲爱的上帝!”西庇太喊道。“安德烈,看看你这副样子!你是不是从地狱里回来了?还是要到别的什么地方,从这里经过?” 彼得从榨汁器里跳出来,拉住他这位兄弟的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惊奇又爱怜地看着他。哎呀上帝啊,难道这会是安德烈,会是那个面孔圆圆的英俊小伙,会是那个不论干活还是游戏总把别人远远抛在后面的健儿?安德烈曾同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亚麻色头发的路德订过婚。一天夜里,上帝刮起了一阵狂风,路德和她父亲双双淹死在湖里。安德烈在万分悲痛中离开了家,决定把自己的身心全部奉献给上帝。他当时想的是:如果我投到上帝那里,说不定我会找到路德的。这种事谁也说不清。事情非常清楚,安德烈离家出走,是去寻他的未婚妻,而不是上帝。 彼得惊惧万分地注视着他。他还记得当年他们把他交付给上帝时他是什么模样,可是看看吧,上帝怎么会把这样一个人还给他们了? “咳,”西庇太对彼得大喊一声,“你是不是要这么看他一整天?还不叫他进来?外面要是刮起风来,看不把他刮倒的!快进来,安德烈,我的孩子。弯弯腰,捡几串葡萄吃。面包咱们也有,感谢上帝。你得好好吃点什么,让脸上有点血色。要是你那可怜的老父亲看见你这副模样,他会吓得再钻进鲨鱼肚子里去的!” 但是安德烈却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臂。“你们不害臊吗?”他对所有在场的人喊道。“你们不敬畏上帝吗?世界正在毁灭,可你们却在这里一边踩葡萄一边说笑话!” “圣徒保佑我们,又来了一位多管闲事的人!”西庇太嘟嘟囔囔地说。他气冲冲地转过来对安德烈说:“你能不能叫我们耳根清静一点?这些话我们听得够多的了。这不就是你们那位施洗的先知讲的那套话吗?好了,你最好去跟他说说,叫他换个调子吧。他说什么世界末日已经来了,坟墓要裂开,死人都要飞出来。说什么上帝要到尘世来——第二次降临——要打开账本,那时候我们就要遭殃了。告诉你,这都是瞎说,都是胡说八道!别听他的,孩子们。咱们快干活吧。踩葡萄汁吧!” “改悔吧!改悔吧!”约拿的儿子大声喊叫道。他从自己哥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站在院子当中,同老西庇太正好面对面,一只手指伸出来对着天空。 “我这是为你好,安德烈,”西庇太说,“坐下来吃点什么,再喝两口酒,你就恢复理智了。太可怜了,你已经饿昏头了。” “你是因为吃得太多昏头了,西庇太。”约拿的儿子反口说。“但是你脚下的地面已经裂开大缝。上帝就是地震,他要吞掉你的榨葡萄机、吞掉你的渔船,还要吞掉你,你同你那个肥肠大肚子!” 安德烈变成了一团烈火。他的眼睛一会儿盯住这个人,一会儿盯住那个人,高声喊叫:“在这些葡萄汁变成酒以前,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赶快穿上粗毛衣服,头顶撒上灰,捶打你们的胸脯,大声忏悔吧!你们要高喊:‘我犯了罪!我犯了罪!’世界是一棵树,已经糟朽了,救世主就要带着斧头来了!” 犹大停止了钉钉子。他的上唇咧开,露出锋利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但这时西庇太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看在上帝面上,彼得,”他喊道,“快点把他弄走吧,别耽误了咱们干活。整天就听见他们喊:‘上帝来了!上帝来了!’有时候上帝带来烈火,有时候又带着账簿。这回可好,拿着一把斧子。你就不能叫我们安静一会儿,你这骗子,谎话精!告诉你,咱们这个世界满不错,谁都活得很好。我就要这么说!…快踩葡萄吧,别听他胡言乱语的。” 彼得轻轻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叫他安静下来。“别激动了,”他轻声说,“别激动了,别再大声喊叫了。你走了很长的路,累坏了。咱们回家去,你可以休息一会儿。父亲看见你也会安心的。” 他拉起安德烈的一只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领着他走出去,像拉着个盲人。他俩沿着狭窄的巷子走去,消失不见了。 老西庇太纵声大笑起来。“哼,约拿这个倒霉鬼,这个叫鱼吞进肚子的可怜的先知!我要是他,宁可死了也不想看到这个儿子!” 这时撒罗米老太婆开口了。她好像仍然觉得安德烈的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西庇太,”她摇了摇一头白发说,“你说话可要小心一点。咱们头上站着一位天使,你说什么他都要记下来的。你这样随便嘲笑别人早晚要遭报应的。” “母亲说得对。”直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的雅各这时开口说。“你还不是差一点就把宝贝儿子约翰丢了,父亲?我看你跟老约拿也差不多。而且你能不能保住约翰还很难说。我听那些搬运葡萄的人说,他现在说是在葡萄园里干活,其实正坐在女人堆里,絮絮叨叨地大讲什么上帝、禁食和灵魂不朽呢。我要是你,也为有这样的儿子难过,父亲!” 雅各说完干笑了几声;他对自己这位不爱干活、已经娇惯坏的兄弟一直看不上眼。接着,他就像跟谁赌气似的拼命踩起葡萄来。 血一下子冲到西庇太的头上来。正像雅各容忍不了约翰一样,西庇太也容忍不了他的这个大儿子——这父子俩彼此太相像了。如果这时候约瑟的妻子,拿撒勒的马利亚没有靠在约翰身上出现在大门口,这父子俩一定会大吵一顿的。马利亚长途奔波,两只脚满是血泡,沾满尘土。她已经离家很多天,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泪流满面地到处寻找儿子。上帝为什么叫她儿子丧失理智,举止失常了呢?虽然还活着,她已在悲泣着给他唱挽歌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听有谁见过自己的儿子。“他高高的,瘦瘦的,光着脚,穿着蓝褂子,系着一根黑腰带。你会不会见到这么一个人?”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个人。感谢西庇太的小儿子约翰,她终于知道儿子的行踪了。原来他正躲在沙漠中的修道院里,已经换上了白袍,正匍匐在地上作祷告呢……约翰对这个老妈妈非常同情,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她倚在约翰的胳臂上,走进西庇太的院子。她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动身去沙漠。 撒罗米老太太庄重地站起身来。“欢迎你,马利亚,亲爱的,”她说,“快进来吧。” 马利亚把头巾遮到眉毛上,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穿过了院子。她抓住了这位比她年长的老友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哭是有罪的,亲爱的。”撒罗米老太太说。她让马利亚在长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你儿子现在很安全,他已经站在上帝的屋檐下面了。” “你应该知道,做母亲的痛苦有多大,撒罗米。”马利亚叹了口气说。“上帝只给了我一个儿子,又是一个残缺的人。” 老西庇太听见了马利亚的诉苦(如果他的利益不受侵犯,他并不是个坏人),从高台上走下来,他想说几句话安慰她。“这都是因为他太年轻,马利亚。”西庇太说。“别难过,这一切会过去的。人在年轻时就像喝酒喝多了,可过不了多久还会清醒过来,老老实实地把脖子伸到轭下面。你的儿子也会清醒过来的,马利亚。就拿站在你面前的我这个儿子说吧,感谢上帝,还不是已经醒过来了?” 约翰的脸羞得通红,可是并没说什么。他走进里屋,准备拿一杯冷水和几只无花果款待客人。两个女人并排坐着,头几乎抵着头,谈论起上帝怎样把马利亚的儿子召唤走的事。她们的嗓子压得很低,生怕叫院里的人听见,有人会走进来打扰她们的清谈。要知道,能把自己的痛苦向另外一个人倾诉,这也是妇女们很大的一种享受呢! “你儿子把他的事都对我讲了,撒罗米。”马利亚说。“他每天除了祷告就是祷告,没完没了。他总是趴在地上,手和膝盖都磨出茧子来了。约翰还说,他连饭也不吃,瘦得都没人样了。他已经开始看见空中的翅膀了。听说为了能看见天使,他连水也不肯喝。你说说,这样自己给自己罪受,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呢,撒罗米?他那当拉比的伯父给那么多魔鬼附体的人治好了病,可就是治不好自己的侄子。上帝为什么要诅咒我?我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她把头伏在撒罗米的膝头上,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约翰走进屋来,拿来一铜杯水,用一片无花果叶托着五六个无花果。“别哭了,”他对马利亚说,一边把无花果放在她怀里,“你儿子的整个脸都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但是有一天夜里被我发现了。我看见那光辉怎样在他脸上闪闪烁烁,把他整个脸都笼罩了。我真吓坏了。院长去世以后,哈巴谷长老每天夜里都梦见他。哈巴谷长老说,院长拉着你儿子的手,带他到每个修道间去,伸出手指指着他给每个修道士看。院长并没有说话,只是满面笑容地指着耶稣。最后,哈巴谷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把别的修道士也都叫起来。大家聚在一起,绞尽脑汁猜测这个梦有什么含义。院长想告诉大家什么呢?为什么他指着这个新来的修道士笑?前天,就在我离开修道院的那一天,修道士们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启示,把梦解释开了。原来死去的老院长想叫你儿子继承自己的圣职,叫他担任新院长。全院的僧侣一分钟也没耽误,马上找到了耶稣。他们跪在他脚下,高声呼喊,叫他担任院长,对他说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你儿子却并不答应。不,这不是我要走的路。他说。我不配。我要离开这里。中午我离开修道院时,还听见他们吵吵嚷嚷,争执不下。僧侣们恐吓说,要把他锁在一间屋里,派人守着门,不叫他逃走。” “祝贺你,马利亚,”撒罗米老太婆说,脸上露出了喜容,“你真是个有福气的母亲!上帝在你怀胎的时候吹进去神气,你居然一点也没觉察。” 可是那位受到上帝恩宠的女人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感到任何安慰。“我不想叫我儿子当一个圣徒,”她低声说,“我要他跟别人一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想让他娶媳妇,给我生下孙男孙女。这才是上帝叫人走的路。” “这是平常人走的路,”约翰轻轻地说,好像为自己提出不同看法感到羞耻似的,“你儿子现在走的路才是上帝的路。” 他们听见从葡萄园方向传来阵阵呼喊和哗笑声。两个运葡萄的年轻人激动地跑进院子来。 “告诉你们个坏消息,头儿们,”两个人大喊,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像抹大拉闯了什么祸。人们正拿着石头到处找这条美人鱼,要把她砍死” “什么美人鱼,孩子?”踩葡萄的人停止了跳舞,好奇地问道,“你是说抹大拉?” “不是抹大拉是谁?上帝保佑她!这消息是两个赶驴的人经过这里带来的。他们说强盗头子巴拉巴——这个叫人发抖的魔王——昨天,也就是说星期六,离开拿撒勒,闯进抹大拉的窝子,把她那地方搅翻了天。” “又是一个狂热派!”西庇太气呼呼地说。“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他自称是奋锐党的人,要拯救以色列。哼,就凭他那副嘴脸!这个早晚下地狱的坯子……你们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巴拉巴星期六晚上从抹大拉的门口经过,看见她院子里坐满了嫖客。那些异教徒在神圣的安息日(1)还要寻欢作乐。巴拉巴看到这种亵渎行为怒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就冲进院子里。他从衣服里面扯出一把刀子,院子里的商人也都拔出刀剑。左邻右舍的人都冲进来,于是发生了一场混战。人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院子里就已经血流成河。我们有两个人受了伤,倒在地上;商人们骑上骆驼,一溜烟地逃命去了。巴拉巴把房门踹开,准备进去杀死那个害人精。可是抹大拉不见了。原来她已经从后门逃走了,踪影全无。于是全村的人都出来搜寻。后来天很快就黑了,再也无法找到她了。今天早上他们又分几路继续找,后来终于发现她的踪迹。他们大概在沙地上看见了她的足迹。她是往迦百农这个方向逃走的。” “她要是真到这里来,那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孩子们!”腓力舔着他那山羊似的嘴唇说。“咱们的天堂就差这么一个漂亮女郎了。可不是,伊娃早就被人忘记了。来了个抹大拉可真叫人高兴。” “她的水磨房在安息日也开张营业,愿上帝保佑她!”单纯的拿但业偷偷地笑着说。他记得有一天晚上,那是一个安息日的前夜,他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又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浴池的诱人的魔鬼来了,拉住他的手。于是他俩去找抹大拉,径直走到抹大拉的房子里。那是个冬天,生意清淡,所以拿但业去磨房里呆了一整天,整个安息日都不停地磨磨。想到这里,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人们会说,这是犯了大罪。不错,是犯了大罪,可我们一切都听从上帝安排,上帝会宽恕我们……平和、贫穷、多灾多难、至今也没有结婚的拿但业一辈子都坐在村子里的一个街角为村民做木屐、为放羊人做粗笨的皮鞋。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啊?所以在他这一辈子的某一个稀罕的日子里,他才把一切置之度外,就像一个真正男子汉那样狂荡一番——哪怕那天正是安息日他也不管不顾了。正像我们说过的,上帝理解这类事,他会宽恕的…… 老西庇太皱着眉头嘟囔着:“真叫人心烦,叫人心烦!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完没了?什么先知啊、妓女啊、哭哭啼啼的渔夫啊,谁都找到我的门上来!好,这儿又来了个巴拉巴,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他转过头对踩葡萄的人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还是快干活吧。咱们就管踩葡萄,别的事少管。” 屋里,撒罗米老太婆同约瑟的妻子马利亚也听见了外面正在议论的这个消息,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却都把头低下来。犹大放下锤子,走到街门口,倚在门框上。刚才大家说的他都听在耳朵里,也都记在心上了。在往街门外走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西庇太一眼。 犹大站在门外看看有什么动静。他听见有人吆喝,看见远处扬起一片尘土。男人在奔跑,女人尖声叫喊。“抓住她!抓住她!”榨汁器里的三个男人还没来得及跳出来,老西庇太也还没有来得及从高台上走下来,这时抹大拉已经扑进院子来,一头趴在撒罗米老太婆脚下。抹大拉衣服被撕得粉碎,舌头耷拉在嘴唇外边。 “救救我!救救我!他们追来了!”她哭喊着说。 撒罗米老太婆很可怜这个女罪人;她站起身,关上窗户,叫儿子把门闩插上。 “蹲在地上,”她对抹大拉说,“藏起来,别叫他们看见。” 约瑟的妻子马利亚俯下身,仔细看了一下这个误入歧途的女人。她既感到同情又非常害怕。世界上只有规矩女人才能体会保持名誉是一件多么辛酸、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可怜这个女人,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这个充满罪恶的身体像是一头野兽,遍体黑毛,非常危险。她儿子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差一点被这头野兽攫走,幸而后来他逃脱了。是的,他从这个女人的手掌里逃出来了,马利亚想,叹了一口气,可是后来却被上帝…… 撒罗米老太婆用手摸了摸抹大拉滚热的额头。“你哭什么,孩子?”她充满怜悯地问。 “我不想死。”抹大拉回答。“我活得挺好的,不想死。” 马利亚也把一只手伸给她,她并不怕她了,只是有点厌恶。“别害怕,抹大拉,”她抚摸着她说,“上帝会保佑你。你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马利亚?”抹大拉问,眼睛里闪现出希望的光芒。 “上帝总给人们时间改悔的,抹大拉。”耶稣的母亲很有信心地说。 正当这三个女人彼此交谈、快要被苦痛把心连在一起的时候,从葡萄园那边传来了一阵呼喊的声音:“他们来了!他们已经跑到这里来了!”西庇太第二次想从台子上跳下来,可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壮汉已经出现在街门口。为首的一个,浑身冒着大汗的巴拉巴大声吼叫着一步跨进门里。 “咳,西庇太,”巴拉巴喊道,“我们进来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们是秉承以色列上帝的旨意来办事的。” 房主人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巴拉巴已经跳到房门前边,只用肩膀一顶,就把门扇从门框上端下来。他走进屋子,一把抓住抹大拉的发辫。 “出去,你这个婊子。到外边去!”他吼叫着把抹大拉拽到院子里。这时候马加丹的村民也都拥进院子。大家七手八脚,在阵阵嘲笑声中把抹大拉抬到外面。他们在湖边找到一个沙坑,把她扔进坑里。男男女女围在坑边,每个人的裙子和衣服里都装满石头。 撒罗米老太婆不顾关节痛,从长椅上跳下来,拖着两条腿走到院子里;她准备叫丈夫出头管管这件事。 “你不感到羞耻吗,”她对他喊道,“让这些流氓闯进你的屋子,把一个正在向你求救的女人从你手里夺走?” 她又转身对她那个正犹犹豫豫地站在院子当中的儿子雅各说:“还有你——你迈一步都要看看你父亲的脚印。真不知羞耻!你就不能有一点骨气?你也要把自己的利益看成上帝?快出去,快去把那个女人保护起来。全村的人都要弄死她。整个村子跟一个女人作对,真不害臊!” “别生气,母亲,我这就去。”雅各说。全世界的人他谁都不怕,惟独怕他老母亲。每次母亲一跟他发脾气,他就心惊胆战。他觉得那严厉、狂暴的声音简直不像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那是古老、执拗的以色列民族在沙漠风暴里的叫啸。 雅各转过身,对他的两个伙伴腓力和拿但业点了点头。“咱们出去一趟。”他说。他又在所有酒桶后边寻找犹大,可是那个铁匠已经不知去向。 “我也去。”西庇太说。他非常恼火,因为他不想一个人留下陪着老婆。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他的那根木棍,跟在雅各后面。 抹大拉正在拼命喊叫。她蜷伏在沙坑的一个角落里,遍体鳞伤,双手护着头。男男女女站在坑边上望着她,大声嘲笑。所有在葡萄园干活的搬送葡萄的小伙子和踩葡萄的姑娘都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小伙子是为了看看这个虽然鲜血淋漓却仍然非常美丽的半裸的肉体。姑娘们也要看看这个她们又嫉又恨的女人;她把男人都霸占住了,叫她们连个调情的人也找不着。 巴拉巴举起手来,示意大家不要喧哗。他想由自己发出号令,命令大家砍石头。正在这个时候雅各露面了。他一步一步向奋锐党的强盗头走近,可是腓力却拉住他的胳臂,使劲往后拽他。 “你要上哪儿去?”他说。“咱们这是上哪儿去?咱们就这几个人,可他们全村的人都来了。咱们可不是对手。” 雅各的耳朵里却一直缭绕着母亲愤怒的声音。“咳,巴拉巴,你这暴徒,”他大声喝道,“你到我们村里来想要杀人,是不是?告诉你,不要动那女人,我们会审判她的。马加丹和迦百农的长老会来审判她;她父亲,拿撒勒的拉比也会来。法律要求我们这样做!” “我儿子说得对。”老西庇太插嘴说。他这时也已拿着他的大木棍走过来。“应当这么办。这是法律。” 巴拉巴把身体整个转过来,面对着走到他前面的父子俩。“村里的长老都叫金钱收买了,”他吼叫着说,“你西庇太也拿了钱。我不信任你们。我就是法律。如果你们谁有胆量,就走出来同我较量较量吧!” 马加丹和迦百农的男人女人都走过来,簇拥到巴拉巴身边,一个个眼睛里冒着怒火。一群顽童这时也从村子里跑来,手里拿着投掷石子的弹弓。 腓力抓住了拿但业的胳臂,拉着他往后退。他又对雅各说:“西庇太的儿子,你要是想站出去你就一个人出去吧。我们可不想出头露面;我们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呢!” “你不感到羞耻吗,胆小鬼?” “这没有什么叫人羞耻的。你去吧,你一个人去对付他吧。” 雅各回过头看看他的父亲,可是西庇太只是干咳了几声。 “我太老了。”他说。 “怎么样?”巴拉巴哈哈大笑,喊了一句。 撒罗米老太婆由小儿子搀着走来了。跟在后面的是马利亚,约瑟的妻子,眼里饱含两泡眼泪。雅各回过头,看见母亲也来了,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同一群气势汹汹的村民;站在身后的是他那虽然一言不发却神色凛然的母亲。 “你到底要怎么样?”巴拉巴又吼叫了一声,一边把袖子卷起来。 “我不会叫他们为我感到羞耻的。”雅各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向前走了一步,巴拉巴马上跳到他面前。 “他要把雅各杀死的。”约翰想从母亲身边跑过去,站在哥哥一边,但是母亲却拉着他不放。 “你别去,”她说,“不用你掺和进去。” 正当敌对双方就要扭打到一起的时候,湖边突然有人兴高采烈地喊叫起来。“抹兰·阿塔(2)!抹兰·阿塔!”一个面色黎黑的小伙子跳到众人前面,气喘吁吁地挥摆着两手。 “抹兰·阿塔!抹兰·阿塔!”他不断高喊。“上帝来了!” “你说谁来了?”人群把他围住,惊奇地问道。“什么人来了?” “上帝来了。”小伙子指着身后沙漠那边说。“上帝——上帝向我们走来了。” 人人转过头去。太阳这时已将落下,暑热逐渐消退。人们看见远处有一个人走上湖岸。这人披着一件白袍,像是修道院里的一个僧侣。湖边夹竹桃花正在盛开,穿白衣的人伸手摘了一支红花,衔在嘴里。两只海鸥在湖边的石子上漫步,看见穿白衣的人走来,向一旁走了几步,让他过去。 撒罗米老婆婆抬起白发苍苍的头,在空中嗅了两下。“什么人来了?”她问儿子。“风向变了。” “我的心快要迸裂了,母亲,”儿子回答说,“我想是他来了。” “你说谁?” “嘘,别出声!”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是谁?天啊,他好像率领着一支大军。” “那些人是到园里来捡摘剩葡萄的穷人,母亲。他们不是士兵,你别害怕。” 一点不错,出现在白衣人后面的一群穷苦人从远处看真像一大队人马。但是这些人马上就分散到已经采摘过的大小葡萄园里。男人、女人、小孩,个个拿着口袋和筐,开始捡拾没有摘净的葡萄。每年收获季节,不论是收葡萄、收橄榄还是割小麦,一群群吃不饱饭的农民总要从加利利地区蜂拥而来,捡拾地主有意留给穷人的一点点收获物。这是以色列律法所规定的。 穿白袍的人忽然站住了。这边站着一大群人显然把他吓住了。我得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往昔的恐惧心理又一次在他心头占了上风。这里是人的世界;我得走开,回到沙漠去,那里是上帝……看来他未来的命运仍然悬而未决,好像系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他究竟要向哪个方向走呢——向前或者向后? 坑边的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雅各和巴拉巴仍然面对面僵持着,两人都已卷起袖子。就连躺在坑里的抹大拉也抬起头倾听着。是生,是死?为什么外面忽然鸦雀无声?风向变了。抹大拉一下子跳起来,抬起胳臂大喊:“救命啊!” 穿白袍的人听见了这个声音,他立刻知道谁在呼救,全身颤抖起来。 “那是抹大拉。”他对自己说。“抹大拉!我一定得救她!”他张开两臂快步向人群走来。 他离人群越来越近,逐渐看清人们充满怒火的眼睛、狰狞阴沉的面色,他的心也越来越激动,同情和怜爱贯透全身。这就是人啊,他思索着。他们本是兄弟姐妹,却不知道——所以他们才受痛苦折磨。如果他们懂得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美好!大家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那该是多大的幸福! 最后他走到人群前面,登上一块岩石,两臂左右平伸着。一个字,一个能带来欢乐与胜利的字从他心坎底下迸出来:“兄弟们!” 人们惊诧莫名地彼此望着,没有任何反应。 “兄弟们!”——又一次胜利的呼叫——“兄弟们,我很高兴看见你们。” “我们可不高兴看见你,钉十字架的人!”巴拉巴回答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 “我的孩子!”随着一声令人心碎的呼喊,马利亚从人群中冲出来,把儿子抱住。她又哭、又笑、又用两手抚摸,但那位做儿子的却没有答话,只是用力摆脱了母亲的双臂,朝着巴拉巴走过去。 “巴拉巴,我的兄弟,”他说,“我高兴看到你。我是你的一个朋友;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喜讯。” “别凑近我。”巴拉巴吼叫着,移动了两步把抹大拉挡在身后;他不想让耶稣看见这个女人。可是抹大拉却已听出了那亲爱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 耶稣一个大跨步走到坑边。这时抹大拉正攀着坑边的石头往坑外爬。耶稣俯下身,把手伸过去。抹大拉拉着耶稣的手终于爬出坑外。她浑身是血,气喘吁吁,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巴拉巴一下子冲了过去,一只脚踏在她的背上。“她是我的,”巴拉巴吼叫着,举起手中的石头,“我要干掉她。她玷污了安息日。别想活了。” “干掉她!干掉她!”人们高声附和,生怕已经到手的祭物逃掉。 “干掉她!”西庇太也跟着人们喊。他看见一群穷光蛋簇拥着耶稣走来,猜想这些人多半受到了耶稣的蛊惑。要是让穷人为所欲为,就没有我的好日子过了。“干掉她!”他用棍子戳着地又喊了一声。“千万别叫她活着溜掉!” 耶稣拦住了巴拉巴举起的胳臂。“巴拉巴,”他说,声音平静、但有些忧虑,“难道你就从来没触犯过上帝的戒条?一生中从来没偷过东西、杀过人、同女人有过私情或者说过一句谎话?” 他又转过身,面对叫嚣着的人群,把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打量了一遍。“你们中间谁没犯过罪就扔第一块石头吧!” 人群骚动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后缩,争着逃开那对仿佛要把他们五脏六腑都抓出来的鹰爪般的眼睛。男人们记忆起一生说过的谎言,做过的亏心事,以及和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别人的妻女。女人也都拉下面纱,偷偷把握在手里的石头扔到地上。 老西庇太发现新来的一群穷光蛋马上要大获全胜,不由得怒火中烧。耶稣又一次把头转向人群,一个又一个地盯视了一遍;他的目光一直刺进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你们中间谁没犯过罪就站出来扔第一块石头吧!” “我扔第一块!”西庇太大喊一声。“巴拉巴,把你的石头给我。清白无罪的人什么也不怕;我就扔第一块。” 巴拉巴高兴了。他把石头递给西庇太,自己退到一旁。西庇太站在抹大拉前面,一只手握着石头,掂了掂重量,准备不偏不斜地扔在抹大拉头上。抹大拉这时在耶稣脚下缩成一团,但是她很平静,因为她觉得现在躺在这里死掉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被激怒了的穷汉们瞪圆了眼睛看着老西庇太,其中一个最消瘦的人跳了出来。 “咳,西庇太,”这个人喊道,“上帝就在我们身边,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手会瘫痪的,你就不害怕么?好好想想:你就从来没有侵吞过穷人的财产?你这一辈子就没有叫孤儿寡母卖过他们的葡萄园?晚上你就没登过寡妇的房门?” 一生不知犯过多少罪的老西庇太越听越觉得手里的石块沉重,简直快要拿不动了。他突然尖叫了一声,一只胳臂忽然变得麻痹无力,疲软地耷拉下来。石头从他手里滚落,正好砸到脚趾上。 穷汉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奇迹!奇迹!抹大拉是无辜的!” 巴拉巴气得快要发疯了,一张麻脸涨得通红。他一下子冲到马利亚的儿子面前,抬起手就在对方脸上打了一巴掌。但耶稣却心平气和地把另外半边脸转过来。 “你在这边再打一掌吧,巴拉巴兄弟。”他说。 巴拉巴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但眼珠却瞪得差点掉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是魔鬼的化身吗?他惊得目瞪口呆,眼睛虽然仍盯住耶稣,身体却连连后退。 “打我这半边脸吧!巴拉巴兄弟。”马利亚的儿子又一次说。 就在这时,犹大从一株无花果树的树荫里走了出来。他早已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眼前发生的事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一直没有说话。抹大拉是死是活他并不放在心上,但是巴拉巴和那一群穷光蛋同西庇太争吵,公开数说他的罪行,却叫犹大非常开心。当他看到耶稣穿着新缝制的白袍出现在湖畔的时候,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回可以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给人们带来什么信息了,他支棱起一对大耳朵对自己说。但是耶稣张嘴说的第一个字——“兄弟们”,就叫他很不高兴。他的脸沉了下来。“这个人的脑子还是非常糊涂,”他咕哝着,“不对,我们不是兄弟。以色列人同罗马人不能称兄道弟,即使都是以色列人,也不都是兄弟。把自己出卖给罗马的撒都该人,不少为暴君当爪牙的村长,他们怎么会是兄弟?木匠的儿子,你一开口就把事情弄颠倒了,你可要小心。”但当他看见耶稣毫无怒容,几乎以超人的冷静把另一半脸也递过去叫人打的时候,他简直被吓坏了。这是个什么人?他大声问自己。把自己的另外半张脸也递过去叫人打,这只有天使才做得出,只有天使,要么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一步跳到巴拉巴跟前,正当巴拉巴准备向马利亚的儿子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胳臂攥住了。 “不要碰他,”犹大压低了喉咙说,“回家去吧!” 巴拉巴吃惊地看着犹大。他们两人是同一教派的教徒,虽然肩并肩地到村落和城镇里去处决过一些以色列叛徒,可是现在却…… “是你,犹大。”他低声说。“是你?” “不错,是我。快回去吧。” 巴拉巴继续在原地站着。在秘密组织里犹大是他的上级,吩咐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对。可是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唯命是从。 “回去吧!”红胡子又一次命令他说。 强盗头低下了头,恶狠狠地盯了马利亚的儿子一眼。“你逃不掉的,”他攥着拳头说,“早晚有一天你还要落到我手里。” 他转过身对他的追随者说:“咱们走吧!”他极不情愿地下了命令。 【注释】 (1)犹太人的安息日在星期六。 (2)犹太语,意即下文说的“上帝来了!”。 第十三章 太阳已快贴近西边的地平面了。白昼的炎热已经消散,风也停了,湖面闪耀着紫色和蓝色的波光。几只鹳鸟多半还没吃饱,正用一只脚站在水边石头上,眼睛紧紧盯住湖水。 穷汉们的目光却落在马利亚儿子身上等待着,谁也不想离开。他们等什么呢?他们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赤裸的身体,甚至连地主的残酷无情也忘在脑后了。这些心肠狠毒的家伙,在葡萄藤上根本没有留下几颗葡萄,叫他们能够润一下喉咙。从大清早起,他们从一个葡萄园走到另一个葡萄园,可是他们的篮子到现在还是空的。在收获麦子的季节情况也完全一样:从一块麦田走到另一块麦田,挂在腰上的口袋始终装不到多少麦穗,而晚上回家,孩子们却正张着嘴嗷嗷待哺呢!可是现在——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篮子好像突然间装得满满的。他们望着面前这位穿白衣的人,舍不得离开他。他们在等着。等什么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马利亚的儿子也在望着他们。他也在等待着。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人的命运全都系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们要他做什么呢?他们在寻找什么?他自己一无所有,又能给他们什么?他看着这些人,看了又看,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失去了勇气,几乎想逃掉,但是羞耻心却把他的两只脚拴住了。抹大拉正倚在他腿上,如果他走掉,她将怎么办?这么多眼睛满怀渴望地注视着他,他怎能不给他们任何安慰就溜走呢?再说,即使走开,又走到哪里去?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只能任凭上帝的仁慈推着自己走,推到任何一处他要自己去的地方——不,不是上帝的仁慈,是上帝的权威,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马利亚的儿子这时感到:人世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别的家;万人就是他的沙漠——他没有别的沙漠。 “主啊,你的意旨会实现的。”他低着头喃喃地说。决定今后一切都任凭上帝安排。 穷人中间一个老人站起来说:“马利亚的儿子,我们都饥饿,但我们要求你的不是给我们面包。你也同我们一样贫穷。你只要张嘴跟我们讲几句话,讲几句叫我们听了心里能够舒服些的话,我们就不觉得饿了。” 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说:“马利亚的儿子,我们被不公正扼住脖子,快要窒息了。我们实在忍受不了了。你说你带来了福音,那就告诉我们是什么福音吧。请把公正还给我们吧!” 马利亚的儿子看着这些人,听到了自由和饥饿的声音,心头头舒畅起来。他觉得自己多年以来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声音。这声音现在来了,呼叫着他的名字。他张开两臂,面对人群说:“兄弟们,咱们走吧!” 突然间,这群人觉得他们等待这个召唤也等了不知多少年了,现在他们第一次听见别人呼喊他们的真正名字。人们高兴起来,大声高呼:“咱们走吧,上帝作证!” 马利亚的儿子走在最前面,所有的人都紧紧跟随着。湖畔有一座坑坑洼洼的土山,虽然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但青草并未枯黄。在暑热已消的傍晚,百里香和木本薄荷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小山顶上过去一定有过一座异教古寺,因为地上至今仍残留着若干雕刻过的柱头。渔民夜间在湖上捕鱼时,有人目光敏锐,常常看到一个白衣鬼魂坐在山头大理石块上。老约拿有一天晚上还听到鬼在哭泣……现在这些人就向这座小山走去,马利亚的儿子领头,一群破衣烂衫的人像是受了催眠似的跟在他后面。 撒罗米老太婆对她的小儿子说:“扶我一把。咱们也去看看。”她又拉过马利亚的手说:“别哭了,马利亚。你没有看到你儿子头上罩着一圈灵光吗?” “我没有儿子,我已经没有儿子了。”作母亲的回答,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连这些穷人都有自己的儿子,就是我没有。”她也拔脚向小山走去,一边走一边哭啼、悲叹。现在她已认定儿子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刚才她跑过去拥抱他、想把他领回家去的时候,儿子竟像不认识她似的惊讶地看着她。后来她对他说:“我是你妈妈呀。”可是他却把她推开了。 老西庇太发现自己的妻子也混在人群里向山上走去,不觉皱起眉来。他拿起棍子,指着那群吵吵嚷嚷、激动不安的人对他儿子雅各和雅各的伙伴腓力和拿但业说:“这些人是一群饿狼,这群该死的穷光蛋!最好的办法是跟他们一起嗥叫,不然他们会把咱们当成绵羊吃掉的。咱们也跟着去看看吧!但要记住一件事,不管马利亚的儿子对他们讲什么,咱们都要给他喝倒彩。听见没有?无论如何别让他得了势!好吧,咱们一起去吧!” 叮嘱完这番话,他也开始往小山顶上爬去。他慢腾腾地一步步往上爬,像头跛脚驴子。 这时约拿的两个儿子也出现了。彼得拉住他弟弟的胳臂,正在对他说什么。为了不叫他受刺激,彼得说话的语气平和而亲切。可是他兄弟安德烈却激动不安,眼睛紧紧盯住正登上山坡的人群和走在最前面的白衣人。 “这些人要干什么?他们上哪儿去?”彼得问犹大说。犹大这时仍然站在村子里,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马利亚的儿子。”红胡子用讥嘲的口气说。 “跟在他后面的那一大队人呢?” “到葡萄园来捡剩葡萄的穷人。这些人一看见他就跟上他了。我猜想他们现在要到那座山顶上,他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他连给两头驴分草料都不会。” 犹大耸了耸肩膀。“咱们等着瞧吧。”他咕噜了一句,自己也拔脚往小山走去。 两个肤色黎黑的胖女人每人顶着一大筐葡萄从葡萄园走回来。两个人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见这么多人都往山上跑,两个女人也决定跑去凑热闹。对她们说,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于是又有两个胖女人加入了行进的行列。 老约拿扛着渔网拖着两只脚正走回他居住的小棚子。他干活干饿了,想快点回去吃饭。他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正跟在一大群人后面上山,就张开嘴,瞪着两只又大又圆的鱼眼睛驻足观望。他的脑子木木地什么也没有想:既不想知道是不是死了人,也不想知道是不是有人举行婚礼。他只是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这群一步步往山上爬的人。 “来吧,叫鱼吞到肚子里的先知约拿,”西庇太招呼他说,“跟我们一块去吧。那边要举行喜宴,看上去是马利亚·抹大拉要结婚了。来吧,咱们也上去凑凑热闹!” 约拿的厚嘴唇动了动。他想说句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他耸了一下肩膀把渔网重新背好,就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家里走去。他走了好半天才走到自家门口。一路上他一直苦思冥想,应该回答西庇太一句什么。最后,他终于想出一句话:“见鬼去吧,西庇太,你这老混蛋!”他一脚把房门踢开,走进屋里。 当西庇太一伙人爬到山顶时,耶稣已经盘膝坐在一段残缺的石柱上。他还没有开口讲话,好像仍然在等着什么。穷汉们簇拥在他前面;男人盘膝坐在地上,妇女站在后排;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耶稣身上。太阳这时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但北边的希伯仑山峰却仍然抓着一抹阳光,不想叫它逃遁。 耶稣双臂搭在胸前,望着光明与黑暗的搏斗。有时候他又把目光转到面前这群饥民的脸上。这是一张张受着饥饿煎熬的褶皱、凹陷、哀伤的脸,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充满谴责,好像他们的不幸都是耶稣的罪过。 当耶稣看见西庇太同跟着西庇太一起走上来的几个人时,他立刻站立起来。“欢迎你们,”他说,“你们到前面来吧;我的嗓音不很大。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西庇太是村中的长辈,根据自己的身份走到前面,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的两个儿子同腓力、拿但业站在他右边;彼得和安德烈站在左边。撒罗米老太太和约瑟的妻子马利亚站在后面的妇女堆里。另外一个马利亚,马利亚·抹大拉趴在耶稣脚前,双手捂着脸。边上稍远的地方有一棵被风吹得七扭八歪的松树,犹大就站在这棵树下面,锐利的目光透过松针直刺到马利亚的儿子身上。 耶稣心里在发抖;他努力鼓起勇气。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非常惧怕的一个时刻;这一时刻现在终于来了。上帝战胜了:他强把耶稣推到他要他去的地方——推到人群前面,让他讲话。可是他该说什么呢?瞬息间,耶稣心头闪过他一生经历过的寥寥无几的欢乐和许许多多痛苦、他同上帝的角斗、他独自在旷野游荡时看到的景物——高山、花朵和小鸟,牧童快乐地扛回一头迷失的羊羔,渔夫撒网捕鱼,农民播种、收割、扬场,最后把谷物运回家里,天与地不断在他心中开启又关合,上帝显示的所有奇迹——他根本不知道他要先说哪一件事!他想把所有的事、把一切一切都讲给他们听,安慰这些永远也无法安慰的人。在耶稣心灵里展现的这个世界是上帝的童话世界,是一个充满美丽公主和欢乐饮宴的世界,正像他儿时啼哭祖母给他讲的那些美丽童话。上帝从天国的篱笆上探过身给世人讲的也是这样的童话。 他笑了笑,张开两只胳臂。 “兄弟们,”他开口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仍然不很稳定,“兄弟们,请原谅我,我只能用寓言说出我的意思来。我是一个没读过书的普通人,贫穷,别人看不起,同你们大家一样。我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我的嘴却说不出来。我张开嘴,我要说的话就像一个故事似的从嘴里出来了,虽然我不是有意要说故事。请你们原谅,兄弟们,我只能给你们说寓言。” “我们听着呢,马利亚的儿子,”人群喊道,“我们在听你说呢。” 耶稣开始说:“播种的人到田里去播种子。一粒种子掉在路上被小鸟啄吃了。另一粒落在石头上,找不到给它营养的土壤,干枯了。另外一粒掉在荆棘里,荆棘长起来,把它压死了。最后有一粒落在肥沃的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谷粒,给人们带来了粮食。你们中间谁有耳朵听就听我这个故事吧。” 没有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困惑莫解。老西庇太本来就在寻找机会吵架,这时候跳了起来。 “对不起,”他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感谢上帝,我生着两只耳朵,我听得见你说的话,可是我就是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说明白一点?”西庇太充满讥嘲地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捋着白胡子。 “要么也许你就是那个播种的人?” “是的,”耶稣谦卑地说,“我就是播种者。” “愿上帝保佑我们,”西庇太用棍子咚咚地敲着地说,“这么一说,我们无疑就是石头、荆棘和你种的田了?” “你们是。”马利亚的儿子说;他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调。 安德烈一字不漏地听着。当他注视耶稣时,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当年他在约旦河畔第一次看见施洗者约翰的时候,他的心也像今天这样跳过——约翰披着兽皮,被太阳晒得枯干焦瘦,由于不分昼夜地祈祷、禁食,弄得形销骨立,只剩下两只像燃烧着的火炭似的大眼睛和一个不断呼喊“悔改吧!悔改吧!”的喉咙。在他呼喊的时候,约旦河掀起巨浪,骆驼不肯前进,整个驼队都不得不停下。现在他面前又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面含微笑,声音轻柔,像透明似的清澈。这人好像是只初学鸣啭的雏鸟,眼睛不是火炭而是充满了亲切的爱抚。安德烈的心在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中间摆来摆去,脑子里一片混乱。 约翰一点一点离开父亲身边,向耶稣跟前靠近。在他已经快走到耶稣脚下的时候,才被西庇太发觉。西庇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恼怒过。他对这些冒牌先知本来就非常厌恶,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不冒出一个先知来,个个担当起拯救世界的重担,而且好像预先商量好似的,没有一个不对地主、祭司和国王肆行攻击。好了,现在又跳出一个来——这个光着脚的马利亚的儿子!嘿,我得趁他羽毛未丰的时候先把他的脖子折断,西庇太思忖道。 为了给自己加添点勇气,他转过头去看看别人有什么反应。他看见他的大儿子雅各正皱着眉头,可不知道是由于悲痛还是恼怒。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已经凑到前边来正在抹眼泪。他又把目光移过去看看那些穷汉。他吃了一惊,那些半饥不饱的人正正张着大嘴愣愣地盯着马利亚的小儿子,倒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 这时人们听见了一个平和而略带感伤的声音。那声音发自耶稣脚下。躺在后边的人都坐了起来想看清是谁在说话。那是西庇太的小儿子约翰。他已经逐渐爬到耶稣脚前面,现在正仰着头问耶稣问题呢。 “你是播种的人;我们是石头、荆棘和田地。可是你手里攥着的是什么种子?” 约翰那毛茸茸的稚嫩的脸涨得通红,黑色的杏核似的眼睛满含痛苦地凝视着耶稣。他挺起半个白皙的、肌肉丰满的身躯,颤抖着,等着回答。他预感到,他的整个一生,甚至他的来世,都系于他将得到的回答。 耶稣微微倾着身子,为了更清楚听到约翰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倾听着自己的心。他拼命思索一句话,一句简单平凡、却永恒不朽的话。耶稣的额上冒出涔涔汗珠。 “你攥在手里的是什么种子?”西庇太的儿子又焦急地催问了一句。 突然,耶稣挺直身躯,张开两臂,作了个召唤的姿势。 “你们要人人相爱——”这一声呼喊是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出来的。“要人人相爱!” 喊出这句话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完全空了,他瘫软在地坐在石柱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人群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所有的人都昂奋起来。很多人摇头;有人哈哈大笑。 “他刚才说什么?”一个重听的老人问。 “他说我们要人人相爱。” “办不到。”老人生起气来。“挨饿的人爱不了吃饱肚子的人。受虐待的人爱不了压迫人的人。这是办不到的。咱们回家去吧!” 犹大靠在树上,怒不可遏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这木匠的儿子,”他气冲冲地说,“原来你要告诉我们的是这个呀。这就是你说的重大福音?你想叫我们爱罗马人,对不对?你伸出半边脸叫别人打,是不是我们也要学你,伸出脖子来哀求‘亲爱的兄弟,请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吧?’” 耶稣听到人们的议论,也看到人们阴沉的面孔和呆滞的目光。他什么都明白了,脸上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他又一次鼓足勇气,站起身来。 “你们要人人相爱,人人相爱!”他又一次用乞求的语气说。“上帝就是爱!我过去也认为他是横暴的,总以为他用手一指,山就要火焰滚滚,人就要死于非命。我曾经躲在修道院里想要逃避,我趴在地上等待着,我对自己说,他就要来了,他要像一道霹雳似的打在我身上。有一天他终于来了,但是却像一股清风似的刮过我的身体。他对我说:‘起来吧,我的孩子。’于是我就起来了。我走到你们这里来。大家看看:我就站在这里!” 他又把双臂交搭在胸前,俯下上半身,好像在给人群行礼问候。 老西庇太咳了一声,吐了口唾沫;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棍子。“上帝会是一阵清风?”他气呼呼地嘟囔着。“真该下地狱,这个骗子!” 马利亚的儿子继续讲下去。他走到下面的人群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乞求他们。他高擎着双臂,在人群里走来走去。 “上帝是我们的父亲,”他说,“不论我们有什么痛苦,他都会给我们安慰,不论我们受了什么伤,他都会给我们治好。凡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忍受的痛苦和饥饿,到了天堂都会得到补偿,而且补偿的要远比我们忍受的多。我们在天堂里会得到欢乐……” 耶稣累了,他又走到山顶上,在残缺的石柱上坐下来。 “死了以后我们就有馅饼吃了。”一个声音说。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但是耶稣正在激动地想着上帝;他没有听见人们的讪笑。 “挨饿的人,渴望正义的人有福了。”他大声喊道。 “只有正义是不够的,”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说,“只有正义是不够的。我们需要面包。” “面包也会有的。”耶稣叹了一口气说。“也有面包……挨饿的人、渴望正义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会得到满足。悲泣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上帝会安慰他们。贫穷的人、驯良的人、受难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就是为了你们,为你们这些贫穷、驯顺、受难的人建立的。” 两个头顶葡萄筐的胖女人彼此对看了一眼,就一个从右、一个从左把筐子里的葡萄分散给饥饿的人群。趴在耶稣脚下的抹大拉仍然不敢抬头;她怕叫别人看到她的脸。她偷偷地吻着埋在她头发下面的耶稣的双脚。 雅各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从地上跳起来,离开这里。安德烈非常生气,他挣脱了长兄彼得的手,走到耶稣前面。“我刚刚从犹大国(1)的约旦河回来,”他大声说,“那里的一位先知宣称:人是谷糠,他是一把火。他说他到人世来是要点起火来叫世界净化;只有烧起熊熊大火,使人的灵魂洁净了,弥赛亚才能降临。可是你,木匠的儿子,你却在这里宣讲爱。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周围?到处都是撒谎者、杀人犯和强盗!所有的人都不诚实——富人和穷人,受压迫的人被压迫人的人,文士和法利赛人,所有、所有的人都一样。我就也是个撒谎的人,我也不诚实。我的哥哥彼得也是一样。还有那肚子吃得圆圆的西庇太,他听见你说‘爱’,可想的是他的渔船和他的雇工,他正在算计怎样用他的榨葡萄器更多压榨别人的血汗。” 西庇太听见安德烈的话,气得火冒三丈。他的大粗脖颈胀成紫色,根根血管都膨胀起来。他举起手中木棍,就冲到安德烈身边,准备打下去。但是撒罗米却及时把他拦住了。 “你真不害臊,真不害臊!”她温言劝解说。“走吧,咱们回家去吧。” “在我这块地上没有叫化子说三道四的权利。”西庇太大声怒吼道,他想叫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他的话,接着他又怒气冲冲地转身对马利亚的儿子说:“你这个木匠,别再冒充什么弥赛亚耍弄人了。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早晚也要跟别人一样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到那时你那张唠唠叨叨的臭嘴自然就闭上了。但是我可怜的不是你这个无赖汉,我可怜的是你那不幸的母亲,她就生了你一个儿子。” 西庇太指了指瘫倒在地的马利亚。马利亚这时悲痛欲绝,正把脑袋往一块石头上磕碰。 但是西庇太老头的怒气仍然没有平消。他继续用木棍在地上敲击,大喊大叫:“他说什么‘爱’,说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好吧,既然都是兄弟,你们就到我家里来,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可是我却爱不了你们;我不能爱我的敌人。要是一个叫化子在我的院子里转悠,正预备撬开我的房门来抢我的东西,我能够爱他吗?张口爱闭口爱,我看这个人真是连公鸡的脑子都没有。我要为罗马人三呼万岁。虽然他们是异教徒,我还是要为他们喊万岁,是他们维护了社会秩序!” 穷汉们被激怒了,决定要给西庇太一点颜色看。他们愤怒地吼叫着,向他拥过来。犹大也从松树底下跳了出来。撒罗米吓坏了,连忙用手捂住丈夫的嘴,转身对汹汹逼来的人群说:“别听他的,孩子们。他气昏了头,说的不是他想要说的话。” 她急忙对丈夫说:“咱们快回家去!”这次她用的是命令语气。 她又对安详地坐在耶稣脚下的宝贝儿子点了点头。 “你也跟我们回去吧,孩子,”她说,“天已经黑了。” 马利亚从她趴在上面的石头上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眼睛上的泪水,晃晃悠悠地朝耶稣走去。她也想把自己的儿子领回家去。她既看到穷人对自己儿子的爱戴,也看到村里那个阔佬对他的威吓;这个不幸的母亲简直魂都快吓掉了。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你别听他的胡说八道。”她走过一个人面前就把这话重复一遍。“他病了……胡言乱语……” 马利亚颤颤抖抖地走到儿子跟前。耶稣这时正搭着双臂,注视着湖水。“走吧,孩子,”她温柔地说,“走吧,跟我一起回家去。” 耶稣听见了那声音,转过身,惊奇地看着她,好像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了。 “走吧,孩子。”马利亚又说了一遍,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不认识我?我是你母亲呀!来吧,你的兄弟们都在拿撒勒等着你呢,还有你的老父亲……” 儿子摇了摇头。“什么母亲?”他平静地说。“什么兄弟?我的母亲同兄弟都在这里呢。” 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些衣衫褴褛的穷人和他们的妻子;他也指了指正在松树下一言不发、愤怒地盯住他的犹大。 “说到我的父亲——他用手指了指天空——我的父亲是上帝。” 这个自从上帝一声霹雷就陷入不幸的女人眼泪噗噜噜地落下来。“世界上有哪个母亲像我这样悲惨?”她说,“我从前还有儿子,可是现在……” 撒罗米老太婆听见马利亚令人心碎的哭声。她把丈夫撇在一边,走回来拉住马利亚的手。可是马利亚还不走,她又对儿子说:“你不跟我走吗?让我最后再说一声:跟我走吧!” 她在等着。儿子一语不发,又把脸转向湖泊。 “你不跟我走吗?”她令人心胆俱裂地喊道,举起一只手来。 “你不怕母亲的诅咒吗?” “我什么也不怕。”儿子头也不回地回答。“我什么人也不怕,只惧怕上帝。” 马利亚的脸色叫人看着非常害怕。她举起拳头,甚至嘴也张开准备吐出一句诅咒的话,但是撒罗米老太婆却一下子把她的嘴捂住。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说。她拦腰抱住了马利亚,强把她拖开这里。“走吧,马利亚,”她说,“咱们一块走吧,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两个女人向山下迦百农方向走去。西庇太气冲冲地走在她俩前面,一边走一边用棍子砍打路边的蓟草。 撒罗米对马利亚说:“你干吗要哭呢,马利亚?你没有看见吗?” 马利亚惊奇地看着她,控制住自己不再落泪。“看见什么?”她问。 “他讲话的时候,你没有看见蓝色的翅膀?他身后有无数蓝色的翅膀。我对你发誓,马利亚!成千上万个天使都降临了。” 可是马利亚却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看到,”她低声说,“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天使对我有什么好处,撒罗米?我要看见的是他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儿子、孙子,不是什么天使。” 但是撒罗米老太婆的眼睛里却晃动着无数蓝色翅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马利亚的胸部,仿佛在吐露一件秘密似的悄悄对她说:“你真有福,马利亚,你怀的胎也是有福的。” 但是马利亚心里的疙瘩仍然没有解开。她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 这时候满腔怒火的穷汉已经把耶稣团团围住。他们有的恫吓谩骂,有的用拐杖敲打地面,也有的挥动着他们空空的筐子。 “打死那些阔佬!”他们吼叫着。“你说得对,马利亚的儿子——打死那些阔佬!” “你带我们去,让我们把西庇太的房子烧掉。” “不,不要烧他的房子,”有的人反对说,“咱们冲进去,分掉他的麦子、油、酒和装满漂亮衣服的箱子……打死阔佬!” 耶稣失望地摇着胳臂。“我没有这样说。我没有这样说。”他喊道。“我说的是‘兄弟、爱’。” 但这些穷人已经被饥饿逼得快要发疯了,他们怎么听得进耶稣的话? “安德烈说得对,”他们喊道,“先是烈火和斧头,以后才谈得上爱。” 站在耶稣身边的安德烈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他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在想:当他那位沙漠中的老师讲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掉在人们的头上都是石头,简直要把人砸碎。而他身旁这个人的话却像一块块面包,他说话就像把面包分给人们……这两个人谁是对的?两条路哪一条能够拯救世人——是暴力还是爱? 正当他苦苦思索的时候,他感到两只手落在自己头上。耶稣已经凑近他,把两只手掌轻轻地放在安德烈的头顶上。那两只手的手指非常长,非常柔软。当手指抓住什么的时候,就好像把一件东西温柔地团在手中——而现在那两只手正是这样抱住安德烈的整个头颅。安德烈并没有躲闪。他觉得自己头里的骨缝逐渐分开,一种无法言传的蜜似的甜汁从头顶上流进去,流进脑子里,又涓涓而下,流到嘴里、颈上和心里,最后从腰间分流到双脚的脚踵上。他全身都在欢享这种甘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整个灵魂充满一种安详舒适的感觉。他默默地一点声音也不出。啊,如果这两只手在他头上永远也不挪开该有多么好!他经历了这么多困苦、挣扎,如今终于感到安全,终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离安德烈不远的地方,腓力和天真的拿但业,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正在进行一场争论。 “我喜欢这个人,”胳臂腿细长的鞋匠说,“听他说话,像喝了蜜一样心里甜丝丝的。信不信由你,我一边听一边真地舔起嘴唇来。” 牧羊人的意见却不同:“我不喜欢他。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他口口声声喊‘爱’,可是自己却做十字架、钉人!”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告诉你,腓力。他一定得经过这么一个阶段,十字架的阶段。现在他已经走过来了,已经走上上帝之路了。” “我要看实际行动,”腓力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那些羊害上了疥癣。叫他来先给我的羊赐福吧!要是把羊治好了,我就相信他。不然的话,他也同所有这类人一样,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你为什么摇头?要是他想拯救世人,还是先救救我的羊吧!” 夜幕降落,湖泊、葡萄园和人的面孔都被遮盖上。北斗七星在空中出现。东方闪着一颗红色大星,像是无垠的沙漠上悬着一滴红葡萄酒。 耶稣忽然觉得非常累,也非常饿。他想一个人呆着。人们逐渐想起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他们记起了家,记起了正在等着他们的孩子。日常生活的种种忧虑又压在他们心头。虽经闪过一道电光,他们都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得昏眩了,但现在闪电已经过去,每日运转不停的生活之轮又开始推着他们转了。像逃兵逃离战场,他们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两结伴,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小山。 一种悲凉的感觉袭上耶稣心头;他在一块古老的大理石上躺下来。没有人伸出手来向他告别,也没有人问他是否饥饿、今晚在什么地方过夜。耶稣把脸转向逐渐变得昏黑的大地,听着匆匆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完全消失。一切突然变得那么安静。他抬起头看了看,一个人也不见了。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的周围一片空寂,只有头顶上闪烁的星星。他的心也是一片空虚,只有疲劳和饥饿。他能去什么地方呢?能敲谁的门?他蜷起身子躺在地上,充满自责和痛苦。“就是狐狸也有个洞穴,”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却没有。”他闭上眼睛。随着黑夜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他的身体抖个不停。 突然,他听见大理石后面传来呻吟和啜泣声。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正向他爬过来。那女人爬到他脚前,解开发辫,就开始用头发擦拭他脚上的血迹;因为长途跋涉,耶稣的两只脚多处被石块刮破,到现在仍在涔涔流血。耶稣闻见女人的发香,知道匍匐在他脚下的人是谁。 “抹大拉,我的姐妹,”他把一只手放在她那香气馥郁的头上,喊着她的名字说,“抹大拉,我的姐妹,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犯罪了。” “耶稣,”她吻着他的脚说,“我要跟着你,我今生今世都要跟在你后面。我现在知道什么是爱了。” “回家去吧,”耶稣又重复说了一次,“等那时间到了,我会叫你来的。” “我要为你而死。”她说。 “不要性急,抹大拉。那一时刻会来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叫你。你现在还是走吧。” 抹大拉还不想走,但她听见耶稣又说了一句:“快走!”这次是厉声吆喝。 抹大拉开始向山下走去。开始还能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但过了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身影已被黑夜吞噬,留下的是她身上的香气。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夜风吹来,连她肌体的气味也消散了。 现在山上只有马利亚的儿子一个人了。他头顶上是上帝,上帝的乌木一般黑的夜的面容缀着繁星。耶稣竖起耳朵听着,仿佛想听听星空中有没有什么声音。他等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想张口问一声那不露形迹的至尊:主啊,我的行为使你高兴了吗?但是他没敢问。突然把他笼罩起的寂静叫他非常害怕。上帝一定还不喜欢我,他想,身体又颤抖起来。可我有什么过错,上帝?我跟你说过,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会讲话。但是你却一步一步把我推上来,有时你笑,有时你生气地皱着眉毛。今天早上修道院的僧侣到处追寻我,要推举我做院长——我是完全不合格的——最后又把我锁在门里怕我逃走。是你给我打开一扇暗门,用你的利爪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扔到这一大群人前面。“对他们讲话吧,”你命令我,“时间到了!”可我还是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最后你失去了耐心,冲过来,把我的嘴张开。我不是自己张的嘴,是你强把我的嘴张开。你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火炭涂抹先知们的嘴,这次你没用火炭,你在我嘴唇上涂的是蜂蜜。于是我讲话了。我的胸中是一团怒火,它叫我喊:上帝是火——不错,正像你们的施洗者先知说的——上帝是一团烈火,他来了!你们这些没有法纪、不讲公道、丧失廉耻的人,你们还想躲藏到哪里?上帝来了!……这就是我的心叫我对人们喊的,可是你却在我的唇上涂了蜜。我没有喊那些话。我喊的是“爱!爱!” “主啊!”他喃喃地说,“我不能再同你搏斗了,今天晚上我放下了武器。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说完这番话,心里变得轻松了。他像一只打瞌睡的鸟,脑袋垂到胸脯上,闭上眼,进入梦乡。他觉得自己好像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苹果,他掰开苹果,取出一粒籽,种在面前的土地上。种子立刻就冒出嫩芽,破土而出,先长成一根细茎,很快就抽出枝条,长满叶子,花朵。霎那间树上结满了果实——几百个红红的苹果…… 石块被谁踩动,响起了一个人的足音。耶稣的睡梦受了惊吓,逃遁了。他抬起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很高兴有人来同他做伴。他很平静,也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表现出对来客的欢迎。 午夜来的客人向前迈了一步,跪在地上。“你一定饿了,”他说,“我给你带来了面包、蜂蜜和鱼。” “你是谁,我的兄弟?” “安德烈,约拿的儿子。” “他们都离开了我,都走了。是的,我是饿了。兄弟,你怎么会记得我,怎么想到给我带来面包、蜂蜜和鱼,所有这些上帝创造出的宝贵东西?什么都不缺了,只还差了一句叫我心安的话。” “我也带来了。”安德烈说,黑暗给了他勇气。耶稣没有看见年轻人颤抖的手,也没有看见从他面颊滚下的泪珠。 “先叫我听听那句话吧。”耶稣向他伸出手来,笑着说。 “拉波尼(2),你是我的主人。”约拿的儿子低声说。他俯下身,吻着耶稣的脚。 【注释】 (1)当时巴勒斯坦犹太人所居住的地区分为两国,北部为以色列国,南部为犹大国,地名称犹地阿。 (2)Rabboni,犹太语,意思是“我的老师”。《圣经·新约》《马可福音》中有此称谓出现。 第十四章 时间不是田地,不能用测量杆衡量;不是大海,不能用海里计算;时间是心的一次跳动。这次订婚究竟订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马利亚的儿子怀着对世人的爱心,高高兴兴地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到处向人们宣讲福音,他走过一个个村落,跨过一座座高山,有时乘坐小船从湖的此岸到彼岸。他穿着一件新制的白袍,像个新郎,而大地则是同他订了婚的新妇。他刚刚抬起脚,走过的土地就开满鲜花。他的目光落到树上,树上的花蕾就立刻吐艳。只要他登上一条渔船,一定刮起顺风,把船帆吹涨。人们听他宣讲,泥土的躯体就变得空灵,好像长出翅膀。在他整个订婚期间,如果人们翻开一块石头,就会发现上帝正在石头下面;如果敲一扇门,就会发现给你开门的是上帝;如果注视一下朋友或敌人的眼睛,也会看见上帝正坐在他们的眼珠里对你微笑。 法利赛人气得发火,拼命摇头。他们面色阴沉地瞪着耶稣,责骂他说:“施洗者约翰一天到晚哭泣、禁食,尽说些恫吓人的话。人们从没看见他露出过笑脸。可是你呢?只要什么地方举行婚礼,你准是第一个到。你又吃又喝,跟大伙一起欢笑。前两天迦拿有人结婚,你居然不知羞耻地同年轻妇女跳起舞来。有谁听说过嬉笑、跳舞的先知?” 耶稣却笑着回答说:“法利赛人,我的兄弟们,我不是先知。我是一个新郎。” “你是新郎?”法利赛人吼叫起来,气得想把他的衣服撕掉。 “是的,我是一个新郎,法利赛兄弟们,请原谅我,我想不出别的词来表达我的心情。” 这以后他就回到他的几个伴侣——约翰、安德烈和犹大身边,回到农民、渔夫和这些人的妻子身边。这些农民、渔夫都为他那亲切和蔼的面容所吸引,抛下田地和渔船跑来听他宣讲,他们的妻子怀里抱着孩子也都跟在后边。 “趁现在新郎还在你们中间,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吧。”他总是这样对人们说。“将来会有一天,丈夫失掉妻子,孩子失去父母,但你们永远不能丢失对天父的虔信。看看空中那些小鸟对上帝如何信任。它们不种不收,但上帝总叫它们吃饱。再看看地上的花朵,它们不纺不织,但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有哪个国王比得上?不要整天为你们的身体担忧,总是想着它要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衣服。你们的身体来于尘土,也要回到尘土。你们挂念的应该是天国,应该是你们的不朽的灵魂!” 犹大听着耶稣这样讲,眉毛拧到一起。他对天国没有兴趣。他牵肠挂肚的是在地上建立一个王国,不是整个地面,只是在以色列土地上。这个王国是人同石头建成的,用不着祈祷和祥云。罗马人——那些野蛮人!那些异教徒!——现在正在蹂躏着这块土地。首先要把他们赶走,以后我们就能为建立天国费脑筋了。 耶稣看到红胡子紧皱的眉头,从他额头上的皱纹猜到他心里的想法。 “天地是一体的,我的兄弟犹大,”他对他笑了笑说,“石头同云彩也分不开。天国并不在空中,它在我们身体里面,在我们心中,我讲的就是这个,就是我们的心。把你们的心改变一下,天地就会拥抱在一起,以色列人和罗马人也会拥抱在一起,万事万物就会成为一个。” 红胡子怒火中烧,却强行忍耐着。他独自生着闷气,尽力劝说自己再等等看。这个人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他咕噜着。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都不了解。只有我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变了,我的心才会变。只有罗马人从以色列土地上滚走,我的心才会轻松。 有一天西庇太的小儿子找耶稣说话。“请原谅我,老师,”他说,“我发现我不喜欢犹大。我一走近他就觉得从他身上射出一股黑气来,像几千只细针扎到我身上。一天晚上我还看见一个黑天使趴在他耳朵上嘀嘀咕咕地跟他说什么。你说黑天使说什么了?” “我猜得到他说了些什么。”耶稣叹了口气说。 “你说什么?我真吓坏了,老师。他到底说什么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我自己也说不准确。” “你为什么带着他?为什么叫他白天黑夜都跟着你?为什么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比对我们说话更温和?” “因为必须这样,约翰,我的兄弟。他更需要爱。” 安德烈也一直跟着他的这位新老师。他觉得世界一天天变了,变得越来越恬适了。不是世界变了;是他的心起了变化。饮食、欢笑都不再是罪恶了。大地在他脚下变得坚实起来;天空像慈父般地俯在他身上。上帝降临的日子不再是愤怒和烈火,不再是世界末日;它是收割、采葡萄、婚礼和跳舞。大地一天天变得愈加纯净。每天黎明都是一次新生;每天清晨上帝都重复一次他的许诺:他将把世界托在他神圣的手掌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德烈内心平静了。他学会了笑,也学会了吃东西,苍白的面颊红润起来。黄昏或者中午,当他侧身躺在树底下吃东西的时候,或者有时候朋友款待他们到家里吃饭的时候,耶稣出于习惯总是在做完饭前祈祷后把面包平分给大家。安德烈的肠胃只要把面包吞下就把它化为爱同笑语。当然了,偶尔他也悲叹,那是在他想起家乡和家乡的老友的时候。 “约拿和西庇太怎么样了?”有一天他望着远方问。他觉得这两个老人好像是在天涯海角了。“雅各和彼得不知在干什么呢?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不知他们还在受什么样的罪呢?” “这些人咱们还都会见到的,”耶稣笑着说,“他们也会找到我们。不要难过,安德烈。上帝的院子非常大;多少人都容得下。” 一天傍晚,耶稣来到了伯赛大。儿童拿着橄榄枝和棕榈叶跑出来欢迎他。门一扇扇地开了;妇女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们撇下家务活,跟在耶稣后面想听一下他的福音。儿子背着身体瘫痪了的父母,孙子拉着失明的祖父,膂力强健的壮年汉子拉着中了邪魔的人,所有的人都追着耶稣跑,准备叫他用手摸一摸病人的脑袋,驱走魔鬼。 这一天小贩多马恰巧也转到这个村镇里来兜销东西,沉重的担子压得他脚步踉跄。他一边吹着号角,一边叫卖自己带来的货物:针线、梳子、能使女人永葆青春的化妆品、铜手镯和银耳环……耶稣这时看到多马。突然刮过一阵风,多马的形象完全变了。斜眼的商贩手里拿的不再是化妆用品,而是建筑师使用的水平仪。他正在一个遥远的国土,被一大群工匠包围着。小工不断运来石块和灰泥,泥瓦匠正建筑一座大理石柱的宏伟神庙。多马是总建筑师,拿着水平仪跑前跑后,检查手艺合不合规格……耶稣眨了眨眼睛;多马也对耶稣眨了眨眼。但突然间,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站在耶稣面前的仍是那个兜卖商品的小贩,一双对眼正狡猾地滚动着。 耶稣把一只手放在多马头上。“多马,跟我来吧。你来替我背一些别的货物,替我背一些美化人们心灵的香料吧。你跟我走到更远的地方,走遍天涯海角。你向人们卖点儿别的,把我交给你的东西发散给他们。” “我还是先把我自己的这些东西卖掉吧。”狡猾的小商人咯咯地笑着说。“以后我再……我还要等等看。”说罢,他就扯起尖嗓子,又开始叫卖他的梳子、针线和化妆用品了。 村子里一个阴险刻薄、有钱的阔佬正站在大门口。他手扶门框,好奇地望着从村口走来的这一群人。一大群孩子跑在最前面,摇晃着棕榈叶和橄榄枝,敲着每户人家的房门大喊:“他来了,他来了,大卫王的儿子来了!”跟在儿童后面的是一个穿白袍的人,长长的头发披到肩膀上。他态度安详,面含微笑,一边走一边向左右两边伸出手臂,好像为所有的人家赐福。跟在这人后面的男男女女争着看有没有人因为挨到他身体而受到神助治愈痼疾。走在这一群人最后面的是盲人和残疾人。街门一扇扇打开,更多人参加了这一行列。 站在门口的这位身份显赫的老人非常不安。“这是个什么人?”他问;他紧紧把住两根门框,生怕这群人冲进来抢他的东西。 行列里有一个人站住回答说:“一位新先知,亚拿尼亚。你看见这个穿白袍的人了?他一只手握着生,一只手握着死;他想给谁哪个就给谁哪个。你是个聪明人,亚拿尼亚,用不着我多说。可是我还要劝你,别把他惹恼了。你该好好款待款待他。” 老亚拿尼亚听了这个人的话,吓得魂飞魄散,他的灵魂已经压着很多重担,有时候夜里突然惊恐万状地从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被投在地狱的烈火里,熊熊火焰一直烧到脖颈。说不定这个人能够拯救他。世界上什么都是魔法,他想,这个人就是个魔法师。好吧,我就请他吃一顿饭,下一点资本叫他饱餐一顿,也许他会施展什么神迹呢。 亚拿尼亚打好主意,迈步走到街中心,一只手扪着胸说:“大卫王的儿子,我是老亚拿尼亚。我是个罪人;你是圣徒。我一听说你屈尊到我们这个村镇里来,就把桌子摆好,准备请你来用餐。请你到我家来吧。谁都知道,圣徒就是因为我们这些罪人才到世上来的,我的家正等你降福呢!” 耶稣站住脚。“你说的话叫我听了很高兴,亚拿尼亚。我很高兴见到你。” 耶稣走进这家阔绰的房子。主人的家奴在院子里摆上几张餐桌,拿出枕头。耶稣斜倚在枕头上,约翰、安德烈和犹大也都在他两侧地上坐下。狡猾的多马假装是耶稣弟子也混了进来,挨在一旁。主人坐在耶稣对面,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把谈话的题目引到睡梦上,以便伺机请求这个驱魔师为他驱走噩梦。食物已经端上来,另外还有两大壶酒。街门口聚集着一群人看着院子里的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论上帝、天气和葡萄园。酒足饭饱,奴隶又端上来水壶和面盆。来客洗完手,准备告辞,这时老亚拿尼亚忍不住了。我已经招待了他们一顿饭,他对自己说,这个人连同他的随从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现在该是叫他回报我的时候了。 “老师,我常常做噩梦,”他开口说,“听说你是一个伟大的驱魔师。我尽心服侍了你,求你这位圣者也替我做件好事吧。你能不能可怜我,把我的噩梦扫除?我求你也给我讲一个寓言,我会了解寓言的含义,把病治好的。世界上什么都是魔术,对不对?那好吧,就请你施展你的法力吧。” 耶稣盯住这个老头的眼睛笑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脑满肠肥的人的贪婪嘴脸、胖嘟嘟的脖颈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这种人叫他不寒而栗。他们大吃大喝,纵声大笑,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们明抢暗夺,终日狂欢,玩弄妇女,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坐在地狱的烈火里。只是偶尔在睡梦里才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处境并不美妙。耶稣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贪吃鬼,看到他的一身肥肉和刁钻的眼睛,也看到他的恐惧——于是要对他讲的真理又一次化成一个寓言。 “撑开你的耳孔,亚拿尼亚,”他说,“打开你心扉,听我给你讲吧。” “是的,我已经撑开耳孔,打开心扉,我正听呢。” “从前有一个富人,极其自私,也非常狡诈。他自己吃得饱,喝得足,穿着一身华丽的丝绸衣服,可是,却不肯给他的邻居饥寒交迫的拉撒路一片菜叶。有时候,拉撒路钻到他的桌子下面捡一点面包渣、拾一块骨头都被阔人叫家人打出门外。拉撒路只好坐在门口,叫几条狗过来舔他身上的伤痕。最后上帝安排的时间到了,两个人先后死去。一个走进永世的烈火里,一个投到亚伯拉罕(1)的怀抱。有一天阔人抬起眼睛,看到邻居拉撒路正在亚伯拉罕的怀抱中欢笑。‘亚伯拉罕老祖,亚伯拉罕老祖,’他喊道,‘你能不能叫拉撒路下来,让他用指尖蘸点唾沫来润润我的嘴——我叫火烤得嘴唇都焦了!’可是亚们拉罕回答他说:‘你回想一下当年自己大吃大喝的日子吧!那时候地上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可是他却又冷又饿。你何曾给过他一片青菜叶?现在该轮到他享一点福了。至于你呢,你要永远被烈火烧烤。’” 耶稣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了。老亚拿尼亚张着嘴站在那里,等着听故事的下文。他自己的嘴唇也干了,喉咙好像要冒出火来。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耶稣。 “底下呢?”他声音颤抖地问。“你说的故事完了没有?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事?” “就欠这么教训他一顿,”犹大哈哈大笑起来,高兴地说,“谁在人世吃得太饱、喝得太足,谁在阴间就要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西庇太的小儿子听了这个故事,却俯到耶稣胸前细声说:“老师,你的话还没有把我的疑难解释开。你多次教导我们,要我们宽恕我们的敌人。你对我们说:我们应该宽恕敌人;即使敌人伤害了我们七十七次,我们还是要原谅他们七十七次。你说过,这是世界上唯一能消除仇恨的办法。可是你现在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上帝难道不能宽恕吗?” “上帝是公正的。”犹大插嘴说,向亚拿尼亚投去讥嘲的目光。 “上帝也是最慈爱的。”约翰反驳说。 “这么一说就没有什么希望了?”老房主磕磕巴巴地说。“寓言是不是到这里就完了。” 多马站起来,向门口迈了一步,又停住了。“还没完,老爷。下面还有呢。”他嘲讽地说。 “那你就把它说完吧,孩子。我会为你祝福的。” “那个阔人的名字就叫亚拿尼亚。”说完了,多马拿起他的装货的担子就跑到街心上。他站在街上同邻居们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 耶稣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非常喜爱的这位年轻伙伴的头发。“约翰,”他说,“凡是生着耳朵的人都听到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作出判断。他们说,上帝最公正,但他们只说到这里就不再深思了。你是有爱心的,所以你说:上帝是公正的,但这还不够,他也是最慈爱的。所以这个寓言不能到此为止,它还应该另有一个结尾。” “请原谅我,老师,”年轻人说,“这正是我心里的感觉。连人都能宽恕别人,我对自己说,怎么上帝就不能了?这不可能。寓言如果这样就结束了,那就亵渎了上帝。它一定要有一个不同的结尾。” “确实如此,亲爱的约翰。”耶稣笑着说。“亚拿尼亚,你听听我说的,就会安心了。你们站在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还有街上的那些邻居们,大家都听着。上帝不但公正,而且慈爱。不仅慈爱,而且他就是我们的父亲。当拉撒路听到亚伯拉罕说的话,他叹了口气,心里说:‘上帝啊,任何人如果发现有人——发现某个人的灵魂正在受永恒的烈火烧烤,虽然他自己呆在天国,又怎能感觉幸福呢?主啊,给他一点水喝吧!如果你叫他凉爽一些,也就减少了我的焦急,救他出来吧!把他救出来也就像拯救了我。不然的话,我也会像烈火烧身一样地痛苦。’上帝听见了拉撒路的内心思想,心里很高兴。‘亲爱的拉撒路,’他说,‘你下去把这个饥渴的人拉出来。我的泉水是永不枯竭的。把他带到这里来叫他喝些水,凉快凉快,你就同他一起在这里松散一下吧。’……‘永远在这里?’拉撒路问。‘是的,永远在这里。’上帝回答。” 耶稣站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夜幕把大地遮盖;人群已经散去。男人、女人都回到各自破陋的小屋里,但他们还在议论纷纷。他们有一种饱满的感觉。是不是听了这些话就像汲取了营养?他们怀疑地问自己。是的,这是可能的——如果这些话是福音。 耶稣伸出手准备同主人告别,但是亚拿尼亚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师!”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眼泪从他眼睛里扑簌簌地落下来。 就在这天夜里,在一棵大家都躺在下面睡觉的橄榄树旁,犹大跑来找到马利亚的儿子。他的思想乱成一团,决定要找马利亚的儿子好好谈一谈,他要把牌摊在桌面上,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清二楚。白天在那老罪人亚拿尼亚家,他听到阔人在地狱里受罪的话非常高兴。他拍着手大喊:“真是罪有应得!”可是耶稣却从眼角里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里好像充满了谴责。直到现在他还觉得那目光在折磨着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来找耶稣把账算清楚。犹大是不喜欢模棱两可的言词和鬼鬼祟祟的眼光的。 “欢迎,”耶稣说,“我一直等着你呢。” “马利亚的儿子,我同你们这一伙不是一路人。”红胡子开门见山地说。“我没有你的宝贝约翰那种纯真、善良。我也不是安德烈那种意志薄弱、大白天都在做梦的人。每刮一阵风他都要改变一次主意。我是一头固执的野兽。我母亲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把我丢在荒漠里。我是吃狼奶长大的。我性格粗野、执拗;我的心眼是直的。要是我爱谁,我就甘愿做他脚下一块泥土,要是恨谁,我就要他的性命。” 他的嗓门越来越粗,眼睛在黑暗中冒着火星。耶稣把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想叫他平静一些,但红胡子却把耶稣的手甩掉,并不想同对方和解。 他把要说的话仔细掂量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就是我喜爱的人,一旦我发现他背离了正路,我也要把他干掉。” “你所谓的正路是什么,犹大兄弟?” “拯救以色列。” 耶稣闭上眼睛,没有说什么。黑暗中投向他的两道充满火焰的目光烧得他非常痛疼,正像犹大使用的言词一样灼热。什么是以色列?为什么只拯救以色列?我们不都是兄弟姐妹么? 红胡子等着答话,可是马利亚的儿子却一直什么都不说。犹大抓住他的一只胳臂,拼命摇撼他,好像要把他从沉睡中摇醒。“你懂不懂我的话?”他问,“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是的,我懂。”耶稣说,睁开了眼睛。 “我没有跟你兜圈子,我把心里想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为的是叫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想要干什么。你也干干脆脆地给我一个回答吧。你想不想要我跟着你?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想叫你跟着我走,犹大,我的兄弟。” “你是不是允许我把我的想法自由地说出来?是不是允许我反对你,你说是的我可以说不是?因为——我把这话说出来是叫你别对我存幻想——别的人听你讲话可以听得入迷,我可不信那一套。我不是奴隶,我是个自由人。事情就是这样,你还是早些作出决定吧!” “可是自由也正是我在追求的啊,犹大?” 红胡子哆嗦了一下。他抓住耶稣的肩膀,一股热气从嘴里直喷到耶稣脸上。“你也在追求自由?想要以色列人从罗马人手里解放出来?” “我想要灵魂从罪恶中解放出来。” 犹大气呼呼地把手从耶稣的肩膀上抽回来,拳头拼命捶打橄榄树。“这就是咱俩道路不同的地方。”他吼叫着说,充满憎恨地注视着耶稣。“先把肉体从罗马人手里解救出来,然后才从罪恶里解救灵魂。这才是正确的道路。你能不能走这条路?盖房不能先盖房顶,应该先从基础开始。” “灵魂就是基础,犹大。” “肉体是基础——你应该先从解放肉体开始。你要小心些,马利亚的儿子。我已经说了一遍,现在我再说一次:你要小心些,走我告诉你的这条路。你以为我为了什么才一直跟着你?要是你还不知道,现在听我告诉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应该走哪条路。” 安德烈正躺在邻近的一棵橄榄树下。他听见了话语声,从梦中惊醒。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耶稣,另一个声音粗哑、怒气冲冲。他像一只被惊吓着的小鹿哆嗦起来。是不是有人乘着黑夜走来找他的老师的麻烦?安德烈知道,不论老师走到哪里,总有许许多多人——男人、女人、年轻小伙,所有贫苦人——对他非常爱戴。但也有许多地位显赫的人,许多富人和长老仇恨他,想把他打下去。会不会是这些罪犯派来一个暴徒打算伤害他?安德烈在黑暗中循着声音爬过来。但是红胡子听见有人在地面上爬动,一下子跳起来。 “那边是谁?”他问。 安德烈听出红胡子的语声。“是我,犹大。我是安德烈。”他回答说。 “睡你的觉去,约拿的儿子。我们这里在谈私事。” “去睡觉吧,安德烈,我的孩子。”耶稣也对他说。 犹大把声音降低,但耶稣仍然感到他那火热的呼吸直喷到自己脸上。 “你还记得,我在沙漠里给你泄露过一个秘密:我是受兄弟会委派来杀你的。但是在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把刀收进鞘里,天明的时候,像个小偷似的从修道院溜走了。” “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犹大兄弟?我那时已经准备好死在你手下了。” “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犹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看看你是不是以色列等待着的那个人。” 耶稣悸动了一下。他把身体靠在橄榄树干上,浑身颤抖起来。 “我不想冒冒失失地把一位弥赛亚杀死;这不是我要做的。”犹大喊道。他的额头上突然变得汗涔涔的;他擦拭了一下。“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大声嘶喊,倒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想这么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对自己说: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耐心一点,再叫他活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了。如果他不是我们等着的那个人,有的是时间把他干掉……这就是当时我对自己说的,所以那次我让你逃生了。” 他沉重地喘着气,用大脚趾挖着地面的沙土。突然,他攥住了耶稣的一只胳臂,声音又一次变得沙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马利亚的儿子?木匠的儿子?大卫王之子?你看,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俩必须一起寻找答案,寻找解脱。不能叫事情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了。不要管别人对你怎么看。你的那些追随者只不过是咩咩叫的小羊。别管那些老娘们;她们就知道抹眼泪,无缘无故就对一个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女人终究是女人;心肠好,可是没脑子,咱们用不着她们。咱们得靠自己,你同我,咱们俩去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在你心中燃烧的火是以色列的上帝还是魔鬼。咱们一定得这么办?” 耶稣浑身发抖。“咱们能做什么,犹大兄弟?咱们怎么能找到解答?你帮帮我。” “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去找施洗者约翰。他会告诉我们。他不是一直在喊‘他来了,他来了’吗?只要叫他看到你,他就会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了的那个人。咱们去找他吧!你的心会得到平静,我也会知道该做什么了。” 耶稣陷入沉思。多少次他为这个问题忧愤、焦灼;多少次他匍匐在地上,全身抽搐,口里吐着泡沫!人们吓坏了,以为他神智失常、魔鬼附身。但他们不知道,那时他正飞到七重天上,灵魂出了躯壳,他正在叩着上帝的门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诞生?我应该做什么来拯救世界?哪条是最短的路——也许我该献出我的生命? 他抬起头;犹大正俯在他身体上面。 “犹大兄弟,”他说,“你在我身边躺下吧。上帝也许会在梦中降临,带我们到他身边。明天一清早咱们就启启程去寻找那位犹大国的先知。不管上帝想要做什么,咱们先办这件事。我已经这样决定了。” “我也决定这样。”犹大说。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躺下了。 两个人一定都非常累,一躺下马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黎明,安德烈醒得最早,他发现这两人正搂抱着睡得香香的。 太阳先是落在革尼撒勒湖上,接着就把整个大地照亮了。红胡子走在前面开路,耶稣同他两个忠实门徒,约翰和安德烈跟在后面。多马的货物没有卖完,留在伯赛大没走。我喜欢马利亚的儿子说的话,这个狡猾的小商贩翻来覆去地想。不论形势如何,他总是想在两方面都讨便宜。穷人会永生永世吃饱喝足——在他们归天以后。很不错,可是,还是看看他们没死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你可要小心着点,可怜的多马,在哪方面都别陷得太深。为了保险起见,最好是在你的货担里装两类货品:表面一层,叫人们都一眼望到,摆上梳子和化妆品;下面,在担子底下,为第一流的顾客装上天国……他嘻嘻地笑起来,把担子背上,天刚发亮就吹起号角,吆喝起来。他又开始在伯赛大走街串巷兜卖起他的尘世商品来。 远在迦百农,彼得和雅各黎明就从床上起来,到湖滨去拉网。网里已经装满捕获的鱼儿,蹦来蹦去,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在别的时候,这两个人拉上这样一大网鱼一定心满意是,可是这一天他俩的心都不在捕鱼上。两人只是闷头干活,谁都不说话,因为心里边他们都正在自己跟自己激烈地争吵着。他们同命运争吵,怪命运不该世世代代地把他们拴在渔船上。他们同理智争吵,因为理智总是算计来算计去,不允许他们的感情展翅高飞。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他们大声喊叫。撒网、捕鱼、吃饭、睡觉。每天黎明起床,重新过一天劳累不堪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生终世永远也不会改变。还要多久?还要多久?难道就一直这样干到死吗?过去他们从没有想到过这个。他们的心非常平静,一直毫无怨言地遵循着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父母是这样生活的,祖父母过的也是这种生活,可以一直追溯到几千年以前——祖祖辈辈都在湖上和鱼搏斗。有一天他们交叠起僵直的双臂停止呼吸,子孙后代就接替了他们的工作,继续走这条路。在此以前,这两个人,彼得和雅各,对这种生活也没有抱怨过;他们过得心安理得。但在最近一段日子里,突然间,他们觉得这个天地太小了,憋得他们出不来气。他们的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湖的彼岸。但究竟他们望到什么地方,望的是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一点:留在这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好像这还不够折磨他们的,每天都有过路的人带来新的信息:死人复活了,瘫痪的人又能走路,瞎子重新见到光明……“这位新来的先知是什么人?”过路的人问这两个渔夫说。“你们的兄弟也同他在一起,所以你们俩一定知道。我们听说这人不是拿撒勒木匠的儿子,他是大卫王的儿子。是真的吗?”彼得和雅各只是耸耸肩膀,马上又弯腰摆弄起渔网来。他俩真想大哭一场,把胸头的郁闷哭出来。有时候,在过路人消失在远方以后,彼得会问他的伙伴说:“你信不信这些奇迹,雅各?” “拉你的网吧,别扯这些闲话。”西庇太的这个说话大嗓门的儿子回答道。说罢用力一拽,又把沉重的渔网拉近了一截。 这一天天刚亮,又有一个赶马车的带来一件新闻:“有人看见新来的先知在伯赛大那个老吝啬鬼亚拿尼亚家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奴隶端来了水盆,他把手洗干净就走到亚拿尼亚跟前,在老头的耳朵底下悄悄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奇迹发生了。老头听了他的话,铁石心肠居然被打动了,嚎啕大哭,而且马上就把自己的财产分散给穷人了。” “他在亚拿尼亚耳边说了些什么?”彼得问,眼睛又一次向远方,向湖的彼岸望去。 “咳,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赶车的人笑着说。“我要是知道,一定说给每一个阔人听,叫穷人也能喘一口气……再见,祝你们好运,渔网捞得满满的!”他喊了一句就继续上路了。 彼得转过身来,他本想同伙伴议论几句,但又改变了主意。他们能够议论出什么来呢?只不过是一些空话!难道这些天这些空话还没听够吗?他恨不得把手里的活一撂,站起身马上就走。他永远永远也不想回来了。是的,他要走!约拿的棚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就是这个革尼撒勒湖也不过是脸盆大的一汪水,真是小得可怜。“这怎么能算活着!”他嘟嘟囔囔地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要离开这里了!” 雅各转过身来。“你嘟囔什么呢?”他问,“你安静点不好吗?” “没嘟囔什么。该死的,我什么也没说!”彼得回答。他赌气似的拼命拉起渔网来。 就在同一时刻,犹大孤独的身影已出现在耶稣第一次讲道的草地的小山头上。他从路边一株小橡树上折了根一端弯曲的粗枝当做自己的拐杖,一边用它敲击着路面,一边走上山来。过了一会儿,其余的三个旅伴也都爬上山头。他们气喘吁吁地在山顶上站了一会儿,俯瞰脚下的世界。湖水波光粼粼,在阳光的抚摸下,正幸福地微笑。渔船浮在湖面,像一只只红色和白色的蝴蝶。生着翅膀的捕鱼人,一群海鸥,正在湖上飞翔。远处,迦百农村镇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喧嚣声。太阳已近中天,已是一天里最辉煌的时刻。 “看啊,那是彼得!”安德烈指着湖边的一个渔夫说。他的兄弟正在那里拉渔网。 “雅各也在那里,”约翰叹息着说,“他们还没从尘世里挣脱出来呢。” 耶稣笑着说:“用不着叹气,亲爱的伙伴。你们都在这里躺一会儿。我下山去把他们叫来。” 耶稣飞快地向山下走去,脚步极其轻捷。他真像个天使,约翰赞叹地说,就只差一副翅膀啦……耶稣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不一会儿已经走到山脚下,到了湖畔,他把脚步放慢,悄悄走到两个正专心拖网的渔夫身后。他站住脚,久久地望着他俩。当他注视着两人时,他的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但他觉得体内的精力正一点点流出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在空中浮动,就像飘在湖上的一块云彩,就连两个渔夫也飘浮到半空;渔网、网中的鱼也都有了生命。它们不再是网,不再是鱼,而是活生生的人,千百个快乐地跳着舞的人…… 两个渔民突然感到头顶有一种针刺的感觉,一种奇妙的、非常舒服的麻酥酥的感觉。两个人跳了起来,惊惧地转过身来,耶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身背后,沉默着,目光盯在他们身上。 “原谅我们吧,老师。”彼得羞愧难当地说。 “为什么,彼得?你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叫我原谅你?” “没有什么。”彼得喃喃地说。但突然,他喊叫起来:“你说,我们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我简直厌烦透了。” “我也是的。”雅各说,把手中的渔网往地上一摔。 “走吧,”耶稣向两人伸出手来说,“跟我走吧!我会使你俩成为捕捉人的渔夫的。” 他拉起两人的手,自己站在当中。“咱们一起走吧。”他说。 “我要不要跟父亲告别?”彼得问。他想起了老约拿。 “不要回头看啦,彼得,咱们没有时间,走吧。” “到哪儿去?”雅各问。他还有些犹豫。 “你为什么还要问?不要再犹豫不决了,雅各。走吧!” 老约拿一直在做饭。他弯着腰俯在炉火上。他在等着儿子彼得回来一起吃饭,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愿上帝保佑他!——仍然留在身边了。彼得有脑子,善于经营;而另外那个儿子安德烈,老约拿早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总是跟在一个又一个的江湖骗子后面,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做父亲的除了要辛辛苦苦地补渔网,在风里浪里驾驶渔船,回家以后还要做饭、料理家务。老伴去世以后,家里的事就都由约拿承担下来了。可是彼得——我要为他祝福,约拿在想——彼得却没有丢掉我,叫我还有力量活着。他尝了尝自己做的东西:已经好了。他又看了看太阳:快正午了。“我饿了,”他嘟囔着,“可是我要等他回来一块儿吃。”他搭着两臂等着。 从老约拿的小棚再走过一段路是西庇太家。西庇太住房的大门正开着,院子里堆满了筐子和罐子,一个角落里放着蒸馏器。留在榨汁机里的葡萄皮、葡萄茎都已发酵,通过蒸馏器变成拉基酒(2)。这些天人们正从蒸馏器里里把酒分装到瓶瓶罐罐里。西庇太的院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老西庇太和他妻子坐在葡萄已经摘完的葡萄架下,在一张小桌上吃午饭。西庇太牙齿已掉光,只能用牙床嚼东西。他一边费力地咀嚼食物,一边谈论进一步发展家业的事。很久以来,他一直惦记着邻居纳胡老人的房子。这个人欠了他不少债,无力偿还,西庇太决计下星期就对这人的住房进行拍卖。这所房子他已经觊觎了好几年,一心算计着把它弄过来,再把院墙拆掉,扩大自己的院子。他已经有了一台榨葡萄的机器,他还想置一台榨橄榄的,这样全村的人就得到他这里来用他的机器榨橄榄油,靠提成,他一年吃的橄榄油就不用操心了。但是如果再置了榨橄榄油的器具,这台榨葡萄机该摆在哪儿呢?无论如何,他也得把纳胡的房子弄到手…… 撒罗米老太婆耳朵听的是丈夫唠唠叨叨谈论家计,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宝贝儿子约翰。他在哪儿呢?那个新来的先知嘴唇滴下的蜜汁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再见这个人一面,再听一次他宣讲,听他怎样把上帝带进每一个人心里。我儿子做得对,她想;他走的是一条正路,我为他祝福。她记起几天以前自己做的梦。梦中,她开开大门,跨出门槛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榨汁机啊、装满食品的橱柜啊,她都抛在脑后了。我跟在他后面,光着脚,肚子空空的,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你在听我说吗?”老西庇太问。他看见老伴的眼睛低垂下来。“你的耳朵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听呢。”撒罗米回答说。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他。 正在这时西庇太老头听见街上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他们到这儿来了!”他喊起来。他看见了那个穿白袍的人,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他左右两侧,他顾不得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就跑到街门口。 “喂,孩子们,”他喊道,“你们到哪儿去?怎么连家门也不进就这样走了?你们站住!” 街上的一行人并没有停住脚,只有彼得站住,回答他说:“我们要去办一件事,西庇太。” “什么事?” “一件复杂的、挺不好办的事。”彼得说,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的眼睛差点努出来。“怎么,雅各?你也跟着去?”他把没有嚼烂的东西一口咽下去,喊道。他回到院子里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嗓子被那口没嚼烂的食物噎得生疼。 “同你的儿子告个别吧,西庇太,”老太婆摇着头说,“他把他俩都带走了。” “雅各也不回来了?”老头脑子乱成一团。“这不可能!这个孩子还是有脑子的啊。” 撒罗米没有说什么。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就是说了,他又怎么能理解呢?她已经吃饱了,她站起身走到街门口望着这一伙人满心欢喜地走上约旦通往耶路撒冷的大道。她向他们抬起一只胳臂说:“我为你们所有的人祝福!”为了不叫西庇太听到,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在村口看到腓力;腓力这时刚刚把羊赶到湖边来吃草。他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拄着牧羊杖,正俯身观看自己映在下面碧绿湖水上的倒影。随着粼粼水波,他的影子也在水面上来回荡漾。他听到大路上杂沓的脚步声,直起了身躯。 “喂,你们没看见我吗?”他认出了这些人,高兴得大喊起来。“喂,你们上什么地方去啊?” “上天国去!”安德烈喊着回答他。“你来不来?” “安德烈,你就不能说点正经话吗?你们要是去马加丹参加婚礼,我就也跟你们去。拿但业也请我了。他去主持他侄儿的婚礼。” “要是比马加丹更远的地方,你去不去?”雅各喊道。 “我还得看管我的羊呢。”腓力说,“我把羊交给谁呀?” “交给上帝看管。”耶稣头也不抬地说。 “会叫狼吃掉的。” “吃就吃掉吧!”约翰喊。 我的上帝,这一伙人真的都发疯了,牧羊人腓力下结论说。他打了个呼哨,把几只离群的羊召唤回来。 一伙人继续赶路,打头的仍是那个拿着一根弯头大树杈的犹大。他比谁都更着急,一心想快点赶到目的地。大家情绪都很欢畅,一边走一边谈笑,或者画眉似的吹着小曲,只有犹大一个人总阴沉着脸。他既不吹口哨,也不笑,只是匆匆赶路。彼得紧走了几步,赶到领头人犹大身边。 “犹大,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彼得悄悄地问。 红胡子的半边脸露出笑容。“到天国去啊!” “别开玩笑。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吧。我不敢问咱们的老师。” “到耶路撒冷去。” “哎呀,那得走三天路呢。”彼得说,揪了揪自己的灰白头发。“我要是知道,就带双鞋来了。另外还得带一块面包,一葫芦酒。我的拐杖也没带来。” 这次红胡子的整个脸都笑了。“可怜的彼得,”他说,“球儿一滚起来就停不住了。跟你的鞋、你的面包、酒和拐杖告别吧。我们已经告别尘世——告别,懂不懂?——告别尘世,告别土地和海洋,我们已经上天了!”他侧头在彼得的耳边说:“还来得及……要是你想回去的话。” “我怎么能回去呢?”彼得说。他张开两只胳臂,前后左右挥动了一下,好像叫人知道,他占据的这个空间实在太憋闷,叫他窒息。“我对这一切实在厌腻了。”他指着湖泊、渔船和迦百农的房屋说。 “那就好,”红胡子摇着大脑袋说,“那你就别抱怨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注释】 (1)Abraham,亚伯拉罕是犹太人的始祖,原名亚伯兰,后来耶和华给他改名为亚伯拉罕,立他为多国之父,并把他寄居的迦南地赐给他。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4、17等章节。 (2)近东人常喝的一种葡萄酒。 第十五章 村子里的狗首先嗅到了生人气味,狂吠起来,接着,一群儿童跑进马加丹村子,向人们宣布消息:“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孩子们?”村民一家家打开房门问。 “新来的先知!” 妇女们,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霎时都拥到大门口。男人也丢掉手头的活儿;病人高兴地跳起来,准备找他去看病,哪怕在地上爬也要摸一摸他的身体。这个人的名字在革尼撒勒湖一带已经妇孺皆知。被他治好的癫痫病人、瞎子和瘫子到处宣传他的神奇力量。 “我已经双目失明,他只用手一摸我就重见天日了。” “他叫我扔掉拐杖自己走路,我马上就能自由行动了。” “不知有多少饿鬼在噬咬我的身体,他举起手命令他们:‘走吧,快到猪身上去吧!’于是这群魔鬼都屁滚尿流地逃出我的身体,果真跑进在湖边找食吃的一群猪身上去了。这群畜生都发疯了。有的往同伴身上爬,有的跳到湖水里淹死了。” 抹大拉也听到了先知降临的好消息,她立刻走出自己的小房子。自从那一天马利亚的儿子叫她回家不要再犯罪以后,她就从来没有出过大门。她整天关在屋子里哀哀啼哭,要用眼泪把身体洗涤干净。她挣扎着要把过去的一切一笔抹掉;羞辱也罢,欢乐也罢,彻夜不眠也罢,什么她都要忘掉,她要恢复一个贞洁的身体。最初几天,她用头叩地,嚎啕大哭,后来她逐渐平静不那么痛苦了,夜里折磨着她的噩梦也没有了。又过了一段日子,她夜夜梦到耶稣到她这里来,像家里的主人似的打开街门,坐在院子里石榴花盛开的树下。耶稣好像长途跋涉刚刚回家,风尘仆仆,精疲力竭,而且被他遇到的人、经历过的事弄得苦恼不堪。每天晚上,抹大拉都要把水烧热,沐浴他圣洁的双脚,然后解开自己的长发,把他的脚擦净。而耶稣则轻松安适,面露笑容,和她娓娓谈心。她从来记不起耶稣都说了些什么,但每天清早从梦中醒来,她总是精神振奋,心中无限欢畅。最近这几天,她竟像一只金丝雀似的唱起歌来,尽管她总是压低了喉咙,生怕叫邻居听到。现在她听到孩子们在街上喊叫,他真的来了,抹大拉立刻跳起来,拉低头巾,遮住自己的一张叫许多男人吻过的脸,只露出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她急忙拉开门闩,跑到街上去迎接他。 这一天马加丹因为有人结婚本来就一片欢腾。少女们都打扮起来,准备好为参加婚礼用的灯盏。要举办婚礼的是拿但业的侄儿;他同叔叔一样,也是一个鞋匠。这人皮肤黄黄的,脸胖胖的,像是一个长得过大的婴儿,只是生了个短撅撅的鼻子。新娘披着厚厚的面纱,人们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能看见藏在面纱后面的两只发亮的眼睛和耳朵上的两个大银耳环。她坐在屋子正中一只带扶手的高椅子上。她在等着前来祝贺的男女来宾——女客来的时候照例打着亮堂堂的灯笼——等着拉比来打开圣经为她和新郎祝福。她也在等着最后宾客都各自回家,好同短撅鼻子共度良宵。 拿但业听见孩子们在街头喊“他来了!他来了!”连忙跑到外面去邀请这一伙不速之客。他看见这些人正坐在村口水井旁边喝水休息。抹大拉跪在耶稣脚前;她已经给他洗了脚,正用自己的长发为他拭足。 “今天晚上我的侄儿结婚,”他说,“请你们也光临参加婚礼吧。今年夏天我去西庇太家里榨了葡萄汁,酿了不少葡萄酒,你们都来喝几杯吧。” 他又单独对耶稣说:“我们总是听说你是个伟大的圣徒,马利亚的儿子。请你给一对新人降福,叫他们多生几个儿子,给以色列增添光荣。” 耶稣站起身来。“我们高兴看到人们欢乐。”他回答说。“伙伴们,咱们去吧。” 他拉住抹大拉一只手,扶她起来。“你也同我们一起参加喜礼吧,马利亚。”他说。 耶稣的情绪很高,带头走进村子。他喜欢参加喜庆节日。他爱看人们快乐的笑脸,爱看年轻人举行婚礼,屋中炉火通红。植物、甲虫、小鸟和人,一切一切都是上帝的神圣创造物,他一边往村里走一边想,为什么他们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增加上帝的荣耀。愿所有生物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永远繁荣。 少女们新沐浴过,穿着白色的长衣站在新房门前。房门这时紧紧关着,上面悬着彩色的饰物。少女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灯盏,正在唱古老的婚礼喜歌。歌声夸赞新娘的美丽,打趣新郎,邀请上帝降临和人们一起参加喜礼。婚礼正在举行,一个新娘子正在出嫁,两个人的身体这天夜里即将结合,说不定他日会诞生出一个弥赛亚……少女们唱了又唱,有意拖延时间,因为新郎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住,还没有露面。她们等着新郎来打开房门,然后结婚仪式才正式开始。 少女们正在唱歌的时候,耶稣同他的随从走来了。姑娘们转过头来看这批新来的贺客。但她们一眼看到了抹大拉,歌声马上就中断了。人人皱起眉毛把身体往后缩。这个娼妓为什么要挤进一群圣洁的处女中来?老村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出来把她拦住?婚礼怎么能容许这样一个人走来玷污?不只是少女,就连结了婚的女人也对抹大拉怒目而视。另外在新房外面还有地位高的家长和其他宾客,人人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一句话,抹大拉的出现在全体客人中引起了骚动不安。但是抹大拉自己却光彩焕发,像是一支光焰四射的火炬。她站在耶稣身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童贞女一样圣洁,嘴唇从来没有被男人吻过。突然,人群向两旁分开,一个矮小枯干的老人走了进来。这人就是马加丹的村长。他走到抹大拉身边,用拐杖的一端触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叫她离开这里。 耶稣感觉到人们愤怒的目光落在自己臂上、脸上和敞露着的胸脯上。他的身体好像被无数无形的荆棘刺扎着,火烧火燎地疼痛。他望了望年老的村长,望了望诚实的妇女,又望了一下怒形于色的男人和张皇失措的少女,悲叹起来。人们啊,你们的眼睛还要闭多久?为什么你们看不到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姊妹? 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已经在黑暗中发出恫吓的声音。拿但业走过来想同耶稣讲点什么,但是耶稣不慌不忙地把他推到一边,迈步穿过人群,走近那一群少女。灯在少女们手中摇摆了一下,她们让开路,叫耶稣走过去。耶稣走到这群少女中间,站住脚,举起一只手来。“姑娘们,我的姐妹们,上帝挨到我的嘴唇,告诉我几句仁爱的话,叫我在这一神圣的婚礼上说给你们听。姑娘们,我的姐妹,你们就张开耳孔、打开心房听一听吧。你们,我的兄弟们,请你们安静,我现在要讲了。” 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地转过头望着耶稣。从耶稣的声音里,男人们听出他生了气,女人们则料想他非常悲哀。乱哄哄的声音平静下来。院子里两个盲音乐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仍然拨弄着六弦琴。 耶稣举起胳膊。“姑娘们,我的姐妹们,你们想天国是什么样子?天国就是一场婚礼。上帝是新郎,人的灵魂是新娘。天国里正在举行婚礼,全人类都受到邀请参加。请原谅我,我的兄弟们,上帝就是这样对我说的,用一个寓言形式,所以我现在也只能给你们说一个寓言。 “有一个村子有人要举行婚礼。十个童贞女拿着灯出去迎接新郎。五个聪明的除了灯以外还带着装了油的瓶子;五个傻的却没有多带灯油。她们站在新娘的房子外面等着新郎。但是他们等了又等,新郎还是没来。姑娘们等累了,就睡着了。午夜的时候有人喊起来:‘看啊,新郎来了。快出去接他吧!’十个童贞女从梦中惊醒;由于油灯已快烧干,她们立刻动手往灯里添油。但是五个傻姑娘没有带备用的油来,只好对那五个聪明的说:‘给我们一点灯油吧;我们的灯快要熄灭了。’聪明的姑娘说:‘我们没有多余的油给你们。你们还是回去添吧。’在五个傻姑娘走去添油的当儿,新郎来了。五个聪明姑娘随着新郎进了屋子,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傻姑娘点好灯回来了。她们开始敲门。‘给我们开开门!’她们喊。可是屋里的聪明姑娘却哈哈笑着说:‘你们真是活该。门已经关上了。你们走吧。’门外的姑娘哭起来,继续恳求:‘开门吧!开门吧!开门吧!’后来……” 耶稣停住了。他又看了一遍年迈的村长、来宾、诚实的主妇和端着灯的少女,他笑了。 “后来呢?”一直张着嘴的拿但业问。他的迟缓、简单的脑子开始动起来。“后来呢,老师,最后结果呢?” “如果是你,拿但业,你怎么办?”耶稣问,一双富有魔力的黑色大眼睛盯住了他。“如果你是新郎,你怎么办?” 拿但业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会儿他想叫那些姑娘走;门既然已经关上,根据礼规是绝对不能再开的。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她们可怜,应该让她们进来。 “如果你是新郎,拿但业,你怎么办?”耶稣又问了一句,眼光缓缓地却毫不放松地在鞋匠的一张单纯、老实的脸上上下滑动。 “我会把门打开。”拿但业无法再抵拒耶稣的目光,低声回答说;他不想叫村长听见他这样回答。 “祝贺你,我的朋友拿但业。”耶稣高兴地说,伸出一只手,似乎在给他祝福。“你现在虽然还在尘世,可是灵魂已在天国了,确实像你说的,新郎叫仆人打开门。‘这是婚礼’他说,‘什么人都该在这里吃饭,喝酒,快快乐乐。把门给那些女孩子打开吧。叫她们洗洗脚,休息一下,她们跑了好多路。’” 眼泪涌现在抹大拉的长睫毛上。唉,她是多么想吻一下吐出这样仁慈话语的嘴啊!单纯的拿但业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他真地已经在天堂里了。可是那个鼻子里喷着怒火的村长却举起拐杖来。 “你这样说是违反法规的,马利亚的儿子。”他尖声叫着。 “不是,是法规违背我的良心。”耶稣平静地回答。 村长还要说些什么,可这时新郎出现了。新郎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涂了香膏,长满鬈发的大脑袋上戴着绿叶编织的花冠。他已经喝过几口酒,情绪高昂,红光满面。他走近新娘呆在里面的房间,一把推开房门。客人们随在他身后都拥进新房;耶稣也拉着抹大拉的手跟大伙一起走进去。 “聪明的少女指的是什么人?愚笨的是什么人?”彼得悄悄问约翰。“你懂不懂老师的意思?” “我就知道上帝是我们的父亲。”西庇太的儿子回答。 拉比来了,为婚礼主持仪式。仪式过后,新郎和新娘站在屋子中央,来客鱼贯走过去,亲吻他们,祝贺他们生一个能把以色列人从奴役中解救出来的儿子。琴声响起来,宾客一边喝酒一边跳舞。耶稣一伙人也同来客一起跳舞、喝酒。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月亮升起来了,人们各自散去。已经是秋天了,但炎热的气候并未过去,行路最好等太阳落山以后。没有什么比在凉爽潮润的夜里赶路更愉快的事了。 耶稣和他的门徒启启程奔向耶路撒冷。他们都喝了不少酒,事物好像都变形了。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丢掉了躯壳的灵魂,脚上生出翅膀来。他们左边是约旦河,右边是月光照耀下的驯顺、心满意足的扎布仑平原。扎布仑平原疲劳了,但洋洋得意,因为这一年它又一次完成了上帝托交给它的重任。多少世纪以来每年它都要尽一件神圣义务把金黄谷粒举到齐人高的茎秆上,叫葡萄秧挂上沉重的葡萄串,橄榄树结满橄榄。秋天来了,它又疲倦又得意,像一个刚生了婴儿的母亲。 “我真高兴啊,兄弟们!”彼得一次又一次说。夜间行路,身边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彼得高兴得心花怒放。“这是真的吗?真像在做梦。咱们是不是都中魔法了?唉,我高兴得真想放声歌唱。不唱一首歌我的心就要迸裂了!” “那就大家一起唱吧。”耶稣说。耶稣走在最前面;他仰起头,首先唱起来,声音虽不响亮,却感情洋溢。约翰和安德烈在他一左一右也用轻柔、婉转的声音附和起来,开始一段时间,只有这三个人美妙的男高音在空中缭绕。他们的歌声这么美,叫人听着心都要停止跳动。他们能够一直这样唱下去吗?人们会担心地问。他们的声音里流着那么多蜜糖,难道他们不会感到陶醉、昏眩?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的声音好像来自一眼深深的水泉,流动不息;即使有片刻踟躇,他们也立刻稳定下来,从不使歌声中断。突然——多么快乐、多么强有力的声音!——彼得、雅各和犹大的男中音把大气震动了,雄壮、低沉充满活力!每个人都施展开歌喉,表现出力度,铿锵、激越,他们齐声把颂扬神圣旅程的赞歌高唱入云: 啊,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 兄弟们结伴同行。 像仙脂流下亚伦胡颂(1), 滴滴流进我们心中。 像黑门山落下甘霖, 洒遍锡安大小山峰。 上帝正为人间降福, 佑我世人繁衍昌盛。 时间流逝,群星开始暗淡,太阳升起来。这一行人把加利利抛到脑后,踏上了撒玛利亚的黑色土地。 犹大站住了。“咱们另走一条路吧,”他建议说,“这里异教势力猖獗,是个可诅咒的地方。咱们不如从约旦河桥走到对岸去,沿着那边的河岸走。接触到触犯戒规的人是犯罪。这里的人崇拜的上帝是污秽的;他们的水和面包是不洁的,我母亲过去总是对我说:‘吃一口撒玛利亚人的面包就如同吃了猪肉。’咱们还是改变一下路程吧!” 但是耶稣却心平气和地拉住他的手,叫他走在自己身旁。“犹大兄弟,”耶稣说,“当洁净的人接触到不洁的人,不洁的也就变得洁净了。你先不要还口,听我说完。我们就是为他们,为这些罪人才来的,没有犯罪的人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在撒玛利亚这里,讲一篇福音就可能拯救一个灵魂——讲一篇福音,做一件善行,甚至只是对一个过路的撒玛利亚人微笑一下,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你懂我的意思吗,犹大?” 犹大偷偷看了看同伙;他不想叫别人听到他的话。“这不是我走的路,”他低声说,“不,我不会做这种事。可是,在找到那个旷野独居的禁欲者之前,我可以先听你的,等他作出判断我再拿主意。在此之前,你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不会离开你。” 犹大把弯头拐杖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一个人走在前面。 其余的人一边走路一边谈话。耶稣给他们讲解爱、上帝和天国,他讲解哪些灵魂是聪明的少女,哪些是愚笨的,又解释什么是灯盏,什么是灯油,新郎指的是谁。他告诉他们为什么愚笨的少女不但同聪明的一样,也能进入新房,而且她们的脚还被仆人洗干净。四个门徒听了耶稣讲课,信心更加坚定了。他们的心胸开阔起来,把耶稣的话句句牢牢记住。他们了解到,犯了罪的人就像是手持熄灭油灯的愚蠢人,站在上帝门前失悔痛苦,请求上帝也放他们进去…… 他们不停地往前走,走了几乎一整天。天空被乌云遮盖住,大地变得昏黑,空气里弥漫着雨意。 他们走到基利心山脚下,进了第一个村庄。基利心山是以色列人祖先的圣山,村口有一口环绕在枣椰树和芦苇中的古井,那就是他们的祖先雅各(2)使用的水井。雅各当年总是赶着羊群到这里来汲水。几世纪来井口的石头不断被井绳磨擦,已经出现一道很深的裂隙。 耶稣走累了,石块把他的脚磨破,不断滴血。“我在这儿呆一会儿,”他对门徒说,“你们到村里去敲敲门。看有没有善良的人施舍给我们一块面包。一定会有妇女到这儿来汲水,她会给我们点水喝的。你们要相信上帝,也相信人。” 五个门徒向村里走去,但是犹大走了几步又改变了主意。“我不进这个污秽的村子,”他说,“我也不吃不洁净的面包。我就坐在这棵无花果树下面等着。” 耶稣在一片芦苇的阴凉下面躺下。他非常渴,但是井太深,他怎能弄上水来呢?他垂着头,陷入沉思。他想:自己踏上了一条漫漫无边的长路。他的身体很弱,他感到非常疲倦,双膝发软,他已经没有力气支持自己的残躯了。但是每当他倒下的时候,上帝就迎面吹来一股清风,于是他又恢复了体力,站起身,继续前进。可是他还要走多久呢?一直走到死?死后还要继续走吗? 正当耶稣沉思着上帝、人和死亡的时候,对面的芦苇向两旁分开,走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戴着手镯、耳环,头上顶着一个罐子。她走到水井旁,把水罐放在井边。耶稣从芦苇的空隙里看见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井绳,把一只水桶吊到井里,汲出水,倒在罐子里。耶稣觉得自己更加干渴了。 “女人,”耶稣从芦苇丛里走出来说,“给我一点水喝吧。” 村妇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别怕,”耶稣说,“我不是坏人。我渴了,想跟你要点水喝。” “我不明白,”她说,“你是个加利利人——从你的服装上我看得出来,怎么跟一个撒玛利亚人要水喝?” “如果知道跟你要水的人是谁,你就会扑在我脚下跟我要水喝了。你就会跟我要不朽的圣水。” 年轻妇女感到困惑莫解。“你既没有绳子又没有桶,井又这么深,怎么给我汲水喝呢?” “喝这里井水的人喝过以后还会口渴,”耶稣回答说,“但谁要是喝了我给他的水就永远不渴了。” “那你就给我一些你的水,”妇人说,“叫我永远不再干渴吧。这样我也用不着每天到这里来汲水了。” “你去把你丈夫也叫来吧。”耶稣说。 “我没有丈夫,先生。” “你说你没有丈夫是实话,因为你虽有过五个丈夫,可是现在同你一起的不是你丈夫。” “先生,你是一位先知吗?”妇人惊讶地问,“你什么都知道吗?” 耶稣笑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你问什么都可以。” “是的,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先生。直到今天我们世世代代都朝拜基利心圣山上的上帝,可是你们先知现在又说我们应该只朝拜耶路撒冷的上帝。谁是对的?上帝在哪里?请你给我说清楚吧。” 耶稣低下头,没有说话。这个有罪的女人正为寻求上帝而苦恼着,耶稣为她感到非常难过。他苦苦思索该怎样正确回答她,给她安慰。突然,他抬起头来,脸上泛出光辉。 “女人,我对你讲的话你要好好记在心里。早晚会有这样一天——这样一天已经来了——人们既不朝拜这座山上的上帝,也不朝拜耶路撒冷的上帝。上帝是精神,精神只能用精神朝拜。” 年轻女人被耶稣的话弄糊涂了。她探过身来,充满渴望地盯着耶稣。“你会不会是……”她声音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会不会是我们都在等着的那个人?” “你们等的是谁?” “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要我说出名字来?你知道是谁。我的嘴有罪,我不敢说。” 耶稣的头垂在胸前,好像在倾听自己的心,好像等着心在给他一个回答。那个妇女也倾着身子,焦急地等待着。 正当这两个人都忐忑不安地面对面站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笑语声。耶稣的门徒回来了,胜利地挥舞着一大块面包。看到自己的老师正同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起,他们不由得站住脚。耶稣看见他们回来非常高兴;他用不着回答那个女人提出的叫他非常尴尬的问题了。他对自己的伙伴点点头,叫他们过来。 “来吧,”他喊道,“这位好心肠的女人从村子里来。她是上帝派来给我们打水喝的。” 几个人都走过来,只有犹大躲在一边,生怕不洁的水把他玷污了。 村妇翘起水罐叫水流出来,几个口干舌燥的人每人都喝了一气。她又灌满了一罐,顶在头上,然后转身走开了。她始终沉默着,脑子里一直在思索耶稣的话。 “老师,这个女人是谁?”彼得问,“看你同她说话的样子,倒好像你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她也是我的一个姐妹,”耶稣说,“我渴了,向她要水喝。我也叫她不再口渴了。” 彼得抓了抓自己的头皮说:“我不懂。” “这没关系,”耶稣拍着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的脑袋说,“你会懂的,慢慢你就什么都懂了……现在咱们还是吃饭吧;大家都饿了。” 几个人都卧在枣椰树下面。安德烈开始讲他们怎样进村讨面包的事。“我们一家一家地敲门,可是家家户户都不给我们好颜色看,一看到我们就把我们赶走。最后,我们走到村子的另一头。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把门开了半扇,她先看了看附近确实没有人,才偷偷地递给我们一块面包,然后就急忙把门关上。我们抓起面包,拼命往回跑。” “可惜不知道这个老太婆姓什么,”彼得说,“我们应该乞求上帝记住这个好心人。” 耶稣笑了。“用不着为这件事苦恼,彼得,”他说,“上帝知道她的姓名。” 耶稣拿起面包,作了饭前祈祷,又感谢了上帝叫这个老妇给他们面包,然后把面包分成六份,每人一块。但是犹大却用拐杖把分给他的一份推开,而且把脸也转了过去。“我不吃撒玛利亚人的面包。”他说。“我不吃这猪肉。” 耶稣没有和他争论。他知道犹大非常固执,要使他的心肠变软,既需要时间,也要讲求方法,还要很多很多的爱心。 “咱们吃吧,”他对其他的人说,“撒玛利亚的面包吃到加利利人肚子里就变成加利利面包了;猪肉吃到人肚子里长的也是人肉。感谢上帝,大家吃吧。” 四个门徒都笑了。大家吃得有滋有味,因为撒玛利亚面包确实很香,同别处的面包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吃得很高兴。吃过饭以后,几个人把双臂搭在胸前;他们累了,一个个沉沉睡去。只有犹大一个人没睡,他用棍子敲着地,好像在鞭打它。饥饿比羞辱好,他想;他从这个想法中得到了安慰。 最初的几滴雨点落在芦苇上。睡觉的人跳了起来。 “这是第一场雨,”彼得说,“大地的干渴可以消除了。” 但就在他们想找一个岩洞避雨的时候,忽然刮起一阵北风,阴云马上被吹散了。天空晴朗了,他们又开始上路。 仍然留在枝头的无花果在潮湿的空气里闪着润滑的光泽。石榴树上果实累累。他们伸手摘了几颗,嚼着甜津津的汁水。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这几个加利利人。他们到撒玛利亚来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混在撒玛利亚人中间,吃我们的面包、摘我们的果子?这些可恨的加利利人,赶快滚吧! 一个老人忍不住了。他离开果园,站在这伙人前面。“咳,加利利人,”他喊道,“根据你们那不成文的法规,你们现在踏着的圣土是一块诅咒之地。所以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块土地上来呢?快从这里走开吧!” “我们经过这里,是要到耶路撒冷去朝拜上帝。”彼得站在老人面前,挺起胸膛说。 “你们这些背教的人,你们该在这里朝拜,在基利心山上。这是上帝降临过的圣山。”老人咆哮着说。“你们读没读过圣经?就是在这座基利心山脚下,在一棵橡树下面,上帝在亚伯拉罕身前现形。他把这里的一座座高山、一片片平川指给亚伯拉罕看,从里伯兰山到以土买沙原,还有那米甸平原。他对亚伯拉罕说:‘看看这希望之乡吧!这是一片流着蜜汁和奶水的土地。现在我许诺你,把这块土地赐给你。我这样说就要这样做。’上帝握了一下亚伯拉罕的手;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你们听见我说的了吗,加利利人?这是圣经上的记载。所以我要告诉你们:谁要是想朝拜上帝,就该在这块圣土上,而不是到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是一个处死无数先知的城市!” “不论哪个地方都是圣土,老人家,”耶稣平静地说,“上帝无处不在;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老人吃惊地望着耶稣。“照你这么说,撒玛利亚人同加利利人也是兄弟啦?” “是的,撒玛利亚人同加利利人也是兄弟,老人家——还有犹大国的人民,大家都是!” 老人捋着胡子,琢磨起这个陌生人的话来。他从头看到脚打量着面前站着的这个人。 “那上帝同魔鬼呢?是不是也是兄弟?”过了一会儿,老人问道,他的声音很低,为了不叫那肉眼看不到的邪恶势力听到。 耶稣被这个问题吓住了。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上帝的恩慈是否无边无际,甚至有一天会宽恕魔鬼,允许魔鬼再重回天堂。 “我不知道,老人家。”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人,我关心的是人间的事。人世以外的是上帝的事。” 老人没再说什么。他仍然捋着自己的胡子,仍然陷在沉思中。他看着这一伙人一对一对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消失到远处的树林里。 夜幕降临,刮起了刺骨寒风,耶稣一行人找到一个岩穴过夜。为了暖和一些,他们互相挤成一团。剩下的面包每人还可以吃到一块,他们把面包吞到肚里。红胡子到洞外拾了些干柴,生起一把火来,这使他们又有了生气,于是他们围火而坐,默默地注视着火焰。他们听着寒风呼啸,豺狼哀号,基利心山上有沉闷的雷声滚落下来。从岩穴洞口可以望见天空上一颗给他们稍许慰藉的大星,但没过多久,飘来几块乌云把星光也遮住了。伙伴们闭上眼睛,脑袋斜靠在旁边一个人肩上。约翰偷偷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羊毛衣披在耶稣肩上。这些人像一群蝙蝠似的抱在一起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走进犹大国的领域。他们看到这里的树木有了变化,道路两旁佇立着黄叶杨、结满小果的刺槐树和古老的杉树。这一地带到处是嶙嶙的岩石,贫瘠、粗犷,连站在低矮、幽暗的门道里的农民也像是用石块凿出来的。在岩石的隙缝里这里那里长着一朵弱小可怜的蓝色野花;幽深的岩谷中偶然传来一声鹧鸪鸟啼叫,打破了深沉的寂静。这只小鸟一定找到一口水喝了,耶稣听见鹧鸪叫声心里思忖着,他好像觉得这只小鸟的温暖身体正在自己手掌里高兴地跳动。 越走近耶路撒冷,地貌也变得越加险恶。上帝的面色也变了。大地不再像在加利利那样露着笑颜,上帝的脸也变得阴沉起来。村落和人都像燧石一样坚硬。在撒玛利亚,上天至少有一刻还试图落下几滴雨珠润湿一下大地,而这里的土地都是火红的铁块。他们一伙人好像在一个大火炉里挣扎前进,气喘吁吁。夜幕降落时,他们看到山岩上凿出的一片墓穴,在夜色中发着幽暗光辉。人们的祖先有多少就埋在这些墓穴中,尸体逐渐腐烂,又重新化为沙尘啊!他们找到一个空了的墓穴钻进去,作为宿夜的地方。为了第二天能够精神抖擞地进入圣城,这一天他们很早就入寝了。 只有耶稣一个人没有睡觉。他在一座座坟墓中间徘徊着,在黑夜中凝神倾听着。他的心非常不安。他听到自己体内一片嘈杂不清的话语声,很多人尖声哭泣,好像千万个受苦难折磨的人正在泣诉……将近午夜时刻,风停了,夜变得非常安静。突然,在一片寂静中,空中传来一声令人心胆俱碎的号叫。开始他以为是一只豺狼,但后来听清了,那是他自己的心在呼叫。他吓得胆战心惊。 “亲爱的上帝,”他喃喃地说,“是谁在我心里喊叫?是谁在哭泣?” 他感到非常疲倦,便爬进墓穴里,把双臂交搭在胸前;他决定把自己交付到上帝手里。天快亮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好像同马利亚·抹大拉在一起。两人正平静地、毫无声息地在一座大城市上空飞翔。他们飞得很低,几乎紧擦着屋顶。后来他们飞到城市的边缘。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走了出来。这个老人长须飘拂,一对蓝眼睛像两颗晶莹的星星。他的袖子卷在胳臂肘上,手上、胳臂上粘满湿泥土。老人抬起头,看到耶稣和抹大拉正正从头顶飞过,对他们喊道:“停住。我要告诉你们两句话。”耶稣和抹大拉停住了。 “什么话,老头?我们听着呢。” “弥赛亚,是一个热爱世人的人。弥赛亚,是一个因为热爱世人而献出自己生命的人。” “就这两句话?”抹大拉问。 “这对你们还不够?”老人生起气来,喊道。 “我们可以到你的工作室里看看吗?”抹大拉问。 “不成。你们没看见我双手粘满泥巴吗?我正在里面塑造弥赛亚呢!” 耶稣从梦中惊醒。他的身体果然变得轻飘飘的;他正在飞翔。天亮了。伙伴们都已起来。他们的目光掠过一块块岩石,一座座山峰,投向遥远的耶路撒冷。 他们启程出发,恨不得一步跨到圣城。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但是面前的高山却总是往后退,路也变得越来越长。 “我看咱们永远也走不到耶路撒冷了,兄弟们,”彼得灰心丧气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没发觉吗?怎么我们越走越远?” “不是的,我们越走越近。”耶稣说。“拿出勇气来,彼得。我们每向耶路撒冷走近一步,耶路撒冷也就迎着我们走近一步。它同弥赛亚是一样的。” “弥赛亚?”犹大突然转头问。 “弥赛亚正向我们走来。”耶稣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寻找他的这条路对或不对,你是知道的,犹大。如果我们做一件好事,一件高贵的事,如果我们说一句仁爱的话,弥赛亚也就加快步伐,迎着我们走来。如果我们心术不正、邪恶、瞻前顾后,弥赛亚就要把身体转过去,离我们越来越远。弥赛亚就是前后移动的耶路撒冷,兄弟们,耶路撒冷也急着同我们汇合,正像我们急着投到它的怀抱一样。咱们快一点走去寻找它吧!要相信上帝,相信人的灵魂能得到永生。” 门徒们听到这番鼓励的话,个个加快了脚步,犹大又跑到最前面去,其余的人也都露出喜色。他说得对,犹大一边走一边想,马利亚的儿是对的。老拉比也总是对我们说同样的话。只有靠自己才能得救。如果人人叉着胳臂什么也不干,以色列国家就永远得不到解救了。如果大家都拿起武器来,自由就在我们面前了。 犹大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跨着大步。但他忽然停住了;他想到一个自己无法说清的问题。“到底谁是弥赛亚?”他喃喃地说。“什么人?是不是全体人民?” 他火热的额头上冒出一颗颗大汗珠。也许弥赛亚就是全体人民?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他感到非常困惑。弥赛亚可能是全体人民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是这样,我们还要这些先知和冒牌先知做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在痛苦中摸索,努力弄清哪一个才是真弥赛亚?是这么回事:人民就是弥赛亚——我,你,咱们每一个人。咱们唯一要做的事是拿起武器来。 他又开始迈步前进,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正当他一边抡着拐杖前进,一边有些得意地思索着自己想出的答案时,突然他大喊了一声:他看到圣城耶路撒冷赫然出现在眼前。洁白,壮丽,傲然挺立在对面一座双峰对峙的山中间。他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后面跟上来的人。他要自已尽量多欣赏一会儿。他的一双蓝眼睛贪婪地望着圣城的殿堂、塔楼和城门,在城市中央是受上帝保护着的圣殿,一座由杉木和大理石建成的金碧辉煌的建筑物。 后面的伙伴这时也跟了上来;大家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来吧,咱们来唱一首赞美圣城的歌吧。”唱歌唱得最好的彼得提议说。“预备,一起唱。” 五个人把耶稣围在中心,一边跳舞一边高声唱道: 我心喜悦;我听到人们高喊: “快,让我们快走进上帝神殿!” 啊,耶路撒冷圣城, 我的双足正伫立在你门前。 啊,耶路撒冷,你巍峨的城堡, 宏丽的庙堂,宁静又庄严。 你笼罩着一片祥瑞。 为了以色列子孙,我衷心祝愿, 祝你万古长存、永驻人间。 【注释】 (1)Aaron,犹太教的第一祭司长,摩西的哥哥,他的神杖可行神迹奇事。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诸章。 (2)Jakob,犹太人的祖先之一,事迹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5章。雅各井及耶稣与汲水妇女相遇事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4章。 第十六章 街道、房顶、庭院、广场,耶路撒冷没有一处不披上绿装。为举行盛大的秋节,城里已经用橄榄枝、葡萄藤、棕榈叶、松枝和杉枝扎点起几千座营帐。这是为纪念以色列人的祖先曾在旷野中的帐篷里露宿四十年、根据上帝吩咐而立下的礼规。麦子已经收割完,葡萄也都酿成酒,一年已届岁暮。人们把象征罪恶的标记系在一头喂得肥肥的黑色公羊颈上,用石头投掷它,把它远远赶到沙漠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灵魂又变得纯洁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上帝又打开一本新账簿了。他们要在绿色的帐篷下面狂欢八天,吃肉喝酒,也要歌颂上帝的伟大,保佑他们又获得一年丰收,感谢上帝仁慈,给他们送来一头替罪的公羊。羊也是上帝派来的一个救世主,背负着人们犯下的罪,在沙漠中活活饿死。替罪羊死了,人们的罪就也都赦免了。 圣殿宽大的院子里血流成河。每天都在这里屠宰大批牲畜,举行燔祭仪式,弄得整个圣城到处都是烤肉的焦味,再加上溲便恶臭,空气实在污浊不堪。号角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响声震天。人们饮食过度,连灵魂也变得重浊了。节日的第一天,人们还只是唱赞美诗、祈祷、趴在地上祷告。耶稣不引起人们注意,走进一个个帐篷同大家一起庆祝。人们用饮食招待他,他也稍微沾了沾唇,然后就擦着胡须走开。但是从第二天和第三天起,毫无节制的狂饮大嚼就把人的头脑完全弄昏了。到处说起下流的笑话,嬉笑打趣,还有人唱起酒馆里的淫秽小曲。男男女女在光天化日下就搂抱到一起。最初还只是在帐篷里,后来在路边,在青草地里也是一对对寻欢作乐的男女。耶路撒冷的一些有名气的妓女开始出来游荡,脸上涂脂抹粉,身上擦着香脂。一些纯朴的农民和渔夫从迦拿的边远地区来到这里本来是为了朝香拜圣,可不知为什么竟投到这些老练圆滑的臂膀里。他们非常惊奇,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连接个吻也这么复杂,需要这么多技巧。 耶稣屏着呼吸,万分气恼地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有时还不得不从喝得烂醉、在地上翻滚的醉鬼身上迈过去。恶浊的气味和无耻的狂笑叫他一阵阵作呕。“快点走,快点走。”他催促自己的同伴说。他左臂揽着约翰、右臂揽着安德烈在前面大步疾走。 但是彼得却落到后面。他走走停停,不断遇到从加利利前来朝圣的同乡请他喝一杯酒、吃一口东西,或者聊几句天。碰到这种机会,他就把犹大叫来,雅各也参加进来,因为他们不想得罪人,叫朋友们说他们不肯理睬人。走在前面的三个人非常着急,不断停住脚,招呼他们快点跟上。 “亲爱的上帝,咱们老师怎么不肯叫咱们自由自在一会儿?”彼得唠叨着。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真是的,咱们怎么会跟上这么一个人?” “这么半天,你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彼得?”犹大不以为然地摇着脑袋问。“你想咱们到这里来是作乐的吗?来参加婚礼?” 他们正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听见路旁一座帐篷里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向他们喊:“喂,彼得,约拿的儿子,你这个坏蛋!怎么就这样跑过去了?差点儿撞到我怀里你也没认出我来?快停下来跟我喝一杯,你的眼睛就清亮了,你就能认出我是谁来了!” 彼得听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马上站住了。“你好啊!碰见你我真高兴,西门,你这可恶的古利奈人!” 他转身对两个同伴说:“这下子咱们可跑不了了。咱们得在这儿呆一会儿,喝两杯酒。西门是个出了名的酒桶;他在大卫城门口开了一家酒馆,远近闻名。这家伙虽然该被吊死,可人并不坏。咱们别辜负了他的盛情。” 彼得说的是实话,西门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就坐海船从古利奈来到这里,后来自己开了家酒馆。彼得每次到耶路撒冷来,总在他的酒馆里过夜。两个人坐在一起吃啊、喝啊、聊天啊、开玩笑啊,一见面就分不开。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放开喉咙唱歌,有时候又脸红脖子粗地吵嘴,但是吵过了,两人又重新和好,继续喝酒。夜深了,彼得就裹着一条厚毯子在一条长木凳上躺下睡觉。西门现在正坐在一座用葡萄藤搭起来的帐篷下面,胳臂底下夹着一个酒壶,手里拿着一只青铜酒杯,正在自斟自饮。 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都已经喝得半醉,却觉得非常想念对方;两个人都差点掉下眼泪来。在一阵大喊大叫、互相亲热、不断彼此敬酒之后,西门咯咯地笑起来。 “我敢打赌,你们现在是去受洗。”他说。“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我要给你们祝福。前几天我也受洗了;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件好事。” “你是不是觉得接受了洗礼以后身心都大不一样了?”犹大问。他坐在帐篷里只吃东西,并不喝酒。他的心里扎满了荆棘。 “怎么对你说呢,我的朋友?我已经很多年跟水没缘了。我跟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水是为癞蛤蟆准备的。可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咳,我也去受一次洗怎么样?全世界的人都去行洗礼了,而且这些就近入教的人也一定有不少爱喝酒的。他们不可能都是傻瓜蛋;我为什么不去多交几个朋友,给我的酒店拉几个新主顾来?谁都知道我开的店就在大卫城门门脸……好吧,简短截说,我就去了。这位先知可真够野蛮、凶狠的,简直是只野兽。我怎么描写他呢?鼻孔里往外喷火——上帝保佑!他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我扔进河里。水一直淹到我脖子。他是想淹死我,这个坏蛋!可是我没淹死,我还是从河里爬出来了。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是问你,受洗对你精神有什么好处吗?”犹大又问了一句。 “我可以对酒发誓,受洗对我是一件大好事,简直太好了。我觉得轻松多了。施洗的先知说,我的罪被洗干净了,可是——这是我对你们说,别叫外人知道——我觉得我洗掉的是身上的油泥。我从约旦河里爬出来以后,清清楚楚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层一寸厚的油垢。” 西门哈哈大笑,又倒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彼得和雅各也陪着他一起喝酒,西门又倒了一杯,对犹大说:“铁匠,你不喝吗?这是酒啊,你这傻瓜;这不是水。” “我从来不喝酒。”红胡子把酒杯往旁边一推说。 西门的眼睛瞪得滚圆。“你是不是那些人里面的?”他低声问。 “我是。”犹大说。他把手一挥,不想多谈这件事。 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走过来,在帐篷外面站了一会儿,对里面四个人挤眉弄眼。 “你也不沾女人?”西门惊奇地问。 “不沾。”犹大语气冷冷地说。 “那你活着就太可怜了。”西门喊道。他对此已经无法忍受了。“那你说,为什么上帝要创造酒和女人?上帝闲得没事干了?他自己要消磨时间,还是为了叫咱们消磨时间?” 话正说到这里,安德烈气喘吁吁地跑来。“快走吧,”他喊道,“老师等得不耐烦了。” “什么老师?”酒馆主人说。“是不是那个穿白袍、打赤脚的人?” 但是他的三个朋友已经离开了帐篷。古利奈人西门困惑莫解地站在帐篷外面,手里拿着空酒杯,胳臂底下夹着酒壶,望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一定又是一位施洗的先知,又一个疯子。哼,最近这几年这些人像蘑菇似的冒出来。我倒要为他干一杯,保佑他身体健康。”说着,他又斟了杯酒。“愿上帝恢复他们的理智!” 这时候耶稣和伙伴们已经走进圣殿的院子里。他们站了一会儿,把手脚洗干净,漱了口,准备进到殿堂里去礼拜。他们先环顾一下院子四周:一层层平台上挤满了人和牲畜;高大的拱门;用金黄的葡萄藤和串串葡萄装点起来的白色和蓝色的大理石石柱;四面八方到处搭着帐篷、小板棚,马车,兑换钱币的商人,理发师,卖酒的和卖肉的……喊叫声、争吵声、嬉笑声沸反盈天,上帝的圣地上弥漫着汗臭和污浊的气味。 耶稣用手掌掩着鼻子和嘴。他向四边看了看;什么地方也没有上帝。“我讨厌,我非常讨厌这种节日庆祝。我一闻见你们给我杀的肥牛肉味就恶心。快把你们这乱糟糟的赞美歌和琴声弄走吧。”这已不是先知或上帝的声音了,这是从耶稣自己的一颗翻腾的心里呼喊出的声音。他忽然感到一阵昏眩。周围的一切消失不见,天空的大门打开,一个以火焰为头发的天使从门外冲出来,双足在空中蹬踏着。火焰和青烟不断从他头发上喷射,他登上院中一块黑色的岩石,用宝剑指着雄伟的、金碧辉煌的圣殿。 耶稣身体晃动了一下,连忙扶住安德烈的胳臂。睁开眼,他看到的仍然是金殿和闹哄哄的人群。天使已经隐身在强烈的光线中。耶稣对几个伙伴伸出手来说:“原谅我,我身体支持不住了。我在这里就要晕倒了。咱们走吧。” “也不进去礼拜了?”雅各心有不甘地说。 “我们在心里面礼拜吧,雅各。”耶稣说。“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神庙。” 他们走出院子。犹大仍然带头,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敲击地面。犹大想:他忍受不了污秽、流血和喊叫,他不是弥赛亚。 一个疯疯癫癫、浑身抽搐着的法利赛人正趴在庙堂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一边疯狂地吻着大理石台阶,一边吼叫。脖子上、胳臂上挂着一串串辟邪物,里面塞着从圣经上摘引下的吓唬人的经文。因为不断跪拜祈祷,这人的双膝已经磨出了像骆驼膝盖一样的厚皮;脸上、脖子上和胸上鲜血淋淋,到处是无法愈合的伤口。每次上帝的暴风把他撂倒在地,他就拿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 安德烈和约翰赶忙走到耶稣前面,不叫他看到这个法利赛人。彼得紧走两步,赶上雅各,趴在他耳边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是木匠约瑟的大儿子雅各。他到处游荡,卖给别人辟邪的符咒。每走几步就叫邪魔抓住,他就在地上翻滚,发一次疯。” “是不是那个到处追寻咱们老师的人?” “是的,他说,老师叫他们家丢了脸。” 他们从神庙的金门走出去,穿过汲沦溪谷,一步步走近死海。右边,他们走过了客西马尼的大橄榄园。头上的天空射出了炽热的白光。他们走到橄榄山,景色已经不那么险恶了。橄榄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洒落下光辉,一群群乌鸦互相追逐着向耶路撒冷飞去。 安德烈揽着耶稣的腰,他正一边走路一边谈论他过去那位老师施洗者约翰的事。他越走近这个先知藏身的穴窟,越强烈地闻到先知身上的雄狮气味。他感到非常恐怖。 “他简直就是先知以利亚。他从迦密山上下来再一次用烈火给人治病。有一天夜里,我亲眼看到他头上盘旋着火焰滚滚的马车。另外一个晚上我还看见一只乌鸦衔来一块燃烧的煤炭给他吃。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弥赛亚?’他像踩着一条毒蛇似的全身一抖。‘不是,’他叹息着说,‘我是一条拉着犁杖的牛。弥赛亚是种子。’” “你为什么离开他了,安德烈?” “我要去寻找他说的种子。” “找到了么?” 安德烈把耶稣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叫耶稣扪了扪自己的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找到了。”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耶稣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一伙人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地势低下的死海走去,太阳把火焰倾倒在他们头上,叫他们的头脑嗡嗡作响。挺立在他们前面的摩押山越升越高,像是一道万仞绝壁。他们背后是石灰一样白瘆瘆的以土买群山。路是旋着一直往低处去。他们好像正下到一口深井里,个个心惊胆战。 我们正走向地狱呢,他们想,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地狱里燃烧着的柏油和硫磺味。 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只能摸索着往前走。脚被石块磨破,眼睛冒火,脑袋里响起嗡嗡的钟声。突然,两只骆驼从眼前跑过去。但那不是骆驼,那是转瞬就在火热的空气里消失的幻景。 “我真害怕,”西庇太的小儿子低声说,“我们进了地狱了。” “勇敢些,”安德烈安慰他说,“你没听说天堂就建在地狱中间吗?” “天堂?”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摩押山变成深紫色,以土买的群山从灰白转成粉红,他们的眼睛得到些安慰。路突然转了个弯,景色大变,他们好像一下子走进一泓清水,遍体清凉。怎么会在沙漠里意料不到地出现了这样青青的草地?怎么会有这样潺潺的流水?石榴树上会结满果实?还有那树荫下一幢幢白色的茅舍?空气里突然嗅到了茉莉和玫瑰的馥郁香气。 “这里是耶利哥,”安德烈高兴得大声喊,“这里有全世界最甜的椰枣,最奇妙的玫瑰花——枯干以后只要在水里一浸就鲜艳如初。” 夜幕一下子就落下来。村子里已经点起最初几盏灯来。 “旅途漫漫,眼看着夜幕下降,走到一个村落,看见了最初的灯火,一天没有吃东西,夜里也不知道在何处寻宿,把一切都交付给仁慈的上帝和心肠善良的人——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了。”耶稣感慨地说。他站住脚,为了尽量享受一下这神圣的时刻。 村子里的狗嗅到了生人气息,狂吠起来。一扇扇门打开了,出现了点起的灯盏。灯光在黑夜里搜索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去。伙伴们挨家挨户地敲门,高高兴兴地从这里拿到一片面包、一个石榴,从那里接受主人给的一串葡萄、一捧橄榄。他们把上帝赐予的所有施舍物放到一起,斜卧在果园的一个角落里,一起吃进肚里。他们马上就进入梦乡。整夜他们一直听到沙漠里沙石翻滚,像是澎湃的海涛,摇撼着他们入睡。耶稣在梦中听到号角声——耶利哥的城墙轰地一声坍塌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一行人走到死海边,个个面色苍白,伸着舌头喘气。顺着约旦河流水游来的鱼儿,一游进死海就立刻失去生命。死海边上的不多几株矮树像是站立着的枯骨。死海的水是铅色的,浓浊,静止不动。如果你是虔诚的,俯身下瞰,你会看到所多玛和蛾摩拉两个妓女的腐烂尸体正拥抱着沉在黑色海底。 耶稣登上一块岩石,注视着远方:一片凄凉、死寂。大地在燃烧;山岳俱已消融。他拉住安德烈的胳臂问道:“施洗者约翰在哪里?我谁也看不到……没有一个人……” “他在那边芦苇荡后面。”安德烈回答。“那边河水流得不急,有一块浅滩。先知就在那里给人施洗,咱们去找他吧,我认得路。” “你累了,安德烈。你跟大家在这儿呆着,我一个人去。” “他很粗野,还是让我陪你去吧,老师。” “我要一个人去找他,安德烈。你留在这儿。” 耶稣迈步向芦苇荡走去,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把一只手放在胸上,拍了拍,叫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又有一群乌鸦从沙漠上飞过来,朝着耶路撒冷飞去。 耶稣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他回过头。那是犹大。 “你忘了喊我了。”红胡子说,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容。“现在是命运攸关的时刻,我得跟你在一起。” “来吧。”耶稣说。 他俩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耶稣在前,犹大跟在后面。他们一路把芦苇扒向两旁,脚踩进河滩上温暖的烂泥里。一条黑色的蛇受到惊吓,爬到一块石头上,昂着头和脖子,用狡猾的小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蛇的后半身胶着在石头上,上半身挺得很高,耶稣站住脚,友好地向它挥了挥手,好像在同它打招呼。犹大举起手中的橡树棒子,但是耶稣却拉住他的胳臂,不叫他打下去。 “别伤害它,犹大,我的兄弟,”他说,“它也在尽自己的职责呢——咬人。” 溽热蒸人,死海上刮来的热风带来了令人作呕的腐烂尸体味。耶稣这时听到了粗哑的吼叫声,有时候还能分辨出几个字来:“火……斧头……光秃的树……”接着是听得更清楚的三个字:“悔改吧!悔改吧!”突然,一大群人也跟着呼喊、号叫起来。耶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前走,好像正走向一头野兽的穴窟。他把面前的芦苇推向一边,呼喊声更加清晰了。突然,他咬住了嘴唇,不使自己惊叫出来。他看见了:那人正叉着两条芦苇秆似的细腿站在约旦河水面上一块石头上。这到底是个人、是只蝗虫、是饥饿的天使,还是专司复仇的天使长呢?喊叫着的人群前仆后继地向他站着的那块石头扑过去——染着指甲和睫毛的埃塞俄比亚人,鼻子上戴着铜环的迦勒底人,蓄着油腻腻的长发须的以色列人。施洗者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根芦苇。他喷着吐沫,高声嘶喊:“悔改吧!悔改吧!末日已经到了!快躺在地上翻滚、呼号、把头埋在土里吧!万军之主已经下了命令。他说:‘今天我要叫太阳正午西沉,叫新月折断两角,我要使天地一片昏暗。我要叫你们的欢笑变成哭泣,叫你们的歌声变成悲叹。我要刮起一阵狂风,你们所有的华美装饰——手、足、鼻、耳、头发——全都要坠落在尘土里!’” 犹大走上一步,拉住耶稣的胳臂。“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弥赛亚就是这样对人们宣讲的!这人就是弥赛亚。” “不是,犹大,我的兄弟,”耶稣说,“手执斧头为弥赛亚开路的人才说这样的话,弥赛亚自已是不这样讲的。”他俯身摘了一片芦苇的尖尖的绿叶叼在嘴里。 “开路的人就是弥赛亚。”红胡子气呼呼地说。他推了耶稣一把,叫他从芦苇丛后面显身出来。 “到前面去,叫他看看你。”红胡子命令道。“他会判断的。” 耶稣站到阳光里,他踟躇着迈了两步,脚磕绊了一下,又重新站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位先知,整个灵魂化成了注视的目光。他从两条芦苇秆般的细腿看到那燃着烈火的头颅以至更高处先知的无形的气质。施洗者约翰这时正背对着耶稣,他突然觉得一道炯炯目光正探索着自己全身。他生起气来,把身体转过来,眯缝着两只老鹰似的圆眼睛,想更清楚地看看这是什么人。这个身穿白袍、一动不动地默默望着自己的年轻人是谁?过去在什么地方他好像见过这个人。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拼命回忆。也许是在梦里?梦里他常常看见同样穿白衣的人。这些人从不同他说话,只是对他举举手,既像是在同他见面问候又像同他挥手告别。天明鸡叫这些人就变成一道亮光,消失不见了。 施洗者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耶稣身上,他突然喊叫了一声:他记起来了,一天中午,他正躺在河边,拿出写在羊皮上的先知以赛亚书阅渎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芦苇和河流,人和石头都不见了。他看到的是火焰、号角和翅膀。记载先知圣言的经卷像两扇门似的打开,弥赛亚从门里走出来。他现在还记得,弥赛亚一身白,身体消瘦、赤着脚、脸被太阳晒得粗糙、黎黑,而且同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一样,嘴唇也叼着一片绿叶。 这位苦行僧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地从石头上下来,伸着粗筋外暴的脖子向白衣人走过来。 “你是谁?是什么人?”他问,声音颤抖着。 “你不认识我吗?”耶稣向前走了一步说。耶稣的声音也在颤抖,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悬在施洗者的答话上。 是他,是他,施洗者对自己说。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还不能、不敢立刻就判定。他又伸着脖子问了一句:“你是谁?” “你没有读过圣经吗?”耶稣的声音虽然柔和却隐含着抱怨,似乎是在斥责。“你没有读过先知的行传吗?以赛亚是怎么说的?先行人,你不记得吗?” “是你?是你吗?”苦行僧低声说。他把两手搭在耶稣肩上,看着耶稣的眼睛。 “我来了……”耶稣畏葸地说,只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好像伸出脚去试探了一下,看能不能迈出去不跌倒。 像野人一样的先知微微倾着身子,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白衣人,不知道那个奇妙而又令人恐怖的字会不会从他口中吐出来。 “我来了……”马利亚的儿子重复了一遍,声音这么轻,就连正站在他身后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场谈话的犹大也没有听见。先知的身体悸动了一下;他明白了。 “什么?”他说,头发根根倒竖起来。 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嘎嘎地叫了一声,像个溺水者在讥嘲什么,或是发出最后一声苦笑。施洗者约翰心头火起,俯身拾起一块石头,对着乌鸦打过去。乌鸦飞走了,可他仍然用眼睛追寻。他只不过想耽搁一点时间,叫自己逐渐平静一些……他直起身子,从容不迫地说:“欢迎你。”耶稣看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里没有爱。 耶稣的心颤动着,是自己的耳朵在鸣响,还是这个先知真地对他表示了欢迎?如果真是,那将多么令人惊奇,多么令人快乐,又多么叫人恐惧! 施洗者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约旦河、芦苇荡和跪在泥水里正坦白忏悔自己罪恶的人群。他匆匆地用目光拥抱了一下自己的王国,向它告别。他转身对耶稣说:“现在我可以走了。” “你还不能走,先驱。你要先给我施洗。”耶稣的声音现在坚定了,不再动摇了。 “我给你施洗?你应该是给我施洗的人,主啊。” “低声些。别人会听见的。我的时刻还没有到。咱们离开这里吧。” 犹大一直竖起耳朵听着,但他只听见两人在喁喁低语,但那语声是欢快的,像是两条流水波浪翻滚着融汇到一起。 聚集在河岸上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这个脱掉白袍、沐浴在阳光中的朝圣者是谁呢?这个没有忏悔罪恶就从容不迫、脚步坚定地走进水里的人是谁呢?只见施洗的先知带头,同这个人一起下到碧蓝的河水里。先知从河里爬上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耶稣站在他身旁。细沙床上,河水几乎淹没了他的下巴。 施洗者刚刚抬起手谁备把水洒在耶稣头上开始祝福,岸上的人群突然大声惊呼起来。约旦河忽然不再流动了。五彩斑斓的鱼群从四面八方漂上河面,摇摆着背鳍和腹鳍,甩动着尾巴,团团围住耶稣跳舞;一条身子缠满水草、形状像个老头的毛烘烘的小人鱼也浮上来,靠着一丛芦苇观望。这条人鱼张着嘴呆呆望着眼前的景象,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人们看到发生了这样的奇迹,吓得目瞪口呆。不少人把头埋在地上不敢抬眼。也有的人虽然在酷暑里却浑身发抖。一个人发现了从水底冒出来的浑身河泥的小老头,大喊一声:“河神出来了!”喊完了就晕倒在地。 施洗者舀了一大蚌壳水,手臂颤抖着倒在耶稣脸上。“上帝的仆人正在受洗……”他开始念起祷词,但是刚刚开始就停下来;他还不知道这个受洗人的名字。 他转头问耶稣。每个人都欠起脚,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但这时又发生了怪事。空中响起了一阵羽翼扇动的声音,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究竟是鸟还是耶和华的六翼天使?——从高空飞下来,在受洗者头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盘旋了三周——空中闪耀起三道光圈。大鸟啼叫了一声,好像向人们宣告一个名字,一个人们从未听到过的名字。上帝回答了施洗者想要知道的问题。 人们的耳朵嗡嗡鸣响,心旌摇荡。在空中羽翼扇动的时候,似乎还伴随着说话的声音。是上帝的声音吗?还是不过只是鸟在啼叫?不管怎么说,奇迹发生了……耶稣也全身紧张地听着。他预感到那声音道出了他的真实名字,可是他却没有听清。他听到的只是心中一片海涛澎湃、无数扇动的翅膀和一句什么叫他感到痛苦的重要的话。他仰起头来。白鸟已经飞到高空里,在耀眼的光华里消失。 施洗者不知已在荒凉的沙漠里独居了多少年,他已经懂得上帝的语言了。只有他听懂了刚才那神秘的声音。他全身颤抖着低声对自己说:今天受洗的是上帝的仆人,是上帝之子,是人类的希望! 他做了个手势,叫约旦河水重新流下去。圣礼结束了。 第十七章 太阳像一头雄狮从沙漠里跳出来。它敲打开以色列家家户户的大门,于是从每户犹太人家里响起了近乎狂野的晨祷声,一直升到希伯来人的严厉耿直的上帝耳中。“我们赞美你、歌颂你,我们的上帝,我们祖祖辈辈的上帝。你是万能的、铁面无私的,你是我们人民的支柱和救星。你光辉不朽,亚伯拉罕的护佑者。你万王之王,有谁比得上你无敌的神威?有谁能有你这种毁灭又使人重生拯救万民的无上的力量?光荣归于你,以色列的拯救者!快把我们的敌人摧毁、歼灭,在我们有生之日!” 日出的时候人们发现耶稣和施洗者约翰仍然坐在约旦河畔一块嶙峋巨石的凹陷处。整夜两个人都把世界握在手中,商讨该如何处理它。有时候这个人拿过来,有时候那个人拿过去,一个人的面容严峻、坚决,两只胳臂上下挥动,好像真在拿着一把利斧劈砍。另一个人神色和顺,踌躇不定,目光满含柔情。 “爱心还不够吗?”他问。 “不够。”施洗者怒容满面说。“这棵树已经糟朽了。上帝召唤我,而且给了我斧头,我现在把斧子放在树根下。我尽了我的力量,你也要尽起你的职责:拿起斧子斫吧!” “如果我是火,我就燃烧;如果我是伐木人,我就砍伐。但我是一颗心,我只能爱。” “我也是一颗心,所以我才忍受不了不公正、无廉耻和道德败坏。你怎么能爱这些自私、无耻、伤风败俗的人?砍吧!人的责任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责任,就是应该大发雷霆。” “发怒吗?”耶稣说,他的心一点也不同意这个主张。“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呀!” “兄弟姐妹?”施洗者讥笑说。“你还以为上帝行事的方法就是爱吗?好,你看看——”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长满汗毛的胳臂指了一下散发着腐尸气味的死海。“你就没有低头看看海底那两个娼妓——所多玛和蛾摩拉?上帝震怒了,泄下大火;他跺了一下脚,于是陆地下沉,把这两座城市吞没了。这才是上帝行事的办法。你也应该学他。先知书上是怎么说的?上帝降临的日子,树木流出鲜血,建筑房屋的石头有了生命,站立起来,压死了房屋主人。末日已快来临。我第一个发现这一迹象。我高喊一声,拿起上帝的斧头,放在世界的树根上。我呼唤着,呼唤着,呼唤你来。如今你来了,我就要离去。” 他抓住耶稣的两只手,好像正把一柄大斧放在耶稣手里。耶稣吓得把身体一缩。“我求求你,再耐心等等。”耶稣说,“不要着急。我要到沙漠中去问问上帝。他的声音在那里能够听得更真切些。” “魔鬼诱惑的声音那里也更清楚。小心些——撒旦正埋伏着;他的大军已经列阵等着你呢。他知道你关系着他的生与死。他会恶狠狠扑在你身上,也会亲密地蛊惑你。你可要小心啦。沙漠里充满了甜蜜的声音——和死亡。” “甜蜜的声音和死亡都不能迷惑我,朋友。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唉,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去吧,去找撒旦谈谈吧,也去找上帝谈谈。谈过以后你再决定。如果你是我等待着的那个人,上帝既然决定了,你是逃不掉的,如果不是,你死在沙漠里同我又有什么相干?去吧,咱们等等再看。但是你要快一点;我不想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在受洗的时候,有一只野鸽子在我头上扑扇着翅膀。它说什么了?” “那不是一只野鸽。有一天你也会听见它说的是什么。但在此之前,它吐露的话只能像利剑一样悬在你头上。” 耶稣站起身,伸出手去。“亲爱的先行者,”他说,声音有些颤抖,“再见吧——也许永远不能再见了。” 施洗者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耶稣唇上,贴了好一会儿。他的嘴唇像一块火炭,耶稣感到自己被烧得生疼。“我最后就把灵魂交付给你了,”他紧紧握住耶稣一只柔软的手说,“如果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请听我最后劝告你几句话,因为我想今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再看到你了,永远见不到了。” “我在听着,”耶稣浑身颤抖着低声说,“你要说什么?” “改变一下你的面目,让你的胳臂更加有力量,心儿更加坚定。你今生的道路是艰辛的。我看到你额头在流血,刺满荆棘。你要有勇气忍受一切,我的兄弟和长辈!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世人的路是平坦的,另一条上帝的路是要登高的。你要走的是后一条艰险的路。再见吧!不要为分别而痛苦。你的责任不是哭泣,而是砍伐。要砍伐,手臂就要坚定。这就是你的路。两条路都是上帝的儿女,这一点你不该忘记。但火是先诞生的,有了火以后才有爱。所以咱们还是以火开始吧。前进吧,祝你好运!”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从阿拉伯沙漠来的骆驼队到了,又带来一批头发剃光、戴着花花绿绿缠头巾的新的朝圣者。这些人有的脖子上挂着野猪牙齿磨成的新月形辟邪物,有的手里拿着臀部肥大的锯杖神像,还有一些人把敌人牙齿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他们本是东方的野蛮人,但也来到这里接受洗礼。施洗者约翰看见他们,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下子从岩石上跳下来。一匹匹骆驼伏卧在约旦河的泥岸上,于是施洗者的粗野吼叫声又一次萦回在沙漠上空:“悔改吧,悔改吧。末日已经来临!”那声音听来严酷无情。 这时耶稣已找到他的几个门徒。他们正坐在河边一声不响地等着他,个个都非常痛苦。耶稣已经有三天三夜没有露面了;在这三天三夜里施洗者约翰不再为人施洗,一直同他谈话。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而耶稣则多半在低头聆听。这个像只老鹰捕捉小动物似的抓住耶稣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一个越说越激愤,而另一个却这样哀愁?犹大一阵阵怒火中烧,在河边上踱来踱去。天黑以后,他偷偷爬到岩石边上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发现这两人正脸靠着脸谈个没完没了。犹大竖起耳朵,却一个字也分辨不清。他只能听到那絮絮的语声像一道流水,绵绵不绝。一个人把水倾倒出来,另一个用容器接着,决心要把容器接满。耶稣就像一只倚在流水出口的陶罐。红胡子憋着一肚子闷气从石头上爬下来,又开始在黑暗中踱来踱去。“我太丢脸了,”他抱怨自己说,“太丢脸了。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以色列问题,我却没能参加。这个施洗者理应把他的秘密告诉我,把斧头交到我手里的。我是唯一感受到以色列人民苦难的人。我会使用斧子。那个满脑子幻想的马利亚的儿子可不会用。他居然宣称受伤害的人同伤害人的人都是兄弟,以色列人、罗马人和希腊人都是兄弟,真是无耻已极!让这些人见鬼去吧!” 他躺在岩石下面,远远离开别的伙伴;他不想看到他们。他打了一会儿盹,梦中好像仍然听到施洗者在断断续续地吼叫:“圣火,”“所多玛和蛾摩拉,”“砍斧头!”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清醒过来以后,除了夜鸟啼叫、豺狼咆哮和约旦河在芦苇里汩汩流动以外,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走到河边把火热的脑袋浸在水里,想叫头脑中的火焰熄灭。“那个人会从石头上下来的,”他自言自语说,“早晚他要下来,那时候我非叫他把他们谈的秘密说出来不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现在他终于看见耶稣走过来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其他几个伙伴也都跳起来,大家一起迎着他跑去,拍他肩膀、脊背,拥抱他,人人高兴得了不得。约翰看见老师的前额上刻着一条深深的皱纹,几乎落下泪来。 彼得忍不住了。“老师,”他说,“为什么施洗者跟你谈了几天几夜的话?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惹得你这么难过?你的神情都变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耶稣说,“你们都留下陪着他吧。另外,你们也都在这里请他给你们施洗吧。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老师?”西庇太的小儿子拉着耶稣的衣服问。“我们也都跟你去。” “我要一个人到沙漠里去;我不需要别人跟着我。我要到那里去跟上帝谈一谈。” “跟上帝谈话?”彼得用手捂着脸说,“那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还会回来的。”耶稣叹了口气说。“我必须回来。人类的命运正悬在一根线上。上帝将要给我指示,我听了以后就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多久?你怎么能这么就走啊?”几个门徒齐声喊起来。他们拉住耶稣,不叫他走。 但是犹大却一句话也不说,他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脸上露着鄙夷的神色。“一群羊……简直是一群羊……”他咕噜着。“感谢以色列上帝,我不是羊,我是狼。” “等上帝叫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回来。再见吧,兄弟们。你们呆在这儿等着我。到时候我们还会见面的。” 耶稣的伙伴们僵立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朝着大漠走去。他走路的样子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走路好像脚不沾地,现在却步履沉重,心事重重。他捡了一根粗芦苇秆当拐杖,走上一架拱桥。到桥中央,他停住脚,向两岸眺望了一会儿。这时朝圣的人已经拥塞在约旦河的浊流里,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黎黑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辉。耶稣对面的河岸上,一群人正捶打着胸膛高声悔罪,目光焦急地望着施洗者,等着他示意叫自己跳进圣水里。施洗者约翰像个野人似的半身浸在水里给一群群迷途的羔羊施洗。刚刚洗完一群人,他就凶狠地把他们往岸上推,再叫另一群人下来。他的黑色尖胡须和从没剪过的蓬乱头发,在阳光照射下闪着亮光,一张永远张着的大嘴不停地大声吼叫着。 耶稣的眼睛扫视着河水、人民、远处的死海、阿拉伯山和沙漠。他俯下身子,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流向死海的河水里摇曳不定。 他想:能够这样坐在河边看着河水连同树木、小鸟和云彩一起流向大海,多好啊!夜间映在水中的星星也一定都流往海里。如果我也随着水波翻滚,不再为人世忧虑,那该多好啊! 但是他抖动了一下身体,把这一诱惑甩在脑后。他强迫自己离开这座桥梁,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他的身影消失在荒凉的岩石后面。犹大一直站在岸边望着他。当他看到耶稣已被岩石遮住,生怕再也找不到他,便卷起袖子,急忙追赶下去。正当耶稣要走进无边无际的沙海里的时候,犹大赶上了他。 “大卫的儿子,站住!”他在后面喊。“你怎么能这样就溜走了?” 耶稣转过身来。“犹大,我的兄弟,”他语带乞求地说,“不要再往前走了。我要一个人走开。” “我要知道你的秘密。”犹大又向前走了一步,说。 “你不要性急,时间到了,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只能对你说,犹大,你不要灰心丧气,一切都很顺利!” “‘一切都很顺利!’你别用这种话搪塞我。空洞的话是喂不饱一条饿狼肚子的。也许你不懂这个道理,我可知道。” “如果你爱我,你就要耐心一点。看看这些树,它们是不是很快就能使果实成熟?” “我不是树,我是人。”红胡子不听耶稣的话,继续往前走。“我是人,我做什么事都不能拖延。我按照自己的规律办事。” “不论对人、对树,上帝的规律是相同的,犹大。” 红胡子咬起牙来。“这是一条什么规律?”他嘲讽地问。 “时间。” 犹大握着拳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可不能接受这条规律;它的速度太慢了,而他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心中信奉的是另一条法规,与时间规律完全相反。 “上帝的寿命很长,”他喊道,“他永远不死,所以他很有耐心,可以等待。可我是人,我告诉过你,我不能拖延。在我没看到我渴望见到的事物以前,我不想死。我不但要看见它,还要用手摸到它。” “你会看见的。”耶稣对他挥了挥手,安慰他说。“你会看见,也会摸到的。犹大,我的兄弟,不要失去信念。再见吧!上帝正在沙漠里等着我呢。” “我跟你去。” “沙漠容不下我们两个人。回去吧。” 红胡子龇着牙低吼了一声,正像一只牧羊犬受到主人喝斥发出狺狺的叫声。他低下头,转身走过桥去,嘴里一直愤愤地念叨着。他想起当年同巴拉巴——上帝保佑他!——和别的一些叛逆者在大山中到处游荡的日子。那时的生活过得多么狂放,多么自由自在!以色列上帝是一群亡命徒的多么奇妙的领导者!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带头人。咳,为什么他要跟着这样一个软弱的、满脑袋都是幻景的人!这个人连流血都害怕,像个小姑娘似的整天喊“爱呀爱呀”的。好吧,就耐心再等一等吧,他想,我到底要看看他从沙漠里带些什么回来。 耶稣这时已走进沙漠。他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个狮子窝里。他颤抖起来,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隐隐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为什么?他说不清。突然,他记起来了。他记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时候他还不太会说话,好像已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这是他记得起的最早的梦。他走进了一个很深的洞,洞里一头刚生了幼崽的母狮正在喂奶。他看见小狮子都在吃奶,觉得自己又饥又渴,就同它们趴在一起也吃起母狮的奶来。后来他好像同幼狮跑到外面草地上,在阳光下嬉戏。正在这时,母亲在梦中出现了。母亲看见他同狮子在一起,尖叫起来。他从梦中醒来,看见母亲正睡在自己身旁,他非常生气。你为什么把我弄醒?他对母亲喊。我正同我的兄弟和母亲在一起呢。 他想:现在我懂得为什么我感到幸福了。我正走进我母亲的洞穴,母狮的洞穴,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听到令人不安的蛇的咝咝叫声,听到刮过岩石的炙人的热风,也听到了沙漠中无形精灵在空中的飘动。 耶稣低垂着头对自己的灵魂说:“我的灵魂,在这个地方你就可以叫我知道你是不是真正不朽了。” 他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支棱起耳朵。有人踩着沙石咯吱咯吱地响。那人正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啊,我把她忘了,他打了个寒噤。可是她没有忘记我。她跟我一起来了;我的母亲跟我来了……他知道得很清楚,跟着自己的是诅咒,可是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于称她母亲了。 他继续往前走,尽量叫脑子想一些别的事。他回忆起那只野鸽子。他的胸中好像也囚禁着这样一只野鸟——要么也许是他的总想冲出躯壳的灵魂?说不定灵魂已经逃出来了;说不定自己受洗的时候一直在头上盘旋、咕咕叫着的那只野鸽就是自己的灵魂,不是一只真正的鸟,也不是什么六翼天使。 他好像已经解答了自己的疑问,开始平静地继续走路。他仍然听得到身后走在沙砾上的脚步声,可是他的心安定了,他终于可以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了。他想:人的灵魂真是万能啊,可以随意变幻成任何形状出现。当时它就变作一只小鸟飞到我头上……他这样平心静气地走了一段路,但突然又惊叫一声,站住了。那只鸽子会不会只是一个幻景,只是自己耳朵里的嗡鸣,是大气的一阵震颤?他这么想,是因为他突然记起当时他的身体正闪闪发亮,像灵魂一样地轻盈,几乎无所不能,在受洗的短短时刻里,他想要听见什么就都能听到,想要看见什么也都能看到……他那时脑子里出现过种种奇想。“啊,上帝呀,上帝呀!”他喃喃地说,“马上就只有你同我单独在一起了。对我讲实话吧,不要欺骗我。我已经听够了空中的声音了。” 耶稣不停地前进,太阳也随着他上升。太阳最后升到中天,直悬在他头顶上。耶稣感到自己的双脚踏着灼热的沙子好像在燃烧。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寻找一块阴凉地。正在他四面张望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乌鸦向一个沙坑飞去,坑里倒着一个正在腐烂的黑乎乎的东西。 耶稣堵着鼻子走过去。乌鸦落在那具腐尸上,个个用双爪钩挠着尸体皮肉,正在贪婪地大嚼。看见有人走过来,乌鸦各自抓起一块肉,心有不甘地飞起来。它们在半空飞来飞去,哇哇地叫着,想把这个搅乱了他们美餐的人赶走。耶稣探着身子看了看:发黑的皮肉一半已经撕烂,肚子裂开,一对扭曲的短角支棱着,脖子上仍然挂着一串串辟邪的符咒。 “那只羊!”他打了个寒战说。“那只替人们担罪的神羊!它被人们从一个村子赶到另一个村子,从一座山上赶到另一座山上,最后流落到沙漠里,在这里丧了命。” 他蹲下来,用手挖了一个坑,把尸体深深埋在沙子里。 “我的兄弟,”他说,“你是无辜的,清白的,像所有动物一样。可是人又何其怯懦,竟要你来替罪,把你害死了。人们啊,你们多么可怜,多么软弱!你们没有勇气补赎自己犯下的罪,却叫一个无罪的生物替你们担当。我的兄弟,你就替他们担待一切吧!永别了!” 他又继续赶路,可是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他感到有些不安。他向来路挥着手说:“再见,不是永别!” 乌鸦像发了疯似的追赶着他。他没有叫它们吃到那顿盛宴,现在它们要跟着他,等他倒毙在路边,肠腹破裂,再饱吃一顿。他有什么权利妨碍它们呢?上帝创造出乌鸦不就是为了嚼腐尸吗?这个债他还是应该偿还的! 最后夜来了。耶稣走累了,他蹲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我不再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在这块石头上筑起堡垒作战吧。”黑暗突然从空中落下,从地上涌出,顷刻间已把大地完全遮盖住。随着黑夜,寒冷也来了。他的牙齿格格地打战;他用白袍紧紧裹住自己,身体缩成一团。他闭上眼睛,但他刚一闭眼,马上就害怕了。他想起那些乌鸦,听到饥饿的豺狼在四面八方嗥叫,觉得沙漠像一头野兽在他身边爬动。他越来越害怕,又把眼睛睁开。看到满天繁星,他心里得到一些安慰。六翼天使出来与我作伴了,他对自己说。他们是在上帝宝座四周唱赞美诗的带六个翅膀的灯光,但是他们离我太远、太远,我听不见他们的歌声……耶稣的心被星光照亮,像是无际黑暗中一只时明时暗的火炬。他也开始唱起赞美上帝的圣歌来……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越升越高,正同天使们一起站在上帝周围,他恢复了勇气。他觉得自己无限平静,不再有任何恐惧;他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抬头向东方望去,看见太阳,一座炽热的火炉,正从沙漠里升上来。这是上帝的脸,他想。他把手放在眼睛上,挡住那炫目的阳光。“主啊,”他低声说,“我是一颗沙粒,你在这片沙漠里看得到我吗?我是一颗能说话、能呼吸,一颗对你无限敬爱的沙粒——我爱你,我叫你父亲。我没有别的武器,只有一颗爱心。我就是拿着爱的武器投入战斗的。帮助我吧!” 他站起身来,用手中的芦苇秆在他睡过的石头周围画了一个圈。 “我再也不离开这块打麦场了,”他大声说,为了叫那些窥伺他的隐身精灵都能听到,“我再不离开这块打麦场,直到我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但是我一定要清清楚楚地听到。我要的不是我从前听到过的那种窸窣声、咿呀声,或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我要他清清楚楚地对我讲,用人的语言告诉我,他要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只有在这以后我才站起来,离开这个打麦场,重新回到人们中间去,如果这是他的命令的话,或者也可以去死,如果他愿意叫我死。但是我一定要首先听清他的话语,我向上帝发誓。” 他面对太阳、面对无垠的沙漠跪在岩石上。他闭上眼睛,把仍然滞留在拿撒勒、马加丹、迦百农、雅各水井和约旦河畔的思想集中到一起,叫它们列好阵势。他正准备进行一场大战。 他的脖颈挺得直直的,紧闭双目,叫心神凝聚在内心深处。他听到河水喧哗,芦苇在风中窸窣作响,人们哀叹。从约旦河畔传来阵阵呼喊声,满含恐惧和渺茫遥远的希望。最初在他心中出现的是他同那个野人般的苦行僧在岩石上一起度过的三个漫漫长夜。这三个夜晚披着全副铠甲首先冲到沙漠里,冲到耶稣身边同他展开一场激战。 第一个夜晚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蝗虫一下子扑到他头上,它生着凶狠的土黄色的眼睛,两张翅膀,肚子上的绿色花纹像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字母。它喷出一股死海一样的臭气,趴在耶稣身上,两张翅膀开始愤怒地在空气里扇动。耶稣惊叫一声,转过头来。施洗者约翰正站在他身旁,一只枯臂在一片昏暗中指向耶路撒冷。 “看,那是什么?” “我看不见。” “看不见?那就是圣城耶路撒冷,那个娼妓。你还看不见?她正坐在罗马人的胖腿上淫笑。上帝高喊:我不要她。她怎么会是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我也像一条狗似的趴在上帝脚前叫着:我不要她!’我围着她的城墙和塔楼走了一遭,一边走一边叫:妓女!妓女!’她有四座带城楼的城门。第一个城门上坐着饥饿,第二个上面坐着恐惧,第三个上面是不公平,最后的一个,北面的城门上坐着的是伤风败俗。我走进城墙,在大街小巷里走了一圈;我走到居民中间,仔细观察了一番。看看那些脸:有三张因为饮食过度长满肥肉,而三千张脸却饿得面黄肌瘦。世界什么时候毁灭?世界是在三个主人吃得太多、三千人民饿得奄奄一息时毁灭。再看看这些脸。每张脸上都充满恐惧,鼻子翕翕扇动,他们已经闻到了世界末日的气味。再看看城里的女人。就是那些最老实的也在偷偷向奴仆们丢媚眼,舔着嘴唇,悄悄向他们示意:来吧! “我揭开皇宫的屋顶。看啊,国王正把他兄弟的老婆抱在膝头,抚摩她赤裸的肉体。圣经上是怎么说的?谁注视了弟媳的肉体,谁就犯了死罪。’但将被处死的不是那个乱伦的国王,而是我这苦行者。为什么?因为主的日子已经到了!” 头一天晚上,耶稣整夜坐在施洗者脚边,看着饥饿、恐惧、不公平和伤风败俗从耶路撒冷的四扇打开的城门里进进出出。在这一妓女圣城的上空已经布满了挟裹着愤怒和冰雹的乌云。 第二夜施洗者又一次抬起芦苇秆似的瘦臂,用力一伸,剌破了时与空的藩篱。“听啊。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也没听见?你难道没有听见那只母狗——邪恶,已经无耻地爬上了天堂,正在上帝的门前汪汪叫着?你不是已经穿过耶路撒冷城,不是已经看到那些围着圣殿狺狺狂吠的祭司和大祭司、文士和法利赛人?但是上帝对地面上这种厚颜无耻已经不能再忍受。上帝已经站起来,正从大山上跨步走下来。走在他前面的是愤怒之神,跟在他身后的是烈火、麻风和疯狂三只獒犬。那座用金柱支撑着、自称永世长存的巍峨圣殿现在到哪里去了?已经化为灰烬了,祭司、大祭司、文士和法利赛人都烧成焦炭,他们戴的神圣辟邪物、穿的丝绸法衣、手上的金指环也无一不化为灰烬了! “耶路撒冷到哪里去了?我拿着一盏灯,在山中、在上帝的黑暗中到处寻找;我高声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片瓦无存,甚至连乌鸦的叫声也听不见——乌鸦已经吃饱,都飞走了。我在齐膝的骷髅堆里艰难行进,眼泪涌上眼圈。我用手推开白骨,叫它们不要挡我的路。我纵声大笑,俯身拾起一根最大的骨头,做了一只笛子。我用笛声赞美上帝光荣。” 第二天晚上施洗者整夜站在上帝的黑暗里,赞赏烈火、麻风和疯狂创造的伟绩,大声狂笑。耶稣抓住了这位先知的膝头。“难道不能用爱来拯救世界吗?”他问,“用爱心、用快乐和仁慈?” 施洗者头也没回就答道:“你没读过圣经吗?弥赛亚打折我们腰肢,砸掉我们牙齿,撒下大火烧焦所有的土地——一切都是为了播种。他把荆棘、莠草和荨麻连根拔掉。如果你不除掉撒谎、不义和邪恶的人,你怎么能铲除世上的虚伪、罪恶和不公正呢?一定要把大地弄得干干净净——不需要怜悯!——让大地一片干净,才能播下新的种子。” 第二夜过去了。耶稣没有再说什么。他在等着第三夜:也许这位凶暴的先知声音会变得平和了。 第三夜施洗者坐在岩石上身体扭来扭去,烦躁不安。他既不笑又不言语,只是痛苦地审视着耶稣,观察他的手、胳臂、肩膀和膝盖。看完之后摇了摇头,一语不发,鼻子在空中嗅着。在星光照耀下,他瞪得圆圆的眼睛一会儿绿,一会儿黄;夹着血的汗珠从黎黑的额头上涔涔冒出来。最后天破晓了,白色的黎明落到他们身上。他拉住耶稣的手,注视着耶稣的眼睛,皱起眉毛来。“我刚刚看到你从约旦河畔的芦苇丛里出现,径直朝着我走来的时候,”他说,“我的心像头小牛犊一样拼命跳着。你一定能想像到,当撒母耳(1)第一次看见红头发、没有胡须的牧羊人大卫的时候,他的心一定也是像我这样跳动的。是的,我的心就是这样怦怦跳着。但是心是肉做的,它喜爱肉体,所以我还不能相信它。昨天夜里我又观察了你,像初次相遇似的闻着你的气味,我就再也不能平静了。我看了你的手。那不是一双伐木者的手,弥赛亚的手。它们太柔软,太仁慈。这双手怎么能抡斧头呢?我看了你的眼睛。那也不是弥赛亚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的同情。我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主啊,我低声说,你行事的办法总是隐晦的;你可以派一只白鸽来,燃起一把烈火,把世界烧成灰烬。我们注视着天空,期待着一道霹雷,一只雄鹰或是一只乌鸦——可你给我们送来了一只白鸽。怀疑有什么用?抵拒有什么用?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张开双臂抱住耶稣,先吻了一个他的右肩,又吻他的左肩。“如果你就是我等着的那个人,”他说,“你可不是我期待中的模样。我拿着斧子,而且已经把它放在树根下,难道这些都白费了?要么就是爱心也会抡斧子?”他沉思了一会儿。“我无法判断,”最后他低声说,“我多半看不到结果就要死了。这没关系,这是我的命运,严酷的命运,但我喜欢。”他握了握耶稣的手。“去吧,祝你好运!去沙漠里同上帝谈谈。但是一定要快点儿回来,不要把世界丢下不管。” 耶稣睁开眼睛。约旦河,施洗者和受洗者,骆驼和人们的悲叹,像火焰似的闪烁了一下就都熄灭了。展现在他面前的仍是无垠的荒沙。太阳已经升高,发出灼热的光芒;地面的石块像烤炉里的面包冒着热气。耶稣觉得饥饿正在噬咬他的肠胃。“我饿了。”他喃喃说,看了看那些石块。“我饿了!”他想起一个善心的老太太有一次曾经给过他一块面包。多么香甜,简直像蜜!他想起每当他走过一个村庄时都有人送来蜂蜜、橄榄和枣。他又想起他们一伙人跪在革尼撒勒湖畔吃的那顿圣餐,摆在烤架上的一排鲜鱼在柴火堆上散出香味,接着是无花果、葡萄和石榴……他想起曾经吃过的所有美食,心情越发不能平静了。 他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世界上有多少条大河啊!所有这些河流流水终年不断,从一块岩石奔向另一块岩石,从以色列的一端流到另一端,直到最后消失在死海里——可为什么他连一滴水也喝不到呢?他想到这些大河,更加口渴了。他的脑袋一阵昏眩,眼睛模糊起来。两个狡猾的魔鬼化作两只小兔从火热的沙子里显形出来,用两只后腿站着跳舞。它们看见一个孤独地坐在沙漠里的人,高兴地叫着,向他跳过来。它们爬到他膝头上,跳到他肩膀上。一只兔子冰冷,像一泓清水;另一只温暖香馥,像一块面包。但正当耶稣伸出手想抓住它们的时候,两只兔子跳起来,一下子消失了。 耶稣闭上眼睛,开始思索被饥渴从脑子驱走的事。上帝又回到他心中,他不再感到饥渴的煎熬了。他开始凝思该如何使世人得救。唉,如果上帝用爱来主持一切该多么好啊!上帝不是万能吗?为什么他不显示一次奇迹:触摸一下人们的心就叫它们都开花呢?每年一到逾越节,树木光秃的枝桠,草地,甚至荆棘丛不都是受到上帝触摸而生出绿叶来吗?如果有一天人们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心灵都绽放出花朵来,那有多么好啊! 他笑了。在他的思想里,世界已经变得花团锦簇了。那个乱伦的国王受了洗,灵魂净化了。他已经把他的弟媳希罗底打发走,叫她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去了。大祭司和贵族们都打开自己的食品橱和箱笼,把衣食分给了穷人。穷人则又感到生活自由自在,埋藏在心里的仇恨、嫉妒和恐惧也都消散了……耶稣看了看自己的手。先驱给他的那把斧头也开了花;如今拿在他手中的是一支盛开的杏花。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耶稣心里非常轻快。他一倒在石头上就睡着了。整夜的梦中他都听到流水声,小兔子围着他跳舞,一只潮湿的鼻子贴近他的身体。午夜,好像有一只豺狼走过来,在他身上嗅了一遍。这是不是一具倒毙的尸体?这头野兽站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耶稣在梦中觉得这只豺狼很可怜。他想把自己的胸口撕裂,叫它吃几口肉,但又控制住自己,没有这样做。他要把自己的肉留下来给世人。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天幕挂满了星星,空气是柔润的,湛蓝色的。他想:这时候村子里的公鸡该叫了,人们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从天窗里看到大地又一次充满光辉。婴儿也醒了,开始哭闹;母亲走过来把他们抱在奶汁膨胀的乳房上……一时间荒凉的沙漠上出现了喧闹的尘寰,男男女女,母亲和婴儿,公鸡——黎明的微寒和凉风使沙漠完全变了样。但是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把这一切吞噬掉。耶稣的心停跳了一下。要是我能叫沁凉永远停住有多好!他想。可是上帝的心是莫测的深渊,他的爱是万丈悬崖。他种植了一个世界,正当那世界要结果的时候,他又把它毁掉,再种另一个。耶稣想起施洗者的话:“谁能知道,也许爱也拿着一把斧子……”耶稣打了一个哆嗦。他凝视着面前无垠的沙漠。太阳狂怒地升起来,周围环绕着一道暴风沙的带子。沙漠变成血红色。在阳光照射下摇摇晃晃。大风刮起来,把一股柏油和硫磺气味吹进鼻孔里。耶稣想起了所多玛和蛾摩拉两个城市——宫殿、剧场、酒店、妓女,都卷进燃烧的柏油里。亚伯拉罕曾对上帝吁求过:“主啊,怜悯怜悯吧。不要焚烧它们吧!你不是很慈悲吗?可怜可怜你创造的生物吧。”可是上帝却回答说:“我是公正的。我要用烈火把他们烧掉!” 这就是上帝行事的办法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心——心只不过是一块泥土——要想起来阻止就未免太狂妄了。我们的责任究竟是什么?耶稣问自己。我们的责任是垂下头,在土地上寻找到上帝的足印,跟随在他后面。我已经垂下头。我已经看到上帝加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上的印迹。整个死海就是上帝留下的一个大脚印。上帝迈步走过,于是宫殿、剧场、酒店、妓院——整个所多玛和蛾摩拉都被海水淹没。上帝还要再走一次,大地——国王、大祭司、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也就要再一次沉到海底。 耶稣自己也没发觉,竟大声喊叫起来。他的心由于愤激简直要爆裂了。他想站起来,立刻就跟随上帝的足迹前进,但是他忘记他的双腿已经软弱得根本无法支撑身体,刚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马上就瘫倒在地。他两眼望着火热的天空,高声大喊:“我没有这样的力气。你没看到吗?我是个软弱无力的人,你为什么要选中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在他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是那只肠肚已经被撕开的替罪羊,正悬空站着。他想起当时他探身往坑里看的时候,曾发现自己的面影显露在死羊呆滞的眼睛里。“我就是一只羊,”他喃喃地说,“上帝把它放在我经过的路边,告诉我我是什么,该往哪里走……”突然他哭了起来。“我不想……我不想……”他喃喃地说,“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救救我吧!” 他就这样蜷着身子,哀哀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刮来一阵和风,油脂和死尸的臭味消失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耶稣听到了水声,听到远处传来手镯的敲击声和笑声;他听到这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感到自己的眼皮、腋窝和喉咙都开始清凉了。他抬起眼睛。面前一块石头上,一条生着女人的眼睛和胸脯的蛇正舔着嘴唇看着他。耶稣吓得往后一缩。他看到的是一条蛇,一个女人,还是沙漠里的一个狡狯的魔鬼?盘绕在天堂禁树上诱惑第一个男人和女人犯罪的不正是这样一条蛇吗?他又听到笑声和一个女人的娇媚的语声:“我很可怜你,马利亚的儿子。你刚才喊:‘我不愿意这么孤单。救救我!’我可怜你,所以来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不要你。我没有叫你来。你是谁?” “你的灵魂。” “我的灵魂!”耶稣喊道。他被吓坏了,连忙闭上眼。 “是的,我是你的灵魂。你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你的始祖亚当也有过同样的恐惧。他也呼喊求救过。后来他的肉体和灵魂结合到一起了,一个女人从他肋骨里出来,成了他的伴侣。” “我不要你,不要你。我记得你给亚当吃的禁果。我记得拿着弯刀的天使!” “是的,你都记得,所以你才痛苦,你才喊叫。你找不到你的路。我要给你指一条路。给我你的手。不要向后看,不要回忆任何事。你只要看着我乳房;它们会给你带路的。跟着我的乳房走,我的丈夫。它们知道把你带到哪儿去。” “你是要把我带到罪恶里去,把我带到地狱去。我不跟你走。我的路是另一条。” 蛇讥嘲地哧哧笑起来,露出尖锐的毒牙。“你是想跟着上帝走,走老鹰的路?你这只肉虫!你一个木匠的儿子想把全人类犯的罪都担承下来?你自己的罪还不够你承担的?你要拯救世界,多么狂妄的想法!” 她是对的……她是对的……耶稣想,身体抖个不停。想拯救世界是多么不自量力啊! “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亲爱的马利亚的儿子,”蛇又用甜丝丝的声音说,眼睛闪着亮光。她像一股水流似的从石头上滑落下来,扭动着五彩斑斓的身体向他爬过来。她爬到耶稣脚下,爬上他的膝头,身体盘绕起来,一下子跳到他腰上、胸上,最后趴到他的肩膀上。耶稣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听她讲话。蛇舔着耶稣的耳朵。她的声音有很大的诱惑力,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来自加利利,来自革尼撒勒湖。 “抹大拉……抹大拉……抹大拉……” “什么?”耶稣哆嗦了一下说,“你说什么,抹大拉?” “……你要救的是抹大拉!”蛇用命令的语气说,“不是人类。忘掉人类吧。你一定要救抹大拉!” 耶稣想把蛇从肩膀上甩下去,可是蛇却挺着脑袋,舌头继续在他耳朵上颤动着。“她的躯体清馨、美丽,完美无瑕。虽然世界各地的人都为她倾倒过,但上帝还是把她许给了你。从你孩提时代起,她就是你的。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就是为了叫他们成双作对,就像有了锁就必须有钥匙一样。你就是钥匙,去把她打开吧。你的孩子们正在她的身体里面等着你,他们还都没有知觉。去吧,去使他们从麻木中苏醒,叫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的阳光中来……听见我跟你说的没有?抬起眼睛来,做一个动作叫我知道。只要点一下头,亲爱的,我马上就把你的妻子用一张新床带给你。” “我的妻子?” “对了,你的妻子。你不妨看看上帝是怎样把耶路撒冷嫁出去的。世界各地的人都践踏了她,但上帝为了救她还是叫她出嫁了。先知何西阿不是听了耶和华的话要了滴拉音的女儿,娶了淫妇歌篾吗?(2)为了拯救马利亚·抹大拉,你要同她睡觉,要生孩子,这是上帝的命令!” 蛇这时已把她那紧硬的、凉凉的、圆圆的乳房贴在耶稣胸上,身子扭来扭去,慢慢地把耶稣缠起来。耶稣面色苍白,紧闭双目,他看见抹大拉的丰满而坚实的身体沿着革尼撒勒湖畔蠕动着,看见她眼望着约旦河悲叹。她伸出双手——她去寻找自己。她体内怀着几个婴儿,那都是他的。他只要眨一眨眼,只要略微示意一下,愿望立刻就能实现——那是多大的幸福!他的生活要起多大的变化!安详、恬静,他又变成一个人了!这是他渴望要走的路,这一条路!他就回到拿撒勒,回到母亲家里,同兄弟们也都和解了,拯救世界,为人类奉献生命,那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愚蠢、一阵心血来潮。感谢抹大拉——上帝保佑她!自己的狂妄症就要治好了,他就要回到自己的作坊里,重拾旧业,再给人们制作木犁、摇篮和马槽了。他会有许多孩子,成为一家之主,重新过上人的生活。种地的人都会尊敬他,看见他走过来都起身打招呼。他工作一周,星期六穿上妻子抹大拉为他亲手织作的干干净净的丝麻衣服,戴上值钱的头巾,金指环,到会堂去听道。他将同有身份的长老坐在一起,当那些疯子似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慷慨激昂地解释圣经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漠然听着。他暗自窃笑,却又不无同情地看着这些神学家。他们在怎样解释圣经呀!他自己才是按照圣经的告诫生活的。娶妻生子,制作犁槽摇篮,这才是对圣经的真实无言的解释……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沙漠。白昼已经过去,太阳又一次沉到地平线下了。蛇仍然贴在胸口上等待着。她从容不迫地、魅惑地咝咝叫着,于是夜空里荡漾起一首轻柔、哀伤的摇蓝曲,沙漠像一个母亲似的开始摇荡、哼唱起来。 “我在等着呢……我在等着呢……”蛇又发出诱惑的声音。“夜来了。我冷。决定吧。天国的门要开了,不是为我,是为你。决定吧,亲爱的。抹大拉等着呢……” 耶稣吓得身体都要瘫痪了。他正要张嘴说出“是”字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空中看着他。他惊惧地抬起头来,发现半空里有两只眼睛,两只像夜一样漆黑的眼睛,眼睛上两条白色的眉毛一蹙一张,示意叫他说不,叫他千万不要答应。耶稣的心抽缩到一起。他用哀求的目光向上看着,仿佛想高声喊叫:别管我啦,同意我吧,不要生我的气!那双眼睛射出怒火,眉毛叫他心惊胆战地拧到一起。 “不!不!不!”耶稣大喊,两颗大泪珠从眼睛里落下来。 蛇突然蠕动起来,离开他的身体,接着一声闷响,炸成无数碎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气。 耶稣扑到地上,嘴、鼻孔和眼睛沾满了沙子。他的心变成一块空白。饥饿、干渴都已忘记,他痛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伤心,好像在哭死去的妻子和儿女,他像在哭自己被毁掉的幸福生活。 “主啊,主啊,”他啃着地面的沙土喃喃地说,“天父啊,你难道就一点不怜悯我?我会照你的意旨去做的;我已经对你说了几百次、几千次了,你还要我以后再说多少次?我这一辈子只能颤抖,我要抗拒一切诱惑。我永远叨念着:我按照你的意旨去做。” 他就这样一边喃喃不休地叨念,一边啃着沙土,昏昏地睡着了。当他肉体的眼睛闭上以后,他那灵魂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蛇的魂灵像人体一样粗细从夜的一端伸到另外一端。她躺在沙地上,一张血红的大嘴张着,紧挨在自己身边。嘴前边有一只五色斑斓的鹧鸪正哆哆嗦嗦扑打着翅膀,挣扎着想要飞开。它的羽毛因为恐惧而竖立起来,嘴里发出微弱的哀鸣,但却身不由主地向蛇口跌滚过来。蛇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盯住它,张着大嘴。它一点也不慌忙,因为这只小鸟已经命定是她的口中食了。鹧鸪的两只小腿不住打颤,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向大嘴走近。耶稣站在旁边看着,也同鹧鸪一样颤抖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小鸟已经紧挨着蛇的嘴了。它又颤抖了几下,很快地回头望了一下,好像要看一看有没有人来救它。突然,它把脖子一伸,首先是头,接着是脚,全身被吞进血口里。嘴闭上了。耶稣仿佛还能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毛团和两只红宝石颜色的小脚正一点点落进大蟒蛇的肚子里。 耶稣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从睡梦中跳起来。太阳正在升起,大漠变成一片玫瑰红色波涛汹涌起伏的沙海。“那是上帝,”他颤抖着说,“鹧鸪就是……” 他没有能把话说完;他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思想完全说出来,但是心里却在想:……人的灵魂。鹧鸪是人的灵魂。 连续好几个时辰他一直埋头沉思。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把沙子都点燃起来。阳光射穿耶稣的头皮,照进他身体里面,把他的喉咙、脏腑完全烤干。肠子成了秋天没有采摘一直挂在架子上的干葡萄串;舌头粘到上膛上;皮肤一层层脱落;骨头突露出来;指尖也都变成青色的了。 时间的概念在耶稣心里变得非常小,小得像一次心跳,同时又变得非常大,大得像死亡。他早已不再感觉饥饿和干渴,也不再想念孩子和妻子了。他的整个灵魂都凝聚在两只眼睛里。他还在看——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在看。到了正午,他的视力也模糊了。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张巨口在他前面什么地方张着,嘴的下颌是大地,上颌是天空。他浑身抖动,伸着脖颈,拖着两条腿一步步向这张大口走去…… 白天和黑夜交替过去,像一道白色闪电和一道黑色闪电。一天午夜一头狮子走来,站在他前面,威武地摇着鬃毛。狮子发出人声说:“欢迎你到我的洞穴里来,胜利的苦行僧。我向一个战胜了小善小德、抛弃了世俗欢乐同幸福的人致敬。我们都不喜欢这些容易到手的东西;我们的目光永远落在巨大的事业上。抹大拉并不值得你费力争取。我们要娶作妻子的是整个人世。快来吧,新郎!新娘子已经在焦急地叹气,天空的灯火已经燃亮,贺客也都到齐了。咱们还不快去?” “你是谁?” “是你自己——是你心里和腰间的饥饿的狮子。夜里我总是围着一些羊圈游荡,就是说围着世界上各个王国游荡,掂算着要不要跳进去饱餐一顿。我从巴比伦跑到耶路撒冷,从耶路撒冷跑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跑到罗马。我一路大吼:我饿了,你们都是我的口中食。’天亮以后,我又重新进到你的身体里躲起来;可怕的狮子变成了一只羔羊。我假装成一个可怜的苦行僧,摒弃一切欲望,好像只吃一粒麦、只喝一口水就能生活。我又假装成一个天真无邪的人,讨好上帝,称他作父亲。可是我心里却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变得凶暴,一心盼望着黑夜,我就能抛下羊皮大声咆哮,我就能四处游荡,把我的四只巨爪踏上巴比伦、耶路撒冷、亚历山大和罗马。”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要什么人间的王国。天国对我已经足够了。” “不是这样的,朋友,你在欺骗自己。天国对你还不够。你不敢正视你的内心,不敢往更深的地方看看——看到我……你为什么斜着眼睛看我?你以为我不怀好意么?你以为我是那狡诈的魔鬼派来的诱惑,预备把你引入歧途么?你这没有脑子的苦行僧,你就认为外界的诱惑这么厉害?堡垒是要由内部夺取的。我是从你内心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我是你身体里的狮子。你披着一张羊皮哄骗世人走近你,为的是要把他们吃掉。你还记得,你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女巫看过你的手纹给你算过命。‘我看见很多星,’她说,‘很多十字架。你要成为国王。’你干吗装得忘记了?你没有一天不想起这件事。起来吧,大卫的儿子,快走进你的王国里去吧!” 耶稣低着头听着。他逐渐听出这声音来了;他逐渐忆起过去在梦中曾听到过这个声音。有一次是在他小时候挨了犹大一顿毒打以后,另一次是他离开家到外面游荡了几天,后来因为肚子实在太饿,只好又难为情地跑回家来,可是两个哥哥,跛子西蒙和虔诚的雅各都站在门口把他嘲骂了一通。一点不错,这两次他都听到这只狮子在他身体里面吼叫过……就是不久以前,当他扛着准备处死那个奋锐党徒的十字架从愤怒的人群面前经过时,他看到每个人都厌恶地瞪着他,纷纷躲避他,这只狮子还在他的身体里面狂叫乱跳,几乎把他摔倒在地…… 现在它又来了,在这样一个寂无一人的深夜里。看,这只怒吼的狮子已经从他身体里跳出来,面对面地站在他跟前。它在耶稣的身上蹭来蹭去,尾巴嬉戏地甩动着,一会儿身影消失,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倒好像在耶稣身上进进出出似的……耶稣觉得自己的心逐渐愤激起来。这头狮子说得很有道理,他想。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受苦挨饿,含羞忍辱,伸出另一边脸叫人打嘴巴,我都受够了。很久以来,我一直在讨好吃人的上帝,叫他父亲,只为了叫他不要再发脾气。在家里,我听到的是兄长的咒骂和母亲的悲泣;在外面,我碰到的人嘲笑我。我破衣烂衫,光着两只脚,走过市场却没有钱买蜂蜜、买酒,更没有钱买女人的笑脸。我只能在夜里大胆乞求上帝把这些东西带给我,叫我品尝一下,拥抱一下幻梦。这一切我已经厌腻透顶了。我现在要站起来了;我要挎上祖先传给我的宝剑——我不是大卫的儿子吗?——走进我的王国里。狮子说得太对了,什么理想啊,彩云啊,天国啊,我都不要了。石头、土地和肉体——这才是我的王国! 他站起身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跳起来,佩带上宝剑,佩带上无形的宝剑,像雄狮般地大声咆哮。他准备好了。“前进!”他喊道,转过身,但狮子已经不见了。这时他听见头顶上有人哈哈大笑,接着是一声高喊:“看吧!”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却在天空凝固住,像高悬的一柄利刃。闪电指着地面上几座大城,城墙、塔楼、房屋、道路、广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市四周是广阔的原野,连绵的山脉和汪洋大海。巴比伦左右,耶路撒冷和亚历山大左右,海的彼岸是罗马。他又一次听见那命令的声音:“看吧!” 耶稣抬起眼睛来。一个黄翅膀的天使头朝下倒悬在天上。四面响起了一片悲叹声;四座王国里的人高举着双臂。但这些人的手一只只落下来,麻风病已把它们嚼烂。人们张口呼救,但他们的嘴唇也受到麻风病腐蚀,从脸上纷纷掉下来。街道上遍地都是腐烂的手、鼻子和嘴。 耶稣正在抬起胳臂喊:“饶恕吧,上帝,可怜可怜人类吧!”第二个天使又出现在天上。这个天使生着带斑纹的翅膀,脚上、脖子上系着铃铛;他也是头朝下飞来的。整个人世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人人仰天大笑。已经染上麻风病的病人,这时神经也错乱了。他们到处乱跑,从残缺不全的肢体里发出阵阵疯狂的哗笑声。 耶稣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把耳朵堵住。这时生着红翅膀的第三个天使像一颗流星似的从天而降。地上喷起四个火柱,四股浓烟滚滚升起,天空黑烟迷漫,连星光都被遮住了。很久很久,刮来一股轻风把烟雾吹散,耶稣才重新看到世面。四个王国已经化作四个巨大的灰堆。 空中又一次响起耶稣听到过的那个声音:“看吧,可怜虫,这就是你想占有的王国。你刚才看见的是我的三个可爱的天使:麻风病、疯狂和烈火。上帝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经来了!”随着这一雷鸣般的轰轰巨响,天上的闪电又消失了。 黎明发现耶稣俯卧在地上,脸埋在尘沙里。夜间他一定从石头上滚落到地上,他一定哭了一整夜,眼睛到现在仍然红肿、刺痛。他向四周看了看。这一广阔无垠的沙漠会是他的灵魂吗?沙漠在他面前摇摇晃晃,仿佛有了生命。他听到了尖叫声、嘲笑声、哀哀的哭泣声。很多形状像兔子、松鼠和鼬鼠的红眼睛小动物一跳一蹦地向他凑过来。这一定是疯狂,他想,疯狂来吞噬我了。他大叫一声,小动物都不见了。他面前站着一位颈上挂着半轮明月、眉间闪耀着一颗明星的大天使。大天使正把绿色翅膀展开。 耀目的光辉叫耶稣不得不把眼睛遮起来。“大天使。”他轻轻叫了一声。 大天使把翅膀收拢回来,对耶稣笑了笑。“你不认识我了?”他说。“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不记得!你是谁?你快走吧,大天使!你要把我的眼睛刺瞎了。”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还不太会走路,你常常扶着门框或者拉着母亲的衣服边喊,心里拼命大喊: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 “那是无耻的亵渎行为,你别再提了。是的,我记得这些事。” “我就是你内心的声音。那时候就是我在喊。我还一直在喊,可是你非常害怕,假装没听见。这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一定要听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早在你降生之前,我就选中了你——在亿万人中我选中了你,我在你体内施展威力,放射光芒,阻止你满足于小善小德,贪婪尘世的欢乐和幸福。我把你带到这里的沙漠。当那个女人来到这里时,我就把她打发走,当人世的王国出现时,我同样也使它们被消灭掉。这些都是我做的,是我,不是你。我这样做是为了把你保存下来,叫你接受一个更重要、更艰巨的使命。” “更重要……更艰巨……?” “小时候你梦想什么?不是想当上帝吗?你要成为上帝的!” “我?我?” “不要退缩,不要呻吟。你就是要成为上帝,你已经成为上帝了。你站在约旦河里的时候有一只鸽子在你头上说了几句话。你想它说的是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它说了什么!” “‘你是我的儿子,我的独生子!’这就是野鸽传达给你的信息。那不是一只野鸽,那是天使长加百列阿。所以我要向你礼拜,儿子,上帝的儿子!” 两张翅膀在耶稣的胸内扑打。他觉得一颗巨大的、桀骜的启明星在自己的眉宇间放射着灼热的光焰。从他的心底升起一声呼喊:我不是凡人,不是天使,不是你的奴隶,阿多奈,我是你的儿子。我要坐在你的宝座上审判生者和死者。我的右手将拿着一个球体——世界,由我戏耍。快给我你的位子叫我坐下。 他听到空中响起了哈哈大笑声,吓得抖动了一下。天使不见了。耶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魔鬼!”一下子伏卧在地上。 “我还会看见你,”那嘲弄的声音说,“我们有一天还会见面——不久以后!” “永远不会了,魔鬼!”耶稣吼叫道,脸仍然埋在沙子里。 “很快就会见面,”那声音又说了一遍,“到逾越节我们就见面了,你这可怜的倒霉鬼!” 耶稣开始号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滚热泪珠落在沙子里,洗涤、净化着他的灵魂。傍晚的时候刮起了一阵清凉的风,太阳变得柔和了,把远山染成粉红颜色。这时耶稣听到一声温和的召唤,一只无形的手摸着他的肩膀。 “起来吧,上帝的日子已经到了。快去把这个消息带给世人,告诉他们:我来了。” 【注释】 (1)Samuel,撒母耳是希伯来的一位先知,曾奉耶和华之命,立扫罗为王。后因扫罗违背神命,又秘密立大卫为以色列王。《圣经·旧约》有《撒母耳记》上下两卷。 (2)何西阿娶淫妇歌篾的故事见《圣经·旧约》《何西阿书》第1章。 第十八章 他穿过了沙漠,到了死海,绕过它以后,再一次走进了耕耘过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人的气息,这一路走得好快!他走路并不是没有得到神助的——要不,他从哪里得到力量?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搀着他的腋窝。在沙漠上空原来出现的淡淡薄云,如今开始浓聚起来,成了黑黢黢的一片,密布天空。一声响雷以后,开始掉下雨点。云越来越黑了;道路辨认不清;突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耶稣合起了手掌,接着水喝。他停下步来,不知走向哪里是好。闪电划过天空。转瞬之间,地面上闪过了一片惨淡的黄光,但马上又陷入黑暗之中。哪条道路通向耶路撒冷,哪个方向通向施洗者约翰?在河边芦苇丛中等着他的同伴们又怎样了?“主啊,”他轻声道,“请指点我,请打个霹雳,指明我的道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闪电在他前面划破了天空,上帝给了他一个启示,他很有信心地朝着给他指明的方向继续走去。 大雨倾盆而下。天上的阳水倾泻下来同地上河流和湖泊里的阴水交汇在一起。大地、天空、雨水都融成一片,紧紧不舍地追着他,把他引向有人烟的地方。他在泥泞中跋涉前进,地上坑坑洼洼,他的脚不时绊上树根和树枝。在一次闪电中,他看到有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他摘下一只石榴,掰了开来,满满一手的红宝石,解了他的渴。他摘了一只又一只,吃着石榴,心中不由得感谢栽树人的手。有了力气,他又上了路,不断地向前走去。天上一片漆黑。这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双脚沾满泥泞,沉重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把整个地球提了起来。在一阵闪电之中,他突然看到前面山上有个小村落。闪电仿佛点燃了白色的房子,然后又把它们熄灭了。他满心喜说。在那些屋子里有人坐在那里,那是他的兄弟同胞。他很想触摸一下别人的手,呼吸一下他们吐出的气息,吃点面包,喝喝酒,同他们说说话。多少年来,他一心追求孤独,遨游在田野山岭之间,只与鸟兽为伍,不想见到人类!但是如今,要是能够触摸一下人的手,该有多么高兴! 他加快了脚步,迈上石子铺成的上山的路。他找到了力量,因为他知道自己上哪儿去,知道上帝给他指明的道路通向哪里。他上山的时候,云层开始淡了起来,露出了一角天空。正在落山的太阳也望得见了。他听到村里公鸡在啼,狗在吠,妇女们在屋顶上互相叫喊着说话。烟囱里升起了袅袅蓝烟。他可以闻到木柴燃烧的焦味。 “祝福人类的子孙……”他走过村子里的第一所房子,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便这么默祷。 石块、水、房子都在闪光——不,不是闪光,都在欢笑。干涸的土地解了渴。大雨吓坏了家畜和人;但是乌云开始消散,露出了湛蓝的天空,隐没的太阳又回来了,给世界带来了信心。耶稣穿越在狭隘的流水汩汩的小巷之间,全身湿透,但是十分高兴。这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牵着一头乳房胀大的山羊去牧场。 “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耶稣微笑着问她。 “伯大尼。” “我可以上哪一家敲门借宿?我是个外地人。” “哪里开着门,你就可以进去。”姑娘笑一声回答道。 “哪里开着门,你就可以进去。”耶稣心想,这是一个热情待客的村庄,他就向前走去,找一扇开着的门。小巷积水成河,但水面上有大石块露出来。耶稣在石块上面一步一跳。雨水把许多房子的门都冲洗成黑色,门房紧闭着。他在头一个角落就拐了弯。有一扇漆成靛青色的拱形小门敞开着。门槛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妇女,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下巴,厚厚的嘴唇。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妇女。她坐在织布机前,正在一边织布一边轻声歌唱。 耶稣走近去,在门口站住,把右手放在心口,打了个招呼。“我是个外地人,”他说,“是加利利人。我又饿又冷,没有地方过夜。我是个规矩人。请允许我在你们家里寻宿。我看到门开着,就进来了。请原谅我。” 年轻的妇女转过身来,她的手里仍旧沾满了鸡饲料。她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这个陌生人一眼,然后微笑说:“我们愿意为你效劳。”她说道。“欢迎。请进。” 织布的妇女站起来,离开了织布机,到了院子里。她身材瘦削,面色苍白,黑色的发辫在头顶上盘成两个髻。她的眼睛很大,但目光暗淡,神情悲哀。在她瘦削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作为驱邪的装饰。她看了一眼来客,脸红了起来。“我们没有旁人在家,”她说道,“我们的兄弟拉撒路不在家。他到约旦河去受洗了。” “我们没有旁人在家有什么关系呢?”另一个妇女说。“他不会吃掉我们。进来吧,客人。别听她的,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们去请村里的人来给你做伴,村里的长老们会来问你是谁,到哪儿去,给我们带来什么消息。请你到我们简陋的屋子里来吧。你怎么啦?你冷吗?” “我又冷,又饿,又困。”耶稣说着,跨过了门槛。 “这都好办,别害怕,”她说,“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叫马大,这位是我的妹妹马利亚,你叫什么?” “拿撒勒的耶稣。” “是个好人吧?”马大笑道,逗着他。 “是的,是好人。”他答道,表情严肃。“我尽我的力量做个好人,马大,我的姊妹。” 他进了屋子。马利亚点了灯,挂起来,照亮屋子和粉刷得洁白的墙。屋子里有两只雕花大木箱,几只凳子,沿墙是一张长长的木板床,上面放着褥子和枕头。一只角落里是织布机;另外一只角落里是两只小陶罐,装的是橄榄和油。凉水罐放在进门右边的架子上。旁边一只木钩子上挂着一块麻布大手巾。屋子里有一股柏树和榅桲的气味。屋子后部是个大壁炉,已经熄了火,壁炉四周挂着许多炊事用具。 “我来点上火,让你把衣服烘干。坐下吧。”马大拉过一条板凳,给他放在壁炉前面,然后到院子里抱来一把葡萄藤、桂树枝和两段橄榄木。她蹲下来,把树枝枯藤搭成一个小屋模样,把它点燃了。 耶稣蹲在地上,双手托头,手肘撑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想,冷天找木柴来点上火,真是个庄严肃穆的神圣仪式:火焰升起来,像个好心的姊妹一样使你感到温暖。又饥又累地走进一所陌生的屋子,看到两个素不相识的姊妹过来安慰你……他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马大站了起来,到食物柜前,取出面包、蜂蜜和一铜壶酒,放在陌生人脚下。“这是开胃的,”她说,“现在我把锅放在火上,让你可以吃到一些热东西,恢复精神。你大概是远道而来吧。” “是从天边来的。”他答道,一边饥渴地俯身取面包、橄榄和蜂蜜。这些东西有多好!上帝把它们赐给人类真是慷慨大度!他一边吃着,一边感谢上帝。 马利亚一直站在灯旁,默默地先是看着火,接着看着不速之客,又看着她的姊姊,她姊姊因为屋子里有了一个男人可以侍候而喜不自胜,好像长了翅膀一般。 耶稣提起了酒壶,看着两个妇女,马大和马利亚,“我的姊妹,”他说,“你们一定听过挪亚时代发洪水的事。那时的人都是有罪的,大家都淹死了,只有少数几个有善行的人,上了方舟,才得了救。马大和马利亚,我向你们起誓,如果再次发洪水,如果我可以请你们上新的方舟,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我的姊妹,因为今天晚上,一个衣衫褴褛、赤着脚的陌生客人出现在你们门前,你们为他生了火,让他取暖;你们给他面包,让他吃饱;你们向他亲切慰问,天国降临了人间,进入了他的心窝。我向你们敬一杯,祝你们健康,我的姊妹。我见到你们真高兴!” 马利亚走近他的身旁坐下。“你的话我真是听不够,陌生人,”她说,脸涨得通红,“请你说下去。” 马大把沙锅架在火上,铺了桌子,从院子里的井中提来了凉水。然后她叫一个年轻的邻居去向村中三位长老报告,如果他们肯赏光,她想请他们到她家来,因为有一位客人来到她和她妹妹这里。 “请你说下去。”马利亚看到耶稣不再言语就又请求。 “你要我说什么呢,马利亚?”耶稣问道。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黑色发辫。“沉默最好,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沉默满足不了女人。女人真可怜,需要有人对她们说几句好听的话。” “别听她的。甚至好听的话也满足不了女人。”马大插嘴说,她正在给灯添油,好让它点得时间长一些,因为长老们一来,一定会同客人进行一场深刻的讨论。“甚至好听的话也满足不了可怜的女人。女人喜欢听到自己丈夫大步走路震动屋宇;女人喜欢给孩子喂奶,乳房才感到舒服。女人喜欢许多东西,加利利的耶稣,许多许多东西——可是你们男人又怎么知道这种事情呢!” 她想笑,却笑不出声来。她年已三十,还没有结婚。 他们都默不作声,听着炉火噼啪,吞噬了橄榄树枝,火舌舔着沙锅,锅里已经烧开冒泡了。三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火苗。 最后马利亚开口了。“要是你能知道,女人坐在那里织布,心里翻腾的有多少念头,那就好了!要是你能知道,你就会可怜她,拿撒勒的耶稣。” “我知道。”耶稣微笑道。“我前生也是个女人,我织过布。” “你想的是什么呢?” “上帝。没有别的,马利亚,只是上帝。你呢?” 马利亚没有回答,只是她的胸脯胀了起来。马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最后她忍不住了。 “不要担心,”她说,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马利亚和我,还有世上所有没有结婚的女人,都想上帝。我们把他抱在膝上像丈夫一样。” 耶稣低下头,没说话。马大从火上提开锅。晚饭做好了。她到食物柜那里取了陶器盘碟,准备吃饭。 “我想告诉你,我在织布的时候有一次心里想到的事情。”马利亚轻声说,不让在食物柜那边的姊姊听到。“那天我也想到了上帝,我向他说了话。‘主啊,’我说,‘要是你肯光临我们这个穷家,你就是我们屋子的主人,我们就成了客人。’而现在……”她噎住了,说不下去。 “而现在?”耶稣问道,向前俯过身去,为了听得更清楚些。 马大端着盘子过来。 “没什么。”马利亚轻声说,站了起来。 “来吃吧,”马大说,“长老们说话就到。别让他们看到我们还没有吃完。” 三个人都跪了下来。耶稣拿起面包,高高举起,感恩的祷告是那么热情动听,使得两个姊妹吃惊地转过头来望着他。她们看到的景象把她们吓住了,因为他的脸上发光,脑袋后面的空气像着了火一样颤抖。 马利亚伸出了手。“主啊,”她叫道,“你是主人,我们是客人。请给我们下命令吧!” 耶稣低下头,不让她们看到他是多么不安。这是第一声喊叫,第一次有个人认出了他。 他们从低低的桌子边站了起来,这时门口的光线给遮住了,一个高大的老人出现在门槛上。他的长须飘拂,像条河流,他的骨骼粗壮,胳膊坚实,胸口多毛像头公羊一般。他扶着一根拐杖,比身子还高,他这根拐杖不是依靠身子用的,而是打人用的;他用它来维持村子里的秩序。 “欢迎你到我们家,麦基洗德长老。”两个女人一边行屈膝礼,一边说道。 他走进屋子,身后的门槛上又出现了另一个老人。这个人身材瘦削,长长的马脸上牙齿已经掉光。他的小眼睛里在喷射火焰,使你无法对他久视。据说蛇的眼睛后面是毒液,而这个人的眼睛后面则是火焰,火焰后面是个扭曲的、古怪的头脑。 两个女人向他行屈膝礼表示欢迎,他也进了屋子。他后面出现的第三个老人是粗矮的瞎子,肥得像头猪。他用拐杖在前面碰碰触触,给自己探路,免得摔跤。他是个好人。他喜欢开玩笑,他在审判村民时,一个也不忍心惩罚。“我不是上帝,”他会说,“谁审判别人自己也要受审判。说话小心点儿,我的孩子们,这样我在来世也就不会惹麻烦了!”有时他自己掏腰包赔钱,有时他自己代替犯人去蹲监狱。有人叫他傻瓜,也有人说他是圣人。麦基洗德长老看见他就生气——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一位是祭司长亚偏家的后代,村子里最有势力的一位家长。 “马大,”麦基洗德说,他的拐杖高到可以碰到屋顶横梁,“进了咱们村子的陌生人在哪儿?” 耶稣从烟囱那个角落站起来,他原来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炉火。 “是你吗?”长老从头到脚打量他。 “是我。”耶稣答道。“我从拿撒勒来。” “加利利人?”第二个老人,也就是心地恶毒的那个问。“拿撒勒来的不会有好人。圣经上说的。” “别骂他,撒母耳长老。”瞎眼的长老打断他。“不错,加利利人都是讲空话的白痴,粗野的乡下佬,但是他们都是诚实的。今晚咱们的客人就是个诚实的人。我可以从他的说话声音里听出来。” 他转向耶稣。“欢迎你,我的孩子。” “你是做买卖的吗?”麦基洗德长老问道。“你卖的是什么货色?” 这三位长老在说话时,村子里有地位的人——体面的地主都从敞开的门外进来。他们听说来了个陌生人,就穿戴整齐,前来欢迎他,看看他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话要说,藉此来消磨时光。他们进来以后,在三位长老后面的地上跪了下来。 “我什么东西也不卖,”耶稣说,“我本来在自己的村子里做过木匠,不过我后来不干了,离开了母亲的家,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 “你逃脱人世烦恼,做得很对,我的孩子。”瞎眼老人说。“不过要小心,因为现在,可怜的家伙,你同上帝这个恶鬼搅在一起了,你怎么逃脱他呢?”他笑了起来。 听到这话,麦基洗德长老快要气炸了。但他仍忍着不言语。 “僧侣?”第二个长老揶揄地问道。“你又是个利未人?还是奋锐党?假先知?” “不是,不是,长老,”耶稣不安地道,“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呢?” 村里的妇女们这时都进来了,穿戴着首饰,为的是来看看陌生人,也让陌生人看看她们。他年纪多大?是否长得很俊?他卖的是什么?他有没有可能向那两个漂亮然而年纪越来越大的姑娘马大和马利亚中的一个求婚?很久很久没有男人搂抱她们了,这样下去她们会发疯的,可怜的姑娘,去看看!” 她们打扮了自己,来到屋子里,站在男人后面。 “那你卖什么呢?”那条老毒蛇又问。 耶稣突然感到寒冷,他伸手到炉火前面。他的湿衣服还没有干,在冒着水气。他沉默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他想,这倒是个把话说出来的好机会,把上帝告诉我的话告诉他们,把在这些为了凡心俗事毁了自己的男男女女的心中沉睡的上帝唤醒。他们问我卖的是什么?我要回答:我卖的是天国,灵魂的拯救,长命百岁的寿命。让他们脱下身上穿的衣衫来换这颗大珍珠吧。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在灯光下,在炉火的照映下,他看到了众人的脸:贪婪,狡猾,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提心吊胆而很快衰老干瘪。他可怜他们,想要站起来说话,但是今天晚上他太累了。他有好多天没有在人家的屋子里睡觉,脑袋没有靠枕头了。他昏昏欲睡,靠在烟囱一边的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累了,我的老爷子们。”马利亚插言道,她亲切地望着长老们。“别打扰他了。” “说得对!”麦基洗德说道。他撑着拐杖站起来要走。“你说得很对,马利亚。我们对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们在审判他。我们忘记了——”他转身向第二个长老,“你忘记了,撒母耳长老,天使常常装扮成叫化子下凡,只穿一件破衣服,没有拐杖,钱袋,或鞋子。就像这个人一样。因此,我们最好注意点儿,像对天使一样对待这个陌生人。这样做才聪明。” “这样做也愚蠢,”瞎眼长老又起哄道,“我说,我们应该把每个人都看作是天使,是的,每个人,甚至老撒母耳!” 老毒蛇生了气。他刚想开口,再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这个老瞎子很有钱;有一天可能用得上他。最好是装聋作哑——这样做也聪明。 炉火是温暖的,火光照到耶稣的头发上,疲倦的脸上,敞开的胸口上;使他的鬈曲乌黑的鬓发发出蓝色的光芒。 “他长得真好看,尽管很穷,”妇女们偷偷地互相耳语,“你注意到他的眼睛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甜的眼睛,比我丈夫把我抱在他怀里时候还要甜。”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狂野的人,”另外一个妇女说,“真教人害怕。使你觉得要丢掉一切,逃到山里去。” “你看到马大,看到她的神情吗,亲爱的?她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可怜的姑娘,她今晚要疯了。” “可是他在偷看马利亚。”另一个妇女说。“这两姊妹今晚可要打破脑袋了,请记住我的话。我是她们的邻居。我会听到她们叫喊的。” “我们走吧。”麦基洗德长老命令道。“白来了一趟,真是浪费时间。客人困了。起来吧,我们走吧。”他开始用拐杖驱赶两旁的男女们走出去。 但他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冲了进来,倒在炉火前面,喘不过气来。两个吓坏了的姊妹扑在他的身上,把他抱在怀里。 “兄弟,”她们叫道,“你怎么啦?谁在追你?” 麦基洗德停下来,用拐杖碰一下新来的人。“拉撒路,马拿契姆的儿子,”他说道,“要是你带来的是坏消息,让女人离开,男人留下,我们好听着。” “国王逮住了洗礼的约翰,把他的脑袋砍了!”拉撒路一口气说。 他站了起来,全身发抖。他面如土色,双颊肿胀,像只窝瓜,他那淡绿色的眼睛在炉火映照下像只野猫的眼睛。 “我们的夜晚总算没有浪费掉,”瞎眼长老心满意是地说道,“从清早我们起床到如今快要上床睡觉,终于发生了至少一件事情,叫我们知道世界并未静止不动。因此,让我们在凳子上坐下来听他说。我喜欢听消息,哪怕是坏消息我也喜欢听。” 他向拉撒路俯过身来。“说吧,我的好伙伴。告诉我们,这件不幸的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从头说来,不要着急——这样能够消磨我们的时间。你缓一口气……我们在听着呢。” 耶稣已经惊醒。他看着拉撒路,嘴唇哆嗦着。这是上帝给他发出的新的启示。先驱者已经离开人世,不再需要他了。他铺平了道路,尽了责任,然后就离开了。我的时辰到了……我的时辰到了,耶稣想,不禁打个寒战。但是他仍旧默不出声,眼睛紧紧地盯着拉撒路发青的嘴唇。 “他杀害了他,是不是?”麦基洗德老头儿咆哮道,愤怒地用拐杖击着地。“乱伦的淫棍杀了圣人,色鬼杀了洁身自好的人,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世界的末日!” 女人们吓得叫喊起来。瞎眼长老可怜她们。“你夸大其词,麦基洗德,”他说,“世界站得牢牢的。别害怕,太太们。” “世界的喉咙给切断了,”拉撒路呜咽道,泪水潸潸而下,“沙漠的呼声给扼杀了。现在谁能为我们有罪的人向上帝呼救呢?世界成了孤儿了!” “我们不能举手反对当局,”第二个长老说道,“不论当权者做了什么,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去看它——因为有上帝在看着呢。施洗者不应该多管闲事。他死得活该!” “我们是奴隶吗?”麦基洗德怒吼道,“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上帝给人们双手吗?我告诉你为什么:为的是叫他们可以举起手来反对暴君!” “安静点,两位长老,让我们来听听这件祸事是怎么发生的。”瞎眼长老不耐烦地说。“说吧,拉撒路!” “我去同旁人一道受洗,”拉撒路开始说道,“我想这样可以对我身体有好处。你们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好。说实话,我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我感到头晕,眼皮肿,腰酸背痛……” “得了,得了,这个我们都知道,”瞎眼长老道,“说正经的吧!” “我到了约旦河,站在桥边,大家都聚在那个等待受洗的地方。我听到了叫声和哭声,我就想:‘没事,大概是人们在流泪忏悔他们的罪过呢。’我向前走了一步,只见男男女女扑在河泥中哀号。我问道:‘怎么啦,兄弟们?你们哭什么呀?’ “‘先知给杀害了!’ “‘被谁?’ “‘凶手,罪犯——希律!’ “‘怎么杀害的,什么时候?’ “‘他喝醉了,他的不要脸的继女儿莎乐美(1)在他面前赤身裸体跳舞。她的美貌叫那个老色鬼昏了头。他把她抱在膝上,问她要什么。他的一半王国?她说不要。那么她要什么?她说她要施洗者约翰的脑袋。他对她说,那就给你吧。于是他叫人把它放在银盘上端给了她。’” 拉撒路一口气说完,精疲力竭,又瘫倒在地上。没有人说话。灯火噼剥,火苗闪烁,油快要烧完了。马大站了起来,添了油。灯又亮了。 “世界末日到了。”麦基洗德长老沉默良久以后又说。他这会儿一直在默默地捻着胡须,思量着世界的罪恶和无耻。耶路撒冷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是偶像崇拜者在亵渎圣庙。每天早晨祭司们要杀一头牛,两头羊,作为牺牲,不是献给以色列的上帝,而是献给该死的不信神的罗马皇帝。有钱的人早上一开门就能看到头一天晚上饿死的人倒毙街头。可他们还是提起绸袍,跨过尸体,到圣殿四周的拱廊里去游逛……麦基洗德心里把一切都掂量过了,他断定世界的末日真的已经到了。 他转过身来问耶稣:“你呢,你对这一切有什么说的?” 耶稣回答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深沉,使他们都回过头来望着他。“我从沙漠来,在那里我见到过他们。是的,已经有三位天使离开天上,降临人世。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在天边看到。他们来了。第一位天使是麻风,第二位是疯狂,第三位最慈悲,是烈火。我听到一个声音:‘木匠的儿子,造一只方舟,把你能找到的有美德的人都装在里面,可是要快!’上帝的日子来临了——这是我的日子。我来了!” 三位长老尖叫了一声。别的人原来盘腿坐在地上都站了起来。他们的牙齿格格地上下打颤。女人们吓呆了,都向门口拥去。马利亚和马大过去,站在耶稣旁边,好像是在寻求他的保护。他不是答应带她们上方舟的吗?这时刻来了。 麦基洗德老头抹去披着白发的太阳穴上的汗珠。“这位陌生人说了真话,”他叫道,“真话!弟兄们,听我讲这奇迹:我今天早晨起来时,我照老规矩打开《圣经》,我偶然翻到了先知约珥的话:‘你们要吹响锡安的号角;让圣山响彻回声。让居住在大地上的人都震颤,因为上帝的日子到了。这是乌云密布、黑暗一片的日子。在他前面是火,在他后面是火焰。火焰将像匹一样奔腾,在地上石子上面像战车一样辚辚而过。在山顶上,在它们焚烧和吞噬芦苇的时候火焰将哔剥出声……这就是上帝的日子!’(2)我把这可怕的信息读了两三遍,开始在院中赤脚朗诵。接着我趴在地上叫道:‘主啊,如果你打算就要来,请给我一个迹象。我必须做准备。我必须怜悯穷人,打开食柜,补救我的罪过。请你打个响雷,发个声音,或者派个人来给我一个预告,让我及时做好准备!’” 他转向耶稣。“你就是迹象。上帝差了你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吗?天国什么时候打开,我的孩子?” “随时随刻,长老,”耶稣回答道,“天国都准备打开。每分每秒,麻风、疯狂、烈火,就又前进一步。他们的翅膀已经碰到了我的头发。” 拉撒路睁开了他淡绿色的眼睛,看着耶稣。他脚步不稳地向前走了一步。 “请问你就是拿撒勒的耶稣吗?”他问道,“他们说,正当刽子手抓起大菜刀要砍施洗者的脑袋的时候,先知向沙漠方向伸出了手叫道:‘拿撒勒的耶稣,快离开沙漠,回到人间来。来吧。不要抛弃世界。’如果你就是拿撒勒的耶稣,你走过的地上有福了。我的家得到了神佑,我受了洗,治好了病。我要跪下来拜吻你的脚!” 说罢,他就趴在地上要吻耶稣的尽是乌青块和伤痕的脚。 但狡猾的老撒母耳马上定了定神。他本来听着听着走了神,但他马上又定了神,站稳了脚跟。他心里想,我们心里想什么就在先知的身上找到什么。在这一页上帝生他人民的气,举起拳头要击碎他们。在下一页,他又温柔甜蜜。我们找到了符合我们早上情绪的先知预言,就不要因此而不睡觉……他摇摇马首一样的脑袋,舔舔胡须,不说什么。让人们去害怕吧。这对他们有好处。没有害怕,穷人就更多了,更有力量了。我们就完了! 因此他沉默不语,轻蔑地瞧着拉撒路,他在吻客人的脚,对客人讲话。 “如果我在约旦河遇到的几个加利利人是你的门徒,他们叫我带个口信给你:他们就要走了,他们会在耶路撒冷等你,在大卫门等你,在古利奈人西门的酒店里等你。他们看到先知被杀显然吓坏了,就逃跑躲藏起来。迫害开始了。” 这时妇女们拉着她们的丈夫想叫他们离开。她们什么都懂。她们对自己说,这个外地人长着毒蛇的眼睛。他一看你,你就神智不清了。他一说话,世界就崩溃了。咱们走吧! 瞎眼长老可怜她们。“拿出勇气来,我的孩子们。”他叫道,“我听到可怕的事情,但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和平地恢复原状的——你们将会看到。世界是牢固的,它的基础很牢,上帝存在一天它就存在一天。别信那些眼睛能够看的人,请相信我,一个瞎子,他比你们都看得清楚。以色列民族是永恒的。它与上帝签了协议。上帝盖了印,把整个大地给了我们,因此,别害怕。现在快到午夜了,我们去睡觉吧!”他提起拐杖向门口走去。 三位长老先走,接着走的是男人,最后是妇女。屋子里走空了。 两个姊妹在木板床上为客人铺了被褥。马利亚到她的箱子里取出丝绸和麻布床单,那是准备她新婚之夜用的马大取出缎子面的羽毛。被,她已多年没有碰它了,那是等到那盼望已久的夜晚用来给她和她丈夫盖的。她也取来了香草——罗勒草和薄荷草——把他的枕头填得鼓鼓的。 “他今晚睡觉像个新郎。”马大叹口气说。马利亚也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主啊,请你闭上耳朵,她对自己说。尽管我叹气,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是的,很美好;但是我真害怕孤独寂寞,我真喜欢这位客人…… 两姊妹到里面的小间里,躺在硬邦邦的床垫上。两个男人睡在木板床上,一人一头,四脚相碰。拉撒路很高兴。整个屋子弥漫着神圣福祉的气氛。他呼吸宁静深沉,脚底轻轻地碰到了神圣的脚底,使他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种神圣的信心从他心头涌起,遍及全身。他的腰不再痛了,他的心不再悸动了,他的血液平稳地、安详地从头流到脚,灌溉了生病的发黄的身体。 他想,这才是真正的洗礼。今天晚上,我,屋子,我的姊姊,全都受了洗。约旦河流到了我们的家里。 但是他的两个姊姊怎么能合上眼睛呢?已有好多年没有陌生的男子睡在她们的家里了。客人总是下榻在村子里有地位的人的家里,从来不降临她们这偏僻的穷屋。此外,她们多病的古怪的弟弟不喜欢生人来。但是今天晚上,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她们的鼻孔颤动着,闻到了空气中的气味。空气已经变了,变得这么好闻——不是罗勒草和薄荷草的气味,而是男人的气味! “他说上帝派他来造方舟,他答应把我们带到船上去。你听见我说话吗,马利亚,还是睡着了?” “我没有睡着。”马利亚答道。她用手掌捧着乳房,因为她感到乳房发痛。 “亲爱的主啊,”马大继续说,“让世界的末日马上来临吧,这样我们可以跟他上方舟。我将侍候他,这对我不会添麻烦,而你,马利亚,你就给他做伴吧。方舟将永远航行下去,我将永远侍候他,你将永远坐在他的脚边,给他做伴。我想天堂就是这样的。你也是这么想吗,马利亚?” “是的。”马利亚答道,合上了眼睛。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叹着气。这时耶稣虽然仍在沉睡,却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一点也没有睡着,而是站在约旦河中,身体和灵魂都站在河中,感到精神清新。沙漠里的沙子已从他身上洗掉,人类的善与恶已从他的灵魂中祛除,使他又成为童子。突然,他在睡眠中觉得他已从约旦河中出来,走上了一条绿色的没有人走过的小径,进入了开满花结满果的繁茂的果园里。他觉得他已不是自己了,不是拿撒勒的马利亚的儿子耶稣了,而是第一个被创造的人亚当。他就在那个片刻从上帝的手中生出来,他的肌肉还是新鲜的泥土,躺在多花的草地上晒太阳,使得骨骼能够凝结,脸上能够露出血色,他身体里的七十二个关节能够收紧,使他能够站起来走路。当他躺在阳光中慢慢成熟时,鸟儿在他的头上扑翅飞翔,在树丛中飞来飞去,在春天的草地上散步。它们嘁嘁喳喳地会谈着,看着躺在草地上的这个新创造物,好奇地观察着他。每只鸟都说了要说的话,又继续说下去,而他呢,他熟悉它们的语言,他很高兴听到它们的话。 孔雀骄傲地展开了羽翼,来回踱步,向这四肢伸展躺在草地上的亚当投来妖娆的、诱惑的目光,并且向他解释道:“我本来是只鸡,因为爱上了一个天使,便变成了孔雀。世界上还有比我更美丽的鸟吗?没有!”斑鸠在树上飞来飞去,伸着脖子朝天空啼鸣,“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画眉说的又是:“在所有鸟类中,只有我在浓雾中歌唱,使人感到暖意。”燕子:“没有我,树木都不会开花。”公鸡:“没有我,天永远不会亮。”云雀:“天一亮,我就飞到天空中去歌唱,我向孩子们告别,因为我不知道,唱完歌回来时是不是还活着。”夜莺:“别在我现在穿着破旧衣衫时看我,因为我也有过晶晶发光的翅膀,只是我把它们变成了歌。”长着一只长喙的黑鸟过来,倚在刚刚创造出来的人的肩上,低头向他轻轻耳语,好像是在告诉他一个秘密:“天堂和地狱的门都开着,而且一模一样:都是绿色的、美丽的。小心,亚当!小心!小心!” 就在这时天亮了,黑鸟的话还萦绕在心头,耶稣醒了。 【注释】 (1)《圣经》没有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但这个名字用在西庇太的妻子上时,《圣经》官话本译为“撒罗米”。这里的译名用了英国读者熟悉的作家王尔德作品的通行译名。 (2)这段引文根据本书英译本自译,与根据詹姆斯国王英译本译出的中文官话本译文略有出入,官话本译文如下:“你们要在锡安吹角,在我圣山吹出大声。国中的居民都要发颤。因为耶和华的日子将到,已经临近。那日是黑暗、幽冥、密云、乌黑的日子。……他们前面如火烧灭,后面为火焰烧尽。他们的形状如马,奔跑如马兵,在山顶蹦跳的响声如车辆的响声,又为火焰烧碎稭的响声……” 第十九章 当上帝与人交往的时候,伟大的事情就发生了。没有人,上帝就没有心思在这个大地上去明确地回顾他的创造物,小心而又大胆地去考察他自己的睿智和全能。他就没有心肠在这个大地上去关心别人的事,去努力创造美德和关怀,而这些都是上帝所不需要的,或者是忘掉的,或者是害怕造成的。但是他给人呼吸的能力,使人有力量和勇气继续创造。 但是没有上帝,人生下来就没有武装,会被饥饿、恐惧和寒冷所消灭;如果他能挺过来,他就会像一只鼻涕虫一般爬行在狮子和虱子之间;如果他在不断斗争之后能够用后腿站立起来,他就永远不能逃脱他母亲猴子的紧紧的温暖的亲切拥抱……想着这些,耶稣比以前更加觉得上帝与人可以合而为一了。 他一早就动身上路到耶路撒冷去。上帝就在他的身旁,不在左边,就在右边。他的臂肘可以碰到他。他们一起旅行,关心着同一件事情。世界走上了歧途。它不是上升到天堂去,而是下坠到地狱。他们俩,上帝和上帝的儿子,得努力把它再引上正道。所以耶稣是这么焦急。他在路上大步前进,急着要见到他的同伴好开始这一努力。从死海升起的太阳,见到了曙光就开始歌唱的鸟儿,在树枝上簌簌颤动的树叶,带着他飞奔的向耶路撒冷城墙滚滚而去的白色道路——所有这一切都在向他喊叫:“赶快呀,赶快!我们都快死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耶稣答道。“我知道了,我来了!” 就在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耶稣的几个同伴偷偷摸摸地走在耶路撒冷城墙旁边的行人稀少的小巷里,他们没有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分成几处——彼得和安德烈在一起,雅各和约翰在一起,犹大一个人走在头里。他们心惊胆战地奔跑,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追踪他们。他们前面是高耸的大卫王的城堡大门。他们拐进左边第一条小巷,偷偷溜进古利奈人西门的酒店。 削肩膀的胖店主刚刚从草垫上爬起来,睡意尚未全消。他的眼鼻红肿,因为他同顾客一起喝酒喝了个通宵,吵吵闹闹的很晚才上床。现在他懒洋洋地在擦柜台,心情恶劣。他虽然站着,却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仍在梦中。就在半睡半醒地干活的时候,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他的酒店。他回过头来。他的眼睛仍旧胀痛,嘴巴发苦,胡须上尽是南瓜子壳。 “该死的,是谁呀?”他粗声粗气地咆哮道。“别来打扰我,好不好!你们一大早就来吃喝!对不起,我才不高兴侍候你们呢!滚吧!” 但是他一喊叫,却把睡意喊走了。他逐渐认出了他的老朋友彼得和另外几个加利利人。他走了过来,又一个个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笑出声来。“天啊,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们这些家伙。弟兄们,别说了,把舌头缩回去。也别害怕。你们这帮子人真行,勇敢的加利利人!” “为了上帝的缘故,西门,别大叫大喊的,把全世界都叫醒。”彼得答道,用手捂住他的嘴。“把门关上,国王把施洗者约翰杀了。你还不知道吗?他砍了他的脑袋,把它放在一只盘子里。” “他干得好。施洗者老是在他耳边聒噪,说他嫂子的事。谁管它呢?他是国王,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后来——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们老实话——他也老在我的耳边聒噪,什么‘悔罪呀,悔罪呀!’去他的,我可不想别人打扰我!” “但是他们说国王要把所有受过洗的人都杀掉——都砍头。我们都受过洗。你明白吗?” “谁让你们去受洗的,蠢货!活该!” “可你也受过洗,酒缸子!”彼得骂他。“你自己告诉我们的。你冲我们吼叫什么?” “那不是一回事儿,你这个伪装的鱼贩子。我没有受过洗。你把那叫作受洗?我跳到水里游了一次泳。那个傻冒的先知说的话,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这样做的,可是你们呢,你们这些白痴……走江湖的骗子告诉你们能从公羊身上挤奶,你们也相信!他们叫你跳进水去,你就二话不说跳了进去,也不怕得肺炎死掉。他们叫你不要在安息日逮虱子,说这是犯大罪,你就不逮虱子,让虱子把你咬死。他们叫你不要付人头税,你就不付,结果送了人头!你们这是活该!还是坐下来吧,跟我一起喝一杯吧。你们需要定一定神,我也需要清醒清醒!” 酒店后面有两只黑黑的大酒桶。一只上面用红漆画了一只公鸡,另一只用灰漆画了一头猪。他从公鸡桶里倒了一缸子酒,找出六只杯子,放在一桶脏水里涮了涮。酒味儿刺激了他,他醒了过来。 一个瞎子出现在酒店门口,他把拐杖夹在双腿缝里,开始给一只破旧的六弦琴调弦,一边咳嗽着,吐着痰,清清喉咙。这是以利亚敬,年轻的时候是个赶骆驼的。一天中午,他走过沙漠,看见一个女人在一棵枣树下的水坑里洗澡。这个冒失鬼没有把脑袋转过去,反而盯住了这个贝都因女子。活该他倒霉,她的丈夫正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生火烧饭。做丈夫的看见这个赶骆驼的走近他妻子,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秀色可餐的妻子,就奔过来用两块烧红的煤,塞在冒失鬼的眼眶里。从那一天起,不幸的以利亚敬就专门唱起赞美诗来。他弹着六弦琴走遍耶路撒冷的酒店和人家,有时颂赞上帝的仁慈,有时歌唱女人的裸体。他会得到一片干面包,一把枣子,几只橄榄,然后又上路去别家。 他调好琴弦,清一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开始细声细气唱起他最爱唱的赞美诗来: “请可怜我,主啊,用你慈悲的心肠; 用你悲天悯人的胸怀,原谅我的罪过。” 这时酒店主人端着一缸酒和杯子过来了。他一听这首赞美诗就火了。“够了,够了!”他叫道,“又到我耳边聒噪来了。总是唱这支歌:‘请可怜我……请可怜我……’下地狱去吧!有罪过的是我吗?是我张大眼睛偷看人家老婆洗澡的吗?上帝给我们眼睛是让我们闭着的——你还不懂吗?真是活该!走吧,快到别处去吧!” 瞎子提起拐杖,把琴夹在腋下,一声不吭就走了。 “‘请可怜我,主啊……请可怜我,主啊……’”酒店主生气地学着腔,“大卫向别人的老婆施媚眼,这个瞎眼的傻子也这样——结果是我们倒霉……主啊,我只求没有人来打扰!” 他终于把酒杯斟满。大家开始喝酒。他给自己也倒了酒,一饮而尽。 “我现在去给你们在炉子里烤只羊头,头等货!做母亲的也会从她孩子的嘴巴里抢过去!”他飞一般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一只小炉灶是他自己砌的。他捡来树枝和葡萄藤,把炉灶生上火,然后放了一个羊头在烤盘里,这才回到他同伴这边来。他急着想喝酒聊天。 但是他的同伴们却没有心思同他聊天。他们围在炉火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两句就又默不出声了。他们好像是走在烧红的煤块上一样。他们看着门,想离开这里。犹大站了起来,到门口站着。他讨厌看到这帮胆小鬼吓得丧魂落魄的样子。他们跑得多快,从约旦河一直逃到耶路撒冷,瞧他们那狼狈相,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们鬼鬼祟祟地躲进这家偏僻的酒店,像兔子一般竖起了耳朵,全身发抖,准备随时逃走……去你们的,勇敢的加利利人!他对自己说。谢谢你,以色列的上帝,你没有把我按照他们的形象塑造。我是生在沙漠中的,我是贝都因花岗石制造的,不是加利利的土壤制造的。你们人人都讨好奉承他,满口咒语和亲吻,而现在——“腿儿啊,可别叫我失望!”——你们只想救自己的命。但是我——野蛮人、恶鬼、亡命徒——我不会抛弃他。我要等在这里,一直等到他从约旦沙漠回来,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然后再作决定。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痛苦不安,那就是以色列的受难。 他听见酒店里有人在低声争论,就回过身来。 “我说我们该回到加利利去,那边安全。”彼得说。“别忘记我们的湖,弟兄们!”他叹道。他看到了他那绿色的船在蓝色的水面上漂浮,他的心就发胀了。他看到了小石子,夹竹桃,满载着鱼的网。他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咱们走吧,小伙子们,”他说道,“来吧,咱们走吧!” “我们答应他在这家酒店里等他,”雅各说道,“我们要信守诺言才对。” “我们可以安排一下,”彼得建议道,“叫古利奈人告诉他,要是他来了——” “不好,不好!”安德烈反对说。“我们怎么能够把他丢在这个狂野的城市里?我们要在这里等他。” “我说,我们应该回到加利利去。”彼得顽固地又说。 约翰抓住别人的手和肩膀。“弟兄们,”他哀求他们说,“想想施洗者最后的话。他在刽子手的刀下举起了胳臂叫道,‘拿撒勒的耶稣,离开沙漠,我要走了。请你回到人间来吧,来吧,不要抛弃世界!’这话有深刻的意义,朋友们。如果我说了亵渎的话,请上帝原谅,但是……” 他的心跳停止了。安德烈抓住了他的手。 “说吧,约翰,你有什么可怕的预感不敢说出来?” “但是如果我们的老师是……”他结结巴巴说。 “是什么?” 约翰的声音很轻,说不出声来,充满了恐惧。“……弥赛亚。” 他们都哆嗦起来。弥赛亚!他们跟他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念头!开头,他们把他当做一个好人,一个把爱带到世上来的圣徒;后来又把他当做一个先知,不像以前的先知那样狂野,而是愉快的和顺的。他在把天国带到人间,换句话说,他是把正义和舒适满意的生活方式带到人间来。他叫以色列古老的上帝“父亲”,他一开口这么叫,于是严厉固执的耶和华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人人都成了他的孩子……但是如今,约翰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呀——弥赛亚!换句话说,是大卫的剑,以色列的万能之主,战争!而他们这些门徒是他的第一批追随者,他们是他宝座周围的王公大臣!就像上帝在天上有天使和大天使围着他一样,他们这些门徒们就是人间的王公大臣!他们的眼睛晶晶发亮。 “我收回刚才的话,小伙子们。”彼得叫道,脸上通红。“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我也不会!” “我也不会!” “我也不会!” 犹大生气地吐了一口唾沫,拳头砸在门上。“你们这些该死的保镖!”他向他们叫道。“在你们认为他体弱多病的时候,你们就恨不得立刻离开他。如今看到了荣耀富贵,你们就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他!’总有一天你们每个人都会抛弃他——请记住我的话——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背叛他。古利奈的西门,给我做证人吧!” 酒店主一直在听着他们说,在下垂的胡须遮盖下暗暗窃笑。他的眼光与犹大的眼光接触了一下。“真是,看他们这帮人。他们竟要拯救世界!” 但是他的鼻子闻到了炉子里飘出来的糊味。“糟糕,羊头烤糊了!”他喊道,一步跳到院子里。 这边迷惑不解的同伴们面面相觑。 “难怪施洗者刚看到他简直目瞪口呆了。”彼得拍拍脑袋说。 有人一提头,他们的想法就越来越多了。 “你们看到他受洗的时候头上飞过的鸽子吗?” “那不是鸽子,那是闪电。” “不,不是闪电,那是鸽子,它还在咕咕叫呢。” “它不是在咕咕叫,它是在说话。我亲耳听到它说的:‘圣徒,圣徒,圣徒!’” “那是圣灵!”彼得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黄金的翅膀。“圣灵从天上下了凡,我们都变成了石头,你们记得吗?当时我想向前走一步,走得近一些,但是我的脚麻木了——我动不了!我想喊叫,但是嘴唇张不开,风静止不动了;芦苇、河流、人们、鸟儿——什么都吓得变成了石头。施洗者的手是唯一在动的东西;慢慢地,慢慢地,它在施洗。”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也没有听见,”犹大生气道,“你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喝醉了。” “你没有看见,红胡子,是因为你不想看。”彼得斥责他说。 “而你这位干草胡子王爷所以看见是因为你想要看见。你有看到圣灵的欲望,你这才看到了圣灵。现在,你又让这些傻瓜也跟着这么想。这一切后果你是要负责任的。” 雅各到此刻为止一边在咬指甲,一边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这时他憋不住了。“等一等,小伙子们,”他说道,“你们可别像火药似的爆炸。来吧,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来讨论一下这件事,你们真地相信施洗者在脑袋被砍掉以前说的这些话吗?我觉得这不可能。首先,我们中间有谁在那里亲耳听见他说这话了?再有,即使他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如果知道国王听到这话,就会派出间谍去探听这个沙漠里的耶稣究竟是谁,然后就会把他逮来砍头。我的父亲爱说一句口头禅: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我们别让自己头涨脑热了。” 但是彼得生了气。“我的意见是,二加二等于十四,去他妈的。让我们的头脑和逻辑说它们要说的话吧。安德烈,给我们一些酒喝。为了目光清楚,我们先得把头脑灌醉。” 这时有个身材高大、双颊深陷其貌不扬的人冲进了酒店,他赤着脚,身上只裹着一块白布,颈上挂着一串驱邪的护身符。他把手放在胸口打了招呼。 “别了,弟兄们,我要走了,我要去见上帝。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代办的吗?” 没等他们答复,他又一阵风似的跑走,到隔壁一家去了。 这时酒店主人端着盘子进来,屋子里飘来了诱人的香味。他瞧见了那个瘦高个儿的疯子。 “祝你旅途愉快!”他在背后叫道。“请代我们向上帝致以最高的敬意……我们也向你致敬!”他笑道:“真不错,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这地方尽是疯子,这个疯子说,两天前晚上他出去撒尿时看到了上帝。从此以后,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甚至不肯吃东西。‘我已经被邀请到天堂去了,’他说,‘我到那里去再吃吧。’如今他裹着那块破布,挨门挨户,问别人有什么事要他代办,然后道声再见,你们如今看到了,同上帝太接近会有什么结果!小心点儿。小伙子们——我说这话是为你们好——别太靠近他!我向他礼拜,但我保持一定距离。不能靠得太近!” 他把盛着羊头的盘子放在桌子中央,他的嘴唇、眼睛、耳朵都在笑。 “新鲜的脑袋!”他叫道。“施洗者约翰的!敞开吃吧!” 约翰感到恶心,往后退缩。安德烈已经伸出了手,却擎在半空。盛在盘中的羊头睁着呆痴的眼睛,一个挨一个地看他们。 “西门,你这混蛋,”彼得叫道,“你让我们倒了胃口,我们没法碰它了!我现在怎么挖眼珠吃?我本来喜欢先吃眼珠开胃的,如今我再吃就是在吃施洗者的眼珠了!” 店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别发愁,亲爱的彼得,”他说,“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不过先要吃香嫩的舌头,上帝赐福于它,因为它叫着,‘忏悔!忏悔!世界的末日来临了!’不幸的是,他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可怜虫。” 他举起刀,切下羊舌,一口就咽到肚子里。然后他一口气喝了一满杯酒,坐在那里得意地看着他的两只大酒桶。 “得了,小伙子们,忘了它吧。我为你们感到难过。我换个话题,不再提施洗者的脑袋,你们也就不再想它,就可以安心吃羊头了……那么,好吧,你们猜是谁给我在这两只酒桶上漆上你们所欣赏的公鸡和猪的?是你们慷慨大方的主人自己动手漆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漆公鸡和猪吗?你们怎么想得出呢,加利利的笨蛋们!所以我得给你们解释这个疑团,开化开化你们的笨脑袋!” 彼得看着羊头,舔着嘴唇,垂涎欲滴,但是不敢伸手去掏眼珠吃。施洗者约翰仍在他脑际盘桓,先知的眼珠也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类。 “因此,听好,”酒店主人继续说,“让我来开化开化你们的笨脑袋!……上帝创造完毕世界的时候——这位大好人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这么做?——他洗净手上的泥土,把刚降生的创造物都叫来得意地问道:‘鸟兽们,你们喜欢我创造的世界吗?你们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那些鸟兽们或者叫,或者喊,都说:‘没有!没有!没有!’ “‘祝福你们,’上帝说,‘说老实话,我也一个缺点都没有发现。我的双手值得庆贺。’但是他看了一眼公鸡和猪,因为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喂,猪呀,’上帝叫道,‘还有你,公鸡阁下,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也许我创造的世界不讨你们喜欢?也许还缺少什么?’但是它们仍不说话。肯定是魔鬼在它们耳边教唆它们:‘告诉他,确是少了一件东西——一种生长得低矮的植物,它长出来的葡萄可以装在桶里,压榨成酒。’ “‘畜生,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上帝又叫道,举起他巨大的手。这时这两个家伙终于抬起了头,那是魔鬼给了它们勇气。‘师傅,我们能向你说什么呢?庆贺你的双手;你的世界是美好的——我们说的是真话!但是它缺少一种生长低矮的植物,长出来的葡萄可以装在桶里压榨成酒。’ “‘啊,原来如此!那么我就让你们这些混蛋看看,’上帝生气地说,‘你们向我要的是酒,是不是,还有喝醉酒吵架呕吐?那么就让葡萄藤生长吧!’他卷起袖子,抓起一点泥土,捏成一条葡萄藤,栽在土里。‘不管是谁,’他说,‘喝多了就要听我的诅咒:他的脑袋像公鸡,鼻子像猪!’”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他们忘记了施洗者,于是吃起烤羊头来。犹大吃得最起劲。他把头盖骨劈开,双手捧起羊脑。酒店主人见到这你抢我夺狼吞虎咽的景象,不禁吓坏了。他们连一根骨头也不给我剩下,他心里想。 “我说,小伙子们,”他叫道,“你们尽管吃喝,但是别忘了死去的施洗者约翰。唉,他那可怜的脑袋!” 听到酒店主人又提起施洗者,他们手中拿着吃的都僵住了。彼得正在嚼眼珠,准备咽下去,这一下却噎住了。咽下去太可鄙,但是吐出来又太可惜。他该怎么办?他们中间只有犹大满不在乎。酒店主人把他们的杯子再一次斟满酒。 “但愿他的名字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天呀,他那可怜的砍下的脑袋……不过,祝大家健康,小伙子们。” “也祝你健康,你这老狐狸。”彼得说,一口酒灌下了眼珠。 “别发愁,”酒店主人说,“我一点也不怕。我不管上帝的闲事,我也不管拯救什么世界!我是个开酒店的,不是你们礼拜的天使。至少我逃过了这命运。”说完他抓过来剩下的羊头。 彼得张开口正要说话,但是他突然被惊呆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麻子的人出现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大伙都退缩到角落里。彼得躲在雅各的宽肩膀后面。 “巴拉巴!”犹大叫道,一脸不高兴,“进来。” 巴拉巴弯下粗粗的脖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着这些门徒们。他的一张丑脸充满讥刺地笑道:“我很高兴找到了你们这些羔羊。我为了找你们几乎快走到中国去了。” 酒店主人站了起来,给他取来一只酒杯,嘴巴叽哩咕噜的,老大不愿意。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巴拉巴队长。”他喃喃地说,他对他心怀不满,因为他每次到酒店来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同路过的罗马士兵吵架斗殴,倒霉的是酒店主人。“别再玩你的老把戏了,蠢猪,公鸡!” “你听着,只要那些异教徒仍在践踏以色列的土地,我就要举起拳头,所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把吃的端过来,厚皮的家伙!” 酒店主人把一盘骨头推给他。“吃吧。你的牙齿像狗牙一般:能够啃骨头。” 巴拉巴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捻着胡子,向大伙儿说:“我的羔羊们,那牧羊人在哪儿?我同他有一笔旧账要算。”他的眼睛喷着火。 “你还没有喝就醉了,”犹大严厉地对他说,“你的英雄业绩已经给我们带来够多的麻烦了。” “你有什么要反对他的,”约翰大胆地责问,“他是个圣徒。他走路低头看着地生怕踩了蚂蚁。” “你的意思是说生怕蚂蚁踩了他。他害怕。他是个汉子吗?” “他从你的魔爪下救了抹大拉,现在你是在为洒了的牛奶掉眼泪。”雅各鼓起勇气大胆说。 “他对不起我,”巴拉巴咆哮道,他的眼睛乌云密布,“他对不起我,他得为这付出代价!” 但是犹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他生气地向他轻轻地说了几句话:“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离开加利利山?兄弟会给你选了那地方叫你躲藏。另外有人派到耶路撒冷这里来的。” “我们不是在为自由而战吗?”巴拉巴生气地说。“如果我们是在为自由而战,我就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亲自到这里来想看一看这个施洗者,看一看他的迹象和伟大的奇迹。也许他就是我们等待的人,我对自己说。如果是这样,让他马上出来,不要耽搁,让他带头,开始杀戮。但是我到得太晚了。他们已经砍了他的头……犹大,你是我的领袖——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要说的是,你马上站起来走开。别掺和别人的事。” “你要我走开?你话当真?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施洗者,我凑巧碰上了这木匠的儿子。我找他已有很久了,如今上帝把他送到我的鼻子底下,你说我为什么要放弃?” “走开吧!”犹大命令他。“这是我的事。你别把手伸进来多管闲事。”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兄弟会要把他杀了。他是罗马人的密探,他们收买了他,叫他喊什么天国不天国的,这样把人民骗得忘掉了地上的事物和我们受到的奴役。但是你呢,……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什么也没有。我有自己的账要算。走吧!” 巴拉巴转过身来,向大伙投下最后的一瞥,他们正竖起耳朵听着。“不久再见,我的羔羊,”他带着恶意向他们喊道,“没有人能这么轻易地逃过巴拉巴。你们瞧吧,我们还会见面好好谈谈的。”他向着大卫门的方向消失了。 酒店主人向彼得眨了眨眼。“他已经给他下了命令,”他对他轻声说,“这就是兄弟会干的勾当!他们杀了一个罗马人,罗马人就要杀十个以色列人。不止十个,是十五个!你们得留神,小伙子们!” 他又俯身过来在彼得的耳边轻声说:“听我说,别相信加略人犹大。这些红胡子……” 但是他停下来不说了。红胡子刚刚回到他的凳子上重新坐下。 约翰感到不安。他站了起来,到了门口向外张望。哪儿也看不到老师。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街上挤满了人。在大卫门那一边,什么都是荒凉一片;石子、灰烬、没有一片绿叶——除了竖在那里的白色的石块墓碑以外,什么也没有。野狗和骆驼的尸体发出了臭味。这样荒凉的景象吓坏了约翰。这里什么都是石头:人们的脸是石头,他们的心是石头,他们崇拜的上帝也是石头。老师为他们带来的慈悲的上帝在哪儿?唉,敬爱的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加利利去! 彼得站了起来。他的耐心已经到尽头。“弟兄们,我们走吧!他不会来了。” “我听到他来了。”约翰胆怯地说。 “你是从哪儿听到他的,千里眼?”雅各说,他不喜欢他兄弟的白日梦幻。像彼得一样,他也急于再到湖边去找到他的船只。“你是从哪儿听到他的,你能告诉我吗?” “从我心里。”他的弟弟答道。“它总是第一个听到,第一个看到。” 雅各和彼得耸耸肩膀,但是酒店主人却说:“别笑他,这小伙子是对的。我听说过——等一等,他们叫作挪亚方舟的这东西,你们认为这是什么?当然是人的心!里面坐着上帝和他所有的创造物。什么都沉到水底淹死了,只有它载着万物在水面上航行。人心知道一切——是的,别笑——知道一切!” 号角吹响了,一阵闹声响起,街上的人们纷纷让开道。大伙儿奇怪起来,赶紧走到门边。只看见俊秀灵活的少年抬着一个金饰的轿子,里面躺着一个捻着胡须的脑满肠肥的贵人,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手上戴的是金戒指,因为生活优裕而满脸油光。 “大祭司该亚法!”酒店主人叫道。“捏住你们的鼻子,小伙子们。一条鱼先发臭的是鱼头。”他捏住鼻子吐了口唾沫。“他这是到花园里去吃喝,同女人和俊童胡闹。他妈的,要是我是上帝……世界只靠一根线吊着,我就剪断这根线——是的,对着我的酒发誓——我要剪断它,让世界见鬼去吧!” “我们走吧。”彼得又说。“这里不安全。我的心也有眼睛耳朵。走吧,’它向我喊叫,‘走吧,你们都走吧,可怜的人!’” 他说他听到了他的心在喊叫时,真地听到了它在喊叫。他吓得跳了起来,抓起角落里的一根拐杖。别人看见他跳起来也跟着跳起来。他的恐惧有传染性。 “西门,你认识他。要是他来了,告诉他我们上加利利去了。”彼得指示道。 “那么谁付账呢?”酒店主人焦急地说,“羊头,酒……” “你相信来世吗,古利奈人西门?”彼得问道。 “我当然相信。” “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会在那里付你账的。要是你要的话,我可以写个字据给你。” 酒店主人挠了挠头皮。 “怎么?你不相信来世?”彼得严厉地问。 “我相信,彼得。该死的,我相信——不过没有相信到这个地步……” 第二十章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蓝色的影子忽然投在门槛上。他们都吓得身体往后一缩。站在门口的是耶稣,双脚流着血,衣服上沾满污泥,脸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这是谁?亲切的老师,还是施洗的野人?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皮肤晒得又黑又粗,他的双颊深陷,眼睛大得占据了整个脸。他用力捏紧的拳头,他的头发,他的脸颊和眼睛同施洗者没有两样。目瞪口呆的门徒们一声不出地看着他。这两个人会不会合在一起了? 是他,他杀死了施洗者,他……他……犹大一边想,一边闪在一边,让这个令人忐忑不安的人走过去。他看着耶稣怎样跨过门槛,怎样用严厉的目光一个个地盯视着他们,怎样咬紧嘴唇……他从施洗者身上取走了一切,一切,他掠夺了他的躯体——犹大想,但是他的灵魂,他的狂野的话语呢?他马上要开口说话了,我们会看到的…… 人们沉默不语。酒店里的气氛改变了。酒店主人缩在角落里,张大眼睛望着耶稣。耶稣慢慢地走到前边来,紧咬着嘴唇,太阳穴上的血管紧绷着,青筋毕露。突然,他们听到了他狂野的粗哑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战,因为这不是耶稣自己的声音;这是可怕的先知施洗者的声音。 “你们要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们抱成一团,一个躲在一个后面。 “你们要走了?”他生气地又问。“说话呀,彼得!” “老师,”彼得犹犹豫豫地说,“约翰在心里面听到你来了,我们正要出去迎接你。” 耶稣皱起眉头。他感到一阵气恼和怨恨,但是他压制住自己。 “咱们走吧。”他说,转身向门口。他看到了犹大站在一旁用他那冷冷的蓝色的眼睛盯着自己。 “你来吗,犹大?”他问他。 “我至死都跟随你,你是知道的。” “不够!你听到没有——不够!死后也要跟着……咱们走吧!” 酒店主人本来蹲在两只酒桶中间,这时他跳了出来,喊道:“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去了就别回来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加利利人,你们升天堂的好日子来临时可别忘了我请你们喝的酒——还有羊头!” “你放心,我会记得的。”彼得面容严肃地回答说。他的表情很痛苦。他感到惭愧,不该因为害怕而向老师说谎。耶稣生气地皱着眉,这肯定表示他已经识破谎言。他心里一定在骂他呢!彼得,胆小鬼,说谎的叛徒!你什么时候才会成为一个男子汉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征服恐惧?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再是转动的风向标! 彼得站在酒店门口,等着看他老师往什么方向走。但是耶稣却站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大卫城门里边传来的嗓音沙哑的悲苦单调的歌声。那是患麻风的人唱的。他们趴在尘土里,向过往行人伸着断肢残臂,一边低声歌颂着大卫王的尊严和上帝的慈悲,上帝给了他们麻风病,使他们能够在今世就赎了他们的罪,明天到了来世,他们的脸会永远永远像太阳那么光辉。 耶稣很痛苦。他向城里走去。铺子、作坊、酒店都已开了门;街上人群杂沓。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全身汗水湿透!他听见马匹在嘶叫,人们在呼喊,号角在吹奏,一切都令人非常心慌。这圣城在他看来仿佛是头可怕的病兽,内脏里尽是麻风、疯狂和死亡。 街上的号叫声继续增大,人们东奔西跑。他们干吗那么急急忙忙?耶稣问自己说。他们为什么奔跑,他们要跑到哪儿去?他叹了口气。他们全都是,全都是跑到——地狱里去! 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的责任是不是留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爬上圣殿的屋顶喊叫“悔罪吧,主的日子来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气吁吁地在街上东奔西跑,他们比加利利宁静的渔人和耕夫更需要忏悔和安慰。我要留在这里,耶稣心里想。在这里我将首先宣告世界的毁灭,天国的来临! 安德烈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他走近耶稣。“老师,”他说,“他们逮住了施洗者,把他杀了!” “这没关系。”耶稣安详地回答。“施洗者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了他的责任。安德烈,让我们希望,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们的责任。”他看到这个先驱者过去的门徒眼睛里满含泪水。“别悲伤,安德烈,”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他没有死。死的只是那些来不及获得永生的人。他已经获得永生。上帝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他说了这话,心中顿时亮堂了,的确,世界上什么都得看时间而定。时间使得一切都成熟起来。要是你有时间,你就能够把凡人的泥土从内部改造成精神。这样你就不畏惧死了。要是你没有时间,你就死了……亲爱的主啊,耶稣默默地祈祷,请给我时间,我只要求这个。请给我时间……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仍有很多泥土,仍有很多凡人的泥土。他仍然受愤怒、恐惧、妒嫉的支配。想到抹大拉时,他的眼睛会润湿;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偷看了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 他羞愧得红了脸,马上作出决定: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他死的时间还没有来到,他还没有准备好……亲爱的主啊,他又在祈求,请给我时间,除了时间,不要别的……他向同伴们点了点头。“来吧,我的同伴,我们回加利利去。以上帝的名义!” 一伙人像腿酸腹饥的马飞驰回可爱的马厩去一样奔向革尼撒勒湖。红胡子犹大仍跑在头里。他一边跑,一边吹着口哨。他有好多年没有感到这么心满意足了。老师从沙漠里回来以后的脸色、声音和凶狠劲都使他高兴万分。他杀死了施洗者,犹大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吸收了他,羔羊和雄狮合而为一。弥赛亚能同时是雄狮和羔羊吗,就像古代的鬼怪一样?……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吹着口哨。我还要等待,他想,沉默不会持久的。在我们到达湖边以前总有一天晚上他会开口说话的。他会告诉我们他的秘密,他在沙漠里干了什么,他有没有看见以色列的上帝,他们两个说些什么。到那时,我再作出判断。 第一天晚上过去了。耶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星星。在他身旁,大伙儿都疲倦了,睡得很香。但是犹大的蓝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他和耶稣通宵不眠,相对而坐,一声不吭。 天亮时他们又上了路。他们把犹地阿(1)的石块留在后面,到了撒马利亚的白色土地。雅各的井已经废了:再也没有妇女来这里汲水喝。他们迅速地走过这块异端的土地,接着就看到了他们心爱的山脉——白雪皑皑的黑门山,优雅的他泊山,神圣的迦密山。 天黑了下来。他们在一棵枝叶繁茂的雪松树下安歇下来。看着落日的景色。约翰诵念了晚祷:“请把你的门向我们打开,主啊,白天将尽,太阳落山,太阳消失。我们到了你的门前,主啊,请向我们打开门。永恒的主啊,我们祈求你宽恕我们。永恒的主啊,我们祈求你向我们发慈悲。永恒的主啊,请拯救我们!” 天空一片暗蓝。天空中已没有了太阳光,但星星还没有出来。它没有装饰、覆盖大地。耶稣灵活而纤长的手指按着泥土,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惨白。在他心里,晚祷仍在循环,在起作用。他听到人们发颤的手在绝望地敲着上帝的门,但门没开。人们敲啊敲,喊啊喊。他们在喊什么呀? 他闭上眼睛,可以听得清楚一些。白昼的鸟儿飞回巢,夜晚的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有人居住的村庄在远处:你既听不见人的喧哗,也听不见狗的吠叫。大伙儿喃喃地诵念着晚祷,但是他们已经困了,神圣的话不起回响。但是在他的心里,耶稣听到了人们在敲上帝的门——在敲他自己的心。他们是在敲他温热的人的心,叫着“开门!开门!拯救我们!” 耶稣抓紧胸口,好像也在敲自己的心,乞求开门。他在挣扎着,以为自己孤单一人,却觉得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他转过头来。犹大红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耶稣打了个寒战。这个红胡子是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在所有的同伴中,他感到他最接近他,又最疏远。看来好像他需要向他不是向别人解释自己。他伸出了右手。 “犹大兄弟,”他说,“你瞧,我握的是什么?” 犹大在昏暗中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没有什么,”他道,“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耶稣微笑道。 “天国。”安德烈说。 “种子。”约翰说道。“老师,你还记得你在湖边第一次张口向我们说话时对我们说的话吗?‘播种者已经出来播种种子了……’” “你呢,彼得?”耶稣问道。 “老师,我能对你说什么呢?如果我问我的眼睛,回答是没有东西。如果我问我的心,回答是一切东西。在这两个答复之间,我的脑子像一只钟一样摇摆。” “雅各?” “没有东西。请原谅我,老师,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瞧!”耶稣说道,他猛地举起了手,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大伙儿看了都吓怕了,犹大很高兴,脸上露出了鲜艳的玫瑰色,整个脸孔喜气洋洋。他抓住耶稣的手,吻了吻。 “老师,”他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握着的是施洗者的斧子!” 但是他马上感到又惭愧又生气,因为他没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他又缩了回来,靠在雪松的树干上。 大家听到了耶稣的声音,宁静而严肃:“他把它带来给我,放在腐朽的树根下。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为了把斧子带给我。他不能再干别的了。我来了,我弯下腰,把斧子捡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生下来的原因。现在我要履行我的责任了:把腐朽的树砍掉。我以为我是个新郎,手里握着一根开花的杏树枝,其实我是个伐木者。你们记得我们在加利利跳舞和散步的时候吗?我们宣告世界是何等的美丽,天地是怎样的一致,天堂即将迎着我们开启,让我们进去。朋友们,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我们醒了。” “那么,根本没有天国?”彼得害怕了,叫道。 “有的,彼得,有的——不过它是在我们心里的。天国在我们的心里,魔鬼的王国在外边。两个王国在交战。战争!战争!我们的首要责任是用斧子砍死魔鬼。” “哪一个魔鬼?” “我们周围的世界。拿出勇气来,朋友们,我请你们参加的是战争,不是婚礼。请原谅我,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你们中间若有想到妻子、儿女、朋友、田野、幸福的人!就让他走吧。这没什么惭愧的。让他站起来,向我们静静地告别,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现在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他说完就沉默了。他的眼光把几个人扫了一遍。没有人动。启明星像一颗大水珠,在雪松的树枝间转动。夜鸟扑动翅膀醒了过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从山上吹下来。突然之间,在安详的暮色中,彼得跳向前来叫道:“老师,我在这场战争中紧跟着你,誓死相随!” “这可是大话,彼得,我不喜欢这种大话。我们正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人们会反对我们的,彼得——有谁不想保全自己性命呢?哪里有先知起来拯救人民而不遭人民投掷石块打死的?我们正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紧紧抱住你的灵魂,彼得,千万别让它逃跑。肉体是软弱的,别相信它。……你听见吗?我是在对你说话呀,彼得。” 彼得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泪水。“你对我没有信心吗,老师?”他喃喃地说,“你这样看着一个你不信任的人,可是有一天他会为你而死的。” 耶稣把手放在彼得的膝上,轻轻抚摸。“这是可能的……可能的……”他喃喃道。“请原谅我,亲爱的彼得。” 他转过头来对别人说:“施洗者约翰用水施洗,他们把他杀掉。我将用火施洗。我今天晚上向你们说清楚,你们就会知道,这样你们在黑暗压倒我们的时候就不会向我抱怨。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就告诉你们我们朝什么方向走,朝死亡——死了以后,则是永生不朽。这就是我们的方向。你们准备好了吗?” 几个伙伴变得麻木了;这个声音这么严厉,它不再是轻快的,带笑的,它是在号召他们拿起武器,那为了要进天国,他们得取道死亡才能进去?没别的路吗?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人,穷苦的不识字的干劳动活的,而世界是富有的,强大的,他们怎么能够拿起武器来反对它呢?要是有天使从天而降来援助他们就好了。但是这些门徒之中没有一个曾经见过天使在地上行走,帮助穷苦和卑微的人。因此他们仍然保持沉默,心中偷偷地在反复衡量有什么危险。犹大从眼角斜视他们,暗中得意地窃笑。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在算计。他不怕死,愿意去作战,把肉体置之度外,更不用说灵魂了。他只有一个愿望,如果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而毁灭自己那将是莫大的快乐。 彼得终于开了口。他是第一个说话的。“老师,会有天使从天上下来帮助我们吗?” “我们就是上帝派到地上来的天使,彼得,”耶稣答道,“没有别的天使。” “你认为我们靠自己能够应付吗,老师?”雅各问。 耶稣站了起来。他的鼻梁在哆嗦。“走开吧,”他叫道,“抛弃我!” “我不会抛弃你的,老师,”约翰叫道,“我跟着你一直到死!” “我也是,老师。”安德烈叫道,他抱住耶稣的膝部。 两颗大泪珠从彼得的眼睛中滚落下来,但是他没有说话。雅各是个魁梧的年轻人,却羞愧地低下头。 “你呢,犹大兄弟?”耶稣看到一声不吭的红胡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别人就问。 “我不说空话,”犹大嚷嚷道,“我不像彼得那样喜欢讲空话。只要你握着斧子一天,我就跟你在一起一天。你抛弃了它,我就抛弃你。我不是在跟着你,这你也很明白,我是在跟着斧子。” “你这么同老师讲话不觉得羞愧吗?”彼得说。 但是耶稣很高兴。“犹大是对的,”他说,“朋友们,我自己也在跟着斧子。” 他们都伸开四肢躺在地上,背靠雪松。天空繁星闪烁。 “从现在起,”耶稣道,“我们打开上帝的旗帜,出发去作战。上帝的旗上绣着一颗星和一个十字。上帝与我们同在!” 他们大家都默不出声。他们都作出了决定,他们的心都勇敢起来。 “我再用寓言来讲一次。”耶稣对大伙儿说,这时大家都已被黑夜所吞没了。“我们出发作战前的最后一个寓言……你们知道大地是悬在七个柱子的顶端上的,柱子在水上,水在云上,云在风上,风在暴风雨上,暴风雨在雷电上。雷电在上帝的脚下,像一把斧子。” “我不明白。”约翰说道,红了脸。 “约翰,雷电的儿子!”耶稣说,抚摸着他心爱门徒的头发。“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那时你会到一个岛上去做苦行僧,天堂在你头顶上打开了门,你的头脑会着火!” 他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上帝的雷电是什么东西:上帝脚边的一把燃烧的斧子;在这斧子上像一串念珠似的挂着暴风雨、风、云、水,整个大地。虽然他已和人类一起生活了好多年,和圣经一起生活了好多年,却没有人向他泄露过这可怕的秘密。什么秘密:雷电是上帝的儿子,是弥赛亚。将要清洗这个世界的是弥赛亚。 “伙伴们,”他说道——这时彼得看到了两条火焰像头角一样突然从他的额角上冒出来——“你们知道,我到沙漠中去见上帝。我又饥,又渴,热得发昏。我蜷缩在一块石头上,祈求上帝显灵。魔鬼一次又一次向我袭来,但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嘴里喷着白沫又退了回去。先是肉体的魔鬼,后来是头脑的魔鬼,最后是最有力量的心的魔鬼。但是我把上帝像一块铜制的盾牌一样挡在前面,在我四周的沙堆中尽是爪子、牙齿和头角的碎片。这时我听见了头顶上空有个伟大的声音说:‘起来,拿起先驱者带给你的斧子,用力砍吧!’” “没有人能得救吗?”彼得叫道。 但是耶稣没有听见。“我的胳臂一下子感到沉重了,好像有人塞了一把斧子在我手中。我开始站起来,站起来时我又听到这个声音说:‘木匠的儿子,世界又要陷入洗劫了,不过这一次不是洪水,而是烈火。你要造一条新方舟,挑选有善行的人,把他们装在舟上!’挑选已经开始了,朋友们。方舟已经准备好了;门还开着。进去吧!” 他们都动了起来。他们向前爬到耶稣身旁,拥了上去,仿佛他就是方舟,他们都想上去。 “我又听到了这声音:‘大卫的儿子,火焰一退,方舟在新耶路撒冷下了锚,你就登上祖传的宝座,统治人类。’原来的大地将会消失,原来的天空将会消失。新的天堂将会在圣人的头上敞开。星星——人的眼睛——将会比以前光明七倍!” “老师,”彼得又叫道,“我们同你一起作过战的人一定要看到那一天之后、坐在你的宝座两边之后,才能死去!” 但是耶稣没有听见。他沉浸在沙漠的激烈景象之中继续说道:“我最后一次又听到了我头上的声音:‘上帝的儿子,接受我的祝福!’” 上帝的儿子!上帝的儿子!大家都在心中这么叫着,但是谁也不敢开口。 如今星星都露了脸。今天它们悬垂得很低,在天空与人的中间。 “老师,”安德烈问道,“现在我们到什么地方开始军事生活?” “上帝从拿撒勒取了土,”耶稣答道,“制造了我这躯体。因此我的责任是在拿撒勒开始作战。在那里,我的肉体将开始转化为精神。” “然后我们到迦百农去,”雅各说,“去救我的父母。” “然后去马加丹,”安德烈建议道,“去接可怜的抹大拉,把她也送上方舟。” “然后到全世界各地去!”约翰叫道,指了指东方又指了指西方。 彼得听他们这么说,哈哈大笑。“我是担心我们的肚子,”他说,“我们在方舟里吃什么?我建议我们只带可以吃的动物,天呀,狮子和蚊虫对我们有什么用?” 他饿了,心里只想着吃的,别人都笑了。 “你想的就是吃,”雅各责备他说,“我们在这里说的是拯救世界。” “你们别人也有我的想法,”彼得表示不同意,“但是你们不肯承认。我是脑袋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是好是坏。我的脑袋转来转去,我跟着它转。因此大家给我一个外号叫风向标。老师,我说的对不对?” 耶稣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想起了一个很老的故事。“从前有一个拉比,他想找个人能把号角吹得很响,叫信徒们都能听到好到会堂来。因此他宣布,凡是能吹号的都要来报名应考。拉比亲自来选定最佳人选。结果来了五个人,都是镇里吹号吹得最好的。五个人一个个拿起了号角试吹了一遍。吹完以后,拉比又挨个询问:‘我的孩子,你在吹号角时心里想的是什么?’第一个回答:‘我想的是上帝。’第二个:‘我想的是以色列的获救。’第三个:‘我想的是挨饿的穷人。’第四个:‘我想的是孤儿寡母。’第五个是五人中间衣衫最褴褛的一个,他躲在众人背后,在一个角落里不言语。‘你呢,我的孩子,’拉比问他,‘你吹号角时心里想的什么?’‘拉比,’他脸红道,“我很穷,不识字,我有四个女儿。我没有钱给她们置办嫁妆,可怜的孩子们,她们无法像别人一样结婚。因此,我在吹号角时就对自己说:‘主啊,你看到我是多么辛勤劳动,为你做牛做马。请你为我女儿送四个丈夫来吧!’‘让我祝福你,’拉比说,‘我选中了你!’” 耶稣掉过头来对彼得说,“让我祝福你,彼得,我选中了你,你心里想的是吃的,说的也是吃的。那么你若心中想到上帝,你就会说到上帝。好啊!这就是大家叫你是风向标的缘故。我选中了你。你是把麦子磨成面粉做面包的风向标,这样人才有吃的。” 他们一人吃了一片面包,那是耶稣分的。每个人只够吃一口,但是耶稣祝了福,他们就吃饱了。吃饱了以后,他们就互相靠着肩膀睡着了。 黑夜来临,一切都入睡了,肌肉放松,同时又在生长——甚至石头、水和灵魂也在生长。早晨大伙儿醒来时,每人的灵魂都伸展到身体的每一块地方,使他们充满自信和快乐。 天亮之前他们就出发了。空气清凉。天上有云彩集结——那是秋日的天空。迟归的飞鹤在从头顶上飞过,带着燕子南归。无忧无虑的门徒们在路上进展很快:天和地在他们心中交汇,甚至最低微的石头也因为有了上帝的充实而闪闪发光。 耶稣独自走在头里。他的心混混沌沌的,它完全要听上帝的摆布了。他知道他已破釜沉舟,不能再回头了。他的命运走在前面,他在后面紧跟,不论上帝决定什么,发生的就会是什么……他的命运?突然他又听到那已经毫不停息地跟了他很久的神秘的脚步声。他竖起了耳朵听着。脚步声是急速、沉重、坚定的。但是如今它们不在他的后面,而是在前面,指引着他……这样更好,他心里想,这样更好。如今我不会迷路了…… 他高兴之下,迈大了步伐。他似乎觉得他的脚在急匆匆地赶路,因此他也在匆忙赶路。他往前紧赶了两步,对那看不见的向导轻轻地说“前进!前进!”;他在石块上磕磕碰碰地前进,跳过沟渠前进,飞奔前进。忽然,他大叫一声。他感到手上和脚上一阵剧痛,好像被钉子划破似的。他倒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头昏眩,大地从他脚下沉了下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片黑暗的海洋。海上杏无一人一物,只有一只红色的小艇在勇敢地向前驶进,风帆鼓鼓的,快要裂开来了……耶稣看了半天,然后微笑道:“这是我的心,”他喃喃地说道,“这是我的心……”他的脑袋又清醒了,疼痛消失,他的门徒们赶上来时,看到他正安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脸上挂着微笑。 “前进,小伙子们,快些!”他说,然后站了起来。 【注释】 (1)在大卫王时代,北部是以色列国,南部是犹太国;到耶稣降生时,以色列国已分为北部的加利利,南部的撒马利亚,其中加利利和约旦河东岸的比利亚为希律安提帕所管,撒马利亚和南部的犹地阿(Judea又译犹太,易与犹太民族相淆)为罗马巡抚所管之地。 第二十一章 据说安息日是个坐在上帝膝上吃得胖胖的男孩子。河水同他一起休息,鸟儿不再营巢,人们停止工作。他们穿戴整齐,打扮好了去会堂,看着拉比打开神圣的经卷,上面用红黑两色的笔写着上帝的律法,听着有学问的拉比寻找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用极大的技巧发现上帝的意旨。 这一天是安息日,信徒们这时正离开拿撒勒的会堂。老拉比西缅刚才召唤来的一些景象仍然在他们脑子里盘旋,因而个个感到头晕目眩。因为他们眼睛里的光线太强,反而看不清路,走路像瞎子一样跌跌撞撞。走到村中广场,他们分散开,在高大的枣树下慢慢地走着,想尽力恢复一下心境的平衡。 今天拉比把圣经随意打开,结果打开的地方是先知的《那鸿书》。他把手指随便一指,指到下面一节经文:“看哪,在山上听到了带来好消息的人的脚步声!”(1) 老拉比念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鼓足了气。“这是弥赛亚!”他叫道。“他来了。看看你们周围,看看你们内心。他来临的迹象到处可见。在我们心中:愤怒,羞愧,希望,和‘我们受够了!’的叫喊……在我们体外:瞧!撒旦正坐在宇宙的宝座上。他一条腿的膝头上抱着人的腐朽尸体抚摸,另一条腿的膝头上是人的出卖了的灵魂。先知们预言的年代已经来临——这些预言都是上帝借先知的口说出来的。打开经文,上面怎么说?‘当以色列被从宝座上扔下来,当我们的圣土遭到野蛮人践踏时,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经文上还怎么说?‘最后的一个国王将是放荡的,非法的,无神的;他的子女是不肖的。王冠将从以色列的头上失去。’放荡的、非法的国王现在来了:他就是希律!他叫我到耶利哥去为他治病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了他。我带了秘方和草药去了——我知道这些学问。我去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能再吃肉,因为我看到了他身上腐烂的肉;我不能再喝酒,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血液里尽是蛆虫。他的臭味在我的鼻孔里留了三十多年不散……他死了;他的尸体腐烂了。他的儿子们来了,都是些不肖的渣滓。王冠从他们的头上失去了…… “因此,预言实现了:世界末日已经到了这里!约旦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他来了!’我们的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他来了!’今天我打开经卷,上面字都聚在一起叫喊:‘他来了!’我已经老了,眼神不济,牙齿脱落,双膝疲软。但是我高兴。我高兴,因为上帝对我说,‘西缅,你在没有看到弥赛亚以前不会死。’因此我越接近死,弥赛亚就越走近我们。孩子们,拿出勇气来。没有奴役,没有撒旦,没有罗马人。只有弥赛亚,他正在走来。男人们,拿起武器,这是战争。女人们,点些灯来,新郎来了!我们不知道在什么钟点,不知道确切的时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保持警惕!我听到近处山上踩动脚下石头的声音。他正在走来!到门外去,也许你们就会看到他。” 人们走出会堂,在高高的枣树下散开。拉比的话极其紊乱,他的听众竭力想把他说的话忘掉,叫那熊熊烈火熄灭,这样他们的灵魂就能安然处理日常事务了。所以他们走得慢慢腾腾,希望中午赶快来临,他们就可以回家去,一边说话,一边争论,一边吃饭,忘掉拉比的话——但就在这个时候,看啊,马利亚的儿子来了,他衣衫褴褛,双脚赤裸,脸上像闪着一道电光。四个门徒胆怯地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是那个深色眼睛、毫不友善的红胡子犹大。 市民们惊住了。这群社会渣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带头的不是马利亚的儿子吗? “瞧他走路的那副样子。挥动着胳臂像舞动两只翅膀。上帝把他头脑弄昏了,他快要飞升了。” “他爬上了一块大石头,比比划划,他要讲话了。” “让我们过去听听他要讲什么,散散心!” 耶稣的确在广场中央爬上了一块大石头。人们笑着把他围起来,很高兴这个走江湖的未卜先知者到这里来。他们如今能够忘掉拉比的警告了。他老是对他们说:“这是战争,保持警惕;他正在走来!”他多少年来一直在他们的耳边灌输这个,他们已经听厌了。如今,感谢上帝,马利亚的儿子能够帮助他们轻松轻松了。 耶稣挥着胳臂,叫他们都走近来。霎时间他身边簇拥起无数胡须、许许多多无檐帽和条子袍。有些人在嚼枣子解饿,有的在嗑葵瓜子,年纪最长的和最畏神的在数着用蓝布打成小结的念珠,每个小结里都装着圣经上的一段话。 耶稣的眼睛炯炯发光。尽管面前有这么许多人,但他心里一点也没感到害怕。他张开嘴。“兄弟们,”他叫道,“张开你们的耳朵,敞开你们的心扉,听一听我现在要说的话。弥赛亚喊道:‘上帝的精神流过我全身,他选了我来把好消息带给穷人,他派我去向奴隶宣布自由,把光明带给瞎子!’兄弟们,先知预告的日子来临了。以色列的上帝派我带来了好消息。他在犹地阿沙漠给我涂了油,我从那里到这个地方来!他交付给我一个伟大的秘密。我接过了秘密,越过平原和山脉——你们没有听到山上我的脚步声吗?——我跑到我出生的这个村子里来,第一次宣布这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天国降临了!” 一个像骆驼一样生着双峰驼背的老头举起了手中的念珠说:“含糊的话,木匠的儿子,你说的话是含糊不清、没有根据的话。什么‘天国’,什么‘正义’,什么‘自由’,什么‘这一切都是免费的,你要拿就尽管拿’。我已经听厌了!奇迹!奇迹!我要你现在在这里就显示出一个奇迹。你显示了奇迹我们就相信你。要不,请闭上尊口!” “什么都是奇迹,老爷子,”耶稣答道,“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奇迹?看看你的脚下,甚至最卑微的一叶一草都有天使守卫着,帮助它生长。看看你的头顶,那满天繁星就是最大的奇迹!老爷子,你合上眼睛,我们心里的世界就是最大的奇迹!满天星斗的天空就是我们的心!” 他们听了他的话,惊奇得我看你,你看我。 “这小子就是马利亚的儿子吗?他说话的口气怎么这样大?” “那是魔鬼借着他的嘴巴在说话。他的弟兄们在哪里?他们应该把他捆起来,免得他咬人。” “嘘,他又开口了。” “兄弟们,上帝的日子来临了。你们准备好了吗?你们只剩下几个钟头了。把穷人叫来,把你们的财物分给他们。这些身外之物你们还在乎什么?烈火就要来把它们烧掉了!在天国来临之前,是火国。在上帝的日子来临时,有钱人的房子砖石会倒下,压死屋子里的人;有钱人钱柜里的金子会出汗,穷人的血与汗会淹没富人。天堂会打开,洪水和烈火会涌出来,新的方舟会漂浮在烈火上面。我掌握着钥匙,我会打开方舟,选择好人上船。拿撒勒的兄弟们,我从你们这里开始。你们是我首先邀请的人。来吧,上船吧。上帝的烈火已经开始下来了!” “好哇,好哇!马利亚的儿子来救我们了!”人群一边笑,一边起哄。有好几个人弯下了腰,捡起石子等着。 广场边上出现了一个人在拼命奔跑。那是牧羊人腓力。他一听到他的朋友们来了就飞快地跑来了。他的眼睛因为哭了很久而红肿不堪,他的双颊深陷。他向耶稣和同伴们在湖边告别时,还笑着对他们说:“我不去了,我有羊,我怎么能丢下它们不管?”但就在那天,强盗们从利巴嫩山上冲下来抢劫了他,只留给他一根赶羊杖。他如今还留着那牧杖,从这村到那村,从这山到那山,像一个丢了王位的国王,不断寻找他的羊群。他咒骂,威胁,磨好了一把锋利的尖刀。他说他要到利巴嫩山上去。但到晚上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他又开始哀哀哭泣……他现在跑来找他的老朋友,告诉他们他的不幸遭遇,好让他们同他一起上利巴嫩去。他听见了笑声和嘘声。“那里是怎么回事呀?”他嘟囔着说。“他们哭什么?”他向这一伙人跑过来。 耶稣生起气来。“你们笑什么?”他叫道。“你们为什么要捡石头打人的儿子?你们为什么炫耀自己的房子、橄榄树和葡萄园?灰烬,灰烬!你们的子女都是灰烬!烈火是大强盗,它要从山上冲下来抢走你们的羊群!” “什么强盗,什么羊群?”腓力咕哝着,他的下巴靠在牧羊杖上倾诉着。“他这回带来了什么烈火呀?” 耶稣说话时,贫民窟里的一些肤色黎黑的人都纷纷聚拢来。他们听说来了一个穷人的新先知,就都跑来了。有人说他一只手里带来天上的烈火,来烧有钱的人,一只手里拿的是秤,用来把他们的财物分给穷人。他是个新摩西,带来了新的更加公正的律法。人们站在那里,听他说话,好像着了魔。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穷人的国王来了! 但是耶稣要张口再说时,四条臂膀落下来抓住了他,把他从石块上拉下来。一条粗绳马上把他捆了起来。耶稣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自己的哥哥跛子西门和虔诚的雅各,他们都是约瑟的儿子。 “回家去,回家去!你让恶鬼附了身!”他们叫喊着想把他赶快拉回家去。 “我没有家。放开我。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耶稣叫道,指着人群。 “回家去,快滚回家去!”市民们也在喊叫,一边哈哈大笑。其中一人举起手臂,扔出了手中的石头。石头擦伤了耶稣的额角,流了第一滴血。 驼背老头尖声叫道:“打死他,打死他!他是个施展妖术的巫师,他向我们念咒语蛊惑我们,他招来了烈火要烧我们——烈火要来了!” “打死他!打死他!”四面八方都叫喊起来。 彼得跑到前面来。“你们真不害臊,”他叫道,“他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们?他是无辜的!” 一个年轻的壮小伙子向他扑来。“看来你是站在他一边的,哈!”他掐住彼得的脖子。 “不,不!我不是!”彼得叫道,拚命挣扎,想掰开掐住他脖子的大手。 耶稣的其他三个同伴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雅各和安德烈站在一旁,掂算自己的力量。约翰的眼里已满是泪水。但是犹大推开人群,挤了过来,他把两个气势汹汹的兄弟拉开,解了捆绑耶稣的绳子。 “快滚开,”他向他们喝道,“要不,我就给你们点厉害看看!快滚开!” “你要想发号施令还是到自己家乡去吧!”跛子西门嚷道。 “我的拳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发号施令,跛子!”他转过头来对四个门徒说。“你们不害臊,现在就背弃了他?上去!站在他四周把他保护起来别让他们碰他!” 四个人都羞愧得无地自容。穷小子们和流浪汉们这时都跳向前来叫道:“兄弟们,我们站在你们一边!让我们把他们都宰了!” “我也和你们站在一起,”有个声音猛叫道。腓力挥着他的牧杖,推开人群走过来。“我也来了!” “欢迎,腓力!”红胡子回答他。“来吧,参加我们一伙吧,受穷受苦的人——联合起来!” 市民们看见这些贫民窟的穷人们起来造反,不禁怒从心头起。木匠的儿子到这里来煽动穷人,推翻世界的既有秩序。他不是说他带来了新的律法吗?打死他!打死他! 市民被激怒了,向前涌去,有的手中拿着棍子,有的握着刀子,有的举着石头。年纪大的则站在边上,高声助威打气。耶稣的朋友们在广场边上的梧桐树后边摆下阵势,反对耶稣的人则冲到广场里去。耶稣自己走上前去,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之间。他张开手臂叫道:“兄弟们!兄弟们!”但没有人听他的。石头纷纷飞来,头一批受伤的已经在呻吟叫痛了。 一个妇女从一条狭巷里飞奔出来。头上紧紧扎着一条紫色的头巾,她的脸几乎全被遮住,只露出半张嘴巴和黑色的大眼睛,眼里满是泪水。 “为了上帝的缘故,别打死他!”她大声地喊。 “马利亚,他的母亲!”人们低声说。 但是那些老家伙们哪有心肠可怜做母亲的;他们都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他们吼道。“他到这里来妖言惑众,煽动造反,想要把我们的财物送给打赤脚的穷小子。打死他!” 但是他们的对手这时控制了局势。约瑟的两个大儿子躺在地上翻滚,大声哀号。原来彼得抓起一块石头把他们的脑袋打开了花。犹大手持匕首站在耶稣前面,不让任何人靠近。腓力想起了他的羊群,义愤填膺,举起牧杖在他的对手头上乱挥乱舞。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大家又听到了马利亚的声音,“他有病!他神志不清。请可怜可怜他吧!” 但是她的请求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犹大这时抓住了一个最强壮的小伙子,踩在他身上,用匕首对着他的脖子。但是耶稣赶紧过来拉住红胡子的胳膊。 “犹大兄弟,”他叫道,“不要流血!不要流血!” “什么,你不要流血?那么你只要流水?”红胡子生气道,’你忘了自己手中握着斧子吗?时间已经到了!” 甚至彼得也因为挨了拳头而变得凶狠起来。他抓起一块大石头,向老人们扑过去。 马利亚走进厮打的人群,走到她儿子身边。她握住他的手。“我的孩子,”她说道,“你怎么啦?你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回家去洗洗,换件衣服,穿上鞋子。看你都脏得不成样子了。” “我没有家,”他说,“我没有母亲。你是谁?” 做母亲的开始哭了。她用指甲抠自己的脸颊。她不再说了。 彼得举起石头扔去,砸在驼背老头儿的脚上。老头儿痛得哇哇叫,一跛一瘸穿过小巷朝拉比家逃去。这时拉比出现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听到了吵闹的声音,便从埋头读经的桌边跳起来,拿起权杖,跑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吵闹声叫他无心再坐在那里从经文的字里行间寻觅上帝的意旨。他在路上见到了好几个受伤的,得知了一切。他如今推开人群,走到马利亚的儿子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耶稣?”他严厉地问道,“是你吗,爱的使者?这就是你带来的那种爱?你不害臊吗?” 他转身向人群说:“我的孩子们,回家去吧!这是我的侄儿。他有病,是个不幸的人,他得病已经好多年了。请不要记恨,不管他说了些什么,请大家原谅他。说话的不是他自己,是别人利用了他的嘴。” “是上帝!”耶稣叫道。 “你别说话。”拉比训斥他,用权杖责备地碰碰他。 他又转过身来对着大家。“我的孩子们,让他去吧。不要对他记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所有的人——不论穷人还是富人——都是亚伯拉罕的后代。不要互相争吵。现在是中午了,回家去吧。让我来医治医治这个不幸的人。” 他转身对马利亚说:“马利亚,回家去吧。我们马上就来。” 做母亲的最后又看了一眼儿子,这是极其眷恋的一眼,好像是在向他道永别。她叹口气,咬着头巾,消失在小巷里了。 在人们互相殴斗的时候,天空中乌云开始聚集。雨滴开始要掉下来洗刷大地。风吹了起来。梧桐树和无花果树最后残存的几片树叶从树枝上掉下来,散落在地上。广场里的人都走空了。 耶稣转身向腓力伸出手。“腓力兄弟,欢迎你。” “我很高兴见到你,老师。”腓力答道,紧紧地握着耶稣的手,把手中的牧杖递给他。 “你可以拄着它。”他说。 “来吧,战友们,”耶稣说,“我们走吧。掸一掸你们脚上的尘土。永别了,拿撒勒!” “我陪你到村口,免得有人来找你麻烦。”老拉比说。 他拉起耶稣的手,两人走在头里。拉比感到耶稣的手在他手心里发烫。 “我的儿子,”他说,“别为他人的事操心。这会把你操心死的。” “我没有自己的事可以操心,长老。就让别人的事把我操心死吧!” 他们到了拿撒勒村口。前面出现了果园,在果园的远处,是一片田野。走在后面的门徒们在一口水井旁边停下来洗伤口。跟着他们的是好多叫化子和跛子,还有两个瞎子。他们都在叽哩咕噜地议论着,等待新的先知显示奇迹。这些人都很兴奋,兴高采烈,好像打了一场仗凯旋归来似的。 但是四个门徒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他们感到非常困惑,想走到前面来,从老师那里得到些安慰。老师的家乡拿撒勒已经把他们赶了出来。第一仗就打得不顺利!他们心里想,要是我们在迦拿也给赶出来,在迦百农也给赶出来,在革尼撒勒湖周围的一些地方都给赶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我们还能到哪里去?我们还能向谁宣告上帝的意旨?既然以色列的人民都拒绝我们,处处驱赶我们,我们还求谁呢?求异教徒? 他们看着耶稣,但没有人开口说话。不过耶稣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他拉起彼得的手。 “彼得,你这个信心不足的人,”他说道,“在你眼睛的瞳孔里有一头竖起鬃毛的黑色野兽,它蜷缩着身子在发抖。这头野兽是恐惧,彼得,恐惧。你害怕吗?” “我离你远的时候,老师,我就害怕。因此我要走近你;因此我们大伙儿都要走近你的身边。向我们说点什么吧,让我们宽宽心。” 耶稣微笑了。“当我探索我的灵魂时,”他说道,“不知为什么真理总是用寓言形式在我心中出现。因此,朋友们,我再向你们说个寓言。 “有个贵族有一次下令在他的宫殿里为他儿子的婚礼举办一次盛大的宴会。在宰了牛,摆好餐桌以后,他差仆人去邀请客人:‘一切都谁备好了。请你赏光参加婚礼。’但是被邀请的客人都找了个借口不来。一个说:‘我买了一块田,得去看一看。’另一个说:‘我自己刚刚结婚,没有时间去。’又有一个说:‘我买了五对牛,得去试试,看它们耕田耕得怎么样。’仆人们只好回来向主人报告:‘被邀请的客人谁都来不了。他们都说自己很忙,没工夫来。’贵族生了气:‘赶快跑到广场和十字路口,把穷人、跛子、瞎子、残疾人召集起来,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请了朋友,他们不来。因此我要让没有受到邀请的人来我家吃喝,庆贺我儿子的婚礼。’” 耶稣停了下来。他开始时态度平静,但一边说,一边想起了拿撒勒人和犹太人,他的眼中冒火。门徒们惊异地看着他。 “谁受到邀请,谁没有受到邀请,这是什么婚礼?请原谅我们,老师,我们不懂。”彼得说,绝望地搔着他的笨脑袋。 “你们会懂的,”耶稣说,“我邀请一些人上方舟,他们却拒绝了,他们说有田地,葡萄园,妻子要照料,因为他们的眼睛、耳朵、嘴唇、鼻孔、双手就是五对牛在耕田——耕什么田?他们耕的是一个无底深渊!”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门徒们,感到自己完全被抛弃了。“我说了话,”他嘟囔着说,“可是对谁呢?对空气。我自己是唯一在听我说话的人。沙漠到什么时候才长耳朵来听我说话呢?” “请原谅我们,老师,”彼得又说,“可是我们的脑袋是泥块。请你耐心一些,它们会开花的。” 耶稣转过头来看看老拉比,但那个老头儿正低头看着地面。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有一个可怕的隐藏的意义,他的没有睫毛的双眼满孕着泪水。 在拿撒勒尽头,在一个木棚前面,站着一个收税的税吏。他的名字叫马太。所有进出村子的商人都需要通过他向罗马人付税。他矮小健壮,脸色焦黄,他的柔软的双手也是黄色的,手指头沾满了墨水,指甲乌黑。他的长长的耳朵上长满汗毛,说话声音很尖,像个太监。整个村子的人都厌恶他,憎恨他。没有人愿意同他握手,人们走过这个小木棚时都掉头不看。经文里不是说“我们的责任是只向上帝付税,不向人付税”吗?这个人是个收税吏,为暴君服务的税吏。他践踏了律法,靠非法行为谋生计。他周围的空气里里外外也都受了污染。 “快走,小伙子们,”彼得说,“屏住气。掉过脸去!” 但是耶稣停了下来。马太站在木棚外面,牙缝里咬着鹅毛笔。他呼吸急促,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不敢停留在站着的地方,但是又不想到木棚里去。他很久就想在近处好好看一眼宣告人皆兄弟的新先知。他不是有一天说过:“同从来没有罪过的人相比,上帝更爱犯过罪而忏悔的罪人?”又有一天他不是说过:“我到世界上来不是为了义人,而是为了罪人:我喜欢同他们在一起讲话吃饭?”又有一天有人问他:“老师,真正的上帝叫什么名字?”他答道:“叫爱。” 如今已有许多日夜了,马太在心里反复思量这些话,他叹一口气说:“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什么时候能匍匐在他脚下!”如今,他真地走到自己面前,但是马太还是感到羞愧,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他。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等待着。他等什么?先知马上就要走了,他要永远失去他了。 耶稣向他走近一步,轻轻地叫一声“马太”,税吏感到他的心融化了,抬起了眼睛。耶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的关怀是亲切的有力的:它在税吏的体内直灌而下,给他的良心带来了安宁,给他的头脑带来了开化。他的各个生命器官都在打寒战,但是如今阳光照耀它们,使它们感到温暖。这是何等的欢悦,何等的实在,何等的友谊啊!世界是这么简单,拯救是这么容易吗? 马太进了屋子,合上账本,另外夹了一册空白的账本,把黄铜墨水盒塞在腰带里,把鹅毛笔夹在耳尖。接着,他从腰带上取下一片钥匙,锁上了木棚的门,把钥匙扔在花园里。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双膝发抖地走近耶稣。他停了下来。他要不要再走向前去?老师会不会给他手。他抬起眼睛,看着耶稣,仿佛在祈求他可怜自己。 耶稣向他微笑,把手给他。“欢迎你,马太。请跟我来。” 门徒们深感不安,退向一旁。老拉比俯身在耶稣耳边说:“我的孩子,一个税吏!这是大罪。你必须听从律法!” “长老,”耶稣答道,“我听从我自己的心。” 他们已经走出了拿撒勒。过了果园以后,他们到达了田野。一阵寒风吹来。黑门山在远处闪闪发光,天空中飘着片片初雪。 老拉比又拿起耶稣的手。他想在分手之前同他说说话。但是他能说什么呢?从哪儿开始?耶稣自称在犹地阿沙漠里上帝把烈火交给他一只手,把种子交给他另一只手。他说他要焚烧整个世界,然后种下一个新世界……老拉比偷偷地觑他一眼。他该相信他吗?经文里不是说上帝的选民会受到人类的蔑视和拒绝,像一棵枯树生长在石块中间吗?因此,这是可能的,这个人就是那个选民…… 老拉比靠在耶稣身上。“你是谁?”他轻轻地问,好不让旁人听到。 “你同我在一起已有这么久了,西缅大伯,从我出生的时候起,你难道仍旧不认识我?” 老人的心停止了跳动。“这超过了我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他咕哝着说,“超过了它所能理解……” “那么你的心呢,西缅大伯?” “我的孩子,我不听从我的心,它会领我到深渊。” “到上帝的深渊——到拯救。”耶稣说道,同情地看着老人。马上又说:“长老,你记得先知但以理有一天晚上在巴比伦做的一个梦吗?他梦到了以色列民族。亘古常在者坐在他的宝座上,他的衣服洁白如雪,头发如纯净的羊毛。他的宝座是火焰做成的,一条火焰之河流过他脚边。法官们都坐在他的左右。这时天堂打开了,驾着天云下来的——你猜是谁?你记得吗,长老?” “人的儿子。”老拉比答道,他自己靠这梦滋养已有许多年了。有的夜晚,他甚至自己也做了这样的梦。 “人的儿子是谁,长老?” 老拉比双膝发软,站立不稳。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吓坏了。“谁?”他低声说,盯着耶稣的嘴唇。“谁?” “我。”耶稣安详地回答,他把手放在老人头上,好像是祝福他。 老拉比想要说话,但是张不开口。 “别了,长老,”耶稣说,伸出了手,“你一定是个快活的人,西缅,因为上帝信守诺言,认为你配得上在你死前见到你渴望一辈子的东西。” 拉比站在那里,眼珠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他身边这一切是什么呀:宝座、翅膀、驾云的人的儿子?他是在做梦吗?这人是先知但以理吗?未来的大门已经向他打开,可以让他看一看里面吗?他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云端里;这个年轻人伸出了手在微笑,他不是马利亚的儿子,他是人的儿子! 他感到头晕,把拐杖插入地中,身子靠在上面,为了不致于跌倒。然后他看着耶稣,而耶稣则手握牧羊人的牧杖,正走在秋天的树下。天黑了,雨在天空中停不住,落了下来。老拉比的衣服淋湿了,贴在身上。雨水从他头发中间流下来。他虽然全身发颤,但仍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央。耶稣在同伴跟随之下已经消失在树后了,但是老拉比仍在风雨中站在原地。他看着这群衣衫褴褛,打着赤脚的人向远处走去,他们爬上了一座山。他们到哪儿去?什么方向?这些打着赤脚、不识字的穷光蛋会放火焚烧世界吗?上帝的意图是个大深渊…… “主啊,”他喃喃地道,“主啊……”他的泪水潸潸而下。 【注释】 (1)官话本译文根据詹姆斯国王英译本为:“看哪,有报好信传平安之人的脚登山。” 第二十二章 罗马骑在各国头上,她那强壮的贪得无厌的手臂张开,接受全世界各地来的船只、车队、神祇、货物。她不信神,毫不畏惧地而且带着屈尊下顾的神气接待所有神祇到她的宫廷中来:从遥远的拜火的波斯,迎来创造神阿幼拉马兹达的儿子太阳神米特拉斯,骑在一头快要死的圣牛背上;从尼罗河的多乳汁的土地上,迎来生育与繁殖女神爱惜斯,她一到春天就到繁花似锦的田野里去寻找她那被泰丰神肢解的丈夫和哥哥俄斯里斯的十四块尸体;从叙利亚在阵阵令人心酸的哀号声中,迎来俊秀的阿多尼斯神;从弗利吉亚,迎来躺在平台上盖满褪色紫罗兰的阿蒂斯神;从不知羞耻的腓尼基,迎来人尽可夫为数成千的阿斯泰特神:这些都是从亚洲和非洲迎来的各种神祇和魔鬼;从希腊迎来的则是白雪覆顶的奥林匹斯山和黑色的冥王哈得斯。 她接待所有的神祇;她打通了道路,清除了海盗和土匪,为全世界带来和平和秩序。在她之上没有别人,甚至没有上帝。在她下面,是每一个人,包括神祇和人类,大家都是罗马的公民和奴隶。时间和空间是她手中的纸卷,有着详尽的说明。她自称:我是永恒的。她抚摸着收起了血迹斑斑的翅膀憩在女主人脚下的双头鹰。罗马心里想,能够全能、不朽是何等荣耀,何等欢乐,她的涂脂抹粉的肥脸上飘过得意的微笑。 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却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这样做。她为准打开海上和陆上的通道,她为谁辛苦劳累这么多年,把安全与和平带到世上?这从来没有掠过她的脑子。她到处征服,制订法律,发财致富,雄踞整个宇宙——这是为谁?为准? 她是为了一个打赤脚的人,这时他正被一批流浪汉簇拥着,在从拿撒勒到迦拿的杏无人影的道路上行进。他没有地方睡觉,没有衣服穿,没有东西吃。他的食柜、马匹、绫罗绸缎都还在天堂——不过它们已经开始下凡了。 他握着牧羊人的牧杖,迈着流血的赤脚在沙土和石子上艰辛地行进。有时他停下脚步,倚在牧杖上,一言不发,纵目环顾起伏的群山,然后越过山峰看望那一线光明:那是上帝,他坐在高处,照看着人类。他举起牧杖,向他敬礼,然后又上路了…… 他们最后终于到了迦拿,村外的井边有个脸色苍白、肚子挺起的年轻妇女在高兴地从井中打水,倒在水罐里。他们认识她。她是他们在夏天去参加婚礼的那个姑娘。他们当时祝她生个儿子。 “我们的祝愿实现了。”耶稣微笑地对她说。她红了脸,问他们是不是口渴。他们口不渴,她就把水罐顶在头上,进村去了。 彼得带头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走了一家又一家。一种神秘的醉意使他忘乎所以。他一边跳着,一边叫道:“开门,开门!” 门打开了,妇女们出现了。暮色已降;农人们从田里回来。“怎么啦,朋友?”他们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使劲敲门?” “上帝的日子来临了,”彼得答道,“发了洪水,兄弟们!我们带来了新方舟。所有信徒都上船!看啊,老师手里掌握着钥匙。你们马上站出来吧!” 妇女们吓坏了。男人们走近耶稣,他这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牧杖在地上划十字和星星。 整个村子里的病人和瘸子都围在他四周。 “老师,请你摸摸我们,治好我们的病。说句仁慈的话好让我们忘记自己是瞎子,瘸子,麻风病人。” 一个身材高瘦、全身着黑、很有贵族气派的老太太叫道:“我有一个儿子,他们把他钉上了十字架。你叫他从死人堆里复活吧!” 这个高贵的老太太是谁?吃惊的农人们回过头来看。村子里没有人给钉上十字架。他们寻找着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是老太太已经消失在幕色中了。 耶稣低着头仍在地上划十字和星星,听着战争的号角从对面山上传来。他听到沉重的有节奏的步伐,突然,在落日的光辉中他看到了黄铜的盾牌和盔甲。村民们转过身来,他们的脸色阴沉起来。 “可恶的猎人回来了。他又是去追捕反叛分子的。” “他把瘫痪的女儿带到我们的村子里来想用新鲜的空气给她治治病。可是以色列的上帝有一个小本子把什么都记录下来了,以色列上帝是从不宽恕的。猎人的女儿迟早将埋葬在迦拿的土地里!” “别大声嚷嚷,他来了。” 三个骑马的从他们面前过去了。中间是拿撒勒的百夫长鲁孚。他用马刺催促坐骑,到了农人们的前面。“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他叫道,举起马鞭。“散开去!”他的脸色悲痛。只过了几个月,他老了许多,头发开始发白。他为了他的独生女悲痛欲绝,因为她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瘫痪在床上。他策马驱散村民,看见耶稣坐在一边的石块上。他的脸突然开朗。他纵马向他奔过来。 “木匠的儿子,”他说,“你是从犹地阿来的,欢迎你。我一直在找你。” 他转身向村民们:“我有话同他说。你们散开!” 他看见从拿撒勒跟来的门徒和叫化子,认出了其中几个,他皱起了眉头。 “木匠的儿子,”他说,“你帮助过把别人钉上十字架;要小心自己也被钉上十字架。别碰人,别把胡思乱想塞进他们头脑。我的手是狠的,罗马是永恒不朽的。” 耶稣微笑。他很明白罗马不是永恒不朽的,但他没有说话。 村民们嘟囔着散开了。他们站在远处,看着三个反叛分子——一个是高高个儿的老头,胡子分叉,还有两个是他儿子,他们被罗马军团逮住,如今被加上手铐脚镣,正在押解途中。三个人都昂首挺胸,想越过罗马人的头盔看看村民们,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有以色列的上帝高耸在天空中生气。 犹大认识他们。他有一天同他们并肩作过战。他点点头,但是他们因为上帝的荣光太眩目,并没看见他。 “木匠的儿子,”百夫长说,仍骑在马上,身子弯得低低的,“有的神痛恨我们,想杀死我们,有的神瞧不起我们,不屑看我们一眼,更有一些神态度和蔼,十分慈悲,他们为不幸的凡人治病。木匠的儿子,你的神属于哪一类?” “只有一个神,”耶稣答道,“别说亵渎的话,百夫长!” 鲁孚摇摇头。“我不想同你进行神学讨论,”他说,“我讨厌犹太人,要是你不在乎我这么说,你们都在不断地颂念上帝。我要问你的只是:你的上帝能不能……” 他停下来不说了。他觉得要犹太人帮忙太丢人了。 但是他的心里马上出现了一张狭长的处女睡床,上面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苍白身子,她的绿色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求着他…… 他咽下了自尊心,在马上把身子又弯下一些。“木匠的儿子,你的上帝能治病吗?” 他痛苦地看着耶稣。“他能吗?”他看到耶稣沉默不语又问道。 耶稣慢慢地从石块上站起身来,走近骑者。“‘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酸倒了呢。’(1)这就是我的上帝的律法。” “不公正!”百夫长打了一个寒战叫道。 “不,公正!”耶稣反驳他。“父亲和儿子出于同一根。他们一起升天堂,他们一起下地狱。一个挨打,两个人都受了伤,一个犯错误,两个人都受惩罚。你,百夫长,追捕杀害我们,因此以色列的上帝让你女儿瘫痪在床。” “木匠的儿子,这是很重的话。我有一次在拿撒勒听到过你讲话,当时你的话似乎比罗马人爱听的话还要好听。而现在……” “当时是天国在讲话,而如今是世界末日在讲话。自从你听到我讲话的那一天起,百夫长,公正的法官就坐在他的宝座上,打开他的账簿,召来了公正,他手持利剑,站在法官一旁。” “那么,你的上帝又是一个仅仅止于公正的上帝?”绝望的百夫长叫道。“这是他停步的地方?那么去年夏天你在加利利宣布的爱的新信息又是什么?我的女儿不需要上帝的公正;她需要上帝的爱。我寻求的是一个超越公正的上帝,可以给我孩子治病的上帝。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以色列翻遍了每一块石头想找到你的原因……是爱,你听到吗?是爱,不是公正。” “无情无爱的罗马百夫长,谁把这些话放在你野蛮的口中的?” “痛苦,对我孩子的爱。我寻找一个能给我孩子治病的上帝,这样我好相信他。” “凡是相信上帝而又要求奇迹的人有福了。” “是的,祝福他们。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容易说服。我在罗马见到过许多神——我们在笼子里锁了好几千——我已经见够了!” “你的女儿在哪里?” “在这里。她在村中最高处的一个花园里。” “咱们去吧。” 百夫长跳下马来。他和耶稣走在头里。后面远远跟着的是门徒,再后边是农民。这时,喜洋洋的多马从军团后卫队出现。他一直跟在军人后面,向他们出售他的商品,获取厚利。 “嗨,多马,”门徒们叫他,“你还是不跟我们来?现在你会看到奇迹,该相信了。” “我得先看到,”多马回答,“再摸到。” “摸什么,你这个精明的生意人?” “真理。” “难道真理有身体吗?你在胡说些什么呀,笨蛋!” “如果真理没有身体,要真理又有什么用?”多马大笑道。“我得摸到东西。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相信自己的手。” 他们到了村子里的最高处,进了一家令人精神一爽的白粉刷墙的房子。 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姑娘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她的两只绿色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一瞧见父亲,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的灵魂强烈震颤,她想抬起瘫痪的身子,但是不行。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耶稣俯身过去,握着姑娘的手。他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掌心里——他的全部力量,爱和慈悲。他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姑娘的绿眼睛,感到他的灵魂急速地从他的指尖流进了姑娘的身体。她热烈地看着他,她的嘴唇微张,露出了笑容。 门徒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多马走在头里,背上背着他的那袋货物,腰里插着他的号角。农民们三三两两站在花园里和小巷里。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百夫长靠在墙上,看着他的女儿,竭力要掩盖自己的痛苦。 慢慢地,姑娘的脸颊开始红晕了,她的胸脯胀起来,她体内有一股甜蜜的感觉,从她手里传到她心里,从她心里传到脚底。她的内脏像微风中的白杨树叶一样簌簌抖动。耶稣感到姑娘的手像心脏一样跳动,在他的紧握中恢复了生气。这时他才张口说话。 “起来,我的女儿!”他温和地下命令。 姑娘平静地动了动身子,好像从麻木中恢复过知觉来,她伸展着自己,好像刚从睡梦中苏醒;然后她双手撑床抬起了身子,接着一跳跳到了她父亲的怀里。多马的斜视眼鼓了出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姑娘,显然希望弄清楚她是个真人。门徒们都惊得发呆。大家都拥上前来,先是惊叫一声,接着吓得张口结舌,都成了哑巴。听到的只是姑娘拥抱和吻她父亲的令人喜悦的笑声。 犹大走近老师,他的脸露出气愤和邪恶的神色。 “你把你的精力消耗在不信神的人身上。你帮助了我们的敌人。这就是你为我们带来的世界末日?这就是火焰?” 但耶稣远远飞翔在黑暗的天空里,没有听到。他看到姑娘从床上跳起来比别人吓得更厉害。门徒们无法抑制高兴的心情,围成了一个圆圈,在他周围跳起舞来。看来,他们抛弃一切来跟随他,算做对了。他是货真价实的:他表现了奇迹。多马心中放了一把天平秤,衡量了一下。一头是他的货物,另一头是天国。天平秤摆动了一会儿停住了。天国一头更沉。是的,这个风险值得冒:我押五元,可能得一千。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前进吧! 他走近耶稣。“老师,”他说,“为了你的缘故,我愿意把我的货物分给穷人。明天天国来临时请不要忘记。我牺牲一切来跟从你,因为今天我看到了也摸到了真理。” 但是耶稣仍然在远处,他听到了但没有回答。 “我只留下我的号角,”决心从此歇业的小贩继续说道,“可以用它来召唤大家。我们如今卖的是新的货物——不朽的货物,而且是免费供应!” 百夫长抱着他的女儿走到耶稣跟前。“上帝的人,”他说道,“你让我女儿复活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把你的女儿从撒旦的锁链下解放出来,”耶稣答道,“你,百夫长,请把这三个反叛分子也从罗马的锁链下解放出来。” 鲁孚低头叹了口气。“这我做不到,”他悲哀地低声说,“的确,我做不到。我对罗马皇帝宣了誓,就像你对你崇拜的上帝宣了誓一样。背叛誓言成吗?别的要求你都可以向我提出。我后天动身去耶路撒冷,我希望在我走以前满足你的要求。” “百夫长,”耶稣答道,“有一天,我们将在一个困难时刻在圣地耶路撒冷相遇。到那时候我再向你提出要求。在那以前,就请你耐心等着吧。” 他把手放在姑娘金黄色的头发上,放了很久。他闭上眼睛,感到头部的温暖,头发的柔软,女人的香味。 “我的孩子,”他张开眼睛,最后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不要忘记。拉起你父亲的手,把他引上正路。” “什么是正路,上帝的人?”姑娘问道。 “爱。” 百夫长一声吩咐,吃的和喝的马上端了上来,桌子也摆好了。 “请接受我的款待,”他对耶稣和他的门徒说,“今天晚上你们请在这里吃喝,因为我要庆祝我孩子的复活。我很多年没有这么快活了。今天,我高兴得心花怒放。欢迎你们!” 他向耶稣俯过身去。“我对你所崇拜的神欠了很大的情,”他说道,“请把他给我,我可以把他同其他的神一起送到罗马去。” “他自己会去的。”耶稣答道。说完他就走到院子里,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夜幕已降。星星开始升上天空。在下界的小村庄里,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人们的眼睛发亮。今天晚上,他们聊天的话题比平常提高了热烈程度,因为他们感到上帝像一头仁慈的狮子已经迈进了他们的村子。 桌子摆好了。耶稣同门徒们一起坐下,分了面包,但没有说话。在他心里,他的灵魂仍在焦急地拍着翅膀,好像刚刚逃过了一场大危难,或者刚刚完成一番意外的大事业。他周围的门徒也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心跳得很高兴。什么世界的末日,天国,这一切都不是梦,都不仅仅是一时的兴奋,而是真理;而坐在他们旁边的这个肤色黎黑、打着赤脚的青年,同旁人一样吃喝,说话,欢笑、睡觉,真的是上帝的使者。 吃完饭,大家都躺下睡觉后,马太跪在灯下,从他的衬衫里取出没有用过的记事本,从耳尖取下羽毛笔,趴在打开的空白纸页上,沉思了很久。他该怎么开始呢?从哪儿开始呢?上帝把他放在这个圣人的旁边,好让他忠实地记录下他说的话和他完成的奇迹,以便日后不会湮没,后代人也可以从中学习,选择他们自己的拯救道路。所以肯定,这是上帝交付给他的责任。他能渎能写,因此他有重大的责任:把一切会失落的东西记下来,写在纸上,使之永恒不朽。门徒们讨厌他就让他们讨厌吧,他们因为他做过税吏而不愿同他来往,就让他们不同他来往吧。他要向他们显示:忏悔的罪人比从来没有犯过罪的人还要有用。 他把笔插进铜墨盒,听到右边有翅膀的窸窣声。一个天使似乎飞到他的耳边口授。他雄劲有力地开始写了起来:“亚伯拉罕的后裔,大卫的子孙,耶稣基督的家谱。亚伯拉罕生……”(2) 他写呀写,一直写到东方开始发白,公鸡开始啼晨。 他们离开了村子,多马带着号角走在头里。他把号角吹响,全村都醒了过来。“别了,”他叫道,“到天国再见。”耶稣和门徒们从后面赶上来,再后面跟着从拿撒勒就跟来的流浪汉和瘸子,还有从迦拿新参加到这一伙的。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些人心里想,他不可能忘掉我们。幸福的时刻将会来到,到时候他也会给我们治病,给我们吃饱。……这一天,犹大落在行列的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大旅行袋,挨家挨户停下来,向主妇们一半哀求,一半威胁。“在我们这一方面,我们为你们效劳,好让你们得救。在你们那一方面,你们也要帮助帮助我们,免得叫我们饿坏。你一定知道,就是圣人也要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拯救人类。一些面包,干酪,葡萄干,枣子,橄榄,不论是什么,上帝都会记下来,在来世偿还。你给半个橄榄,他会还你整整一个果园。” 如果有哪个主妇不是很痛快地打开食柜,他就向她大吼:“为什么手这么紧,太太?明天,后天,或者就在今晚,天堂就会打开,烈火就会下来,除了你给我们的东西以外,你的所有财物都不能幸免。如果你得救了,可怜虫,那全是因为你给了我们面包,橄榄和一瓶油!” 吓得魂飞胆散的妇女们只好打开食柜,等到犹大走到村边时,他的行李袋里已经装满了布施。 冬天开始了,大地在打寒战。许多树的树叶都掉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也感到非常寒冷。另外一些树——橄榄,枣子,扁柏——则受到上帝的祝福,不论冬夏,都保持常青。人也这样:所有的穷人都感到冷,像光秃秃的树,……约翰把自己的毛氅盖在耶稣身上,自己冻得瑟瑟发抖。他想急忙赶到迦百农去,好打开他母亲的衣箱。撒罗米大妈一辈子编织过许多衣服,她的心是高尚慷慨的。他要把暖和的衣服分给同伴,即使吝啬的西庇太嘟囔,他也不管。当家做主的是撒罗米,她主意大,可是心肠软。 腓力也在赶路,他惦记着他的好朋友拿但业。拿但业是个鞋匠,在迦百农整天缩肩拱背地缝补各种鞋子。他的一生就这么消磨掉了。他哪儿有时间想到上帝,哪儿有时间把雅各的登天梯子竖起向上爬!腓力想,唉,我什么时候能够到迦百农去,向这个可怜虫揭示伟大的秘密,让他也能得救啊! 他们拐了一个弯,把提比哩亚抛在身后,提比哩亚受到上帝的蔑视,它同杀害施洗者约翰的分封王都要被罚入地狱受烈火的煎烤。马太走近彼得,请他把他记得的关于约旦河和施洗者约翰的事都告诉他,这样他就可以一件件都记下来。但是彼得躲开了,把脸转向一边,不愿吸到税吏口中吐出的气味。马太伤心地把没有写满的笔记本夹在腋下,落到了后面。他找到了两个来往于提比哩亚的脚夫,问他们那桩邪恶的杀人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他还是想把这件事写下来。这是不是真的,他们说分封王喝醉了,要他的继女莎乐美赤身裸体在他面前跳舞?马太得打听清楚一切细节,以便把它们记录下来永传后世。 他们这时已经到了马加丹村外一口大井旁。乌云蔽日,大地的表面罩上了一片黑暗。黑色的雨丝从天上挂下来,把天空和土地连成一片……抹大拉抬头看看天窗,看到天空黑了下来。她喃喃地说:“冬天已经到了,我必须加快才行。”她转着纺纱机,开始用尽快的速度把她觅到的精选羊毛纺成线。她打算为她心爱的人编一件暖和的大氅,使他不致受冻。她不时地看一眼外面的院子,欣赏她的那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她守卫着石榴,不让人采摘,因为她已经在心里许诺要把它们全都给耶稣。她想,上帝真是慈悲啊。有一天,我心爱的人会再一次走过这条小街,我就抱着满怀的石榴,献在他的脚下。他会弯下腰来,掰开一个解渴。……她一边纺羊毛,一边看着石榴树,心里反复地想着她的一生。她的一生以马利亚的儿子耶稣始,也以耶稣终。她的悲伤,她的欢乐,都是无法形容的。他为什么在那最后一天晚上开了门,像个小偷一样逃跑,离开了她?他去了哪儿?他是不是还是成天想入非非,而不是踏踏实实地在种田,刨木,打鱼,不讨个妻子(女人也是上帝创造的)睡在他身边?唉,要是他能再经过马加丹一次,就好了,她可以跑去把石榴献在他的脚下,让他解解渴! 她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用她灵活的手迅速摇着纺纱机的时候,忽然听到街上人声喧哗,脚步杂沓,此外,还有号角的声音——哎呀,那不是斗鸡眼商贩多马吗?——接着她又听到尖声的喊叫。 “开门,开门。天国来临了!” 抹大拉跳了起来,她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她整个身体打着寒战,但又感到阵阵温暖。她头巾也不系就冲了出去,头发散开,披在肩上。她穿过院子,到了大门口。这时她看见了耶稣。她倒在他的脚下,高兴得叫了起来。“老师,老师,”她低声说,“欢迎你!” 她忘记了石榴和她的誓愿。她拥抱圣人的膝盖,她的黑色秀发仍然散发着以前的香气,披散在地上。 “老师,老师,欢迎你,”她喃喃地说,轻轻地把他往她家里拉。 耶稣弯下身去,拉住她的手,把她搀扶起来。他腼腆地着了迷一般把她抱着,就像一个初当新郎的抱着新娘一样。他的全身从头到脚感到高兴。他从地上扶起的不是抹大拉,而是人类的灵魂——而他就是这个灵魂的新郎。抹大拉哆嗦着,红了脸,把头发披在胸脯上遮盖。大家都惊异地看着她。她消瘦得厉害,脸色苍白!眼睛四周是紫黑色的眼圈,丰满的嘴唇枯萎得像一朵没有浇水的花朵。她和耶稣手拉手走着时,他们感到像做梦一般。他们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飘浮在空气中前进。这是婚礼吗?跟在后面的褴褛群众,拖了整整一条街,这是婚礼的行列吗?在院中的石榴树果实累累,它是仁慈的精灵,是守护的女神,还只不过是一个多子多福的妇人,一辈子生儿育女,如今站在院子中央爱护地看着他们? “抹大拉,”耶稣轻轻说,“你的一切罪过都被宽恕了,因为你爱得这么深。” 她靠过身来,异常高兴。她心里想说,我是个处女!但是她太高兴了,张不开嘴巴。 她跑了过去,从石榴树上摘了许多石榴,满满的一围裙,走过来堆在她心爱的人脚下,红色的果实堆得高高的,像座高塔。接着发生的事就是她日夜梦寐以求的。耶稣弯下身来,拿起一只石榴,掰了开来,剥下石榴子儿,嚼起来解渴。接着门徒们也一个个弯下身来,拿起石榴吃起来。 “抹大拉,”耶稣说道,“你为什么那么悲哀地看着我,好像是在同我道别?” “我心爱的,从我出生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是同你见了面就道别。”她说得很轻,只有耶稣和站在她近旁的约翰能听见。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继续说道:“我必须看着你,因为从男人身上分出来的女人永远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同男人的身体分开。但是你必须看着天,因为你是男人,而男人是上帝创造的。因此,请你让我看着你,我的孩子。” 她说“我的孩子”这要紧的几个字时,声音很低,甚至耶稣也没有听清楚。但是她自己的乳房胀了起来,仿佛是她的儿子在吮奶。 群众中间出现了喧哗声。原来突然又有新的病人到来,占据了整个院子。 “老师,”彼得说,“大家都在嘟囔抱怨,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要什么?” “一句仁慈的话;一个奇迹。你看看他们。” 耶稣回过头来。在即将来临的一场风暴的不安空气中,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半张着的渴望的嘴,痛苦地望着他的眼睛。一个老头儿从人群中间走过来。他的睫毛已掉光,他的眼睛像两个伤口,那骨瘦如柴的细脖子上挂着十个护身符,每个里面装着十条戒律中的一条。他倚在拐杖上,站在大门口。 “老师,”他说道,声音里充满怨懑和沉痛,“我已经一百岁了。挂在我脖子上时刻提醒我的是上帝的十条戒律。我一条也没有违背过。每年我都到耶路撒冷去,向神圣的上帝献上一头公羊当牺牲。我点蜡烛烧香。晚上,我不睡觉,唱赞美诗。我有时看星星,有时看山岭,我等啊等,等上帝下凡,我可以看一看他。这是我想得到的唯一补偿。我到现在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但是一点也没有用。我一只脚已进了坟墓,但是还没有看到他。为什么,为什么?老师,我十分不满意。什么时候我能看到上帝,什么时刻我能得到安宁?” 他一边说,一边更加生气了。他开始用拐杖敲地,大声喊叫起来。 耶稣微笑着答道:“老大爷,从前在一个重要城市的东门有一座大理石宝座。宝座上坐着一千个瞎了右眼的国王,一千个瞎了左眼的国王,一千个双眼都不瞎的国王。他们都请上帝显灵,让他们恢复视力,但是直到他们都进了坟墓愿望也没实现。这些国王死的时候,有个打赤脚饿肚皮的叫化子来了,坐在宝座上。‘主啊,’他轻轻地说,‘人的眼睛不能直接注视太阳,因为太阳的光线太强,照得他睁不开眼。那么,万能的主啊,他们怎样才能直接看你呢?请可怜可怜吧,主啊,请你减轻一些力量,减少一些光辉,这样好让我这个受苦的穷人看到你!’于是——你听好,老大爷——上帝变成了一片面包,一杯凉水,一件暖和的衣服,一所茅屋,在茅屋前面,是一个女人在给孩子喂奶。叫化子伸出双手,高兴地微笑。‘感谢你,主啊,’他低声说,‘你为了我的缘故屈了尊。你变成了面包、水、衣服、茅屋、我的妻儿,为的是让我可以看到你。我的确看到了你。我向你行礼,礼拜你可爱的多样脸孔!’” 没有人说话。老头儿像水牛一样叹了口气,提着拐杖,消失在人群中了。接着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年轻人举着拳头喊叫道:“他们说你带着烈火要烧掉全世界,烧掉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这就是你说要带给我们的那种爱吗?这公正吗,烈火?” 耶稣听了眼睛里溢出泪水。他可怜这个新婚的青年。的确,烈火就是他带来的公正么?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获得拯救? “请明白告诉我们,为了要获得拯救,我们该做些什么?”一个房产主从人群中挤过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因为他耳背。 “敞开你们的心,”耶稣大声道,“打开你们的食柜,把你们的财物分给穷人!上帝的儿子来临了!不管是谁,如果在他最后时刻还舍不得一块面包、一缸油、一片土地,就会发现那面包、那油缸、那块土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把他一直拖下地狱去。” “我的耳朵嗡嗡响,”房产主说,“请原谅我要走开,我感到头晕。” 他怒气冲冲地回到他漂亮的别墅去。“听他胡说!把我们的财物分给那些游手好闲的叫化子!这是公正吗?这个人该下地狱。”他独自嘟囔着走了。 耶稣看着他的影子逐渐消失。“地狱的门洞开,”他叹一口气道,“道路宽广,遍地鲜花。但是到上帝国度去的门却狭窄,道路险阻。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选择,因为生命意味着自由。但是当死亡来临时,一切就无可挽回了,没法得到拯救了。” “如果要我相信你,”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叫道,“就请你显示一个奇迹,把我治好吧。我难道要瘸着腿进天堂?” “我难道要带着麻风病?” “我难道要带着一条胳膊?” “我难道要瞎着眼?” 这些残疾人全都涌上来,气势汹汹地站在他面前。他们失去了自制,开始大声喊叫。 一个瞎老头儿举起拐杖叫道:“把我们治好!要不,你休想活着离开这村子!” 彼得一把抢过老头儿的拐杖。“有你这样的灵魂,你永远看不到光明,你这瞎子!” 残疾人聚在一起,越来越凶了。门徒们也生气了,他们围在耶稣身边。抹大拉吓坏了,伸手要闩门,耶稣阻止了她。 “抹大拉,我的姊妹,”他说道,“这是不幸的一代——全都是肉。习惯、罪孽、油脂蒙蔽了他们的灵魂。我把肉、骨头、内脏推开,寻找灵魂,但是找不到。天啊,我想唯一的治疗办法是烈火!” 他转身面向群众。他的眼睛如今已经干了,没有怜悯。 “正像我们为了种子更好发芽在播种前要放火烧田一样,上帝也要焚烧大地。他对稗子、莠草、荆棘一点也不留情。这就是公正的意义。别了!” 他回头向多马说道:“吹响你的号角吧。我们走了!” 他举起拐杖。被惊呆了的人们闪出一条道,叫他走过去。抹大拉跑进屋子,抓起头巾,不顾羊毛纺了一半,壁炉上面炖着沙锅,院子里鸡鸭没有喂,就锁了大门,把钥匙扔在路上。她把头巾扎紧,头也不回地默默地跟在马利亚的儿子身后。 【注释】 (1)见《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18章第2节。 (2)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章第1节。 第二十三章 他们到迦百农时,夜晚刚刚来临。乌云在他们头顶上飘过。天空中起了北风把它向南吹去。 “大家都睡在我们家吧,”西庇太的两个儿子说,“我们家屋子大,大家都住得下。我们就在那里扎营。” “西庇太大爷呢?”彼得笑道,“他连天使都不肯给一滴水。” 约翰红了脸。“相信老师,”他说道,“他的呼吸对他会起好作用的,你们会看到的。” 但是耶稣没有听到。他走在头里,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尽是瞎子、瘸子、患麻风的……唉,要是我能对每个灵魂都吹口气就好了,他心里想。我吹口气再喊一声,醒来!要是那灵魂真地醒来了,肉体就会变成灵魂而治好了。 他们走进这个大市镇时,多马刚刚把号角举到嘴边要吹,耶稣阻止了他。“别吹,”他说道,“我累了……”的确,他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抹大拉看见第一家的门就敲,讨了一杯水。耶稣喝了水,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欠你一杯凉水,抹大拉。”他微笑着对她说。 他记起了对另外一个撒马利亚女人在雅各的井旁说过同样的话。 “我会还你一杯长生不老的水。”他补了一句。 “你早就给了我了,老师。”抹大拉脸红了一下说道。 他们走过拿但业的小屋。门开着,房主人正站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他手里拿着大剪子在修剪枯枝。腓力马上离开行列,跑进院子。 “拿但业,”他说,“我有话告诉你。别修剪了。”他走进屋里。拿但业也跟了进来,点了灯。“把你的灯、无花果、房子都忘了吧,”腓力说,“跟我们走。” “到哪儿去?” “哪儿去?你没有听到消息吗?世界的末日到了!今明两天之内,天堂就要开了。世界将会化为灰烬。赶快行动,登上方舟,就可以得救。” “什么方舟?” “马利亚的儿子,大卫的儿子——我们从拿撒勒来的老师,他的胸怀就是我们的方舟。他刚从沙漠回来,他在那里见到了上帝。他们两人谈了话,决定了世界的毁灭和拯救。上帝把手放在老师的头发上。‘去把要得救的人选出来,’他说,‘你就是新方舟。给你,这是方舟的钥匙,你可以用它来开门,’他给了他一把金钥匙。他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肉眼是瞧不见的。” “说清楚些,腓力。我都糊涂了。这些神奇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告诉你,就是在约旦沙漠中刚刚发生的。他们杀了施洗者,他的灵魂进了我们老师的身体。你这回再看到他,就认不出来了。他变了——变得狂野了,手里会放出火花。刚刚在迦拿,他摸了一下拿撒勒百夫长瘫痪的女儿,那女孩子马上就站起来跳舞了。是的,我以我们的友谊起誓,可不能错过这个时机。来吧!” 拿但业叹了一口气。“你瞧,腓力,我的生意不错,我接到这么多订货。你瞧,这许多鞋子、靴子都等着我做呢。我的生意兴隆,如今……”他依恋地向四周看了一眼:他的工具,坐着做鞋补鞋的凳子、刀子、锥子、蜡线、木钉……他又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能丢下这些?”他嘟囔着。 “别担心,你在天堂会找到金子做的工具的。你会给天使们补金鞋,你会永远接到无数订货。你缝啊补的,不愁没活儿。不过得赶快,来对老师说一声:‘我跟着你!’别的就不用说了。‘我跟着你,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一直到死!’这是我们大家都发过的誓。” “一直到死!”补鞋匠打个寒战。他的身材魁梧,可是胆子却很小。 “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可怜虫,”牧羊人安慰他说,“我们大家都这样发了誓,但是别害怕——我们的前面是荣耀,而不是死亡。这个人,我的朋友,不是一个人。不,他是人的儿子!” “那不一样吗?” “一样?你这么说不害臊?你有没有听到别人念过先知的《但以理书》?‘人的儿子’的意思是弥赛亚——换句话说,是国王!他不久就要坐上宇宙的宝座,而我们——有多少聪明人知道跟随他,就有多少人——就要分享光荣和财富。你不会再打赤脚走路了。你会穿上金鞋子,天使们会弯下腰来给你系鞋带。拿但业,我告诉你,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别让它在你手指缝里漏过去。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就够了:多马也参加进来了。这个无赖,尖鼻子闻到了好处,马上把身上的衬衫给了穷人跟着我们跑了。你也要跑呀。他现在在西庇太家里。来吧,咱们去找他吧!” 但是拿但业却一直退缩,拿不定主意。“你瞧,腓力,一切后果你得负责。”他最后终于说道。“而且我警告你,如果我发现事情不对头,我就永远离开你们。我什么都有准备,除了把自己送上十字架。” “好吧,好吧,”腓力说,“要是那样我们两个就都偷偷溜掉。你以为我发了疯?……同意啦?咱们走吧!” “好吧,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他锁上门,把钥匙塞在衣服下面,两个人手挽着手向西庇太家走去。 耶稣和门徒们正坐在炉前取暖,撒罗米大妈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十分高兴。她的一切病痛都已消失。她走进走出,摆好桌子,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无限骄傲,对能侍候带来天国的圣徒感到无限光荣。约翰弯过身去,在他母亲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向门徒们看了一眼,让她注意到他们冻得发抖,身上仍然穿着夏天的单衫。做母亲的微笑了一下,走进内室,打开箱子,取出了羊毛衣服。然后她趁丈夫还没有回来就赶紧分给了大家。最厚的一件大氅是白色羊毛织的,她轻轻地把它披到耶稣的肩上。 他回过头来向她微笑。“祝福你,撒罗米大妈,”他说,“你关心身体,那是对的。身体是骆驼,灵魂就骑在它上面在沙漠中旅行,因此,要关心身体,这样它才能耐久。” 西庇太大爷走进屋中,看了一眼这些不速之客。他不冷不热地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在一个角落里坐下。看到这些强盗(他是这样叫他们的)他非常不高兴。是谁把他们请来坐满一屋子的?而他那大手大脚的老婆居然为他们摆了一桌盛宴!冒出这个新狂热分子来真倒霉。叫他拐走两个儿子已经够糟糕的了,还要为这件事同他这个没头脑的老婆整天争吵,因为她始终站在儿子一边。她居然说他们做得对。这个人是真正的先知:他要当国王,赶走罗马人,登上以色列的宝座!到那时,约翰就坐在他的右面,雅各坐在他的左面,成了王爷,不再是撒网打鱼的渔夫,而是举足轻重的王爷了!你难道认为他们应该在这里湖上过一辈子吗?西庇太日日夜夜要听那个没有头脑的老太婆的这些聒噪——不仅如此——她还跺着脚大喊大叫。有时他火了,就一边咒骂一边拿起面前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砸在地上。有时候他实在没办法对付,索性不再争吵,一个人到湖边去来回转悠,像个疯子一样。最后他就喝上了酒。如今——谁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这些不守本分的人都搬进了他的屋子:有九张大肚皮要喂饱;他们还带着那个抹大拉,那个同上千个男人亲过嘴的荡妇。他们在桌边围坐一圈,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也不请求他的允许,而他还是这一家之长呢!真是,我们落到了什么下场!他和他的祖祖辈辈这么多年来做牛做马就是为了养活这些寄生虫吗?老西庇太勃然大怒,跳起来吼道:“等一等,伙计们——这是谁的家,你们的家还是我的家?二加二等于四,这不是极其明显的事吗?我倒要请你们说一说!” “这是上帝的家,”彼得答道,他几杯酒下肚有些飘飘然了,“上帝的,西庇太。你没有听到消息吗?什么东西都不再是你的或我的了;一切都是上帝的。” “摩西的律法——”西庇太刚一开口,彼得就打断了他,使他发不出火来。 “你说什么?——摩西的律法?摩西的律法已经过时了,西庇太,完结了,出去散步不回来了。现在我们讲究的是人之子的律法。明白吗?我们都是兄弟!我们的心胸宽了,律法也跟着宽了。它如今包括全人类。整个世界是上帝许喏的福地。边界取消了!我,就是你西庇太在面前看到的人,要去向各国宣布上帝的意旨。我要到罗马去——是的,你别笑——我要掐住皇帝的脖子,把他拉下来,自己登上宝座。为什么不?正如老师说的,我们不再是你那样的渔夫了。我们不逮鱼,我们是逮人的渔夫。要是你识趣一些,那么听我告诉你:好好奉承我们,把吃的喝的都端来,因为有一天——而且很快——我们就要成了大王爷了。你给我们一片干面包,不消几天,我们就还给你整整一烤炉的面包。而且那是什么面包啊!不朽的面包!你不断地吃呀吃的,就是吃不完。” “可怜虫,我已经看到你头朝下倒钉在十字架上了。”西庇太咕噜道。他又退回到了角落里。听到彼得的话,他不禁害怕起来,心想,我最好少说几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世界是个球,不断地旋转。很有可能,有一天这些疯子……还是稳妥一些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门徒们在胡子遮盖下暗暗窃笑。他们很明白,彼得喝醉了在开玩笑。但是他们心里也是暗中抱着同样的想法,只是他们还没有醉得说出来。戴堂皇冠冕,享显赫地位,穿绫罗绸缎,佩耳环金戒,吃丰盛筵席——还有整个世界都在犹太人的脚下:这就是天国。 老西庇太又喝了一口酒,鼓起了勇气:“那么你,老师,”他说道,“你为什么不开口?这都是你带头引起来的,如今你却一言不发、坐在一旁,让我们争得不可开交……你是不是能用你的上帝的名义向我说清楚,为什么我要看着自己的东西分掉而不放一个屁?” “西庇太,”耶稣答道,“从前有个很有钱的人,他收获,酿酒,摘橄榄,装满了瓶瓶罐罐,吃饱喝足以后,心满意足地躺在院子里,‘我的灵魂,’他对自己说,‘你有许多家产。吃吧,喝吧,玩吧,乐吧!’但是他在这么说的时候却听见天上有一个声音对他说:‘笨蛋,傻瓜!今天晚上你的灵魂就要下地狱。你打算把你攒起来的这些财物怎么办?’西庇太,你有耳朵,你听到了我对你说的话;你有头脑,你了解我的意思。但愿这天上说话的声音日夜在你头上响!” 老头儿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这时门开了,腓力出现在门口。站在他后面的是像豆秸一般瘦高的拿但业。他的心不再同时敲两口钟了;他已作出决定。他走近耶稣,跪下吻他的脚。 “我的老师,”他说,“我跟着你一直到死。” 耶稣把手放在他像水牛一样的鬈发头上。“欢迎你,拿但业。你为大家做鞋,而自己赤脚。这使我很高兴。跟着我吧!”他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右边,给他一片面包,一杯酒。“要做我的门徒,”他说道,“你吃了这口面包、喝了这杯酒吧。” 拿但业吃了面包,喝了酒,顿觉有一股力量流过他的骨骼和灵魂。酒像太阳一样升起来,染红了他的心。酒、面包、灵魂都合而为一了。 他好像坐在烧红的煤块上;他想要说话,但又不好意思。 “说吧,拿但业,”老师对他说,“敞开你的心,把话说出来。” “老师,”他答道,“我要你知道,我一直很穷。我过一天算一天,从来没有时间学习律法。我是睁眼瞎子,老师。请原谅我……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我把话说完了,好过了一些。” 耶稣抚摸着这个新开窍的人的宽阔肩膀。“别叹气,拿但业,”他笑着说道,“有两条路通向上帝的胸怀:一条是通过头脑,一条是通过心。请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个穷人,一个富人,一个浪子在同一天死去,在同一时辰站在上帝的审判台前。他们谁都没有学过律法。上帝皱了眉头,先问穷人:‘你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学律法?’ “‘主啊,’他答道,‘我又穷又饿。我为了养活妻儿日夜干活。我没时间。’ “‘难道你比我忠实的仆人希列还穷?’上帝生气地说。‘他没有钱,不能进会堂听解释律法,就爬到屋顶上趴着,从天窗里偷听。天下了雪,他听得入了神,没有感觉到。第二天早上,拉比进会堂时发现里面很暗。他抬头看见天窗上有个人的身体。他爬上屋顶,扫开了雪,挖出了希列。他把他抱在怀里,下了屋顶,生了火把他救活。从此以后他就允许他免费进会堂听讲,希列后来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拉比……对这故事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主啊。’那个穷人轻声说,他开始哭了。 “上帝这时转过来对富人说:那么你呢,你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学律法?’ “‘我太有钱了。我有许多果园,许多奴隶,许多操心的事儿。我怎么能管得过来?’ 上帝斥道:“‘难道你比哈生的儿子以利亚撒还有钱吗?他继承了一千个村子和一千条船。但是他听到有个圣人在解释律法的消息以后就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对这,你有什么说的?’ “‘没有,主啊。’富人也轻声说,他开始哭了。 “然后上帝转向浪子问道:‘你呢,我的俊后生,你为什么不学律法?’ “‘我极其俊美,许多女人都倾心相许。我有这么多好玩的,我怎么会有时间学律法呢?’ “‘难道你比普提法尔的妻子爱的约瑟更俊美?他曾对太阳说,你发光吧,发光吧,这样我也能发光。当他打开律法时,里面的字像门一样打开来,其中的意义穿着光和火的衣服出来。你有什么说的?’ “‘没有,主啊。’浪子轻声说,他也开始哭起来。 “上帝拍了拍手,从天国里叫来了希列、以利亚撒和约瑟。他们来了以后,他说道:‘这三个因为穷、富、俊而不学律法,你们来审判他们。说吧,希列。你来审判那个穷人。’ “‘主啊,’希列回答道,‘我怎么能审判他?我知道贫穷的滋味,我知道饥饿的滋味。该宽恕他!’ “‘那么你呢,以利亚撒?’上帝说道。‘这里有一个富人,我把他交给你了!’ “‘主啊,’以利亚撒道,‘我怎么能审判他?我知道有钱是怎么一回事——死亡!该宽恕他。’ “‘你呢,约瑟?现在轮到你了,这里是个俊美的浪子!’ “‘主啊,我怎么能审判他?我知道要征服肉体的美是多么困难的事,要作出可怕的牺牲。该宽恕他!’” 耶稣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拿但业。但是修鞋的感到不安。 “那么上帝后来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就是你自己也会说的。”耶稣笑道。 头脑简单的修鞋匠也笑了。“这就是说我得救了!”他抓住老师的双手,紧紧地捏着。“老师,”他叫道,“我明白了。你说有两条路通往上帝的胸怀,一条是通过头脑,一条是通过心。我走的是通过心的路而找到了你!” 耶稣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一股强劲的风吹了起来,湖上波涛滚滚。天上的繁星是无数精细的沙粒。他想起了沙漠,打了个寒战,关上了门。“夜晚是上帝的伟大礼物,”他说道,“它是人的母亲,悄悄地来了,温柔地盖上了他。她把清凉的手按在他的前额上,解除了他肉体和灵魂一天的疲劳和操心。兄弟们,现在是我们投入夜晚怀抱的时候了。” 撒罗米大妈听了以后就站了起来。抹大拉也从壁炉边站了起来,她原来低头坐在那里愉快地听着她心爱的人的语声。两个女人忙着铺了垫子,预备好了被盖。雅各走到院子里,抱来一把橄榄树枝,添在炉子里。耶稣挺立在屋子中央,面对耶路撒冷方向,举起手臂,用深沉的声音开始做晚祷:“啊,主啊,请把你的门向我们打开。白昼已尽,太阳下山。永恒的主啊,我们来到了你的门前。我们求你:宽恕我们。我们求你:怜悯我们。拯救我们!” “并且给我们好梦,主啊,”彼得补充说,“在我的梦中,主啊,让我看到我绿色的破船,油漆一新,装上红帆!”他喝多了,情绪非常兴奋。 耶稣在中央躺下,门徒们躺在他的两侧。他们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西庇太和他老婆没有地方,只好到外面一间小屋里去过夜;抹大拉也跟着他们去了。老头儿嘟嘟囔囔,心中很不痛快,因为给挤了出来,不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他向自己的老婆大发脾气,抹大拉也能听到。“下一步就是这帮外人把我从自己家里赶出去了。我们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可是老太太转身对着墙,不去理他。 这天晚上,马太仍不睡觉。他蹲在灯下,从怀里取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耶稣怎么走进迦百农,抹大拉怎么也参加进来,老师说的寓言:从前有一个很有钱的人……他写完以后,就把灯吹熄,也躺了下来。但他还是离别人远一些,因为门徒们还没有闻惯他呼出的气息。 彼得一合眼就睡着了。一个天使马上从天堂上下来,悄悄地打开他的太阳穴,以一个梦的形式进入他的身体。湖边好像聚集了一大群人。老师也站在那里,欣赏着一条崭新的船,船漆成绿色,上面安了一张红色的帆,正在水面飘荡。船首的后部漆着一条大鱼,与彼得胸口上纹身的鱼一模一样。“这条漂亮的船是谁的?”耶稣问道。“是我的。”彼得得意地答道。“去吧,彼得,把大伙儿都带上,驶到湖中央去,好让我欣赏一下你的勇气!” “遵命,老师。”彼得应道。他解了缆绳。大伙儿都跳上了船。一阵和风吹来,船帆鼓涨起来。他们驶到了大海上,一边尽情歌唱。 但是突然起了一阵旋风。船旋转起来,船帮开始开裂。水进来了,船慢慢下沉。门徒们趴在甲板上,大声呼救。彼得抓住了桅杆叫道:“老师,老师,救命啊!”瞧,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身穿白袍的耶稣在水面上向他们走来。门徒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鬼魂!鬼魂!”他们浑身颤抖,大声惊呼。 “别害怕,”耶稣对他们说,“是我!” 彼得回答道:“主啊,要真的是你,那你就让我也在水面上行走,同你在一起吧。” “来吧。”耶稣命令他。 彼得跳出了船,踩在波浪上,开始行走。但是他见到怒海的波涛,不禁吓呆了。他开始往下沉。“主啊,救救我,”他惊叫道,“我要淹死了!” 耶稣伸出手,把他拉起来。“你这个没有信心的人,”他说道,“为什么害怕?你对我没有信心吗?瞧!”他向波涛挥着手说道,“平静下来!”波涛马上平息了,水面恢复了平静。 彼得哭了起来。他的灵魂这次又受到了考验,它又一次丢了脸。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的胡子上沾满了泪水。他在垫子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叹着气。 马太还没有睡着,听到了他叹气。“你为什么叹气,彼得?”他问。 彼得想假装没有听见,不去理他。他不想同税吏讲话。但是那个梦压得他透不过气,他还是想说出来,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一些。于是他爬到马太身边,把梦中所见说给他听。他越往下说越加油添酱。马太津津有味地听着,牢记在心里。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要把它记在本子里。 彼得讲完以后,他的心在他的胸腔里仍旧摇晃,就像梦中的船一样。突然,他害怕得哆嗦起来。“会不会是老师真地在夜里来把我带到海面上去考验我?我一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汹涌的海,这样真实的船,没有经历过这样叫人心惊胆战的场面。也许这不是梦……你说呢,马太?” “这当然不是梦。这个奇迹肯定发生过。”马太回答道。他心中已在盘算明天怎么把它记在纸上。这件事不好写,因为这到底是梦是真,他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也许这既是梦,也是事实。奇迹发生了,不过不在这个大地上,也不在这个海上,而是在别的地方——但是在什么地方呢? 他合上眼皮沉思,想找到答案。但是睡眠袭来,把他带走了。 第二天,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风力很强,渔人们不能下湖。他们躲在小屋里一边补渔网,一边谈论着老西庇太家下榻的那个怪客。看来那个人多半就是复活了的施洗者约翰。刽子手的斧子刚落下,施洗者就弯腰拣起了砍下的脑袋,重新安到脖子上,一溜烟地跑了。为了防止希律再逮住他,再砍他的脑袋,他就进了拿撒勒木匠的儿子的身体,两人合而为一。看到他,你就会发疯。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简直令人捉摸不透。如果你从近处看他的脸,你会发现他是个简单的人,向你微笑。如果你挪远一些,你又觉得他的一只眼睛正充满怒气,要把你吞掉,另一只眼睛却鼓励你走近一些。你一走近,就感到头晕。结果你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抛弃了家室儿女,跟着他走了。 一个老渔夫听了这些话,直摇头。“这种事只发生在没有结婚的人身上,”他说道,“他们一心只想拯救世界,不管用什么法儿。毒菌进了他们的脑袋,腐蚀了他们的脑子。为了上帝的缘故,你们全都快些结婚吧,把精力用在女人上面,生儿育女,这样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约拿大爷头天晚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呆在自己的那间小屋里等着。我不用等很久的,他想。我的两个儿子一定会来看我是死还是活。可是他等了一个通宵,开始还抱着希望,后来就不再抱希望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穿上船长的高腰皮靴——那是他结婚时做的,以后只是在重要场合才偶尔穿一下——披上一块破油布,冒雨去他朋友西庇太的家。他看见门开着,就径直走进去。 壁炉里生着火。炉前盘腿坐着十来个男人和两个妇女。两个女人之中他认出了一个,那是撒罗米大妈。另外一个很年轻,他在哪儿见到过,但是记不清到底在哪儿了。屋里很昏暗。他的两个儿子彼得和安德烈转过脸来被炉火照映时,他认了出来。但是没有人听到他进屋,因此没有人转过脸来看他。他们都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在听一个人的讲话;那人的脸正面对着他。他在说什么?老约拿竖起耳朵,张着嘴巴,仔细听着。但他只偶尔听到一两个字,什么“公正”、“上帝”、“天国”等等。都是些老掉牙的词儿,年复一年,唠叨个没完!他已听厌了。他们不是教你怎么撒网打鱼,修补风帆,给渔船填漏堵缝,或者怎么避免着凉、淋湿、挨饿,而是坐在那里,谈论天堂!该死的,他们对于人世或者大海就没有可说的?老约拿生了气。他大声咳嗽,好让他们听见,转过头来。但是没有人转过头来。他抬起粗壮的腿,把船长皮靴猛地踩在地上——但是没有用。他们依然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个脸色苍白的人在讲话。 撒罗米大妈是唯一回过头来的人。她看了他一眼,但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老约拿往前走了一步,就在他两个儿子身后炉火前蹲下来。他伸出一只大手,放在彼得肩上摇晃他。彼得回过头,看见了父亲,但他只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就又回过头去听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讲话,仿佛来的不是他自己的父亲约拿,仿佛他们分手没有几个月似的。老约拿先是伤心,接着就生了气。他脱下靴子(穿了一阵他已感到有些夹脚),准备向那老师的脸上扔去。他想叫他闭嘴,这样他就可以同自己的孩子讲话了。他已经举起了靴子,正挥起来准备往外扔的时候,忽然感到后面有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把他拦住了。他回头看到了老西庇太。 “起来。约拿,”他的朋友在他耳边轻轻说,“咱们进去。可怜的家伙,我有话要告诉你。” 老渔人把靴子夹在腋下,跟着西庇太到了里屋,并排坐在撒罗米的衣箱上。 “约拿,”西庇太开始说,因为闷酒喝得多了,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约拿,你有两个儿子——把他们一笔勾销吧。我也有一对儿子,我已经不再指望他们了。看来他们的父亲是上帝,没有咱们的份儿。他们看咱们的样子仿佛是在问:‘你是谁,糟老头儿?’……这是世界的末日,可怜的约拿! “我开始也生气,真想抓起鱼叉把他们撵出去。可是后来我觉得那不是办法,因此我就又爬回到自己的壳里,把钥匙交给了他们。我的老婆子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她是越来越背时了,这个你明白。所以,最好啥也别说,西庇太老头儿,我对自己说。你也别说啥了,约拿老头儿——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话。骗自已有什么用?二加二等于四: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咱们是输定了!” 老约拿又穿上靴子,披上油布。他又看了看西庇太,看他还有说的没有。他没有说的了,约拿就推开门,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地:天空乌黑,大雨如注,冷得要命……他的嘴唇嚅动着。“咱们是输定了。”他嘟囔着说,然后就在泥浆中跋涉着,回他小屋去了。 在约拿气呼呼地回去时,马利亚的儿子把手心伸向炉火,好像是在对上帝的精神祷告,上帝的精神则躲在火焰里,为人们供暖。他的心扉敞了开来,他伸出手掌说道: “不要以为我是来取消律法和先知的;我不是来取消原来的戒律的,而是来延长戒律的。你们都已看到刻在摩西的石板上的戒律:不可杀人!但是我对你们说,不管是谁,即使生兄弟的气而动手打他,或者仅仅对他说一句不和的话,都会被投入地狱的火焰中去。你们看到过刻在摩西的石板上的戒律:不可奸淫!但是我对你们说,不管是谁,即使用色眼看了一眼女人,在心中就已犯下了奸淫罪。淫欲的一眼会把色鬼投入地狱…… “原来的律法教你要尊敬父母,但是我说,不要把你们的心禁锢在你们父母的家中。让你们的心出来进入每个家庭,囊括整个以色列,从黑门山到以土买沙漠,甚至再远:东方和西方,整个宇宙我们的父亲是。上帝,我们的母亲是大地。我们是一半土一半天。尊敬你们的父母就是尊敬天和地。” 撒罗米大妈叹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话,老师,叫一个做母亲的难以接受。” “上帝的话总是难以接受的。”耶稣答道。 “把我的两个儿子带走吧,”老大妈轻声说,把双手搭在胸前。“带走吧,他们是你的。” 耶稣听到了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的话,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儿女都挂在他的脖子上。他记起了在沙漠中看到的黑色公羊,人类的全部罪孽都装在辟邪物里,挂在它脖子上。他默不作声地俯身向前对着撒罗米大妈,仿佛是在对她说,我的脖子在这里,把你的儿子挂在这里吧…… 他扔了几根葡萄藤到炉火中。火焰吞噬了它们。耶稣久久地看着火焰嘶嘶地焚烧掉枝藤,然后转过身来对大伙儿说: “爱父母胜过爱我的,不配跟我来;爱子女胜过爱我的,也不配跟我来。以前的戒律已经不能再约束我们,以前的爱,也是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人是一种边界,是天地交界的地方。但是这边界从来没有停止过向着天堂挪动。同这边界一起,上帝的戒律也在向前挪动。我从摩西的石板上把上帝的戒律加以扩大,使它们向前挪动。” “那么上帝的意旨也在改变,老师?”约翰奇怪地问道。 “没有,约翰。但是人的心扩大了,能够容纳更多的上帝意旨。” “那么,前进吧,”彼得跳起来叫道,“我们为什么还坐着?让我们去向全世界宣告新的戒律吧。” “等雨停了再走,免得挨淋。”多马开玩笑地说。 犹大生了气,他摇摇头。“首先我们要把罗马人赶出去,”他说,“我们在解放灵魂之前先得解放我们身体——按照顺序一个个来。我们盖房子不能从屋顶盖起。先要打地基。” “灵魂是基础,犹大。” “我说身体是基础!” “如果我们身体里的灵魂不改变,犹大,我们身体外面的世界就永远不会改变。敌人在内部,罗马人在内部,拯救从内部开始!” 犹大火冒三丈,跳了起来。他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叫自己发火。他一直在听着,把要说的话埋在胸口里,但是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 “先得把罗马人赶出去!”他气急地叫道。“先是罗马人!” “我们怎么能把他们赶出去呢?”拿但业问道,他已经开始感到不安,偷偷在看着门外。“请你告诉我们用什么办法,加略人?” “革命!想想英勇的马卡比家族!他们赶走了希腊人。现在轮到我们了,现在是新一代的马卡比人驱走罗马人的时候了。在这以后,一切都回到我们手中以后,我们就可以解决穷富问题,受害者和加害者的问题。” 没有人说话。门徒们不知道在这两条路中间选择哪一条。他们抬头看着老师,等待着。耶稣沉思地看着炉火……人几时能够了解在有形和无形的世界里只存在一件东西——那就是灵魂! 彼得站了起来。“对不起,”他说,“这种讨论太复杂了,我不明白。经验会告诉我们,基础是什么。让我们等着瞧吧。老师,请允许我们出去把好消息带给人们。这个问题还是等我们回来以后再讨论吧。” 耶稣抬起头,眼光扫过众门徒。他向彼得、约翰、雅各点点头。他们走上前来,他把手重重地放在他们头上。 “去吧,我祝福你们,”他说道,“去向人们宣布福音。上帝会把你们握在手心里,不让你们死去。没有他的意愿,一只麻雀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你们要值得上许多许多麻雀。上帝会与你们同在!快些回来,但愿有成千上万的灵魂会挂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是我的使徒。” 三个使徒接受了祝福。他们打开门,走进了暴风雨中,各走各的一条路。 几天过去了。西庇太的院子里白天里挤满了人,直到天黑才散去。生病的、跛腿的、魔鬼附体的,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有的哭,有的着急,要人的儿子做出奇迹,医治他们。上帝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派他来的吗?那么,就让他快到院子里来给我们看病吧!…… 日夜听着他们叫喊,耶稣感到悲伤。他听到他们叫喊,便走到院子里去,抚摸和祝福每一个人。“我的兄弟们,奇迹有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奇迹,一种是灵魂上的奇迹。你们应该只相信灵魂上的奇迹。忏悔吧,洗净你们的灵魂,那样你们的肉体也能洗净了。灵魂是树,疾病、健康、天堂、炼狱都是它的果实。” 许多人相信了,他们一相信,马上就感到自己的血液快速流动,贯穿了他们麻木的身体。他们丢掉了拐杖,跳起舞来。还有人在耶稣把他的手碰到他们瞎了的眼睛时感到他的手指发出了光。他们抬起了眼皮,高兴大叫,因为他们现在看到了周围的世界! 马太提起了笔,圆睁双目!竖直耳朵。他不放过一句话,一个字,他把一切都收集起来,记在他的本子上。这样,一点一滴,一天又一天,福音——好消息——就写出来了。它生了根,长了枝叶,成了开花结果的树,滋养着已生的和还没有出生的。马太熟读过经文。他发现老师的言行与先知们在好几百年前宣告的一模一样。如果先知的预言和耶稣的生活偶尔有一点不一致的地方,那是因为人的心理不想积极了解经文的内在涵义。上帝的话有七重意义,马太竭力要想弄清楚在哪一重意义上不一致的成分可以找到一致的对象。即使有时他有些牵强附会,上帝也会宽恕的!他不仅宽恕,而且希望如此。马太每次提起笔,不是总有个天使下降,附在他耳边口授他该写些什么吗? 今天是马太第一次清楚地了解从什么地方开始,耶稣的生平和时代该怎样处理。首先,他生在哪里,他的父母和祖父母是谁,这样要追溯十四代。他生于拿撒勒,父母穷苦,父亲约瑟是个木匠,母亲马利亚是约希姆和安娜的女儿……马太提起了笔,默祷上帝启迪他的智慧,赋予他力量。但是当他以娟秀的书法把开首几个字写在纸上时,他的手指僵硬了。天使抓住了他。他听到空中翅膀的愤怒的扑动,耳中有声音在响:“不是约瑟的儿子!先知以赛亚是怎么说的‘看啊,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你这么写:马利亚是个童贞女。在任何男人碰她之前大天使加百列降到她家,对她说:‘马利亚,我向你问安,主和你同在了!’她的怀里马上结果……你听见吗?你就要这样写。不是在拿撒勒;不是,他不是生在拿撒勒。别忘记先知弥迦的话:‘伯利恒,你在犹大诸城中为小,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作掌权的。他的根源从亘古、从太初就有。’(1)因此耶稣是生在伯利恒,一个马槽里。永远正确的诗篇是怎么说的?‘他从羔羊吮奶的马槽中把他提出来,为了使他成为雅各羊群的牧羊人。’你为什么停住?我已松开了你的手——写吧!” 但是马太生气了。他抬头向右方看不见的翅膀轻轻地嘟囔,不让睡着的门徒听到他:“这不确实。我不想这么写,我不会这么写!” 空中发出讥笑声,并且有个声音说:“你怎么能明白什么是确实的,你这一撮尘土?真理有七层。最高一层是上帝的真理,同人的真理毫无相似之处。传播福音的马太,我在你耳边口授的就是这一层真理……你这么写:‘三个博士跟着一颗大星来拜见这个小孩……’” 马太额上汗流如注。“我不写!我不写!”他叫道,但是他的手还是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耶稣在睡梦中听到马太的挣扎,睁开了眼。他看见马太趴在灯下气喘吁吁,鹅毛笔嗖嗖地在纸上飞动,快要折断了。 “马太兄弟,”他静静地对他说,“你为什么呻吟?谁附在了你的身上?” “别问我,老师,”他答道,笔仍在纸上飞奔,“我忙着呢,你睡觉吧。” 耶稣有一种感觉:上帝一定附了他的体。他合上了眼睛,免得打扰神的附体。 【注释】 (1)《圣经·旧约》《弥迦书》第5章第2节。 第二十四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日以继夜,月复一月。雨水不停,天气寒冷,壁炉生着火,在撒罗米大妈的屋子里守夜侍神……迦百农的穷苦人每天干完活后,到晚上都来这里听新的训慰师(1)讲道。他们来时不仅贫穷,而且充满烦恼,回到自己破屋子时口袋和心胸却都感到充实了。他把他们的葡萄园、渔船、欢乐从大地移植到了天上,向他们解释天上要比地上更加牢靠。不幸的人的心中充满了耐心和希望。甚至西庇太那桀骜不驯的心也开始驯服了。耶稣的话一点点地渗透了他,熏陶了他的头脑。现实世界渐渐淡漠消失了,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由永恒生命和不朽财富造成的新世界。在这个奇怪的新世界里,西庇太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撒罗米大妈,甚至他的五只小划船和满满的钱柜都将永生下去。因此,他决定看到这些不招自来的客人日日夜夜在他家里吃喝睡觉,最好不要发牢骚。补偿会来的,一切将来都会得到补偿的。 仲冬季节,冬至前后的小阳春来到了。阳光灿烂,照暖了瘦骨嶙峋的大地,西庇太院子中央的杏树也受了骗,以为春天已经来临,开始吐出花苞。翠鸟一直在等这和煦的日子在岩石缝里下蛋。上帝的所有其他鸟类都是在春天繁殖的,只有翠鸟是在仲冬。上帝怜悯它们,答应让太阳在冬季里照耀几天暖和暖和,来照顾它们。这些海上的夜莺高高兴兴地在革尼撒勒湖的水面上和岩石上飞翔,感谢上帝又一次信守了诺言。 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留下来的门徒分头到渔船上和附近的村子去一试身手。腓力和拿但业从陆路去会他们的农夫和羊倌朋友,宣播上帝的福音。安德烈和多马到湖边去找渔夫。不爱交际的犹大独自到山上去慢慢消气。老师的行为有许多是他赞成的,但有些事情他就是无法接受。有时那个狂野的施洗者通过耶稣的口大声宣扬他自己的话,可是有时仍是这个木匠的儿子在唠叨什么爱不爱的!……什么是爱,未卜先知者?爱谁?世界长了坏疽,需要动刀子——照我说就是这样! 马太是唯一留在屋子里的。他不想走开,因为老师可能有话要说,马太可不能让他的话随风飘走失散。他也可能显示奇迹,马太必须亲眼见到以便记述下来。况且,他也没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愿意走近他,因为他从前做过肮脏的税吏。因此他留在屋子里,偷偷地从眼角里窥视坐在院中吐出花苞的杏树下的耶稣。抹大拉坐在他脚边听他轻轻说话。马太竖起大耳朵,但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能做的只有看着耶稣的严肃的痛苦的脸和他的手,他的手不时拂拭着抹大拉的头发。 这一天是安息日,朝圣的人一清早就从遥远的村庄——农夫们从提比哩亚,渔夫们从革尼撒勒,羊倌们从山上——动身出发,来听新先知向他们讲天堂、炼狱、不幸的人类和上帝的慈悲。阳光明媚,天气晴暖,他们要带着他到青翠的山边,他们可以躺在暖和的草地上听他讲道,有时甚至可以在这春天的绿茵上打一会儿盹。因此,他们聚在外边的路上,隔着院门大声喊叫请老师出来。 “抹大拉,我的好姊妹,”耶稣说,“你听,大家来接我了。” 但是抹大拉忘情地看着耶稣的眼睛,没有听见。他刚才向她说了这么多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完全沉醉在他说话的声音中了:只有这声音就够了,它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不是一个男人,她不需要言语。有一次她曾向他说:“老师,你为什么向我说未来的生活?我们不是男人,需要另外一个永恒的生活;我们是女人,对我们来说,能和我们所爱的男人有片刻在一起就是永恒的天堂,和我们所爱的男人有片刻分离就是永恒的地狱。我们女人是在人世间过永恒的生活的。” “抹大拉,我的姊妹,”耶稣又对她说了一遍,“他们来接我了。我得走了,”他站起来,开了门。路上尽是热切的眼睛和喊叫的嘴巴,还有呻吟的病人伸出的手…… 抹大拉出现在门口,用手遮住嘴,免得叫出声来。“这些人是野兽,嗜血的野兽,会把他吞噬的。”她轻声地自言自语,看着他安详地走在头里,大家跟在后面叫喊着。 耶稣稳步走向耸立在湖边的小山。在这座山上,他曾张开手臂向群众高喊:爱!爱!但自从那天起,直到今天,他的情绪变得激奋了。沙漠锻炼了他的心,他仍感到施洗者约翰的嘴唇像两块烧红的煤块挨在自己嘴上。先知的预言在他心中忽隐忽现;神的非人的叫喊又响了起来,他看见了上帝的三个女儿:麻风、疯狂和烈火,正穿破天空降到世间来。 他登上山顶,张口要说话时,古代先知在他体内跳跃,于是他开始喊道:“‘可怕的大军正从大地的尽头汹涌杀来,行动迅速。没有一个战士因为疲劳而步履迟缓,也没有一个战士困倦瞌睡。没有一条腰带松弛,没有一只鞋子磨穿。箭利弦绷,马蹄坚硬,战车辚辚。它猛如母狮,利齿如剑,谁给它抓住,必定丧命,无人能救!” “这是什么军队?一个老人问,他的白发已经倒竖。 “‘这是什么军队?’是你问的吗,耳聋眼瞎的蠢货!”耶稣举手向天。“这是上帝的军队,可怜虫!从远处看,上帝的战士好像是天使,但是近看却是火焰。令年夏天,我站在我现在站立的石头上还曾经把它们当做天使,我呼喊爱!爱!但是现在沙漠的上帝打开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他们是火焰!‘你们叫我无法忍受了,’上帝叫道。‘我要下来了!’在耶路撒冷,在罗马,都听到了哀哭。在所有的高山和墓地里,都听到了哀哭。大地为它的孩子哭泣。上帝的天使下到烧焦的大地上,提着灯寻找哪儿是罗马,哪儿是耶路撒冷。他们用手指捻了捻灰烬,送到鼻尖闻了闻。他们说,这一定是罗马,这是耶路撒冷;他们把灰烬扔在风里。” “没有可能得到拯救吗?”一个年轻的母亲把她的小宝贝搂紧在胸口叫道。“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我是为我儿子说的。” “有的!”耶稣回答她道。“每次发水上帝都准备了方舟,把未来世界的酵母交托给它。我掌握着钥匙!” “谁被当做酵母得救?你救谁?我们还有时间吗?”另外一个老头问,他的下颏在打颤。 “宇宙在我面前经过,由我来选择。一边是贪食、贪饮、贪吻的人。另一边是世非上挨饿受苦的人。我选择的就是这些挨饿受苦的人。他们是我建筑新耶路撒冷的石块。” “新耶路撒冷?”人们问道,眼睛里闪着光。 “是的,新耶路撒冷。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帝后来在沙漠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爱只有在火焰之后才来。这个世界先要烧成灰烬,然后上帝才能开辟他的新葡萄园。没有比灰烬更好的肥料了。” “没有比灰烬更好的肥料了!”一个很像他自己声音的粗哑、高兴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只是更加深沉,更加快活。耶稣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原来是犹大站在自己身后。他感到害怕,因为红胡子的脸上闪过闪电,好像烧来的火焰已经落到他身上了。 犹大赶了上来,握住耶稣的手。“老师,”他以出乎意料的温存口气轻声说,“我的老师……” 犹大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这么温存地说过话。他感到害臊。他弯下身,好像在问什么事情,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株早开的银莲花,须把它连根拔掉。 晚上,耶稣回来又坐在炉火前的凳子上出神地望着炉火。这时他突然感到,他内心的上帝很着急,不会让他再等下去了。他感到极其悲伤、绝望、羞愧。今天,他又一次说了话,把火焰煽过了人们的头上。头脑简单的渔夫和农夫都给吓呆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恢复镇定,平静下来。所有这些威胁在他们看来仿佛都是童话,好几个人在暖和的草地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感到不安地默默看着炉火。抹大拉站在角落里望着他。她要想说话但又不敢。有时女人的话使男人听了高兴,有时却使男人生气。抹大拉知道这一点,因此默不作声。 屋里没有声音,充满了鱼腥味和葡萄香味。对着院子的窗户开着。近处什么地方大概有棵枇杷树开了花,因为那股又甜又辣的香味随着晚风飘了进来。 耶稣站起身,关上窗户。所有这些春天的香味都有诱惑的气息,不是他的灵魂所应有的气氛。该是离开这里去寻找适合自己空气的时候了。上帝不耐烦了。 门开了。犹大进来了,蓝色的眼睛四处探索。他看到老师在凝视着炉火,看到翘屁股的抹大拉,看到打呼噜酣睡的西庇太,看到小文书在纸上飒飒地振笔疾书……他摇摇头。这就是他们的伟大战役?一个走江湖的未卜先知者,一个小文书,一个品行可疑的女人,几个打渔的,一个补鞋的,一个小贩——都在迦百农落脚休息!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撒罗米大妈已经摆好了桌上的杯盘。 “我不饿,”他嘟囔着说,“我不困。”他合上了眼睛,为的是不再看到别人。他们都坐下来吃饭。一只飞蛾从门外飞进来在灯火四周扑翅,过了一会儿就飞到耶稣的头发上,然后又开始在屋子里转圈。 “我们会有客人来的,”撒罗米大妈说道,“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他。” 耶稣给面包祝了福,分给大家,吃了起来。没有人说话。西庇太大爷也被推醒来吃饭,他觉得沉默得透不过气来,简直无法忍受。 “说点什么,小伙子们!”他说,拳头敲一下桌子。“怎么啦?咱们面前有具尸体?你们没有听说:三四个人坐下来吃饭不谈上帝,不如去吃丧饭。这是拿撒勒的老拉比——愿上帝赐福给他!——告诉我的,所以我至今仍然记得。所以,马利亚的儿子,说点什么吧。请再把上帝请到我家来!请你原谅,我叫你马利亚的儿子,因为我仍然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有人叫你木匠的儿子,也有人叫你大卫的儿子,上帝的儿子,人的儿子。简直把人都给弄糊涂了。看来大家还没有拿定主意。 “西庇太大爷,”耶稣说,“无数的天使大军在上帝的宝座四周飞翔。他们说话的声音是银铃、金铃一般的流水声音,他们赞美上帝——但是都在一定距离之外。没有一个天使敢靠近,只有一个除外。” “哪一个?”西庇太问,睁大了他已喝得醉醺醺的眼睛。 “沉默的天使。”耶稣回答后就缄口不言了。 屋子主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灌满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位客人真是个扫兴的人,他对自己说,叫你觉得好像跟一头狮子同席……他一想到这个,就吓坏了,赶紧站起来想离席而去。 “我去找老约拿说说话。”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但是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瞧,咱们的客人来了。”撒罗米大妈站了起来。他们都回过头来。门口站着拿撒勒的老拉比。 他遽然老了许多,人都干瘪了,剩下来的只是皮包骨头——只够给灵魂一些依附的东西,免得它飘走。最近以来,老拉比没有办法入睡,有时快天亮才勉强睡一会儿,但总是重复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天使,死火,……耶路撒冷是一头爬上了锡安山的受伤嚎叫的野兽。前几天的早上,他又做了这个梦,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离开屋子。他走到田野上,走过了埃斯德里隆平原。巍峨的迦密山在他前面耸立。先知以利亚一定正站在山顶上呢。多亏了以利亚拉比才爬上山去,他给了拉比爬山的力气。老头儿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知道有三块大岩石耸立在山顶当做祭坛,四周都是牺牲的骨骼和头角。但是当他走近抬头一看,他吓得叫了一声:三块大石头不在了!今天晚上耸立在山顶上的是三个体格魁梧的男人。他们都穿一色白,像白雪一般白,他们的脸闪着光。中间那个是耶稣,马利亚的儿子。他左边是先知以利亚,手中握着烧红的煤块,右边是摩西,头上双角扭曲,手中握着两块石板,上面刻着烈火的字……拉比趴在地上。“主啊!主啊!”他颤抖着低声说。他知道以利亚和摩西没有死,他们在上帝的日子来临时会重新出现在世界上。这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的迹象。他们出现了——他们就站在那里!——拉比吓得全身发抖。他抬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是三块落日映照的巨石。 拉比诵读经文已有好多好多年了;他一直同耶和华共呼吸。他知道怎样寻找上帝的藏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后面的意义——如今他明白了。他从地上拾起权杖——他的快散架的身体是从哪儿找到力量的?——出发去拿撒勒、迦拿、马加丹、迦百农——一切地方——去寻找马利亚的儿子。他听说过他已从犹地阿沙漠回来,老拉比在整个加利利追寻他的行迹,他看到种田的和打鱼的都已经开始编造新先知的传说了:他表现的奇迹,他说的话,他说话时站的哪块石头,石头怎么一下子开满了鲜花……他路上遇到一个老人,就向他打听。那老人把手举向天空。“我原是个瞎子。他摸了摸我的眼皮,给了我视力。他叫我不要向人说起这件事,但是我走遍村庄,逢人就说。” “你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老大爷?” “我离开他时,他在迦百农的西庇太家。快去找他,迟了他可要上天了。” 拉比赶快找来,找到西庇太家时天已经黑了。他进了屋子,撒罗米大妈跳起来欢迎他。 “撒罗米,”老拉比跨过门槛说,“祝你们一家平安,愿亚伯拉罕和以撒的财富传给你家主人。” 他回过头来,看到耶稣就惊住了。 “许多鸟儿在我头上飞过,给我带来你的讯息,”他说道,“我的孩子,你走的道路是崎岖的、漫长的。愿上帝与你同在!” “阿门!”耶稣用庄重的口气回答。 老西庇太把手放在胸前,欢迎来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长老?”他问道。 但是拉比在火边坐下没有回答,也许他没有听见。他累极了,又冷又饿,但他没有胃口吃饭。在他面前有两三条路,他不知该走哪一条。他为什么要来?为了要向耶稣透露他看到的景象。但是如果景象不是从上帝那儿来的,怎么办?拉比心里很明白,魔鬼为了骗人是会假托上帝面目的。如果他把看到的景象告诉耶稣,骄傲魔鬼就可能占据了他的灵魂,使他从此迷失,而他——拉比——是要对此负责的。他是不是应该保守秘密而不管他到哪儿都到处跟随他?但是他作为拿撒勒的拉比,跟随这个最大胆的革命分子,自称要带来新的律法的人,合适不合适呢?他在到这里的路上,不是发现因为耶稣说了一些违反律法的话,整个迦争都已陷入一片混乱了吗?据说安息日那一天耶稣走到田里去散步,当他看到有人在清理沟渠,灌浇菜园时,他说:“喂,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愿你感到快乐;如果你不知道,你就要受诅咒,因为你违背了律法。”老拉比听到这件事,感到非常不安。他想,这个叛逆分子是危险的。留神啊,西缅,你这么大年纪了,可不要铸成大错啊! 耶稣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犹大躺在地上,他已合上了眼睛。马太走到他灯下的位置,拿起笔来等待着。但是耶稣没有说话。他看着火焰吞噬木柴,感到坐在旁边的拉比在喘着气,仿佛还在赶路一般。 这时撒罗米大妈给拉比铺了一张床。他上了年岁,得睡软一些的垫子,需要一个枕头。她又在他床头放了一小壶水,怕他夜里醒来口渴。老西庇太看到这位新来的客人不是来找自己的,就提起拐杖出去找约拿。他想呼吸一点人的气息,因为他自己的屋子里尽是狮子。抹大拉和撒罗米退到了里屋,好让耶稣和教士单独谈话。她们感到他们俩有重要的秘密要商议。 但是耶稣和拉比并没有谈话。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谈话永远减轻不了、缓解不了人心的负担。只有沉默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们都保持沉默。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马太手中捏着笔睡着了。西庇太畅谈够了,又回到家里,在他老婆子身边躺下。时间已到了午夜。拉比也沉默够了。他站了起来。 “咱们今晚谈了很多,耶稣,”他轻声道,“明天咱们再继续吧!”他双膝发软,爬到床边。 太阳升了起来,高挂中天。几乎快到晌午了,但拉比还没有睁开眼睛。耶稣已经到湖边去同渔夫们谈话。他爬上约拿的船,帮他打鱼。犹大漫无目的地乱逛,独自一人,像头牧羊犬。 撒罗米大妈俯在拉比身上想听听他是否还有呼吸。他还在呼吸。“荣耀归于主,他仍活着。”她低声说。正要走开时,老拉比睁开眼睛,看到她正低头俯看着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笑容。 “别害怕,撒罗米,”他说,“我还没有死。我还不能死。” “咱们都老了,”撒罗米大妈严肃地说,“我们越走离开人世越远,越走越靠近上帝。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我觉得,说什么‘我还不能死’是罪过。” “我还不能死,好撒罗米,”拉比坚持说,“以色列上帝对我说过:‘西缅,你还不能死,除非你见到了弥赛亚!’” 但是他说了这话以后就害怕得张大了眼睛。他是不是可能已经见到了弥赛亚?耶稣会不会就是弥赛亚?在迦密山上见到的景象是不是上帝显示给他的迹象?如果是,那么他的死期就已经到了。他全身淌着冷汗。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喊。他的灵魂感到高兴:弥赛亚已经来了。但是他虚弱的身体却不愿意死。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爬到门边,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陷入沉思。 耶稣傍晚时分回来了,精疲力竭。他整天同约争一起打鱼。渔船装满了鱼,约拿高兴之余,张口想说话,结果又改变了主意,在深可没漆的跳跃扭动的鱼堆中来回走动。他看着耶稣,开怀大笑。 那天晚上门徒们都从附近的村子里回来了。他们蹲坐在耶稣的周围,开始谈论他们看到的和做过的一切事情。他们故意用深沉的语句吓唬打鱼的和种田的,告诉他们上帝的日子来临了,但是他们的听众却不动声色地继续修补渔网或翻耕菜园。有时他们摇摇头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之后他们就改变了话题。 就在门徒谈论这些事时,瞧!三个使徒突然回来了。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犹大一见到他们禁不住哈哈大笑。 “你们这是怎么啦,使徒们?”他叫道,“可怜虫,他们一定狠狠地揍了你们一顿!” 真的,彼得的右眼肿了,还流着血,约翰的脸颊给抓得尽是血痕,雅各一跛一瘸的。 “老师,”彼得叹着气说,“上帝的话招来了一大堆麻烦,一大堆麻烦。” 他们全都笑了,但是耶稣深思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的确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彼得继续说,他急着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心里才好过一些。“开始时我们说三个人分开走,各走各的路。后来我们害怕了,就又合在一起,开始讲道。我在村子的中心广场上,不是爬上一块石头,就是站在树底下,不是扳手,就是把手指插在嘴里吹口哨,人们就都聚拢来。凡是女人多的时候就由约翰讲,因此他的脸给抓破了。男人多的时候就由雅各讲,他的嗓门洪亮。他讲得嗓子哑了,就由我接替。我们讲什么?就是你讲的那些事。但是他们用烂柠檬和嘘声来迎接我们,因为他们说我们带来了世界的毁灭。他们扑向我们,女人用指甲,男人用拳头,现在你瞧瞧我们这狼狈相吧!” 犹大又要笑,但是耶稣转过头来,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叫他闭上了嘴。 “我知道我是把你们这些羔羊送到狼群中去,”他说道,“他们会取笑你们,拿石头扔你们,骂你们不道德,因为你们向不道德宣战。他们会诽谤你们,说你们要废除信仰、家庭、祖国,因为我们的信仰更纯洁,我们的家庭更广大,我们的范围是整个世界!兄弟们,做好准备,向面包、快乐和安全告别。我们要去作战!” 老拉比很累了。他在床上躺下,但是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看到和听到了一切。他如今作出了决定,感到了宁静。在他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还是上帝的?也许又是他自己的又是上帝的——命令他:西缅,不论他到哪儿去,你都要跟着他! 彼得准备张口说话。他还有事情要告诉大家,但是耶稣伸出手。“已经够了!”他说。 他站了起来。耶路撒冷在他眼前升了起来:野蛮、充满血腥气味、沦入绝望的深渊里,但那就是希望开始的地方。迦百农和它单纯的渔夫和农夫从耶稣的脑子里消失了。革尼撒勒湖远远地离开了他。西庇太的屋子缩小了——四道墙互相迫近,把他挤在中间。他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来,他一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他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吃,喝,为自己生火取暖,中午和晚上摆桌子吃饭?他是在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这就是他拯救世界的方式吗?他自己不感到羞愧吗? 他走到院子里。一阵和风送来了树木发芽的芳香。星星是挂在夜晚的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一串串珍珠。在他脚下,大地在颤动,好像有无数的嘴在吮吸她的乳房。 他转身面向南方,面向神圣的耶路撒冷。他好像是在留心谛听,在黑暗中试图辨认它的冷酷的脸,由沾满鲜血的石头砌成的脸。当他的思想,热烈而且迫切,像一条流过山脉和平原的河流,潺潺流着,快要流到圣城时,他突然觉得他好像看到了有个巨大的影子在院子里的发芽吐苞的杏树下颤动。忽然,有种比黑夜本身还要黑的东西(因此他才辨认得出)在昏黑的空气中升起。这是他的高大的同行旅伴。在宁静的夜里,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深沉的呼吸,但他并不惧怕。时间已让他习惯于她的呼吸。他等着,这时,从杏树底下,缓慢地,镇静地传来一声命令:“咱们走吧。” 约翰出现在门口,心中感到不安。他想他在黑暗中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老师,”他轻声说,“你在同谁说话呀?” 但是耶稣走进屋子,伸出了手。他从角落里拿起他的牧羊杖。 “朋友们,”他说,“咱们走吧!”他大步向门外走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下是否有人跟着他。 老拉比从床上跳起来,束紧腰带,争起权杖。“我跟你一起走,我的孩子。”他说,他是第一个走向门口的。 撒罗米大妈正在纺纱。她已站了起来。她把卷线杆放在大箱柜上说:“我也跟你走。西庇太,我把钥匙留给你。再见!”她从腰里解下钥匙,交给自己的丈夫,然后她扎紧头巾,看了屋子一眼,点一下头告别。她的心突然变成了二十岁少女的心。 抹大拉也站了起来,沉默而快活。情绪激动的门徒们站了起来,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咱们到哪儿去?”多马问道,把号角塞在腰里。 “这么深夜?干吗这么着急?明儿早晨不行吗?”拿但业说,不太高兴地看了腓力一眼。 但是耶稣已经大踏步跨出了院子,开始登上向南方去的行程。 【注释】 (1)训慰师(Comforter)又译保惠师,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节:“(耶稣说)我要求父,父就另外赐给你们一位保惠师(或作训慰师,下同),叫他永远与你们同在,就是真理的圣灵,乃世人不能接受的。” 第二十五章 世界的基础动摇了,因为人心动摇了,被压垮在人们称为耶路撒冷的石块底下,压垮在先知的预言、基督的二次降临、咒逐出教底下,压垮在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底下,有钱的人吃吃喝喝,穷人挨饿受苦,压垮在上帝耶和华底下,从他的胡须里,人类的血流了好几个世纪又好几个世纪,一直流进了深渊。不论你在哪里触及上帝,他就咆哮。如果你对他说一句好话,他就举起手吼叫:“我要吃肉。”如果你供上羊羔或者你的头生儿子做牺牲,他又吼叫:“我不要肉。不要撕破你们的衣服,我要你们撕破自己的心。把你们的肉体变成精神,你们的精神变成祈祷,撒在风中!” 人的心压垮在希伯来律法六百十三条成文的戒律底下,再加上成千条不成文的戒律——然而人心一动不动;在《创世记》、《利未记》、《民数记》、《士师记》、《列王记》的重压下,它一动不动。接着,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一股轻风吹起,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下面的大地,人们的每一心房都动摇了。顷刻之间,法官、国王、预言、咒逐、法利赛人、撒都该人以及人们叫做耶路撒冷的石块,都开裂了,摇摇欲坠,开始倾倒——先是在心中,然后在脑中,最后在大地上。高傲的耶和华又一次系上他手艺师傅的皮围裙,拿起了水准仪和尺子,到地上来亲自帮助人类拆卸过去,重建未来。但是在这以前,他先要从拆除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圣殿开始。 耶稣每天到那里去,站在洒满鲜血的铺路石上。他看着这载负过重的圣殿,感到他的心在敲击它,要把它拆卸掉。但是圣殿仍旧巍然耸立,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好像一头戴花环的金角公牛。墙面镶嵌着白里带蓝的大理石,一直嵌到屋顶:这圣殿似乎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在它前面有三层所堂,层层交叠。最底下最大的一个所堂是供偶像崇拜者用的,中间一层供以色列人民,最高一层供两万利未人,他们清洗拭擦、点燃熄灭油灯,打扫圣殿。不分白天黑夜都烧着七种香。香烟之浓,七里以外的羊闻到也会打喷嚏。 守藏着戒律的不起眼的约柜,他们游牧的祖先越过沙漠运来的古代约柜,就下锚在这锡安山的山顶,生了根,长了芽,用柏木、黄金和大理石装扮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圣殿。起初,野性的沙漠之神不屑住在一所房子里,但是他这么喜欢闻柏木和香火的味儿、宰割的牲口的肉香,有一天他终于抬起脚,走了进来。 耶稣从迦百农到这里来已有两个月了。每天他到殿前去站着观望它;每天他似乎都是第一天看到它。他觉得每天早晨都会见到它倾塌在地上,能够在上面踩来踩去。他没有再见到它的愿望,他也不再怕它。在他心里,它早已毁掉了。有一天老拉比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礼拜,他摇摇头说:“多年来我围着圣殿绕圈;如今是圣殿围着我绕圈。” “耶稣,这是吹牛的大话,”拉比反对说,把他那上了年纪的头低垂到胸口上,“你不害怕吗?” “我说‘我’时,”耶稣回答道,“不是在说这身体——身体不过是尘埃;不是在说马利亚的儿子——他也是尘埃,是带着一个极小极小火花的一撮尘埃。从我嘴里说的‘我’,拉比,意思是上帝。” “这样说就更可怕了,这是亵渎!”拉比掩面叫道。 “我是圣亵渎者,你别忘了。”耶稣笑一声答道。 有一天他看到他的门徒们站在这座雄伟的建筑物前瞻仰,他们那看得口呆目瞪的样子叫他非常生气。“你们是不是觉得圣殿令你们难以置信?”他讥嘲地说。“要花多少年才建成?二十年?一万工人?我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把它毁掉。好好地看一眼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向它告别吧,这里再也不会有石头一块块地垒在一起了,统统都要拆掉!” 吃惊的门徒们倒退了一步。老师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近来他变得那么奇特、固执。仿佛中了邪。有时他脸上容光焕发像初升的太阳,有时却脸色阴沉,目光惨淡。 “你不觉得可惜吗,老师?”约翰大胆问道。 “可惜什么?” “圣殿。你为什么要拆掉它?” “这样我就可以修造一座新的。我将在三天之内修造一座新的。但是这地方先得空出来。” 他提起腓力给他的羊倌用的牧杖重重击地。他感到怒不可遏。他看着法利赛人跌跌撞撞拥到墙下痛哭流涕,显然被上帝的过分光辉所震慑了。“伪善者,”他向他们喊道,“如果上帝争刀剖开你们的心脏,跳出来的便是毒蛇、蝎子和污秽!”法利赛人听到了,生了气,暗暗决定要用垃圾堵住这张天不怕地不怕的嘴巴。 老拉比用手掌遮住了耶稣的嘴。“你找死吗?”他有一天问他,眼眶里孕着泪水。“你不知道文士们和法利赛人不断地跑到彼拉多(1)那里去要你脑袋?” “我知道,老师,”耶稣答道,“但是我还知道别的,我还知道另外一些……” 他叫多马吹起号角,登上平时在所罗门门廊用的平台,再一次当众宣告:“它来临了,上帝的日子来临了!”每天从早到晚,他都声嘶力竭地叫喊,要求天上打开门,把烈火放下来,因为,他很明白,人的声音是极有魅力的。你向烈火或者露水、向炼狱或者天堂,大声喊“来”,它就来了。同样,他在喊叫烈火。烈火将纯净大地,打开道路,让爱出现。爱的脚总是喜欢踩在灰烬上的…… “老师,”安德烈有一天问他,“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笑了,你为什么不再高高兴兴了?你为什么越来越凶狠?” 耶稣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安德烈天真的心怎么能理解?他心里想,这个世界必须彻底毁灭,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旧律法必须取消,由我来取消。新的律法必须铭刻在心坎上,由我来铭刻。我要扩大律法,使它能够同时包容朋友和敌人、犹太人和偶像崇拜者。十条戒律要一风吹掉!这就是我来到耶路撒冷的原因。就是在这里,天堂将会打开。天上会下来什么——伟大的奇迹,还是死亡?不论什么都是上帝的意愿。我已准备好升到天上,或者被投入地狱。主啊?请决定吧! 逾越节快到了。犹地阿冷酷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甜蜜外表。陆路和海路都开放了,全世界的犹太香客从四面八方来了。圣殿的几层所房尽是人体、屠宰的牲口和粪便的臭味。 今天,所罗门的门廊前聚集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和残疾人。他们的苍白饥饿的脸和红肿的眼睛满怀仇恨地看着吃得脑满肠肥的撒都该人,看着心广体胖的市民们和他们的妻子。这些阔太太都戴着沉甸甸的金手镯。 “你们以为自己还能笑多久?”有人叫道。“我们就要切断你们的喉管。老师这么说的:穷人要把阔人杀死,分掉他们的财产。” “你没有听清楚,玛争西,”一个长着羊一般的眼睛和毛发的人说,“穷人和富人都不再存在了;他们将成为一体。这就是天国的意义。” “天国,”一个像豆秸一样其貌不扬的人插进来说,“意味着罗马人要滚出去,有罗马人在,天国是不可能出现的。” “你根本不懂老师说的,亚伦,”一个长着兔唇的人一边说,一边摇晃着他的秃瓢,“以色列人和罗马人,希腊人和迦勒底人的区别将不再存在——还有贝都因人,我们都是兄弟!” “我们都是灰烬!”另外一个人喊。“我的理解就是这样。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老师说:‘天堂将会打开。第一次洪水是水,这一次将是火。所有人,不论穷的还是富的,以色列人还是罗马人,都将化为灰烬!’” “‘橄榄树上的果实打掉以后,树顶上还会留下两三个橄榄,最高的树枝上会留下三四个。’(2)先知以赛亚是这么说的……拿出勇气来,伙计们。咱们就是留下的橄榄。我们要做的就是跟紧老师,不让他离开我们!”说这话的人皮肤黑得像只烧糊了的锅,圆圆的鼓眼睛看着通向伯大尼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他今天来晚了,”他嘟囔着说,“他来晚了……小心点,小伙子们!别让他离开我们!” “他会到哪儿去呢?”兔唇老头儿问。“上帝叫他在耶路撒冷战斗,他就该在这里战斗!” 日上中天,临空高照。地上冒着蒸气,臭气随着炎热的天气更加难闻了。法利赛人雅各出现了,他的怀里抱着符咒。他在给各种符咒分门别类做宣传:这种治天花、疝气、丹毒;这种驱魔辟邪;这种最厉害,价格最贵,能置敌人于死地。……他看到这帮流浪汉和残疾人,认出了他们。他那恶毒的嘴巴就开始咒骂:“见鬼去吧!”他向空中吐了三口唾沫,想把他们赶走。 这帮流浪汉正在互相争吵,各人都按自己心中所想歪曲老师的教导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道貌岸然的长者,拄着拐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风尘仆仆,汗流满面,但那宽阔的没有皱纹的脸容光焕发。 “麦基洗德!”兔唇老头儿叫道,“伯大尼有什么好消息?瞧你一脸高兴的样子!” “欢庆吧,”这位长老说,他一边流泪,一边一一拥抱他们。“一具尸体复活了;我亲眼看到的。他从坟墓里爬出来,开始走路!他们给他水,他喝了,他们给他面包,他吃了,还开口说了话!” “谁?谁复活了,谁复活了?”他们都向老族长问道。附近门廊里的人们也听到了。男男女女都跑过来。有些利未人和法利赛人也凑了过来。巴拉巴正从这里经过,他的耳朵很尖,听到了喧闹声,也凑了进来。 麦基洗德很高兴看到有这么许多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嘴唇。他拄着拐杖,得意地开始说道:“是拉撒路,以利亚敬的儿子。你们有人认识他吗?他几天前死了,我们葬了他。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我们已经把他忘了。突然,在第四天,我们听到街上有人喊叫。我跑到外面,看到了耶稣,拿撒勒的马利亚的儿子,在他脚边拉撒路的两个姊姊跪在地上吻他的脚,为她们的兄弟哀悼。‘老师,要是你跟他在一起,他就不会死了。’她们哭喊着,披头散发。‘老师,请你把他从地下召唤回来。你喊一声,他就回来了!’ “耶稣拉着她们的手,把她们扶起来。‘咱们去吧。’”他说。 “我们都跟着他,走到坟墓那里。耶稣停下脚步。他的血都涌到脑袋上,他的眼睛上翻,只有眼白还露着。他鼓起力气大吼一声,仿佛身体里有一头公牛似的,我们都吓坏了。接着他突然站在那里,全身抖个不停,发出了一声狂叫,一种奇怪的喊叫。这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叫声。大天使们生气时一定也是这么叫的……‘拉撒路,’他叫道,‘你出来!’我们马上听到坟里的泥土松动了,发出开裂的声音。墓碑开始摇动起来,好像有人正在把它慢慢地向上推。我们吓得发抖……我一辈子从来不怕死,却怕这次复活。我敢发誓,如果有人问我愿意见到狮子还是复活,我宁可见到狮子。” “上帝怜悯我们!上帝怜悯我们!”人们又哭又喊。“说下去,麦基洗德长老,说下去!” “女人们尖声喊叫,许多男人躲在大石块后面,留下的人全身发抖。墓碑慢慢升起。我们看到了两条发黄的手臂,接着是一个脑袋,颜色发绿,尽是泥土;最后是骷髅一般包着裹尸布的身体。他抬起了一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然后走了出来。那是拉撒路。” 老族长停了下来,用他宽大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汗。围着他的人都喊叫着。有的哭了,有的在跳舞。 巴拉巴举起了他多毛的大手。“谎言!谎言!”他叫道。“他是罗马人雇来制造拉撒路复活谎言的。打倒卖国贼!” “闭嘴!”他身后有人大声喝道。“什么罗马人?” 他们都掉过头去,马上吓了一跳。百夫长鲁孚高高地举着马鞭向巴拉巴走来,一个脸色苍白、头发金黄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她一直站在那里听着麦基洗德大爷说,两只绿色的大眼睛里流着泪。巴拉巴偷偷地混进人群中间溜掉了,卖符咒的法利赛人雅各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在一根圆柱后面追上了他。他们两个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说开了:强盗和法利赛人成了好兄弟。 巴拉巴先开口。“你认为这是真的吗?”他焦急地问。 “什么?” “他们说的事:说他叫一具尸体复活了。” “你仔细听着:我是个法利赛人,你是个奋锐党徒。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在说只有靠祷告、斋戒和律法才能拯救以色列。而现在……” “现在?”那个奋锐党徒问,眼中仍露凶光。 “现在,奋锐党徒,我开始同意你的看法了。祷告和斋戒是不够的。这里还用得上一把刀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拉巴笑道:“你这是问我?没有比刀子更好的祷告了。你说下去。” “让咱们从他开始。” “谁?说清楚些!” “拉撒路。最最重要的是咱们要想办法把他再埋到地下去。大家只要看到他就会说:‘他死了以后马利亚的儿子让他复活了。’这样假先知的名声就会四处传播……你说的不错,巴拉巴,他是罗马人雇来叫嚷的。‘别管地上的王国,’他说,‘把你们的眼睛看到天上!’这样,我们浪费时间看着天上时,罗马人就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了。明白吗?” “那么怎么办?你要我们把他也干掉吗?他可是你的兄弟呀。” “他不是我的兄弟。我不想同他有任何关系!”法利赛人叫喊道,假装急得要把衣服撕破。“我把他交给你了!” 说完,他就从圆柱那里走开,又去叫卖他的符咒了。他已经把巴拉巴煽动起来,感到心满意足。 所罗门门廊外面的一帮穷人放弃了看到耶稣的希望,四散而去。麦基洗德大爷买了两只白鸽作祭祀的牺牲,感谢以色列的上帝终于怜悯他的人民,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派来了一个新先知。 石块着了火。人们的脸消失在炽白的亮光之中。突然,伯大尼那边的路上扬起了尘土。响起了一片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整个伯大尼村民都关上门出来了。走在头里的是手持棕榈树枝和花环的孩子们。在棕榈树枝后面走来的是耶稣,他脸上容光焕发。再后面是门徒们,个个脸色发红出汗,好像都亲自复活了一个死人似的。最后是伯大尼人,因为一直高声喊叫,连嗓子都哑了。他们都向圣殿拥来。耶稣在阶梯上两级一跨,从第一层到了第二层。他的脸上和手上都发出一种炫目的强光,叫人无法走近他。原来同别人一起跟在身后的老拉比想闯进耶稣身边的那个无形的光圈,但是他马上缩了回来,仿佛叫烈焰烧着了似的。 耶稣刚刚从上帝的砖窑里出来,他的血液还在滚滚沸腾。他自己仍不能相信,也不想相信:灵魂的力量居然这么大!它命令高山“过来!”高山就过来了。它能撕开大地,让死者复活,它在三天之内就能毁灭世界,又在三天之内重建世界。但是,如果说灵魂的力量真这么大,那么所有沉沦或拯救的重担就压到了人类的肩上;上帝和人的界限就将毗连在一起……这是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耶稣感到太阳穴在轰鸣。 他把拉撒路留在坟墓上,身上还裹着包尸布站在那里,自己就急如星火地直奔耶路撒冷圣殿。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坚信,这个世界终于必须灭亡,一个新的耶路撒冷必须从坟墓里出现。这个时刻已经来临了。这就是他等待很久的迹象。腐朽透顶不可救药的世界也像拉撒路一样。时间已经来到,他必须大喝一声“世界,起来!”他有这个义务。更可怕的是,他如今认识到,他真有这种力量。他现在不能再逃避了,他不能再说我没有能力了!他是有能力的,如果世界得不到拯救,他将承担全部罪过。 血涌上了他的脑袋。他环顾四方,目光所及,都是被压迫者和流浪汉殷切的目光,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狂喊一声,跳上了平台。人们从四面八方拥上前来。富有的和吃饱喝足的也停下脚步,面露讥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耶稣回头看见了他们,就举起拳头。 “听着,有钱人,”他叫道,“听着,世界上的大老爷们。不义、丑恶、饥饿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上帝用烧红的煤块擦了我的嘴唇,我要大声喊叫:你们躺在象牙床上和软床垫上,还要多久?你们吃穷人的肉,喝他们的血、汗、泪,还要多久?‘我再也不能容忍你们了!’上帝这么叫喊。烈火已经烧近,死人已经复活,世界的末日已经到了!” 有两个身体高大的流浪汉把他举了起来。群众挥着棕榈树叶,拥上前来。先知的发热的额角冒出了热气。 “我带到世界上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刀剑。我要在家庭中散布不和,儿子举手反对父亲,女儿反对母亲,儿媳反对婆母——为了我的缘故。凡是想跟随我的,就得抛弃一切。凡是想在大地上挽救自己性命的,先要去掉性命,而为了我的缘故去掉暂时的生命的,将会得到永恒的生命。” “律法是怎么说的,叛徒?”有人狂喊道,“圣经上是怎么说的,魔鬼?” “伟大的先知耶利米和以西结是怎么说的?”耶稣反问道,目光炯炯。“我要取消刻在摩西石板上的律法,而在人们心中刻上新的律法。我要取掉人们现有的石头做的心,换上肉做的心。在这颗心里,我要种上新的希望!是我,在新的心里刻上新的律法,我也是新的希望!我广博施爱;我打开上帝的四扇大门,东西南北,让所有的民族都进来。上帝的胸怀不是一个隔离聚居区,它容纳全世界!上帝不是以色列人,他是不朽的精神!” 老拉比以手掩面。他要叫喊:耶稣,闭上嘴,这是亵渎!但已经太迟了。高兴的狂叫乱喊顿时四起。穷人喊叫是因为快乐;利未人喊叫,则是嘘声。法利赛人雅各扯着长袍,向空中吐唾沫。老拉比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流着眼泪离开了。“他完了,”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完了!他身体里叫喊的是什么魔鬼,什么神呀?” 他一路走着,因为太累了,两条腿常常互相磕碰。在跟着耶稣到处跑的这些日子这些星期里,为了竭力想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几乎耗尽了他快要散架的身体里的所余无几的体力。现在留下来的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太阳晒得干巴巴的皮包着一把骨头,使得灵魂还有个依附和等待的地方。这个人就是上帝答应他送来的弥赛亚?抑或不是弥赛亚?他所做的奇迹也都是撒旦同样能够做到的,撒旦甚至也能使死者复活。因此奇迹不足以给拉比充分的依据可以作出判断。预言也不能。撒旦是个狡猾的而且极其有能力的大天使。为了欺骗人类,他能够使自己的言行完全符合神圣的预言。因此,拉比晚上躺在床上不能入眠,恳求上帝怜悯他,给他看到一个肯定的迹象……什么迹象?拉比很明白:死亡,他自己的死亡。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在飞扬的尘土中跌跌撞撞地前进。伯大尼已出现在山顶上,完全给太阳吞噬了。他气喘吁吁地开始上山。 拉撒路家的门开着。村民们跑进跑出,为的是要看一看和摸一摸这个复活的人,仔细地听一听他的呼吸,以便断定他能否讲话,是否真的活着——也许,他是个鬼?拉撒路疲乏地默默坐在屋子里最暗的一个角落里,因为光线使他目眩。他的大腿、胳膊、肚子都肿胀发绿,同所有已经死了四五天的尸体一样。他那浮肿的脸全都皲裂了,流出黄白色的脓汁,弄脏了他仍没有换掉的包尸布。包尸布贴在他的身上已经脱不下来了。开始时,他身上发出臭味,十分厉害,走近的人都要捏着鼻子;后来臭味慢慢地减轻了,现在他身上只有泥土和烧香的味儿。他不时地移动着手,拿掉头发中和胡须中的草叶。他的姊姊马大和马利亚在帮助他去掉沾在身上的泥土和蛆虫。一个好心的街坊送来一只鸡,撒罗米大妈蹲在炉边给他炖鸡,好让他能喝碗鸡汤恢复元气。农民们来看他只呆一小会儿,目的是好好地看上一眼,同他搭上几句话。他神情疲惫,只是简单地用是或否来回答他们的提问。来看他的还有附近村子和镇上的人。今天瞎子村长也来了。他伸出手抚摸着他全身。“你在地府日子过得开心吗?”他笑着问道。“你真幸运,拉撒路。如今你知道了地府的一切秘密。不过别泄露,否则你会叫这里的人都发疯的。”他凑到他的耳边,半开玩笑半害怕地问:“蛆虫,除了蛆虫没有别的?”他等了好久,但是拉撒路没有回答。瞎子生了气,提起拐杖就走了。 抹大拉站在门口,凝望着通向耶路撒冷的大道。她的心像婴儿一样在啼哭。这几天晚上她一直做噩梦:梦见耶稣结婚,这意味着死亡。头一天晚上,她好像梦见他是一条张开鳍翅从水中跳到地上的鱼。它在沙滩的石子上拼命扭动,要想再张开鳍翅,但做不到。它透不过气来,眼光开始迟钝,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拼命想把它争起来,再送回到海洋里。当她弯下腰,把它拾起来时,它却已经死了。但是她一直拿着它,痛哭流涕,流下的眼泪掉在鱼身上。它长大起来,塞满了她的胸怀,成了一个死人。 “我不会让他再回耶路撒冷去……我不会……”她叹口气,凝视着白色的大路,等着他出现。 但是从耶路撒冷大路上出现的不是耶稣。抹大拉看到的是她的老父亲,弓着背,步履蹒跚。她心想,这老头儿瘦得多可怜。他身体这样虚弱,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的老师到处跑,像一条忠实的老狗。我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到院子里,趴在地上向上帝祈求:“请帮助我,给我一个迹象!”但是上帝让他自己折磨自己,显然是在惩罚他,因为他爱他,这个可怜的人只有这样受折磨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她如今看到他爬上山来,撑着拄杖。他不时地停下步来,回头看看耶路撒冷,伸展两臂,好歇一口气……做父亲和做女儿的爷儿俩在伯大尼的这些日子里都已不咎既往,互相又说话了。拉比看到女儿已不走邪路,就原谅了她。他知道泪水能洗掉一切罪孽,抹大拉已哭得很多了。 老头儿到了,上气不接下气。抹大拉闪开身子,好让他走进门去,但是他停下步来,祈求地握住她的手。“抹大拉,我的孩子,”他说道,“你是个女人,你的眼泪和抚摸能够有很大的力量。跪在他的脚下,恳求他别回耶路撒冷了。文士们和法利赛人今天更凶恶了。我看见他们秘密商议,嘴唇滴着毒汁。他们是在策划他的死亡。” “他的死亡!”抹大拉叫道,她的心痛如刀割。“可是他会死吗,父亲?” 老拉比看着他女儿,苦笑道:“我们谈到心爱的人总是那样的。”他低声说完后沉默了。 “可是老师跟别人不一样;不,他不是常人!”抹大拉绝望地说道。“他不是!他不是!”她一再重复,为的是要驱赶泪水。 “你怎么知道?”老头儿问道。他的心跳了起来,因为他相信女人的预感。 “我知道,”抹大拉答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有把握,准没错。别害怕,父亲。他已经叫拉撒路复活了,谁还敢碰他?” “如今他使拉撒路复活了,他们更加疯狂了。以前,他们听他讲道,只是耸耸肩而已。如今奇迹已经传开,人们找到了勇气。‘他就是弥赛亚!’他们这么叫喊:‘他叫死人复活,他的力量是上帝给的——咱们走吧,跟着他走。’今天,男男女女都拿着棕榈枝跟在他后面。瘸子举起拐杖,到处吓人;穷人都闹腾起来。文士们和法利赛人看到这一切,气得快要疯了。‘要是我们再不管他,’他们说,‘我们就完了。’他们不断地去见亚那,见了亚那又去见该亚法(3),见了该亚法又去见彼拉多——为他挖坟……抹大拉,我的孩子,抱住他的腿,不要让他再进耶路撒冷!我们必须回加利利去!” 他想起了一张阴沉的麻脸。“抹大拉,”他说,“我回这里的路上见到巴拉巴在晃悠,他的脸像冥府渡神的脸一样阴沉。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躲到树丛里。这个迹象可不妙!” 他身体虚弱到快要垮了。他的女儿扶住他,把他搀进屋里。她给他端来一条板凳,让他坐了下来,自己跪在他旁边。 “他现在在哪儿呢?”她问道,“你把他留在哪儿了,父亲?” “在圣殿。在大声叫喊,眼睛里喷出火焰,把整个圣殿都点着火了!而且,他说的是什么话呀,我的上帝,说的是什么亵渎的话呀!他说他要废除摩西律法,创造新的律法。他还说他不到西乃山顶去见上帝,他要在自己的心中见他!” 老人压低了嗓门,“有的时候,我的孩子,”他哆嗦着说道,“我担心自己发疯了。也许魔鬼——” “别说了!”抹大拉命令道,把双手放在老人的唇上。 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徒们一个接一个在门口出现了。抹大拉跳起来一看,耶稣不在他们中间。 “老师呢,”她的声音令人心碎,“老师在哪儿?” “别害怕,”彼得回答,一脸不高兴,“他马上就来。” 马利亚也跳了起来。她丢下弟弟,焦急地走近门徒们。他们的脸色个个阴沉、愁苦,目光迟钝。她靠到墙上。 “老师呢?”她软弱地低声问道。 “他马上就来,马利亚,他马上……”约翰回答。“要是他遇上什么,我们会丢下他不管吗?” 几个愁容满面的门徒们分散在屋子里,大家都互相躲得远远的。 马太从衬衫里取出本子,准备记录。 “说吧,马太,”老拉比说,“不管你说什么,请尽管放心,我会祝福你的。” “我的长老,”马太答道,“我们正一起回来时,百夫长鲁孚在耶路撒冷城门追上了我们。‘回来!’他叫道,‘我这里有命令给你们!’我们都吓得瘫了。但是老师却安详地向那罗马人伸出手来。‘欢迎你,朋友,’他说道,‘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鲁孚回答,‘而是彼拉多要你回去。请同我一起回去。’ “‘我来了。’耶稣安静地说,他转身走回耶路撒冷。 “可是我们都求他。‘老师,你去哪儿?’我们叫道,‘我们不让你走!’ “百夫长插了进来说:‘别害怕。我向你们保证,他没有恶意。’ “‘去吧,’老师命令我们,‘不要害怕。时间还没有到。’ “但是犹大插了进来:‘我跟你去,老师;我不离开你。’ “‘来吧,’”老师说,“‘我也不离开你。’他们就向耶路撒冷走去了,两个人在前,犹大在后,好像一只牧羊犬。” 马太说话的时候,门徒们一言不发,上前来跪在地上。 “你们的脸色不对头,”老拉比说,“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们有别的烦心的事,长老,别的……”彼得轻声道,说完又沉默了。 的确就是在不久以前,在他们回来的路上,恶魔钻进了他们的身体。叫死人复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显然,上帝的日子已经来临,老师将要登上宝座了。因此他们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来到了。就是在他们怎么分犒劳的问题上,门徒们吵了起来。 “我应该坐在他的右边,他最喜欢我。”一个说。 别人都冲上前来抢着叫喊:“不,是我,是我!” “是我!” “是我!” “我是第一个叫他老师的!”安德烈说。 “他到我梦中来的次数比你们多。”彼得说。 “他叫我‘亲爱的’。”约翰说。 “叫我!” “叫我!” 彼得的血开始要沸腾了。“给我退回去——你们全都退回去!”他叫喊道。“前一天他不是对我说,‘彼得,你是磐石,我要把新耶路撒冷建造在你身上’?” “他没有说‘新耶路撒冷’!他的话我记在这里。”马太说,拍拍衬衫下面的笔记本。 “那么他对我说什么,小文书?我听到的就是这个!”彼得生气地说。 “他说:‘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是‘我的教会’,不是‘新耶路撒冷’——这中间有很大的不同!” “他还答应我什么?”彼得叫道。“你为什么不说下去?说下去对你不利,是不是?关于钥匙的话呢?说呀!” 马太不是很热心地取出笔记本打开读道:“‘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 “念下去!念下去!”彼得得意地叫道。 马太咽了一口唾沫,又低头看笔记本。“‘凡你在地上所捆紧的,在天上也要捆紧,凡你在地上所放松的,在天上也要放松……’(4)就是这些!” “这对你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吗?我——你们大家听好——我掌握钥匙;由我来打开和关上天堂的大门。要是我愿意,我就放你们进去;要是我不愿意,我就不放你们进去!” 这一来,门徒们都吵了起来,要不是他们已经快走近伯大尼,肯定会打起来的。但是他们在村民面前感到不好意思,把怒气咽了下去。但是他们的脸色仍是一片阴沉。 【注释】 (1)Pilate,彼拉多是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官话本《圣经》译为“巡抚”。 (2)《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17章第6节,官话本译文:“好像人打橄榄树,在尽上的枝梢上,只剩两三个果子,在多果树的旁枝上,只剩四五个果子。” (3)亚那Annas,该亚法Caiaphas。该亚法当时是犹太的大祭司,亚那是该亚法的岳父,《圣经》称他为祭司长。两人权力极大,耶稣被判处死刑前,曾受两人审讯定罪。 (4)《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第18、19节官话本译文为:“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 第二十六章 就在这个时候,耶稣同百夫长一同前进,后面跟着犹大这只牧羊犬。他们进了耶路撒冷弯弯曲曲的小巷,朝着圣殿方向走去,目标是本丢·彼拉多官邸的那座高塔。 百夫长先开口说话。“老师,”他带着感情说,“我女儿身体很好,她总是惦记着你。每次她听说你在对人们宣讲,就偷偷地离开家,跑去听你讲话。今天,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在一起,在圣殿听你宣讲,她要跑过去吻你的脚。” “你为什么不让她来?”耶稣问道,“要救人的灵魂,一瞬间就够了。你为什么让这瞬间跑掉?” 一个罗马姑娘吻一个犹太人的脚!鲁孚感到羞耻。但是他没有说话。 他用手中的短鞭,驱开喧闹的人群,为自己开路。天气很热,几乎令人晕倒,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百夫长闻着犹太人的味儿,感到恶心。他到巴勒斯坦已有许多年了,但是他仍不习惯犹太人……他们正经过集市场地,地上铺着草席。这里凉快一些,他们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能同这群狗讲话?”百夫长问道。 耶稣的脸红了。“他们不是狗,”他说,“他们是灵魂,上帝的火花。上帝是一团火,百夫长,每个灵魂都是应该受人尊敬的火花。” “我是个罗马人,”鲁孚答道,“我的上帝是个罗马人。他修路,造营房,供水给城市,用青铜武装自己去打仗。他领导,我们跟随。你说肉体和灵魂是合一的,对我们来说是同一个东西,在它们的上面是罗马的国玺。我们死的时候,灵魂和肉体一起死了——但是我们的儿子留了下来。这就是我们说的不朽。我很抱歉,但是你说的天国在我们看来似乎只是一个童话而已。” 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我们罗马人是生来统治人的,人不是由爱来统治的。” “爱不是没有武装的,”耶稣说,看着百夫长的冷冷的蓝眼睛,他的新刮过的双颊和他那短短的胖乎乎的手指,“爱也制造战争,进行袭击。” “那么,这就不是爱了。”百夫长回答。 耶稣低下头。他心想,如果我要倒新酒,我必须寻找盛酒的新皮壶。新皮壶,新词…… 他们终于到了。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既是一座堡垒又是一座宫殿。这是庇护骄横跋扈的罗马巡抚本丢·彼拉多高踞其中的高塔。他憎恶犹太民族,他在耶路撒冷街头巷尾行走或者不得不同希伯来人说话时总是用一块洒了香水的手帕掩着鼻子。他既不信神也不信人——也不信本丢·彼拉多或任何东西。经常挂在他的脖子上精细的金链上的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他带着它是为了在吃腻喝烦了以后,或者倦于政事以后,或者被皇帝放逐以后,就割开脉管自杀。他常常听说犹太人求弥赛亚快来解放他们,连嗓子都喊哑了,他就大笑。他会指着锋利的刀子对自己的妻子说:“瞧,这就是我的弥赛亚,我的解放者。”但他妻子理都不理,掉过头去。 耶稣在高塔的大门外站住。“百夫长,”他说,“你欠我一份情。记得吗?现在时间来了,我要你回报了。” “拿撒勒的耶稣,我欠你的是我生活中所有的欢乐,”鲁孚回答道,“说吧,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乐意为你效劳。” “如果他们抓住我,如果他们把我送进监牢,如果他们杀我——请不要做什么事情来救我。你能向我保证吗?” 他们如今正在穿过高塔的大门。警卫举手向百夫长敬礼。 “这就是你要我的回报?”鲁孚惊奇地问道。“我不明白你们犹太人。” 两个高大的黑人警卫站在彼拉多的门外。 “是的,回报,百夫长。”耶稣说。“你向我保证?” 鲁孚向黑人点点头,叫他们把门开开。 彼拉多坐在一个高台的宝座上看书,宝座有雕刻粗糙的鹰作为装饰。他举止利落,面颊修刮干净,额角很低,灰色眼睛显得冷酷无情,狭长的嘴唇直如利剑。他抬头看了看站在他前面的耶稣。 “你就是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国王吗?”他取笑地问,把洒了香水的手帕掩到鼻子上。 “我不是国王。”耶稣回答。 “什么?你不是弥赛亚吗?你不就是你们亚伯拉罕的后代祖祖辈辈等了这么久——等他来解救他们,坐上以色列的宝座,把我们罗马人赶出去的弥赛亚吗?那么,你为什么说你不是国王?” “我的王国不在地上。” “那么在哪儿:在水上,在空中?”彼拉多问,纵声大笑。 “在天上。”耶稣镇静地回答。 “很好,”彼拉多说,“你可以把天空当礼物拿去,可别碰地面!” 他取下戴在大拇指上的一只大戒指,把它在光线中举得高高的,观赏着上面嵌的红宝石。戒指上面刻着一只髑髅,四周有几个字:“吃喝玩乐,今朝不再。” “我发现犹太人令人厌憎,”他说,“他们从来不洗澡,他们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一个上帝:长头发,不洗澡,贪婪和吹牛成性,像骆驼一样好记仇。” “要知道这个上帝已在罗马上空举起了拳头。”耶稣仍旧安静地说。 “罗马是永恒的。”彼拉多打了个呵欠说。 “罗马是先知但以理在他的异象中看到的大塑像。” “塑像?什么塑像?你们犹太人醒着的时候所向往的,总是在睡梦中见到。你们是靠异象活着和死去的。” “这就是人开始征战的方式——用异象。一点一点阴影加深了,实在了,灵魂披上了肉体,下凡到人间。先知但以理看到了异象,因为他看到了它,就是这样!灵魂就会长上肉体,下凡到人间,毁灭罗马!” “拿撒勒的耶稣,我钦佩你的大胆——还是妄想?看来你并不怕死,因此你说话才这样放肆……我喜欢你。好吧,把但以理的异象告诉我。” “一天晚上,但以理先知看到了一座大塑像。它的头是金子做的,胸膛和双臂是银子做的,肚子和大腿是铜做的。小腿是铁的,但是最底下的脚却是泥土做的。突然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一块石头扔到泥脚上,把它们击得粉碎。马上整个塑像——金、银、铜、铁——都掉在地上……(1)那无形的手,本丢·彼拉多,就是以色列的上帝,我是石头,塑像是罗马。” 彼拉多又打一个呵欠。“我知道你的把戏,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国王,”他厌倦地说,“你侮辱罗马,是为了惹我生气,这样我就会把你钉上十字架,你就可以跻身于英雄之列。你什么都准备得十分巧妙。我听说,你甚至开始使死者复活。是的,你在扫清道路。以后,用同样方式,你的门徒会散布神话,说你没有死,你复活了,升了天堂。但是,你这无赖,你错过了良机。你的手法已经过时了,你最好另想妙计。我不准备杀死你,我不想让你成为英雄。你成不了上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为好。” 耶稣没有说话。他向窗外看着耶和华的巨大圣殿沐浴在阳光中像一头吃人的巨兽,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而各种肤色的人们成群地被吞噬进它的黑魆魆的张开的双颚里。彼拉多抚玩着他的精美的金项链,也没有说话。他不好意思恳求一个犹太人做一件什么事,但是他答应了妻子,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完了吗?”耶稣问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彼拉多站了起来。“别走,”他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所以我叫你到这里来。我妻子说她每天晚上梦见你。因为你,她不敢合上眼睛。她说你向她抱怨你的同胞亚那和该亚法要处死你,你每天晚上求她向我说情,要我不让他们杀害你。昨天晚上我妻子尖声喊叫,惊醒以后开始哭泣。看来她很可怜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们的事我总躲得远远的——但是,她跪在我脚下,要我把你找来,叫你离开这里逃命。拿撒勒的耶稣,耶路撒冷的空气对你健康不利。回到加利利去吧!我不愿意使用武力——我是把你当做朋友才这样对你说的。回到加利利去吧!” “生活就是战争!”耶稣用同样坚决而镇静的口气回答,“你知道这一点,因为你是一个军人和罗马人。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上帝是司令,而我们是他的士兵。人从一生下起,上帝就让他看到了大地,看到大地上的城市、村庄、山、海、或沙漠,并且对他说:‘要在你这里进行战争!’犹地阿的巡抚,有一天晚上上帝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把我带到耶路撒冷,在圣殿前面把我放下说:‘你要在这里进行战争!’我不是个逃兵,犹地阿的巡抚——我要在这里进行我的战争!” 彼拉多耸一耸肩。他已经懊悔不该求耶稣什么事情,结果把家庭秘密泄露给了一个犹太人。他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揉搓起双手来。 “悉听尊便。”他说。“这件事情我洗手不过问了。走吧!” 耶稣举手告辞。他跨过门槛的时候,彼拉多又开玩笑地叫住他。“嗨,弥赛亚,我听说你给世人带来了一个可怕消息,那是什么呀?” “烈火,”耶稣仍旧镇定自若地回答,“清除大地的烈火。” “清除罗马人?” “不,清除不信神的人。清除不义的人,不守信的人,吃饱喝足的人。” “然后?” “然后在纯化的焦土上建设新耶路撒冷。” “由谁来建设新耶路撒冷?” “由我。” 彼拉多哈哈大笑。“你瞧,你瞧,我告诉过我妻子,说你是疯子,看来我是对的。请你抽空来见见我——这样可以消磨我的时光。现在好吧,走吧!你已经叫我厌烦了。” 他拍一拍手。两个高大的黑人进来把耶稣带出门。 犹大在高塔外面焦急地等着。有什么暗藏的蛆虫最近在啃啮老师。他的脸一天比一天添了更多皱纹,露出了杀气,他的话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吓人。他常常一个人独自出去在耶路撒冷城外的各各他山上一呆就呆好几个小时,各各他山是罗马人把反叛分子钉上十字架的地方。他一看到周围的祭司和大祭司,就冲动起来,攻击他们,骂他们是毒蛇、说谎者、伪君子,骂他们看到一只蚊子都感到可怜不想拍死,可是看见一只骆驼却恨不得一口吞下。每天他从早到晚站在圣殿外面,口出狂言,仿佛存心找死。有一天犹大问他,什么时候他才脱去羊皮,显出猛狮本色。耶稣摇摇头。犹大一生之中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人的嘴唇上露出那样的苦笑。从那时起,犹大就不再离开他的身旁。甚至在他登上各各他山时,犹大也偷偷地尾随在他后面,深恐万一有隐藏的敌人袭击他。 犹大在那该死的高塔外面来回徘徊,狠狠地看了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身披黄铜盔甲、一脸粗犷乡气的罗马警卫,他们身后一根高耸的旗杆顶上,飘扬着绣有猛鹰的无神军旗。他心里想,彼拉多要他去干什么?为什么要叫他去?犹大知道——耶路撒冷的奋锐党提供的情报——亚那和该亚法经常进出这座高塔,他们攻击耶稣要发动革命,赶走罗马人,自封为王。但是彼拉多不同意这种看法。“这个人是个疯子。”他说。“他并不掺和罗马的事。我有一次曾经有意派人去问他,‘以色列的上帝是不是要我们向罗马人纳税——你有什么意见?’他十分老实、十分聪明地回答:‘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2)他并没有疯狂到圣徒一样疯狂的地步,”彼拉多一边说,一边笑着,“他是要学圣徒才弄得精神失常。要是他冒犯了你们的宗教,你们惩罚他好了——我对整个事情洗手不管了,因为他并不管罗马的事。”这是他一向对他们说的话,他说完了自己的看法,就把他们打发走。但是如今……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犹大停了下来,倚靠在高塔对面的墙上,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拳头,一会儿又把拳头松开。 突然,他吃了一惊。号角齐鸣,群众让开了道,有四个利未人到了,他们轻轻地把一顶镶金的轿子放在高塔门前。绸幕拉开,慢慢地走下来肤色很浅身穿绸缎黄袍的该亚法。他肥头肥脑,眼角四周尽是赘肉。沉重的双扇门打开了,正好耶稣出来,两人在门槛上打了一个照面。耶稣停步。他赤着脚,身上的白布衣衫尽是补丁。他一动不动地直视大祭司的眼睛。大祭司抬起厚厚的眼皮,认出了耶稣,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他的山羊唇张开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叛逆分子?” 但是耶稣仍旧站立不动,他的痛苦的大眼睛严厉地逼视着该亚法。 “我并不怕你,撒旦的大祭司。”他答道。 “把他撵走!”该亚法向他的四个轿夫说。他走进院子去,这是一个肥胖的罗圈腿侏儒,他的肥大的屁股几乎挨到地面。 四个利未人向耶稣包围上来,但是犹大冲上前去。“别碰他!”他叫道,一边把他们推开,一边抓住了耶稣的胳膊。 “来吧,”他说,“咱们走吧。” 犹大在骆驼、人群、羊群中间推推搡搡,开出一条道路,让耶稣通过。他们经过耶路撒冷城的城门,到了汲伦山谷,爬上了山谷的另一边,走上去伯大尼的路。 “他要你干什么?”犹大问道,关心地抓住了老师的胳膊。 “犹大,”耶稣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可怕的秘密。” 犹大低下他满头红发的脑袋,张嘴结舌地等着。 “你是所有同伴中最坚强的一个。我想,只有你能够承受这一秘密。我对别人什么也没有说,以后也不会说。他们承受不了。” 犹大高兴得涨红了脸。“谢谢你信任我,老师,”他说,“说吧。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叫你失望的。” “犹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心爱的加利利,到耶路撒冷来?” “是的,”犹大答道,“因为要发生的事就要发生在这里。” “不错,上帝的烈火将从这里开始。我已无法入睡。我常常在半夜惊醒,仰头看望天空。天上打开了没有?烈火下来了没有?天亮以后,我跑到圣殿,告诫人们,威胁他们,指着天空,命令、恳求烈火下来。但是我的声音总是没有被听到。天门仍旧关着,在我的头顶上沉默不语,安静无事。后来突然有一天……” 他的嗓子突然失了音。犹大靠在他头上,想听清楚他说些什么,但只听到耶稣的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和牙齿打战的声音。 “说下去!说下去!”犹大急忙催道。 耶稣缓过气来,继续说道:“有一天我一个人躺在各各他山的山顶上,以赛亚先知在我的脑海里升起——不,不是在我的脑海里,我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在我面前的各各他山的岩石上。他的手中握着一只缝起来又吹得鼓鼓的羊皮,就像我在沙漠中看到的那只黑色的公羊一样。羊皮上有字。‘你读出来!’他把羊皮在我前面撑开,命令我说。但等我听到这话声时,先知和羊皮都不见了,只有大写的红字和小写的黑字留在那里,留在天空中!” 耶稣抬头向着光线。他脸色忽然苍白起来。他抓紧了犹大的胳膊,紧紧地靠着他。“它们在那里!”他轻声说,吓得要命。“它们充满了空中!” “你读出来!”犹大说,他也在发抖。 耶稣喘着气开始用沙哑的嗓子一个个读出字来。这些字像活生生的野兽,他得一个个捕捉,而它们则多方抗阻。他不断地擦着汗读道:“‘他承担了我们的过错;他为我们的犯罪而受伤;我们的罪恶伤害了他。他受了伤害,但是他没有开口。他受到众人的蔑视和排斥,但是他向前进而不抵抗,像一头羔羊被带到屠宰场。’” 耶稣不再说了。他的脸色转成死灰色。 “我不明白,”犹大说,他站在那里,用大脚趾拨着地上的石子,“谁是给带到屠宰场去的羔羊?谁要死了?” “犹大,”耶稣慢慢地回答,“犹大兄弟,我就是要死的那个人。” “你?”犹大退缩说,“你不是弥赛亚吗?” “我是。” “我不明白!”犹大重复说,他的脚趾在石子上划破了。 “别大声嚷嚷,犹大。就是这样。为了拯救世界,我,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必须死。起先我自己也不明白。上帝向我显示了迹象,但是没有用:有时是空中出现的异象,有时是我睡觉时做的梦,或者是沙漠里那只羊的尸体,它的脖子上挂着人类的全部罪恶。自从我离开母亲家那一天开始,就有一个阴影一直像一只狗一样跟随着我,有时跑到前面来为我指路。什么路?十字架!” 耶稣久久地环顾四周。他的身后是耶路撒冷,是一座白色髑髅堆成的山;在他面前是岩石,少数几棵长着银叶的橄榄树,还有黑色的雪松树。充满血的太阳已经开始落山。 犹大在一根根地拔胡子,拔出来就扔掉。他当初期望的是另一种弥赛亚,手持利剑的弥赛亚,在他的一声号召下,历代的死人都会从约沙法山谷的坟墓里飞出来和活人混在一起。犹太人的马和骆驼也会同时复活,所有的人——步兵和骑兵——都会拥上前去砍杀罗马人。弥赛亚会坐在大卫王的宝座上,以宇宙作他脚下的垫子,踩在上面。这,这才是加略人犹大所期望的弥赛亚。而现在…… 他狠狠地盯着耶稣看,咬紧嘴唇,免得出言不逊。他开始踢着石子,这次是用脚后跟。耶稣看见他这样子,心生怜悯。 “鼓起勇气来,犹大兄弟,”他说,语气极其温和,“我已经这么做了。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这一条路。” “以后呢?”犹大问道,呆看着岩石。 “我会光荣地回来审判活人和死者。” “什么时候?” “这一代人中有许多人在看到我以前还不会死去。” “咱们走吧!”犹大说。他增加了速度。耶稣气喘地在他后面跟着,竭力想赶上他。太阳终于快要落在犹地阿的山后了。远处,从死海那边,可以听到刚醒来的豺狼的嚎叫。 犹大在前面大声叫喊着前进。在他的心里发生了地震:一切都垮了。他对死没有信仰——在他看来这似乎是最坏的一条路;复活了的拉撒路在他看来似乎比所有的死人都更像死人更肮脏,使他感到恶心;而弥赛亚本人——他怎么能对付这场同冥府渡神的斗争呢?……不,不,犹大是不相信把死作为一条路的。 他回过头来,他想反对,想把已到嘴边的难听的话一吐为快。也许说出来会使耶稣改变他的路线,不走死的道路。但是他回过头来时,不禁惊呼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耶稣的身上落下来。这不是一个人的影子 ,而是一个大十字架的影子。他抓住耶稣的手。“瞧!”他说,指着那影子。 耶稣打了一个寒战。“安静些,犹大兄弟,别说话。” 这样,他们俩手挽手地开始爬上去伯大尼的斜坡,一路上沉默无言。耶稣双膝发软,全靠犹大搀着他。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有一次,耶稣弯下身来,拣起一块温热的石头,紧紧地握在手掌里很久很久。这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亲爱的人的手?他看看四周,去年冬天已经冻僵的泥土如今又都长出了草,开了花! “犹大兄弟,”他说道,“不要悲伤。你瞧瞧小麦是怎样来到大地上的:上帝送来了雨,大地滋润了,麦穗开始从发酵的土壤中长出来,喂养了人类。如果麦粒不死,麦穗能复活吗?人的儿子也是如此。” 但是犹大并没有感到安慰。他不说话,继续爬山。太阳已落在远山之后,夜色从地面升起。在山顶上已有灯火在闪烁了。 “要记住拉撒路……”耶稣说。但是犹大感到恶心得要吐,他迈着大步向前飞跑。 马大点上灯。拉撒路把手遮在眼前——光线仍然刺激着他。彼得挽着马太,一同坐到灯下。撒罗米大妈找出一束黑羊毛,开始纺纱,心里想着两个儿子。天呀,难道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临,她就看不到他们荣华富贵,头上扎着金带,整个革尼撒勒湖都成了他们的产业?…… 抹大拉开始往山下走。老师回来迟了。她焦急不堪,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就走下山来,希望在半路上迎到她心爱的人。蹲在院子里的门徒们不时地从眼角里张望一下临街的大门,但谁也不说话。他们心里仍憋着气。屋里很静,连呼吸也听不到。这正是彼得盼望的时刻,他早已等待一个时机,要弄清楚那个税吏每天夜里在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今天,同其他的人吵嘴以后,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知道马太是怎么写他自己的。这些文书都是不要脸的家伙,他最好还是小心为妙,免得给后代的人当成笑柄。如果马太敢那样做,他就把笔记本,连同笔和墨水一古脑儿丢进壁炉,一烧了事。是的,就是今晚?……他连哄带骗地挽着税吏的胳膊,把他带到灯下,两人一同蹲下。 “请你念给我听,马太,”他要求道,“你要明白,我要知道你是怎么写老师的。” 马太很高兴听到这话。他慢慢地从胸口抽出笔记本。他刚刚用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送给他的一块女用绣花手帕把它包好。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解开来,好像那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受伤的活动物似的。他打开了本子,身子前后摇晃,慢慢地鼓足了气,开始吟唱似的诵读起来: “‘亚伯拉罕的后裔,大卫的子孙,耶稣基督的家谱。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犹大和他的兄弟,犹大生法勒斯和谢拉……’”(3) 彼得闭上眼睛听着。一代又一代的希伯来人在他面前经过:从亚伯拉罕到大卫是十四代;从大卫到百姓被掳到巴比伦是十四代;从百姓被掳到巴比伦到基督是十四代……这么多的子孙,这么多无可计数的不朽大军!能够做一个犹太人是多么幸运,多么光荣啊!彼得把脑袋倚在墙上听着。一代一代的人在他面前经过,直到耶稣的一代。彼得听着。发生了多少奇迹!而他连一点份儿也没有!原来……耶稣生在伯利恒,他的父亲不是木匠约瑟,而是圣灵,当时有三位博士前来朝拜。在受洗的时候,鸽子从天上传来的话是什么?他,彼得,却从未听到过。是谁告诉马太的?他压根儿不在那里。慢慢地,彼得听不清楚马太诵读的字句了,他只听到像一种催眠曲一样的音乐——单调而哀伤——接着他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听到的音乐和字句同样地清晰。每一个字在他的睡梦中像是一颗石榴,像一年前他在耶利哥吃的石榴。它们在空中爆裂,里面迸出来的有时是火焰,有时是天使、翅膀和号角…… 在甜蜜的沉睡中,他突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喊叫。他一惊而醒。看到马太仍在他面前朗读,笔记本放在膝上。他记起来了,为自己瞌睡感到一阵羞愧。他抱住税吏,吻了他的嘴。 “对不起,马太兄弟,”他说,“我在听你的朗读时进了天堂。” 耶稣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抹大拉。她容光焕发,十分高兴。她的嘴唇、眼睛和裸露的肩头都像发出火焰一般。当耶稣看见彼得拥抱和亲吻税吏时,他的表情温和了。他指着两个拥抱的人说:“这就是天国。” 他走进拉撒路,拉撒路想站起来,但他的包尸布有折断的声音,他怕会裂开来,便又重新坐下。他伸出手,用手指尖抚摸着耶稣的手。耶稣打一个寒战。拉撒路的手冰凉冰凉的,颜色发黑,有泥土的气味。 耶稣又到外面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这个复活的人仍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摇晃。上帝还没有能够征服他体内的腐朽。死亡从来没有像在这个人的身上那样表现出它的真正力量。耶稣感到恐惧和极度的悲伤。 撒罗米大妈腋下夹着针线活,走近他,踮起脚在他耳边低声说:“老师……” 他低下头来。“说吧,撒罗米。” “老师,你到天堂去的时候,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已经看到我们为你做了多少事。” “说吧,撒罗米……”耶稣的心突然收缩了。他问自己,人们什么时候才知道做好事是永远不屑接受报答的。 “如今你就要登上宝座,请你把我的两个儿子约翰和雅各一个安排在你右手,一个安排在你左手。” 耶稣咬紧嘴唇,好让自己不说话,他低头看着地上。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孩子?约翰……” 耶稣大步跨回屋内。他看见马太坐在灯边,打开的笔记本还在膝上。他停了步。马太的眼睛合上,他仍沉浸在刚才自己诵读的东西里。 “马太,”耶稣说道,“把你的笔记本拿来,你在写些什么?” 马太站了起来,把他写的递给耶稣。他很高兴。 “老师,”他说,“我在这里为后代‘记述’了你的一生和工作。” 耶稣跪在灯下,开始阅读。刚开始读,他就吓了一跳。他马上翻着本子,迅速地读了下去,他的脸气得发红了。看到这情景,马太吓得退缩到一个角落里去,等待着。耶稣飞快地翻阅笔记本,后来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生气地把马太的福音扔在地上。 “这是些什么呀?”耶稣叫道。“谎言!谎言!谎言!弥赛亚不需要奇迹!他本人就是奇迹——不需要别的奇迹!我生在拿撒勒,不是生在伯利恒;我从来没有到过伯利恒。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博士。我一辈子中从来没有去过埃及。你写什么在我受洗的时候鸽子说‘这是我的爱子’(4)——这是谁向你泄露的?我自己并没有清楚听到。你根本不在那里,你是怎么听到的?” “天使向我泄露的。”马太哆嗦地回答。 “天使,哪个天使?” “我每天晚上一拿起笔就来一个天使。他俯在我耳边,向我口授。” “一个天使?”耶稣有些不安。“一个天使口授,你笔录?” 马太鼓起了勇气。“是的,一个天使。有时我甚至能看到他。我总是听到他的语声,他的嘴唇贴近我的右耳。我感觉到他的翅膀包裹住我的全身。我躺在天使的翅膀里,像个婴孩,于是我就开始写;不,我没有写——我是记录他告诉我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能自己写出这许多奇迹来吗?” “一个天使?”耶稣仍在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伯利恒,博士,埃及,“你是我的爱子”,如果这一切都是最真实的真理……如果这是最高层次的真理,只有上帝居住在那层次……如果我们称为真理,而上帝称为谎言…… 他没有说话。他弯腰把自己扔在地上的纸仔细地收拾起来,还给马太。马太又用绣花手帕把它们包起来,放在衬衫下,贴着皮肉。 “天使口授什么,你就写什么,”耶稣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与此同时,门徒们在院子里把犹大围在中间,要他告诉他们彼拉多要老师去干什么。但是犹大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脱开身,站到临街的门口。他讨厌他们的样子和话语。他现在只能同老师一个人谈话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把他们俩连结在一起,同别人不一样……犹大看着把世界吞噬掉的黑夜,看着头顶上初现的星星,那是刚刚开始发光的点在圣像前的小灯。 “以色列的上帝,”他喃喃低语,“请帮助我,要不,我就要发疯了。” 抹大拉感到不安,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刚要离开,但她抓住了他衣襟的一角。 “犹大,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不用害怕。你了解我。” “什么秘密?彼拉多要他去是为了告诉他要小心些。该亚法——” “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你又发烧了,抹大拉。你的眼睛像烧红的煤块。”他勉强笑了笑。“哭吧,哭吧。你的泪水会把它们浇灭的。” 但是抹大拉咬紧手帕,用牙齿扯着。“为什么他选了你,”她喃喃自语,“你,加略人犹大?” 红胡子生气了。他的手握紧了抹大拉的胳膊。“马加丹的马利亚,你希望他选谁——风向标彼得,还是那个白痴约翰……要么你想自己被选中——你,一个女人?我是沙漠里的一块火石,我经久耐用。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我的原因!” 抹大拉眼睛里满孕泪水。“你说得对,”她喃喃低语,“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残废受伤的人……”她进了屋子,在炉火边缩成一团。 马大已摆好桌子准备开饭了。门徒们从院子里进来蹲下。拉撒路喝了鸡汤。鸡汤在他体内变成了血液,他不再低头凝视地面了。有了空气、亮光和营养,他的散了架的身体慢慢开始结实硬朗起来。 里屋的门开了,老拉比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像个鬼魂似的。他全身倚在手中的拐杖上,因为他的双膝已无力支持他。他见到耶稣就示意要同他谈话。耶稣站了起来,搀着老人坐下,自己坐在拉撒路的旁边。 “长老,”他说,“我也有话要同你讲。” “孩子,我今天对你有一桩事不满。”老拉比说,眼睛看着他,目光严峻,然而充满关切。“我要在大家的面前把它公开说出来,让大家——男的和女的——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从坟墓复活的拉撒路一定知道许多秘密。让大家听听我们的谈话,然后作出判断。” “人能知道什么?”耶稣答道。“有个天使——不信你问马太——飞进这屋子里来听着。让他来判断吧。你有什么意见,长老?” “你为什么要废除神圣的律法?到目前为止,你是一直尊重它的,正如儿子应该尊重父亲一般。但是今天在圣殿前面,你升起了自己的旗帜。你心中的这一场造反要发展到多远?” “发展到爱,长老,发展到上帝的脚下。到了那里,它会找到支撑,就可以歇息下来了。” “你用神圣的律法不能到达这么远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圣经是怎么说的?律法是在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之前九百一十四代写成的。但是它不是写在羊皮纸上,因为当时还没有牲口皮可以使用;也不是写在木头上,因为当时还没有树木;也不是写在石块上,因为当时还没有石块。它用黑色火焰写在上帝左胳膊上的白色火焰上。我要你知道,上帝创造世界是按照这一神圣律法的。” “不,不!”耶稣叫道,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不对!” 老拉比温存地拿起他的手:“你为什么这样喊叫,孩子?” 耶稣感到惭愧,羞红了脸。缰绳已从他的手中脱落,他无法再控制他的灵魂。好像从头到脚遍体鳞伤,不论你碰到他哪个部位,不论多么轻,他都要失声痛叫。 这次他也失声痛叫,但后来就又镇静下来。他争起老拉比的手,放低嗓门:“长老,圣经是我的心页。我把别的纸页都撕掉了。” 但他刚说出口,就改变了主意。“不是我……不是我,而是上帝,他派我来的。” 老拉比坐在耶稣身旁,离他很近,两人的膝盖都碰到一起了。这时他感到耶稣体内迸发出一种无法承受的强大力量。窗户开着,一股大风突然吹进窗户,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老拉比看到马利亚的儿子直立在屋子中央,就像一根火枪一样光焰炫目。他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摩西和以利亚也在场,但他没有看到他们。耶稣独自站在光辉之中,他的脑袋几乎碰到了藤条编的天花板,连天花板也发出了光辉。正当老拉比要惊叫出声时,耶稣伸出了双臂。他如今成了一个火舌舔着的十字架。 马大站了起来,重新点起灯。一切又马上恢复了常态。耶稣仍低头坐在那里在沉思。拉比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在黑暗中见到什么。他们都已安静地坐在桌子四周,准备用饭。拉比心想,这是上帝把我握在他手中在同我做游戏。真理有七个层次。他一个个层次地把我提上去又降下来,我头晕了…… 耶稣不饿,没有坐下吃饭。老拉比也没有。他们俩仍坐在拉撒路旁边,拉撒路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但他没有在睡觉,他在想。他做的是什么梦?他纳闷,自己是不是死了,给埋在地下,突然听见了一声可怕的叫声:“拉撒路,出来!”他就跳了起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仍然包着梦中见到的包尸布。也许这不是梦。他真地已经到过冥府阴间? “你为什么把他从坟墓里带出来,孩子?” “我并不想要这样做,”耶稣轻轻地说,“我并不想要这样做,长老,我看到他顶起墓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想逃走,但又感到羞愧。因此我只好留在那里,全身发抖。” “我什么都忍受得了,”拉比说,“除了尸体的腐臭。我见到过另外一具可怕的尸体。它还没有死就腐烂了。它还活着,吃着,讲着话,叹着气。那就是希律王,罚入地狱的一个大人物。他杀死了美丽的马利安娜,他心爱的女人;他杀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将领,他的儿子。他征服各国,建筑高塔、宫殿、城市和耶路撒冷的圣殿,甚至比所罗门的古代殿堂还要富丽堂皇。他用黄铜和金子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渴望长生不老,永垂不朽。但是就在他的荣华富贵达到高峰的时候,上帝的指头碰了一下他的脖子,他马上就腐烂起来。他总是感到饥饿。他不停地吃,但怎么也吃不饱。他的肠子是一个久不愈合、腐烂发臭的伤口;他肚子饿得这么厉害,连豺狼听见他夜间的号叫也要发抖。他的肚子、脚、腋窝开始发肿。他的睾丸里爬出蛆虫,它们是最先腐烂的。他身上的腐臭味这么厉害,没有人敢走近他。他的奴隶闻到臭味都昏了过去。他给抬到约旦河边卡列霍伊的温泉去,但情况继续恶化。他们把他浸在温油之中,但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了。那时,我能医治疾病和驱魔辟邪,小有名声。有人告诉了国王,他把我叫去。当时他在耶利哥,他们把他放在花园里,他的恶臭从耶路撒冷到约旦河都可以闻到。我头一次走近他就晕倒了。我做了药膏,涂在他身上。我偷偷地低下头呕吐。这是一个国王吗?我问自己。这就是人的本质:污秽和恶臭?主宰的灵魂又在哪里?” 拉比说话声音很低。别人正在吃饭,不能让那些吃饭的人听到这些话。耶稣听着,绝望之中,低头无语。这正是今天晚上他有求于拉比的事:叫他谈论一下死亡,以便自己从中获得力量。在这样一个时候,他应该时刻让死亡出现在面前,以便对它感到习惯。但是这时……他想伸手制止老拉比说下去,向他大声喊叫,够了!但老人已经说开了头,他又怎能止住他呢?老拉比急不可待地想把所有的污秽都说出来,把它们从记忆中排除出来,洗净自己。 “我的药膏没有奏效。蛆虫也吃药膏。但是一个恶魔仍在污秽中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他命令以色列所有有财有势的人集合在他面前,他把他们圈在院子里。他快死时叫来他的妹妹莎乐美(5)。‘我一咽气,’他说,‘你就把他们全都杀死,这样他们就无法庆祝我的死了!’他死了,希律大王,犹大国的最后一个国王,死了。我躲在树后,高兴得手舞足蹈。犹大国的最后一个国王死了——幸福的时刻来了,这是摩西在他的遗言中预言的时刻:‘最后会出现一个淫乱放荡的国王,他的子孙不肖;从西方会来野蛮的军队和一个国王,占领圣地。那将是世界的末日!’这就是先知摩西所预言的。这些事都发生了。世界的未日已经到了。” 耶稣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预言。“它写在什么地方?”他叫道。“谁是先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几年以前,在犹地阿沙漠的一个洞穴里,一个僧人在一只泥罐里发现一张古代的羊皮纸。他把它打开,看到在纸的上部用红字写着:‘摩西遗言’。这位老族长临死之前叫来了他的继承人,即嫩的儿子约书亚,向他口述了将来要发生的事。看吧,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他所预言的年代。放荡的国王是希律,野蛮的军队是罗马人;至于世界的末日,只要你抬头,就可以看到它已从门外进来了!” 耶稣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感到透不过气来。他绕过无忧无虑地吃饭的同伴们,到了院子里。在院里他抬起头来。这时月亮正从摩押山后升起,月光惨淡,令人悲哀。快到逾越节了,月亮终于快圆满无缺了。 他凝视着月亮,奇怪自己仿佛第一次看到它一样。他问自己,月亮是什么?这月亮从山后升起,竟然会使狗也吓怕了,夹起尾巴对它狂吠?它在可怕的沉默中默默升起,流出毒汁,人的心成了一个坑,装满了这些毒汁……耶稣感到有一根有毒汁的舌头在舔他的脸颊、脖子、胳膊,把他的脸和身体包裹在一道色光中,一块白色的布里。 约翰预感到老师的痛苦。他到院子里来找他,看到他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中。他一边轻轻地说,生怕吓着他:“老师……”一边蹑足向前。 耶稣转过身,见到了他。原来那个清秀纤弱、嘴上无毛的青年不见了,在月光下站在院子中央的是一个老头,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他一手拿着一本空白的账本,一手拿着一支羽毛笔,羽毛笔很长,像一根铜头长矛。他的全白的胡须长可及膝。 “雷之子,”耶稣挺身出来叫道,“你写:‘我是阿尔法和欧米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万军之主。’(6)你听到像号角一样响亮的说话声吗?” 约翰吓坏了。老师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他知道月光能迷惑人——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走到院子里来,想把耶稣拉回到屋子里去的。但是天啊,他来得太晚了。“请安静些,老师,”他说,“我是约翰,是你所爱的徒弟。咱们进屋去吧。这是拉撒路的家。” “写下来!”耶稣又命令道:“‘在上帝的宝座周围有七位天使,每位天使嘴里都有一个号角。’你看见没有,雷之子?你写:‘第一位天使把雹子和搀着血的火焰降落在地上。三分之一的地就烧掉了,还有三分之一的树,三分之一的青草。第二位天使吹起号角,一座火焰山掉进了大海,三分之一的海变成了血,三分之一的鱼死了,三分之一的船沉没了。第三位天使也吹起号角,一颗巨大的星从天上落下,三分之一的河流、湖泊、泉水有了毒。第四位天使吹号角,三分之一的太阳变得昏暗,还有三分之一的月亮和三分之一的星星也失去光芒。第五位天使吹号角,又有一颗巨星掉下来,深渊开了口,有阵阵烟雾喷出来,在烟雾中有蝗虫飞出来,不是飞在草上和树上,而是飞在人的上面;它们的毛很长,像女人的头发,它们的牙齿像狮子的牙齿。它们披着铁盔甲,它们的翅膀像多匹马牵引的战车冲向战斗一样发出震响。第六位天使吹号……’”(7) 但是约翰忍不住了。他哭了起来,趴在耶稣脚下。“我的老师,”他哭道,“请安静些……请安静些……” 耶稣听到哭声,哆嗦起来,他低头看到他心爱的门徒趴在他脚下。“约翰,亲爱的,”他说,“你为什么哭?” 约翰不好意思泄露老师的脑子在月光下出了毛病。“老师,”他说,“咱们进去吧。老头儿在问你怎么啦,门徒们都要见你。” “这就是你哭泣的原因,约翰,亲爱的?……那咱们就进去吧。” 他进了屋子,又在老拉比身边坐下。他极其疲乏。他的手在出汗,他全身发烧——但又在发抖。 老拉比凝视着他,害怕了。“孩子,别对着月亮看,”他说,握住耶稣汗涔涔的手,“他们说月亮是撒旦情妇黑夜的奶头,流着——” 但是耶稣想的是人间。“长老,”他说,“我想你刚才说了不少死的坏话。但是,死亡并没有长着希律的脸。不,它是一个大王爷,上帝的钥匙保管人,它管开门。长老,请你谈谈别的死,安慰安慰我。” 门徒们已吃完饭。他们中断了谈话,也想听听耶稣的讲话。马大收拾好桌子;两个马利亚都坐在耶稣的脚下。两人不时地相互偷看一下对方的胳膊、胸脯、眼睛、嘴巴和头发,心里在盘算谁更美。 “我的孩子,你说的不错,”老人说,“我说了上帝的黑色大天使的坏话。他总是有着垂死的人的脸。如果希律死了,他就成了希律;如果一个圣人死了,他的脸就容光焕发,像七个太阳。他是一个大王爷,驾乘战车,从地上举起圣徒,把他带上天。你要看一看自己在永恒中的脸吗?只需看一看最后一刻出现在你前面的死亡就行了。” 他们都目瞪口呆地听着,每个人在心里焦急地衡量着自己的灵魂。很久很久,他们都沉默无言,好像每个人都在设法看清自己的死亡的脸。 最后,耶稣开口说道:“有一次,长老,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到会堂去听你向拿撒勒人讲先知以赛亚的殉道和死亡。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如今已经忘了。今晚我很想再一次听你讲讲他的结局,好让我的灵魂得到宽慰,这样,我就可以同死亡讲和:因为听你讲到希律的故事我的灵魂非常气愤。” “你为什么要我们今天只谈死呢,孩子?难道这就是你对我提出的要求?” “正是。没有别的比这更重要了。”他转向他的门徒们。“伙伴们,不要害怕死。但愿死亡也能得到祝福!如果死亡不存在,我们怎么能够达到上帝和他永远同在?真的,我对你们说,死亡掌握着钥匙,他管开门。” 老拉比惊奇地看着他。“耶稣,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爱和信心的口气谈到死?我很久没有听到你这种温柔的声音了。” “请你告诉我们先知以赛亚的死,你就会明白我是对的了。” 老拉比挪了一下屁股以避免碰到拉撒路。 “不义的国王玛拿西忘记了他敬畏上帝的父亲希西家的命令;撒旦进来,附在他的身上。玛拿西也无法忍受以赛亚,因为那是上帝的声音。他派出几个刺客到犹地阿各地去找以赛亚,要割断他的喉管,使他不能再说话。但是以赛亚在伯利恒。他躲在一棵大雪松里面,他祈祷,斋戒,为了要上帝怜悯以色列,拯救以色列。一天,有一个撒玛利亚人,律法以外的人,经过那里,正在祈祷的先知这时正把手伸出树外。这个不遵律法的撒玛利亚人看见了,撒腿就跑,直奔到国王那里去报告。先知被逮起来,递解到国王那里。这个该死的人竟下令‘把锯树的锯子取来,把他锯成两半!’他们把他按倒。两个人拉着锯的两头,开始要锯。‘收回你的预言,’国王叫道,‘我就饶你一命!’但是以赛亚早已进入天堂,不再听到地上的声音。‘否认上帝,’国王又叫道,‘我就命令我的臣民拜倒在你脚下崇敬你。’ “‘你除了杀死我的肉体以外,’先知回答说,‘没有别的权力。你碰不到我的灵魂,你也不能窒息我的声音。两者都是不朽的。一个上去见上帝,另一个,我的声音,将永远留在地上宣教。’他说完以后,死亡就驾乘烈火的战车而来,头发上戴着雪松金冠,把他接走了。” 耶稣站了起来,眼睛晶晶发光。一辆烈火的战车悬在他的头上。 “朋友们,”他挨个地看一下门徒们说,“亲爱的同行旅伴:如果你们爱我,请听我今天晚上向你们说的话。你们必须永远紧紧地束好腰带准备着——有鞋的穿鞋,有拐杖的带着拐杖——准备走上伟大的旅程。躯体是什么?不过是灵魂的帐篷。‘我们收好了帐篷就要走了!’你们应该随时随地这么说。‘我们就要走了,回到我们的家乡去。’什么家乡?天国!” “朋友们,这就是我今天晚上要向你们说的最后的话。当你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可爱的坟墓前面时,不要哭泣。你们的心中要永远记住这个极大的安慰:死亡是通向不朽的门;没有别的门。你们的亲爱的人并没有死——他将永远不朽。” 【注释】 (1)见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2章第32节。 (2)《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2章第21节。 (3)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章第1节。 (4)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3章第17节。 (5)莎乐美应是希律王的侄女。 (6)官话本《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章第8节为“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原注。)阿拉法、俄梅戛乃希腊字母首末二字。 (7)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8章第7—13节,第9章第1—10节。本书引文较简。 第二十七章 从凌晨开始,一直到深夜——尤其是在深夜无人注意的时候——春天悄悄地从土壤的岩石缝钻出来,在整个以色列的土地上茁长。一夜之间,在撒马利亚的沙仑平原和加利利的埃斯特勒隆平原开遍了黄色的雏菊和野百合,在犹地阿的嶙嶙岩石缝里长出了昙花一现的银莲花——大滴的鲜血。葡萄藤上长出了鼓突的芽眼。在这淡红带绿的苞蕾中,没有成熟的花簇,成熟的葡萄,葡萄酿成的新酒都在蠢蠢欲动地要迸发出来;在更深处,在每一苞蕾的心坎里,是人类的赞歌。监护的天使站在每一瓣小叶边,帮助它成长。看了这一切,你会以为创世的开首几天又来到了,当时上帝落在刚刚翻过的土壤上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树木、野花和绿茵。 今天早晨在神圣的基利心山脚下,那个撒马利亚女人又在雅各井里打水,眼睛望着去加利利的那条路,好像她仍渴望见到那个曾经同她谈过不朽圣水的苍白青年。现在春天已经来临,这个风流寡妇丰满的乳房露得更多了。 在这春天的夜晚,以色列的不朽灵魂进行了蜕变,化成了一只夜莺栖息在每个未婚犹太少女的窗口,歌声使她不能成眠,通宵达旦。你为什么独守空房,孤衾独宿?夜莺这么嘤啼,责怪她,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了你长长的秀发,高耸的乳房,肥圆的臀部?起来吧,戴上首饰,倚在窗口。天一亮就提起水罐,到井边去打水,同路上遇见的未婚犹太少年调情卖俏,同他们一起为我生儿育女。我们希伯来人有许多仇敌,但是只要我的女儿们给我生儿育女,我就是永生不朽的。我痛恨以色列国土上没有耕耘过的土地,没有嫁接过的树——没有破瓜的处女。 在以土买沙漠里,在上帝保护的希伯仑,在亚伯拉罕神圣的墓地,希伯来孩童一早醒来,就做弥赛亚的游戏。他们用柳条做弓,用藤条做箭,向天空发射,口中高呼弥赛亚——以色列国王——佩着长剑戴着金盔降临人世。他们在神圣的坟墓上披了一块羊皮,给他做宝座。他们为他编了一支歌,他们拍着手欢迎他的到来。突然,从坟墓后面传出一阵欢呼声和击鼓声,弥赛亚趾高气扬地走来了。他的胡须是玉米穗须,他的脸涂得像个凶神。他大声咆哮,举着一把枣枝做的长剑,砍在孩童们的脖子上,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遭到了屠杀。 在伯大尼的拉撒路家,天也开始亮了,但是耶稣还没有合过眼睛。他的苦闷不减,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死。他想,那些预言说的就是我。我就是要把全世界的罪孽都承担起来。是这次逾越节被宰的羔羊。既然这样,那么就让这只羔羊早一个小时给宰了吧。肉体是软弱的,我对它没有信心。在最后一刻,它可能怯懦起来。在我还感到我的灵魂直立着的时候,让死亡马上就来吧。……唉,太阳什么时候才升起?那时我就可以到圣殿去,一了百了,就在今天!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的心里感到好过一些。他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天空好像是个果园,有铁栏杆围着,里面尽是各种野兽。他自己也是一头野兽,同其他野兽在一起欢跳。他跳过了栏杆,落在地上。人们看到他都吓坏了。女人尖声喊叫,把她们的孩子从街上叫回去,免得被这头野兽吃掉。男人们抓起长矛、石块、刀剑,开始追捕……他突然倒在地上,鲜血直流。这时他的周围聚集了许多法官要审判他。不过他们不是人,而是狐狸、狗、野猪、狼。他们审判了他,判他死刑。但在他们押着他去行刑时,他记起来他不会死,他是天兽,是永生不朽的。他记起这一点时,有个女人握起他的手,这是马利亚·抹大拉。她把他从城市里带到田野中。“不要到天上去,”她对他说,“春天已经到了这里,请同我们呆在一起吧。”他们俩走啊走,一直走到撒马利亚。到了那里,那个撒马利亚女人出现了,水罐扛在肩上。她把水罐递给他,叫他喝了水。后来,她也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把他远远带到加利利的边界。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繁花盛开的老橄榄树下。她披着一条黑色头巾,看到他就哭了。她看到了他的创伤,全身的血污,头发上的荆棘冠,她举起了双手。“因为你伤害了我,”她对他说,“但愿上帝也伤害你。因为你,我的名字才被人们议论,全世界都在抱怨我。你举手反对祖国、律法、以色列的上帝,难道不怕上帝?在众人面前不感到羞愧?你难道不想着你的母亲和父亲?我诅咒你!”说完,她就不见了。 他一惊而醒,全身汗得湿透。他的周围,门徒们还在酣睡。外面院子里,公鸡在啼叫。彼得听到了,微微张开眼睛。他看见耶稣站了起来。 “老师,”他说,“公鸡啼叫时,我正在做梦。你好像拿着两块交叉的木板。在你的手中,这两块木板成了一把七弦琴和弓,你一边弹一边唱。野兽都从大地的尽头前来听你弹唱……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去问问老拉比。” “梦还没有完,彼得,”耶稣答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就醒了?梦还要接着做下去。” “做下去?我不明白。也许你自己也做了这个梦,老师——从头到尾?” “野兽听到歌声就冲向前来把唱歌的吃掉了。” 彼得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心中对这句话的意义产生了一种预感,但是他的脑子仍没有动。“我不明白。”他说道。 “你会明白的,”耶稣说道,“那是在另外一个早晨你听到公鸡叫的时候。” 他用脚一个个地踢醒他的同伴。“醒来吧,懒骨头,”他说,“我们今天有许多事要做。” “我们走吗?”腓力问道,一边揉着眼睛。“我说,我们回到加利利去,这样安全些。” 犹大咬着牙齿,不做声。 里屋的妇女也醒了,传来她们的话语声。撒罗米大妈出来点火。门徒们已开始聚在院子里,他们在等耶稣;耶稣正弯着腰在同老拉比低声说话。老人病得很重,在屋子靠里面的角落里躺着,起不了床。 “如今你要到哪儿去,孩子?”拉比问。“你把你的大军带到哪儿去?还到耶路撒冷去?你还想把圣殿拆掉?你知道,伟大灵魂说的话是会变成行动的,而你的灵魂是个伟大的灵魂。他对自己说的话是要负责的。如果你宣布圣殿要拆毁,有一天它就会拆毁。因此,说话要好好掂量一下!” “我是这样做的,长老,”耶稣说,“我说话的时候,心里考虑到的是全世界。我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是有选择的。我自己负责。” “唉,要是我能多活些天,能看到你究竟是什么人就好了。但是我老了。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幽灵,在我头上盘旋,想要进来。但是所有的门都已堵死了。” “想法再多活几天,长老。等到逾越节。为了珍贵的生命,你应该抓紧你的要飞驰的灵魂,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时刻还没有到。” 拉比摇摇头。“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才到?”他抱怨道。“是不是上帝骗了我?他的允诺怎么没有实现?我快死了,快死了,弥赛亚在哪儿?”他用尽全身剩下的一点点力气使劲抓住耶稣的肩膀。 “坚持到逾越节,长老。到时候你就会看到上帝是信守诺言的!”耶稣从老人的手中解脱出来,走到院子外面。 “拿但业,”他说,“还有你,腓力,到村子尽头最后那个人家。你们会找到一头毛驴和小驹系在门扣上。解开绳子,把毛驴带来。要是有人问你们把牲口带到哪儿去,你们就回答:‘老师需要牲口,我们就会送回来的。’” “咱们可要找麻烦了。”拿但业低声向他朋友耳语。 “咱们去吧,”腓力说,“不管发生什么,照他说的去做吧。” 马太一清早就提起了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心想,以色列的上帝啊,你瞧这整个结构就像一些先知们在神意的启示下装配起来的一样!先知撒迦利亚是怎么说的?‘高声欢叫吧,锡安的女儿,高声欢叫吧,耶路撒冷的女儿!瞧,你们的国王找你来了,他谦卑地骑在一头毛驴上——尽管他是个征服者!’” “老师,”马太想试探一下他的老师,“看来你累了,没有力气步行到耶路撒冷去了。” “不,我不累。”耶稣答道。“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是因为忽然想到要骑毛驴去。” “你应该骑白马!”彼得插言道。“你是以色列国王,是不是?因此,你必须骑白马进你的都城。” 耶稣匆匆地看了犹大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抹大拉已经出来,站在门口。她的眼眶发黑,因为她通宵没有合眼。她靠着门框,深情地看着耶稣,仿佛是在和他永别。她想叫他别走,但是嗓子仿佛堵上了。马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没有声音出来,就明白了。他心想,先知们不让她说话。他们不许她妨碍老师完成他们的预言。他将骑上毛驴,到耶路撒冷去,不管抹大拉让不让他去,不管他本人想不想去。这些都已经写下来了! 这时腓力和拿但业回来了,高兴地用绳子牵着一头毛驴和它无鞍的小驹。“结果就像你说的,老师,”腓力说,“骑上去吧,咱们走吧。” 耶稣回头看了一眼住房。女人们坐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悲伤,但是谁都一言不发。撒罗米大妈,两个姊妹,抹大拉站在她们前面。 “屋里有条鞭子吗,马大?”耶稣问。 “没有,老师,”马大回答,“只有我们兄弟的赶牛棍。” “把它给我。” 门徒们把衣服铺在驯服的牲口背上,好让老师有个舒服的坐垫。在这些衣服上面,抹大拉又披上一条她自织的红毯,边上绣着黑色的丝柏图案。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耶稣问,“大家是不是都有信心?” “是的。”彼得答道。他走到前面,拉着牲口的缰绳,开始上路。 伯大尼人听到这一群人经过,都开门观看。 “你们到哪儿去,小伙子们?为什么今天先知骑毛驴?” 门徒们探过身去把秘密告诉他们。“他今天出发去登宝座。” “什么宝座?” “嘘,这是秘密。你们前面见到的那个人是以色列国王。” “真的?那么咱们同他一起去吧。”年轻妇女叫道。聚集的人们越来越多了。 孩子们摘下棕榈树枝,走在头里,高兴地唱着:“以上帝的名义来的人有福了!”男人们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让他踩过去。他们走得多么快啊!这一年的春天多美好!鲜花长得那么茂盛,跟在行列后面飞翔的鸟儿唱得那么欢快。一行人向着耶路撒冷大步前进! 雅各俯身对他弟弟说:“我们的母亲昨天同他谈了。她说既然他要登上光荣的宝座,就应该让我们坐在他的左右两边。但是他没有回答她。也许他生气了。她说他的脸色当时就阴沉下来。” “他当然生气了,”约翰回答,“她不应该对他说这个。” “不说怎么办?难道他不该管我们,把位置让给加略人犹大?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几天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秘密交谈?他们仿佛难舍难分似的。小心些,约翰,你自己去同他说,免得我们吃亏。大家分享荣誉的时刻到了。” 但是约翰摇了摇头。“我的哥哥,”他说,“你瞧他的样子多么痛苦。好像是去送死似的。” 马太跟在众人的后面走,他在寻思:我真想知道命运注定如今会发生什么?先知们没有解释清楚。有的说宝座,有的说死亡。他会实现的是这两个预言中的哪一个?没有人能解释预言,除非是在事后。只有事情过去我们才明白预言的含义。所以,还是耐心等着吧——这样做更有把握一些。今天晚上回家以后我就可以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了。 这时,好消息已经长上翅膀,飞到附近的村子和分散在橄榄树丛和葡萄园的小屋里。农民们从四面八方奔来,把他们的外衣和手巾铺在地上让先知踏过去。来的人中有许许多多缺胳膊缺腿的,病贫交迫的。耶稣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大军。突然,他感到极其孤独。他回头喊道:“犹大!”但是那个不合群的门徒这时落在队伍后面,并没有听见。 “犹大!”耶稣又大声叫了一次。 “在这里!”红胡子应道。他推开别的门徒走上前来。 “你要什么,老师?” “留在我身边,犹大。给我作伴。” “别担心,老师,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从彼得手中拿过缰绳,开始引路。 “别抛弃我,犹大兄弟。”耶稣又说。 “我为什么要抛弃你,老师?这一切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他们终于走近了耶路撒冷。沐浴在无情的阳光下,这座圣城光辉夺目,居高临下地耸立在锡安山上。他们穿过一个小村落,从村子一头到另一头,听到了一阵阵丧歌,宁静而温柔,像春天的细雨。 “他们在哭谁?谁死了?”耶稣打个寒战问。 可是跟在他后面的村里的人大笑道:“别操心,老师。没有人死。村子里的姑娘在纺纱时喜欢唱丧歌。” “为什么?” “好养成习惯,老师。到了时候就知道怎样唱了。” 他们爬上石子路,进了这个吃人的城市。从世界各地来的服饰各异,熙熙攘攘的人群带来了各自的地方气味和污秽,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地互相打招呼。第二天就是那不朽的节日了,所有犹太人都是兄弟!他们见到耶稣骑在那头不显眼的毛驴上,后面跟着一批手舞棕榈枝的人,不禁哈哈大笑。 “这一位是谁呀?” 可是瘸子、病人、流浪汉们都举起拳头恫吓说:“你们不是见到了吗?这是犹太人的国王,拿撒勒的耶稣!” 耶稣下了坐骑,两步一跨地急急忙忙地爬上圣地的石阶。他到了所罗门门廊后停下步来看一看四周。货摊已经摆好了。好多人已在开始叫卖他们的货物,讨价还价,争论不休。这其中有做买卖的,换钱币的,开旅店的,卖淫的。耶稣的火气上来了,不觉怒火中烧。他举起棍子,挨个儿砸烂卖吃喝的摊子和店铺,推翻桌子,见到商贩就打。“滚开!快滚开!”他叫道,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拐杖。他心里却在默默地祈求:主啊,主啊,你已经决定的事必须发生,让它发生吧,越快越好!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快些——趁我还有力气。 群众拥在他的后面,他们也都在狂喊:“滚开,快滚开!”一边开始抢劫店铺和货摊的东西。耶稣在汲沦山谷上面的王家拱廊停住脚步。他全身冒着热气,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他的眼睛喷出火焰。“我是到世上来放火的,”他叫道,“在沙漠里,约翰宣布‘忏悔吧,忏悔吧!上帝的日子快来临了!’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已经没有时间忏悔了!上帝的日子已经来了,已经来了。我就是上帝的日子!在沙漠里,约翰用水施洗;我用来施洗的是烈火。我给人,山、城市、船只施洗。我已经看到大火吞噬了大地四个角落,灵魂的四个角落——我感到高兴。上帝的日子来了:我的日子!” “火!火!”群众叫喊道。“把火引来,把世界烧掉!” 利未人抓起长矛和刀剑。耶稣的弟弟雅各带头,他的符咒挂在脖子上。他们冲出来想抓耶稣。但是同耶稣站在一起的人也凶狠起来,门徒们个个鼓起勇气,没有一个人示弱。他们都喊叫着冲上前去跟大家一起砸抢。 罗马哨兵站在宫殿高塔上观看这场好戏,高声大笑。 彼得从一个摊子上抓起一根火炬。“跟他们去,兄弟们。”他叫道。“放火,小伙子们。时刻来到了!” 要不是罗马人的号角在彼拉多的高塔上吹起,发出警告,圣殿的院子里一定会血流成河。号角响后,大祭司该亚法从圣殿里出来,命令利未人放下武器。他已亲自用计巧妙地布置了一个陷阱,造反者必然会掉下去,来不及喊叫就要一头栽到底。 门徒们围住耶稣,焦急地看着他。他会不会作一点什么表示?他还等什么?他还要等多久?他为什么拖延不决,为什么他低头看着地面,而没有向上空举起手来。当然了,他是用不着着急的,但他们——对于他们这些牺牲了一切的穷人来说,现在就是应该得到报偿的时候了。 “快决定吧,老师,”彼得说,他的脸涨得通红,满头冒汗,“快表示!” 耶稣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主啊,你的日子来临了;世界的末日到了。我知道我会把它带来的——我——但是通过死……他一再重复这些话,想从中找到力量。 约翰也向他走来。他碰一碰老师的肩膀,想叫他睁开眼睛。“你要是现在不作个表示,”他说,“我们就完了。你今天做的事意味着死亡。” “意味着死亡,”多马也参加进来,“而且,告诉你,我们可不想死。” “什么死?”腓力和拿但业惊呼,“我们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送死,我们来是统治的!” 约翰靠近耶稣的胸口。“你在想什么,老师?”他问。 但是耶稣把他推开。“犹大,到我身边来。”他说,他伸出手扶住红胡子的结实胳膊。 “拿出勇气来,老师,”犹大轻声耳语,“时候已经到了。我们不能让他们为我们感到羞耻。” 雅各用仇恨的眼光看着犹大。在以前,老师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不同寻常,而且常常在一起交头接耳,偷偷说话,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两个准是在合计什么勾当。你说是怎么一回事,马太?” “我什么也不说。我只听你们大家说的和做的,然后写下来。这是我的工作。” 耶稣抓紧犹大的胳膊。他突然感到一阵昏晕。犹大扶住他。“你累了吗,老师?”他问道。 “是的,我累了。” “只要想到上帝,你就会恢复力气的。”红胡子说。 耶稣站稳了身子,转身面向众门徒。“来吧,我们走吧。” 但是门徒们站着不动。他们不想离开。到哪儿去?再到伯大尼去?去呆多久?这样来来去去,他们已经够了。 “我想他是在耍弄我们。”拿但业轻声对他朋友说。“我不想让步!”说了这话,他还是跟着其余的门徒一脸不高兴地走上回伯大尼的路。 在他们的身后,利未人和法利赛人叫着起哄。有个比较年轻的利未人,长得很丑,但身体壮实,扔了一块柠檬皮,不偏不倚正打中彼得的脸。 “扔得好,扫罗!你正好击中靶眼!” 彼得想跑过去跟那个利未人打架,但被安德烈拉住了。“耐心些,哥哥,”他说,“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什么时候?他妈的,什么时候,安德烈?”彼得嘟囔着。“你难道没有看清咱们的处境有多糟?” 他们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地上了路。跟在他们后面的群众嘴里骂骂咧咧地散开了。没有人再跟随他们。也没有人再在地上铺破衣服让他们的老师踩过去。现在是腓力牵着毛驴,拿但业在后面抓着尾巴。两人都急着要把牲口还给它的主人,免得多费唇舌。烈日当空,吹来一股热风,尘土飞扬,几乎呛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走近伯大尼时,前面出现了巴拉巴和他的两个留着大胡子的粗野同伙。 “你们把你们的老师带到哪儿去了?”他叫道,“上天发慈悲,他可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是带他去复活拉撒路!”巴拉巴的同伙说,哈哈大笑。 他们到了伯大尼,进了屋子,发现老拉比正在咽最后一口气。妇女们跪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默默看着他归天。她们知道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耶稣走上前来,把手放在老人额上。拉比微笑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睛。 门徒们蹲在院子里,嘴里有一种苦味。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耶稣向犹大点了点头。“犹大兄弟,时刻已经来到。你准备好了吗?” “我再问你一遍,老师,为什么选择我?” “你知道你最坚强。别人承受不了……你去见了大祭司该亚法没有?” “去了。他说,他要知道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 “告诉他在逾越节前夕节日晚餐后,在客西马尼。尽量放勇敢些,犹大兄弟,我也尽量这么做。” 犹大摇摇头,不说一句话就到外面路上去等月亮升起来。 “耶路撒冷发生了什么事啦?”撒罗米大妈问她的两个儿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一声不吭?” “我想,母亲,我们是在沙堆上盖房子,”雅各回答,“房子已经塌了!” “那么老师呢?荣耀呢?绣金的绸缎呢?宝座呢?……难道他把我们骗了?”老太太看着她的两个儿子,拍着双手,但是他们没有回答她。 月亮从摩押山后升起,虽是全月,但月色惨淡。它在山巅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眼世界,然后忽然作出了决定,从山峰中间开始升起。拉撒路的黑黝黝的小屋仿佛突然给粉刷了一遍,白得十分炫眼。 破晓时分,门徒们都围住了老师。他没有说话,只是挨个儿看着他们,好像是第一次或者是最后一次看他们。快到中午时,他开口了:“朋友们,我打算同你们一起庆祝神圣的逾越节。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们的祖先动了身,离开了奴役的国土,进到了沙漠的自由。我们也要在逾越节第一次从另外一种奴役中走出来,走进另外一种自由。凡是生着耳朵能听的人,就叫他听吧!” 没有人说话。这些话很晦涩。新的奴役是什么?新的自由是什么?他们不懂。过了几分钟,彼得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老师。没有羊肉过逾越节是不行的。我们到哪儿找羊去?” 耶稣苦笑道:“羔羊已经准备好了,彼得。现在它正自己往屠宰场走,好让世界上的穷人过一个新的逾越节。你不必为羔羊担心。”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角落里的拉撒路站了起来,把他骨瘦如柴的手按在胸口说:“老师,你救了我一命,尽管我的情况现在十分不好,但仍比在地府的黑暗中好过一些。因此,我会去弄一只羊来当礼物让你过逾越节。我有个朋友在山上当羊倌。我现在就去找他,再见。” 门徒们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活死人从哪儿找到力量,居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他的两个姊姊过来不让他走,但是他推开了她们。他拿起一根棍子当拐杖,跨过了门槛。 他走过村子里的街巷。沿途门都打了开来。又惊又怕的妇女们出来,看到他的高粱秆一样的瘦腿居然还能走路,腰也没有折断,无不啧啧称异。他虽然全身发痛,但还是兴高采烈。他想吹起口哨,好让大家看到他已完全康复,不容置疑。但是他的嘴唇合不在一起。因此他放弃吹口哨,满脸严肃地开始爬上山坡,去找他朋友的羊群。 但是,他没有走出多远,巴拉巴就从花丛中跳了出来,拦在他前面。巴拉巴已经在村子里徘徊了好多天,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等待这个复活的笨蛋走出门来好收拾他。他必须使人们见不到他,免得他们想起复活的奇迹。马利亚的儿子在把他复活以后一定多了不少信徒,因此必须把拉撒路打发回坟墓里去,永远叫他销声匿迹。 “该死的逃出地狱的恶鬼,”他叫喊道,“见到你真高兴!怎么样,在地下过得可好?你说说看,哪儿更好,人间还是地狱?” “半斤八两。”拉撒路回答道。他想要走过去,但是巴拉巴伸出胳膊不让他走。 “对不起,亲爱的鬼魂,”他说,“逾越节快到了,我没有羊,因此今天早晨,我就向上帝宣誓为了能过节,我要宰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生物。你真幸运,请伸出脑袋,你要做上帝的祭品了。” 拉撒路开始叫喊。巴拉巴掐住他的脖子,但马上又吓坏了。他捏到手里的十分轻软,好像棉花一般。不,比棉花还软,简直像空气。他的手指甲掐进去又拔出来,可是不见一滴血。他心里想,也许这的确是鬼魂,于是他的一张大麻脸马上苍白起来。 “痛吗?”他问道。 “不。”拉撒路答道,他滑出了巴拉巴的手掌想逃跑。 “站住!”巴拉巴叫道。这次他抓住了拉撒路的头发,可是头发连同头皮跟拉撒路的脑袋分了家。他的脑袋在阳光中灿灿发光,又黄又白。 “该死的!”巴拉巴低声嘟囔,全身发抖。“天杀的,你是鬼魂吗?”他握住拉撒路的右臂,使劲摇晃。“你承认是鬼,我就放你过去!” 但是他一摇晃,胳膊就掉了下来。他吓坏了。他把腐烂的胳膊扔在花丛中,吐了一口唾沫,感到非常恶心。他吓得头发倒竖,便拔出刀来,想把他杀了拉倒。他握住他的脖子,按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宰割。他割呀割的,但是刀子却好像在割一团羊毛,根本割不进去,巴拉巴身体凉了半截。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宰一具死尸。他想往山下逃跑,可是看见拉撒路仍在动,他害怕拉撒路那个讨厌的朋友找到他,再让他复活,于是他尽量鼓起勇气,把拉撒路的头和脚抓住,像拧湿衣服好晒在绳子上一样,开始拧绞起来,直到他听见拉撒路的脊椎啪地一声折断了才放手。他把脊椎折断的尸体拦腰分成两段,藏在花丛中间,自己一溜烟跑掉了。他跑啊跑的,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感到害怕。他不敢回头看一眼。“唉,”他对自己说,“但愿我能及时赶到耶路撒冷找到雅各。他会给我一个辟邪物来驱除恶魔的!” 这时,在拉撒路家里,耶稣正在对他的门徒讲话,竭力想在他们的心中投入一点点光亮,让他们有所准备,不致于因为看到将要发生的事而吓得四散奔逃。 “我就是道路,”他对他们说,“也是人们朝它走去的房子。我也是向导,是人们出去迎接的那个人。你们必须对我有信心。不论你们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因为我不会死。你们听到没有——我不会死。” 犹大这时独自一人留在院子里。他在用大脚趾踢石子。耶稣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无法形容的悲伤。 “老师,”约翰抱怨道,“你为什么总是叫他留在你的身边?你注意看他的瞳孔,就会看到一把刀。” “不,约翰,亲爱的,”耶稣答道,“不是一把刀,是一个十字架。” 门徒们面面相觑,十分不安。 “一个十字架!”约翰叫道,趴在耶稣的胸口上。“老师,谁要被钉上十字架?” “不论是谁,只要俯下身看一看那对瞳孔,就会看到他的脸在十字架上。我看了,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但是门徒们没有听懂。有的还笑了。 “老师,你这么告诉我们很好,”多马说,“至于我,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会看红胡子的瞳孔!” “你的子孙会的,多马。”耶稣说。他从窗户里望着外面的犹大,犹大这时正站在门口,面向耶路撒冷凝视。 “你的话很费解,老师,”马太抱怨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在本子上呢?”刚才这一阵儿,他一直提着笔,不懂耶稣在说些什么,也不知如何下笔。 “我讲话并不是为了让你记下来的,马太,”耶稣不满地说,“有人把你们这些文书叫做公鸡,一点也不错。你们以为你们不叫太阳就不出来了。我真想把你的笔和本子扔进火里去。” 马太马上收起写好的东西,退缩到一旁。 耶稣的怒气未消。“我说的是一件事,你写的是另一件事,将来读到你写的东西的人理解的又是另一件事!我说十字架、死亡、天国、上帝……你理解多少?你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痛苦、利益、希望寄托在这些神圣的话上。我的话消失了,我的灵魂也就消失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站了起来,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和心里充满了沙粒。 门徒们吓呆了。他们觉得,老师好像仍然拿着赶牛棍在催促他们前进,仿佛他们都是不肯挪动一步的懒牛。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牛车就是这个世界,耶稣催促他们前进,他们在轭下换着脚休息,就是不肯挪动一步。耶稣看着他们,感到精疲力竭。从地面通到天上去的路途长又长,而他们却在那里呆着不动。 “你们还能跟我在一起呆多久?”他叫道,“你们心中有严重问题不敢问的,赶快问吧。你们有贴心的话要同我说的,马上说吧。这会使我好过一些。说吧,这样在我去了以后,你们就不会后悔错过了同我说句贴心话的机会,不会后悔你们没有让我知道你们多么爱我。否则,就为时太晚了。” 妇女们都在听着耶稣说这番话。她们缩在一个角落,下巴夹在双膝缝里。她们不时叹气。她们听不懂耶稣的每一句话,但是不敢说什么。突然,抹大拉惊叫了一声。她是第一个有了预感,心中响起了丧葬的哀号。她跳了起来,到了里屋,在枕头下找到她带来的水晶瓶,里面装满了阿拉伯香水,那是以前一个客人作为度夜资送给她的。她跟随耶稣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对自己——可怜的姑娘——说:上帝是伟大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要用这瓶宝贵的香水洗我爱人的头发?这一天也许会到来,他愿意站在我的身旁当新郎。这是藏在她心底的愿望,但是现在,在她爱人的身后,她看到的是死亡,不是爱神,而是死神。死亡也像结婚一样,需要香水。她从枕头下取出水晶瓶,放在怀里,开始哭泣。她像抱着婴孩一样抱着瓶子,悄悄地哭着,不让他们听见。然后她擦干眼泪,走出去趴在耶稣的脚边。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她扶起来,她就打碎了瓶子,香水洒落在神圣的脚上。这时,她一边哭,一边散开自己的头发,用它来擦拭洒了香水的脚。她把瓶里剩留的香水洗爱人的头。接着她又趴到老师脚下吻他的脚。 门徒们给惹得生气了。 “浪费这么贵重的香水,真是可耻,”做买卖的多马说,“要是把它卖了,可以养不少穷人。” “可以救济孤儿。”拿但业说。 “可以买羊。”腓力说。 “这不是个好兆头,”彼得低声叹息道,“有钱人的尸体是用这种香水涂抹的。马利亚,你不该这么做。要是冥府渡神闻到他心爱的香味来了……” 耶稣微笑道:“你们总是会有穷人同你们在一起的,但是你们不是总有我同你们在一起。所以为我浪费一瓶香水没有关系。有时甚至浪费也会上天,与她好出身的姊妹高贵坐在一起。亲爱的约翰,别感到丧气。死神总是要来的。最好还是趁头发洒了香水的时候来。” 屋子里弥漫着有钱人坟墓的香气。犹大进来看了老师一眼。他是不是可能已把秘密泄露给别的门徒了?他们是不是在用葬礼用的药膏涂抹死人? 但是耶稣微笑道:“犹大兄弟,燕子在天上飞,比鹿在地上跑得快,一个男人的脑子动起来又比燕子快,而一个女人的心又比男人的脑子动得快。”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抹大拉。 彼得开口说:“我们说了许多话,但最重要的都给忘了。老师,我们在耶路撒冷什么地方过逾越节?我建议到古利奈人西门的酒店里去。” “上帝已作了不同的安排,”耶稣说,“起来,彼得。带上约翰到耶路撒冷去。你在那里会见到一个肩上顶着水罐的人。跟着他。他会进一所屋子。你们跟着进去对屋子主人说:‘我们的老师向你问好,而你桌子是否已经摆好杯盘,好让我同我的众门徒一起吃顿逾越节晚餐?’他会回答你:‘我向你的老师问好。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们正等着他来呢。’” 众门徒你看我,我看你,像婴儿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的羡慕。 “你这话当真吗,老师?”彼得眼睛瞪得鼓鼓地问,“一切都已准备停当?羊羔,烤肉叉,酒——一切东西?” “一切东西。”耶稣答道。“去吧,要有信心。我们坐在这里说话,但是上帝并没有坐着,并没有说话。他正为人们工作。” 这时他们听到屋子里面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喉鸣。他们都掉过头去,感到羞愧。他们都忘了老拉比这时正处于垂死的痛苦中。抹大拉跑过去,另外三个妇女跟在后面。众门徒都走到床边。耶稣把手掌覆在老人冰凉的嘴上。老人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微笑一下。然后他抬起手来,示意众人退去。等只留下他们两人时,耶稣弯下身子,吻了老人的嘴、眼、前额。老人看着他的眼睛,脸上又发出光彩。 “我又见到了三个人:伊利亚,摩西和你。我现在相信了……我要死了!” “上帝保佑你,长老。你高兴吗?” “是的。让我吻你的手。” 他抓住耶稣的手,把他冰凉的嘴唇贴在上面良久。他喜悦地、无言地看着他,向他道别。但过一会儿,他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也来——到那里,到天上?” “明天,逾越节。我会见到你的,长老!” 老拉比交搭起双手。“现在放你的仆人走吧,主啊!”他喃喃低语,“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救世主!” 第二十八章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血红血红的,快要沉下去了。在天空的另一头,一道发蓝的白光在东方出现。再过一会儿,逾越节的月亮就会升起,又大又圆,寂静无声。落日的余辉还留在屋子里,斜映在耶稣瘦削的脸上,照到众门徒的前额、鼻子和手上,也照到屋子的一个角落,抚摸着老拉比的宁静、愉快、如今已成为不朽的脸。马利亚坐在纺织机前,埋在阴影里,没有人看到热泪无声地滚下了她的脸颊和下颏,掉在没有织完的布上。屋子里仍然异香扑鼻,耶稣的手指上滴着香水。 正当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随着夜晚的来临,每个人都越来越感到伤心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燕子像剑一样穿过窗户,飞了进来,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三圈,高兴地窥视了一会儿,又转身向着残阳箭一样地飞出去了。他们来不及看清它的白色的肚皮和锯齿形的翅膀。 好像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神秘示意,耶稣站起来说:“时候到了。” 他依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壁炉,工具,家用器皿,灯,水罐,纺织机,然后看看四个女人:撒罗米大妈,马大,抹大拉和纺织女马利亚。最后他看了一眼已经进入永恒生命的白发老人。 “别了。”他挥手说道。 三个年轻女人没有一个能够说出一句诀别的话。但是撒罗米大妈说:“别这样看着我们,我的孩子,你仿佛是在向我们永别。” “别了。”耶稣又说。他走近那几个妇女,先把手掌放在抹大拉的头发上,然后又放在马大的头发上。这时纺织女站起来,走了过来。她也低下了头。她们感到他是在祝福她们,拥抱她们,好像他要把她们三个都带走——永远带走。但是这时,她们三人突然开始唱起挽歌来。 他们到了外面院子里,众门徒跟在耶稣后面。在院子边上那口水井上面,一棵忍冬树已开了花。现在暮色已降,花香弥漫。耶稣伸手采了一朵,送到嘴里,用牙齿咬住。愿上帝给我力量,他心中默默地祷告着,在我经受被钉上十字架的痛苦时,愿上帝给我力量能够衔住这朵娇嫩的花,不会把它咬断。 在临街的门口,他又一次停下来,举起了手,用深沉的嗓音再一次喊道:“别了,女人们!” 她们没有一个回答他。她们的挽歌在院子里回荡。 耶稣带头,众门徒跟着走上去耶路撒冷的路。满月从摩押山上升了起来,太阳已在犹地阿山后落下。有一会儿,天空上这两颗大珠宝停了下来,互相对看着。接着,一颗升了上去,另外一颗沉了下去。 耶稣向犹大点点头,犹大就走上前来,在他身旁一起前进。他们俩一定有什么秘密要交谈,否则就不会这么低声细语。有时是犹大低下头,有时是耶稣。两人在回答对方时都字斟句酌,好像一个字值一块金币似的。 “对不起,犹大兄弟,”耶稣说,“但这是必要的。” “我已问过你,老师,”犹大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犹大兄弟。我也希望有个别的办法。我也希望并且等待出现一个别的办法,但是空等了一场。没有,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世界末日已到了这里。这个世界,恶魔的王国就要被摧毁,天国将会降临。由我把它带来。但是怎样带来呢?通过我的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别打哆嗦,犹大兄弟。三天之内,我就会再起来的。” “你这么告诉我是为了安慰我,使我能够出卖你而不内疚。你说我有承受力——你这么说是为了给我力量。不,我们越接近这可怕的时刻……不,老师,我没有力量承受!” “你会有力量的,犹大兄弟。上帝会给你力量,你缺多少就给多少,因为这是必要的——我有必要去死,你有必要出卖我。必须由我们俩来拯救这个世界。请帮助我。” 犹大低下头。过一会儿,他问道:“如果换了你,你必须出卖你的老师,你会这么做吗?” 耶稣想了很久。最后他说:“不,我想我不会有这种力量。因此上帝可怜我,给了我这个比较容易的任务:被钉上十字架。” 耶稣挽住他的手臂,轻轻地劝说他。“不要抛弃我,请帮助我。你不是同大祭司该亚法说好了吗?要抓我的圣殿奴隶不是已经准备好、武装好了吗?一切事情不是像我们计划的那样发生了吗,犹大?因此,让我们今天晚上在一起过逾越节,我会给你一个暗示,叫你站起来去叫他们。黑暗的日子只有三天,快得像闪电,第三天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跳舞庆祝——庆祝复活!” “别人会知道吗?”犹大问,大拇指指着后面的众门徒。 “我今晚会告诉他们的,当士兵和利未人来抓我时我不希望他们进行任何抵抗。” 犹大撇了一下嘴表示轻蔑。“他们进行抵抗?你是在哪儿找到他们的,老师?一个比一个懦弱。” 耶稣低下头,没有回答。 月亮升了起来,月光洒满大地,给石块、树木和人都涂上了一道白光,在地上投下了深蓝色的阴影。后面的众门徒在一起走着,一边说话,一边争吵。有的想到晚上的筵席已在流口水,有的不无忧虑地谈到耶稣尖刻的话;多马想起了可怜的老拉比。“他的一切都完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什么,我们也会死?”拿但业惊异地问道,“我们不是老说将会永生不朽吗?” “不错,但是看来我们得取道于死才能永生。”彼得向他解释道。 拿但业摇摇头。“那咱们可走错了道,”他咕囔道,“我说的没错,在下面地狱里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 耶路撒冷这时已经呈现在他们前面的月光中,像鬼魂一样苍白、缥渺。在月光下,房屋好像脱离了大地而悬在半空。人们唱赞美诗的歌声和牲口受宰割的哀鸣在静寂的夜晚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彼得和约翰在城堡的东门外等着。他们的脸在月光映照下晶晶闪光,他们高兴地跑上前来迎接他们。“一切就像你说的一样,老师。桌上已经摆好杯碟。晚餐就可以开始了!” “要是你问屋子主人在哪里,”约翰笑着补充,“他准备好一切以后就不见了。” 耶稣微笑道:“主人退而不见,那是最高的款待。” 他们都加快了脚步。街上尽是人、点亮了蜡烛的灯笼和桃金娘花丛。在关着的门后传来了逾越节唱赞美诗的歌声: 当以色列从埃及出发的时候,  当雅各家族从野蛮人手中脱难的时候,(1) 大海眼睁睁地看着而自顾逃跑,  约旦河水居然倒流; 大山像公羊一般惊跳,  小丘像羊羔一般惊跳。 你怎么啦,大海,你怎么逃跑?  你怎么啦,约旦河,你为什么倒流? 你怎么啦,大山,像公羊一般惊跳,  还有你,小丘,居然怯懦得像羊羔? 在上帝面前发抖吧,啊,大地,  在以色列的上帝面前, 他的触摸能把岩石变成湖泊,  让石头喷出清凉的泉水! 众门徒在穿过街头巷尾时也开始唱逾越节的赞美诗。彼得和约翰领着大家走在头里。除了耶稣和犹大,大家都忘记了烦恼和恐惧,急忙奔向等待他们的餐桌。 彼得和约翰停了下来,推开一扇沾着羊血的手印的门,走了进去。耶稣和饥饿的队伍跟随进去。他们穿过院子,登上石阶到了上面一层。桌子已经摆好。三台七支蜡烛的烛台照亮了羊羔、酒、不发酵的面包和开胃小吃,甚至他们吃饭的时候要扶的拐杖也准备好了,好像他们一吃完就要动身远行似的。 “我们很高兴见到你!”耶稣说。他举起手向看不见的主人祝福。 众门徒哈哈大笑。“你在向谁打招呼,老师?” “看不见的人。”耶稣回答道。严厉地看他们一眼。 他在腰部系上一条大手巾,取了水,跪了下来,开始给众门徒洗脚。 “老师,我决不同意让你给我洗脚!”彼得叫道。 “彼得,如果我不给你洗脚,你就不能同我在天国相会。” “既然这样,那么,老师,你不但要给我洗脚,而且也给我洗洗手洗洗头吧。” 他们围着桌子坐下。他们都饿慌了,但是谁也不敢动手吃。今天晚上老师的脸很严峻,他的嘴唇紧闭。他挨个地看一眼众门徒:右边的彼得,左边的约翰——每一个人;又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留着红胡子老是板着脸、不合群的共谋者。 “首先,”他说,“我们先得喝盐水,纪念我们的祖先在受奴役的土地上流的泪水。” 他拿起盐水罐,开始把盐水倒在犹大的杯子里,直到溢出为止,然后又在别人的杯子里分别倒上几滴,最后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但愿我们都记得人类为了自由而流的眼泪,受到的痛苦!”他说,把一满杯盐水一饮而尽。 别人也都苦着脸喝盐水。犹大也像耶稣那样一口气喝干了他的一杯盐水。他把杯子给老师看了一眼,把杯底翻过来,杯里一滴盐水也没剩。 “你是个勇敢的战士,犹大,”耶稣微笑道,“你甚至能承受最苦的滋味。” 他取过没有发酵的面包,分给大家。接着,他给大家分羊肉。每人都伸手接过他的一份律法规定的苦药草:牛至草、月桂、木薄荷。然后把红色的调汁倒在羊肉上,以纪念他们的祖先在被掳期间做的红砖。他们按律法的规定,匆匆吃完,每人都抓起拐杖,一脚悬空,准备开路。 耶稣看着他们吃饭,自己却不吃。他也握着拄杖,右脚抬起,准备远行。没有人说话。唯一的声响是他们双颚的启合,酒杯的碰撞和舌头吮吸骨头的声音。月光从他们头顶的天窗照进来。半张桌子照得很亮,半张在紫色的黑暗中。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耶稣开口说:“我忠实的同行伙伴,逾越的意思是通过——从黑暗通向光明,从奴役通向自由。但是我们今天晚上过的逾越节还要更进一步。今晚的逾越节是从死亡通向永生。同志们,我打头走,为你们开道。” 彼得打了个寒战。“老师,”他说,“你又在说死了,而且你的话又是双刃的刀。如果你有什么灾难临头,请放心说出来吧。我们都是男子汉。” “他说的对,老师,”约翰说,“你的话比那些苦药草还苦。请你讲得清楚一些。” 耶稣拿起他至今还没有碰过的一块面包,掰开分给众门徒吃。 “拿去吃吧,”他说,“这是我的身体。” 他又拿起他的仍旧满满的酒杯,递给众门徒,叫每人都喝一口。他们全都喝了。 “拿去喝吧,”他说,“这是我的血。” 每个门徒都吃了这一份面包,喝了这一口酒。他们感到头晕目眩。这酒很浓,有些咸味,真像是血,而面包咽下去竟像块烧红的煤进了肚肠。他们突然害怕了,感到耶稣在他们的体内生了根,开始吃他们的内脏。彼得的手肘支在桌上,开始哭泣。 约翰趴在耶稣的胸口。“你要走了,老师,你要走了……走了……”他反复低语,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你哪儿也别去!”安德烈叫道。“前一天你还说过,‘没有刀的可以卖掉外衣买一把!’我们就卖掉外衣,把自己武装起来。要是冥府渡神敢来带你走,就让他来吧。” “你们都会抛弃我,”耶稣毫无怨意地说,“都会这样。” “我永远不!”彼得叫道,拭去眼泪。 “彼得,彼得,公鸡还没叫,你就会不认我三遍了。” “我?我?”彼得叫道,用拳头拼命捶打胸口。“我不认你?我到死都会跟随你的!” “到死都会跟随你!”所有的门徒都叫着跳了起来,像在催眠状态中一样。 “坐下,”耶稣宁静地说,“时候还没有到。今年的逾越节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们。你们要放宽胸怀,不要害怕。” “说吧,老师。”约翰轻声说,他的心像芦苇一样颤抖着。 “你们吃了?你们不再饿了?肚子吃饱了?现在终于可以让你们的灵魂安心听我说吧?” 他们都浑身颤抖着等待耶稣说话。 “亲爱的伙伴们,”他叫道,“别了!我走了!” 众门徒都叫出声来,扑向他,拉住他,不让他走。许多人在哭。但是耶稣安静地对马太说: “马太,你已熟背了圣经。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们以赛亚的预言,振作一下他们的精神。你记得:‘在上帝的眼中他像一棵脆弱的小树……’。” 马太高兴得跳起来。他削肩膀、罗圈腿、枯瘦干巴、细长的手指总是给墨水弄得尽是污渍;但是突然之间,他站得多么挺直!他的双颊着了火,脖子胀得粗粗的,先知的话响彻在这天花板高高的阁楼,充满了怨恨与力量: 在上帝的眼中他像一棵脆弱的小树,  从没有浇过水的地上发芽生长。 他既不美丽又没有夺目的光彩,  他的面容也没有地方讨人喜爱。 他受人蔑视,遭人嫌弃,  一个忧伤的人,饱尝辛酸, 我们掉过脸去,对他毫不敬重。 但是他揽过我们所有的痛苦一人承担,  因为我们的罪恶而受伤, 因为我们的不义而挨打,  我们靠了他受鞭笞才得以康复。 他遭天罚,他受痛苦,  但是他不张口; 像一头羔羊给牵去屠宰场,  他不张口……(2) “这就够了。”耶稣叹一口气说。 他转向同伴们。“这就是我。”他平静地说。“先知以赛亚是在说我:“我就是给牵到屠宰场去的羊,我不会张口哀鸣的。”歇了一下,他继续说:“自从我出生之日起,他们就在把我牵到屠宰场去。” 吃惊的众门徒张着嘴巴看着他,拚命想弄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突然,他们都把脸伏在桌上,开始唱起挽歌来。 有一会儿,甚至耶稣也胆怯了。他怎么能抛弃这些哀哀悲泣的同伴呢?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犹大,发现犹大的蓝眼睛盯着自己已经很久了。犹大已经猜出老师的心思,知道爱心是多么容易使他的力量瘫痪。两人的眼光相遇,在空中较量了一刹那,一个的眼光严峻无情,另一个苦苦哀求。只那一刹那——耶稣马上摇摇头,向犹大苦笑,又转向众门徒。 “你们为什么哭泣?”他问他们,“你们为什么惧怕死亡?死亡是上帝最慈悲的大天使,最疼爱人类的一个。殉道、钉上十字架、罚入地狱,这些对我说都是必要的;可是在三天之内,我就会从坟墓中出来,升入天堂,坐在天父的旁边。” “你要再一次离开我们?”约翰哭着叫道。“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带我们同你一起去吧,老师!” “人间的任务也很重,亲爱的约翰。你们大家都必须留在人间工作。战斗也在人间。爱,等待——我会回来的!” 雅各对老师的死已经无可奈何了,现在,他脑子里不断思想的是:他们留在人间没有他该怎么办。 “我们不能对抗上帝的意旨和我们老师的意旨。老师正如先知告诉我们的,你的责任是死,我们的责任是活:活着好让你说的话不致湮没。我们将在新的圣经中把它们牢固确立,我们将制订律法,建造我们自己的会堂,选出我们自己的大祭司、文士和法利赛。” 耶稣吓坏了。“你把精神钉上了十字架,雅各,”他叫道,“不,不,我不要这个!” “这是我们防止精神化为空气而逃掉的唯一办法。”雅各反驳道。 “但这样它就不会再有自由了;它就不再是精神了!” “那没有关系。它看上去还是像精神。老师,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已经足够了。” 耶稣出了一身冷汗。他很快地看了众门徒一眼。没有人抬头反对。彼得钦佩地看着西庇太的儿子。他的头脑很有创造性:他继承了他父亲老船长所有的优点,现在你们就会看到——他要为老师本人安排一切了…… 耶稣绝望之下举起了手。他似乎在求助。“我会派训慰师找你,他是真理的精神。他会指导你。”(3) “请马上给我们派训慰师来,”约翰叫道,“这样我们就不会误入歧途,找不到你了,老师!” 雅各摇摇他顽固不化的脑袋。“它也会——你说的这个真理的精神——也会被钉上十字架。老师,你得明白,只要人存在,精神就会给钉上十字架。不过这没有关系。总归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而这,我告诉你,对我们已经足够了。” “对我这是不够的!”耶稣绝望地叫道。 雅各听到老师这一痛苦的叫喊感到很不安。他走上前去,握起老师的手。“是的,老师,这对你是不够的,”他说道,“因此你要钉上十字架。请原谅我反驳你。” 耶稣把手放在那个顽固的脑袋上。“如果上帝的意旨是这样,那就让精神永远钉在人间的十字架上吧,让我们祝福这十字架!让我们用爱心、耐心、信心来背负它。有一天它会变成我们身上的翅膀。” 他们没有说话。明月高悬在天空,丧礼的光洒在桌上。耶稣交叉起双手。 “今天的工作完了,”他说,“我该做的都做了。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想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现在我要把双手搭起来了。” 他向坐在对面的犹大点一点头。犹大站了起来,勒紧皮带,抓起他那弯头的拐杖。耶稣向他挥手,仿佛道别。 “今晚,”他说道,“我们将在汲沦山谷对面客马尼的橄榄树下祈祷。犹大兄弟,去吧——带着上帝的赐福。上帝与你同在!” 犹大张开嘴唇,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门开着。他匆匆出去,可以听到他的大脚重重地踩在石阶梯上的声音。 彼得感到不安。“他到哪儿去?”他问道。他站起来要跟着去,但耶稣拦住了他。 “彼得,上帝的轮子已经开始转动了。别插进来碍事。” 一股清风吹了进来。七支蜡烛的烛台上的烛光闪烁。突然吹来一阵强劲的风,蜡烛都熄灭了。整个月亮照进了屋子。 拿但业害怕了,他向他朋友俯过身去。“那不是风,腓力。有人进来了。唉,上帝!你说会不会是冥府渡神?” “就是他又有什么相干?”牧羊人回答他。“他不是来找我们的。”他拍一拍他朋友的背,他的朋友还没有恢复平静。 “大船,大风暴,”他说,“谢谢上帝,我们只是小船和核桃壳。” 月亮照到耶稣的脸上,把它吞噬了。没有留下别的,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约翰吓怕了。他偷偷地举起手来去摸老师的脸,看它是否还在。“老师,”他喃喃地说,“你在哪儿?” “我还没有走,亲爱的约翰,”耶稣答道,“我出了一会儿神,是因为我想到迦密圣山上一位苦行者有一次对我说的话:‘我浸沉在我肉体的五官享受里,像头猪。’ “‘那你是怎么得救的呢,老爷爷,’我问他,‘这是一场拼命的挣扎吗?’ “‘一点也不是。’他回答我。‘一天早上我看到一棵开花的杏树,我就得救了。’ “一棵开花的杏树,亲爱的约翰,这就是刚才一刹那之间我看到死亡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咱们走吧,”他说,“时间到了。”他带头出去,众门徒跟在后面,陷入沉思之中。 “咱们到别的地方去吧,”拿但业向他的朋友耳语,“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腓力回答,“咱们把多马也带上吧。” 他们在月光下寻找多马,但多马已消失在小巷中了。他们俩继续留在队尾。这一行人一到汲沦山谷,他们俩就离别人越来越远,伺机找路逃命去了。 耶稣同留下的人一起走下汲沦山谷,又爬上对面的山,上了通向客西马尼橄榄园的一条路。他有多少次曾在这些古老的橄榄树下躺着,通宵不眠,谈着上帝的仁慈和人类的不义! 他们停下来。今天晚上众门徒都吃得很饱,喝得很足。因此都有些倦意。他们用脚踢开石块,清出场地,准备躺下睡觉。 “丢了三个人,”老师看了一下四周说,“他们怎么啦?” “他们走了。”安德烈生气地说。 耶稣微笑了一下。“别责怪他们,安德烈。你会见到:有一天三个人都会回来,每人都戴上荆棘冠,这是最高贵的王冠,而且长年不枯!”说完就靠在一棵橄榄树上,因为他突然感到十分疲倦。 众门徒都已躺下。他们找来比较大的石块当枕头,尽量躺得舒服些。 “来吧,老师,同我们一起躺下。”彼得打个呵欠说。“安德烈会值夜的。” 耶稣离开他靠在上面的大树上。“彼得,雅各,还有约翰,”他说,“你们跟我来!”他的语声充满了痛苦。 彼得装着没听见。他四肢伸展,又打了一个呵欠,但是西庇太的两个儿子把他拉了起来。 “咱们去吧,”他们说,“你不害臊?” 彼得走近他的兄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安德烈。把你的刀给我。” 耶稣走在头里。他们把橄榄园抛在后面,到了开阔的空地。耶路撒冷沐浴在白色的月光中,在他们对面闪烁。头顶的天空是乳白色的,没有星星。原先升得那么匆忙的月亮现在一动不动地挂在当空。 “天父啊,”耶稣喃喃地说,“在天之父,在地之父,你创造的世界是这般美丽,我们都已看到;我们没有看到的世界也是美丽的。我不知道——请原谅我——我不知道,天父,哪一个世界更加美丽。” 他弯下身来,捧起一撮土,闻了一下。土香一直钻进他的胃肠。附近一定有阿月浑子,地上有松脂和蜂蜜的香味。他用土擦了擦脸颊、脖子和双唇。“多香啊,”他喃喃道,“多么温暖,多么友爱!” 他开始哭泣。他把土捧在手掌里,舍不得撂下。“在一起,”他喃喃地说,“我们在一起死,我的兄弟。我没有别的同伴。” 彼得站得太久了。“我精疲力竭了,”他说,“他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躺下吧。” 他在寻找一个舒服的空地躺下时,看到耶稣向他们慢慢走来。他马上恢复了力量,比别人早一步迎上去。 “快半夜了,老师。”他说,“这是我们睡觉的好地方。” “我的孩子们,”耶稣说,“我的灵魂极其悲伤。你们回去躺在树下,我留在这里空地上祈祷。但是我要求你们不要睡着。今晚要醒着,同我一起祈祷。请帮助我,我的孩子,帮助我度过这困难的时刻。” 他把脸转向耶路撒冷。“现在去吧。不要打扰我。” 众门徒退到不远的地方,在橄榄树下躺了下来。但是耶稣趴在地上,脸贴住土壤。他的脑、心、唇现在都不能同大地分开了——它们也变成了泥土。 “天父,”他喃喃地说,“我在这里很好:泥土与泥土在一起。请让我在这里。你给我的那杯酒是苦酒,很苦很苦的苦酒。我承受不了。如果可能,天父啊,请把它从我唇边挪开。” 他沉默着,仔细倾听。他也许会听到天父在黑暗中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谁知道——上帝是善良的,天父可能出现在他内部,慈悲地向他微笑点头。他等啊等的,一边哆嗦着。他没有听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孤身一人,看了一下四周,害怕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去找他的同伴壮胆。他发现他们全都睡了。他用脚推了一下彼得,然后约翰,然后雅各。 “你们不害臊吗?”他不满地对他们说,“你们就不能熬一会儿同我一起祈祷?” “老师,”彼得无法不让眼皮搭拉下来,“灵魂已有准备,但是肉体软弱。请原谅我们。” 耶稣回到空地,跪在石块上。“天父啊,”他叫道,“你给我的那杯酒是苦酒,很苦很苦的苦酒。请把它从我唇边挪开。” 他说话的时候,看见在月光中有一个天使从头顶飞落下来,面容严峻苍白。天使的翅膀是月光做的,手里捧着一只银杯。耶稣双手掩面,跌在地上。 “这就是你的答复,天父?你没有慈悲心肠?”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张开指缝,想看一看天使是不是还在他的头上。他看到天上来客降得更低了,银杯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尖叫一声,伸出双臂,仰天跌在地上。 等他恢复神志时,月亮已从天空中央挪移了一步,天使已溶化在月光之中。在远处通向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看到疏落的移动的火光,那显然是火炬。它们是不是朝他而去?还是离他而来?他又一次被恐惧攫住,一心想看到别的人,听到人的声音,触摸一下他喜爱的手掌。他踉踉跄跄跑去寻找他的三个同伴。 三个同伴又入睡了,他们宁静的脸沐浴在月光之中。约翰把彼得的一条胳膊当枕头,彼得把雅各的胸口当枕头。雅各那一头黑发的脑袋则枕在一块石头上。他双臂张开,仿佛是要拥抱天空,他一口洁白的牙齿在他乌黑的胡须中间闪闪发光。他一定正做着美梦。因为他的脸上挂着微笑。耶稣不忍心叫醒他们。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原处接着就又趴在地上哭泣起来。 “天父啊,”他轻轻地说,轻得仿佛不想让上帝听到,“天父啊,你的意旨将要实现。不是我的,天父,——是你的。” 他起来,又朝耶路撒冷的方向看了一眼。火光如今来得更近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火光四周晃动的人影和青铜盔甲的闪光。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喃喃低语,他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只夜莺,停在他对面一棵扁柏幼树的枝上。它鼓胀起脖子开始歌唱。月光、春天的芳香和潮湿温暖的夜晚使它完全陶醉了。它的小身体里面有一位全能的上帝,创造了天、地、人类灵魂的那个上帝。耶稣抬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热爱土壤、热爱冷冷的拥抱和小鸟的胸脯的上帝会是人类的真正上帝吗?突然,另外一只夜莺从他灵魂深处跳了出来,回报这只夜莺的邀请,也开始歌唱起永恒的痛苦和欢乐,歌唱起上帝、爱、希望来…… 它如醉如痴地唱着,耶稣全身打着哆嗦。他没有想到自己体内孕藏着这样丰富的财宝,也没想到那里面有这么多令人愉快的、没有泄露过的欢乐和罪愆。他的内心开了花,那只夜莺被开满繁花的树枝绊住,不能也不愿再飞离。飞到哪儿去?它为什么要飞离?这片大地就是天堂……但是当耶稣没有失去肉身随着这双重的歌唱进入天堂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点燃的火炬和青铜盔甲走近了,在火焰和烟雾中他似乎看见了犹大:两条抓紧他的胳膊和刺痛他的脸的红胡子。他尖叫一声,失去了知觉。他感到那只不过是一刹那。但在失去知觉以前,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到犹大呼吸急促的嘴贴在他自己嘴上,他清清楚楚听到粗哑的、绝望的话语声:“老师,你好!” 月亮现在快要挨到犹地阿淡蓝色的群山了。吹来了一股潮湿的寒风,耶稣的指甲和嘴唇都发青了。耶路撒冷在月光中耸立着,黯然无光,死一样的苍白。 耶稣转过身来看着兵士和利未人。“欢迎上帝的使节,”他说,“咱们走吧!” 突然,在骚乱中,他看到彼得拔刀割去了一个利未人的耳朵。 “把刀插回鞘中去,”他命令道,“如果我们以刀还刀,哪一天世界才能免于杀戮?” 【注释】 (1)雅各是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和利百加所生的双生子之一,其兄是以扫,后由上帝赐名为以色列,关于他携家去埃及的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2)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53章第2—7节。官话本译文为:“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我们也不尊重他,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被上帝击打苦待了,哪知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天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他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 (3)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17节。 第二十九章 他们逮住了耶稣,一边吆喝着一边拽着他走出山岩地区,穿过扁柏和橄榄树丛,到了汲沦山谷,接着就把他带到耶路撒冷城里,最后到了该亚法的宅邸。在大祭司那里公会正在开会,准备审判这个叛逆。 天气很冷,仆人们在院子里生了篝火取暖。利未人不断地从里面带出消息来。对耶稣提出的证据足以使人毛发倒竖:这个天罚神咒的人居然对以色列上帝、对以色列律法,说了这样和那样亵渎的话。他居然还说要拆毁圣殿,在上面种上盐。 彼得裹得严严实实地溜进了院子。他低着头伸出手来在火边取暖,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传出的消息。 一个女婢走出来,看见他就停下了脚步。“喂,老头子,”她说,“你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的?抬起头来让我们瞧一瞧你。我说你同他是一伙的。” 好几个利未人听她一说都走过来。 彼得害怕了。他举起了手:“我发誓我不认识那个人!”他说,向门口走去。 另一个女婢经过,看到他要走,伸手拦住了他。“喂,老头子,你去哪儿?你同他是一伙的。我瞧见过你!” “我不认识那个人。”彼得又一次喊叫着说。他推开那姑娘,继续往前走。但是到了大门口,他还是被两个利未人拦住了。他们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撼他。 “你的口音露了馅,”他们喊道,“你是加利利人,你是他的一个门徒!” 彼得开始赌咒发誓,他继续喊叫:“我不认识那个人!” 他刚说完,院子里的公鸡就啼起来。彼得大声呻吟。他记起了老师的话:“彼得啊,彼得,公鸡啼叫之前,你会不认我三次。”他跑到外面街上,瘫倒在地,痛哭起来。 天快亮了。天空一片血红。 一个脸色苍白的利未人在一阵喧闹中从宅邸里飞奔出来。“大祭司气得把自己的袍子都撕破了。你们猜那个犯人刚才说了什么?‘我是基督,上帝的儿子!’长老们都跳了起来。他们都在一边撕自己的衣服一边叫‘死刑!死刑!’” 另一个利未人跑出来。“现在他们要把他带到彼拉多那儿去。他是唯一有权处死他的人。让开道叫他们过去。门开了!” 门开了,以色列的贵族们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在头里的是装模作样的大祭司该亚法。他身后是一批长老,全都留着大胡子,眼睛露出狡猾诡秘的神色,瘪嘴无牙,舌头刻薄。他们一个个气得脚步踉跄,浑身冒汗。走在这一伙人后面的是耶稣,宁静然而悲哀,头上流着血,因为他们已经把他痛打了一顿。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咒骂。彼得跳了起来,靠在门框上免得跌倒,眼泪纵横。“彼得啊!彼得,”他喃喃低语,“你这个胆小鬼、撒谎鬼、叛徒!快站出来叫一声‘我是同他一伙的’!即使他们要杀你,你怕什么?”他这么劝说自己的灵魂,刺激自己的灵魂,但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靠在门柱上筛糠似的发抖。耶稣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倾,伸手出去想扶住什么,却抓到了彼得的肩膀。彼得变成了石头,没有做声,也没有动。他感到老师的手掐紧了他,不放他走。这时天还没有大亮,在发蓝的黑暗中,耶稣并没有回头看自己抓住了什么。他恢复了平衡,在一队长老后面,在兵士们的包围中,重又开始向高塔走去。 彼拉多已经醒了,盥洗完毕,用香膏涂了脸,正在高塔的日光浴室里神经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从来不喜欢逾越节。那些犹太人沉溺在敬神的情绪中,总是变得狂热起来,同罗马士兵打架——今年可能又会发生一场屠杀,这对罗马不利。今年逾越节他又多了一桩心事。希伯来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个可怜的拿撒勒人,那个疯子钉上十字架……真是个不光彩的民族! 彼拉多攥紧拳头。他有一个无法压制的强烈愿望,想救这个低能儿,不是因为他是无辜的(什么叫无辜?),也不是因为可怜他(到如今他怎么会开始可怜起犹太人来?),而是要激怒这个不光彩的希伯来民族。 彼拉多听见高塔窗户下面一阵骚动。他探身出去看见他的院子里站满了犹太人。他也可以看到发狂的群众挤满了圣殿门廊和台阶,他们走近耶稣,用拄杖和弹弓杵他,用脚踢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嘘他,而罗马士兵则左拦右挡,把他推向高塔的大门。 彼拉多回到屋子中央,在雕刻粗糙的宝座上坐下。门开了。两个高大的黑人把耶稣推了进来。他的衣服破碎,血流满面,但头抬得高高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平静而远离人间。 彼拉多微笑道:“又见到了你,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国王。看来他们想要杀死你。” 耶稣从窗户里向外望着天空。他的心和躯体早已分家。他一句话也不说。 彼拉多生气了。“忘了天空吧,”他叫道,“你最好看着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释放你或者把你钉上十字架?” “你对我没有任何权力,”耶稣平静地回答,“除了上帝,没有人有这权力。” 下面,传来了发狂的喊声:“死刑!死刑!” “他们为什么这么疯狂?”彼拉多问道,“你对他们干了什么啦?” “我向他们宣告了真理。”耶稣答道。 彼拉多微笑道:“什么真理?真理是什么意思?” 耶稣的心因为悲伤而抽紧了。这就是世界,这些人就是世界的统治者。他们问什么是真理,然后哈哈大笑。 彼拉多站在窗户边上。他记得昨天他们还抓了巴拉巴,因为他杀了拉撒路。在逾越节释放一名犯人已成为惯例。 “你们要我放谁?”他喊叫道,“犹太人国王耶稣还是土匪巴拉巴?” “巴拉巴!巴拉巴!”人们齐声叫喊。 彼拉多叫来了卫兵,指着耶稣,“鞭打他,”他下令道,“在他头上放一顶荆棘冠,用一块红布把他裹起来,给他一根长芦苇秆当权杖。他是个国王——把他打扮成一个国王!” 他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叫耶稣在人们的眼中显得可怜巴巴,希望这样能够使他们同情他。 卫兵把他拽到一根柱子前,把他捆在柱子上,然后开始鞭打他,向他吐唾沫。他们为他编了一个荆棘冠,套在他头上。他的前额和太阳穴流出血来。他们在他背上披了一块红布,把一根长芦苇秆插在他的手指缝中,然后把他带回到彼拉多那里。那个罗马人看到他时,禁不住大笑起来。 “欢迎陛下!”他说,“来吧,让我把你带到你的臣民面前去。” 他拉着他的手,到了外面的平台上。 “瞧瞧这个人!”他叫道。 “把他钉十字架!把他钉十字架!”人群开始喊叫。 彼拉多下令送一只盆和一罐水来。他俯身在人群前面洗了手。 “我洗手不干,”他说,“让他流血的不是我,我是清白的。罪孽是你们的!” “他的血将滴在我们头上,我们的孩子头上!”人群喊叫。 “把他带走,”彼拉多说,“不要再来烦我了!” 他们抓着他,让他背上十字架,向他吐唾沫,打他踢他,逼着他朝各各他走。十字架很沉,他步履蹒跚,他向四周看了看希望能看到一个他的门徒。他可以向他点头作个表示,那门徒就会可怜他。他看啊看的,可是一个门徒也没有发现。他叹了口气。 “祝福死亡,”他喃喃地低语,“光荣归于上帝!” 这时众门徒正躲在古利奈人西门的酒店里。他们等着钉罢十字架,天黑之后就可以逃走,那时就不会有人发现了。他们蹲在酒桶后面,竖起耳朵听着外面街上吵吵闹闹的人群经过。男男女女倾城而出,都直奔各各他。大家都过了一个好节,吃够了肉,喝足了酒,如今又有一场钉十字架的好戏可看了。 人们都在奔跑。门徒们听着街上的喧闹声,吓得瑟瑟发抖。偶尔可以听到约翰的压制着的哭泣声。安德烈有时站起来,在酒店里来回踱步,说些恫吓的话。彼得咒骂痛责自已是个懦夫,没有勇气跑到外面去与老师一起送死。他曾经多少次向他老师宣誓:“老师,我将誓死相随!”但是如今死亡临头,他却藏身在酒桶后面。 雅各生了气。“约翰,”他说,“别哭了——你是个男子汉。还有你,豪侠的安德烈,别捻胡子了。坐下来。你们都坐下来。我们来作个决定。假定他真是弥赛亚。如果三天以后他真地复活了,我们有什么脸去见他?你们想到过这一点吗?你说呢,彼得?” “如果他真是弥赛亚,我们就完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彼得绝望地说。“我告诉过你们,我已经三次不认他了。” “但是如果他不是弥赛亚,我们也完了。”雅各说。“你说呢,拿但业?” “我说,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不管他是不是弥赛亚,我们都完了。” “把他丢下不管,没人卫护?你怎么忍心这样做?”安德烈朝门外跑去。 但是彼得拉住了他的衣襟。“坐下,可怜虫,要不我就宰了你。我们另外想个办法吧。” “伪君子,法利赛人!”多马嘘他。“什么办法?咱们把话痛快地说出来吧,谁也不必害臊。我们做了一笔交易,我们投入了全部资金。是的,这是买卖!干吗瞪着眼瞧着我?我们干的就是这个——做了一笔小交易。你给我什么,我还给你什么。我拿出来我的货物——梳子,线团,小镜子——交换天国。你们干的也是同样的事情。你付出的是船,他拿出来的是羊群,还有人给的是心境的平静。如今一切都完了。我们破了产,我们的资金泡了汤。没有赔上命就算便宜了我们。我有什么可说的?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逃命吧。” “同意!”腓力和拿但业同声叫道。“趁现在还来得及。” 彼得焦急地转向坐在一旁的马太。他竖着耳朵听着,不作一声。“为了上帝的缘故,马太,”彼得说,“别把这一切写下来。假装没听见。别让后人取笑我们!”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写,”马太答道,“我看到不少事情,也听到不少事情。但是,我是有选择的……不过,有一句话你们要听着,这是为了你们好:要作出光荣的决定,让人家看到你们是何等的勇敢——这样我就可以写下来,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也就可以得到光荣了。你们都是使徒,这不是件小事!” 正当他说到这里,古利奈人西门推门进来。他的衣服给扯破了,脸上和胸口尽是血,右眼红肿,还流着血。他一边咒骂、呻吟,一边脱下破衣服,一头栽进平时用来洗酒杯的水桶中,抓起一块手巾擦拭胸背,又是吼叫,又是吐唾沫。他听到酒桶后面有声音,就俯过身来。一见到这些门徒正缩成一堆,他顿时狂怒起来。 “滚出去,你们这些下流坯!”他向他们叫喊。“哼!你们就是这样忠于你们的头头的?临阵脱逃!混蛋的加利利人,混蛋的撒马利亚人!混蛋的私生子!” “上帝知道我们的灵魂有意要做一件事,”彼得吞吞吐吐说,“但是我们的躯体——” “闭嘴,说空话的!灵魂有意,躯体就算不了一回事儿。一切全都变成了灵魂,包括你们手中的棍棒,身上的衣服,踩过的石块——一切的一切!你们这些胆小鬼,瞧瞧我,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给扯得粉碎,眼珠都快被抠出来了。为什么?——叫魔鬼把你们这些肮脏的门徒抓去吧!——因为,他妈的,我为你们的老师辩护!我一个人独力对付全体居民——我,是我,酒店老板,区区一个古利奈人!为什么我这么做?因为我相信他是弥赛亚,明天他会看重我吗?一点也不是;不是,一点也不是!那是因为我的混账的自尊心在作怪,而且,我也不后悔!” 他来回踱步,在椅子中间磕磕碰碰,一边吐唾沫,一边咒骂。马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知道在该亚法的宅邸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彼拉多的宫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说了些什么话,人民叫喊些什么,这样他就可以一一如实记在他的本子里了。 “如果你相信上帝,西门兄弟,”他说,“那就安静下来,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什么事情,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还有,老师是不是说了话。” “他当然说了话!”西门答道。“‘你们这些门徒都该下地狱!’——他说的就是这个。你就写吧!你为什么呆呆地看着我?抓起笔快写:‘你们都该下地狱!’” 酒桶后面响起了哀号的声音。约翰在地上打滚号哭。彼得正用脑袋撞墙。 “如果你相信上帝,西门,”马太又在求他:“请把真相告诉我,我可以把它记下来。难道你不明白,在这样一个时刻全世界的前途都决定于你说的话?” 彼得仍在用脑袋撞墙。 “该死的!别要死要活的,彼得,”酒店老板对他说,“我告诉你,要永世光荣,你该做什么。听好:他们要把他带到这里来——我已经听到了人声。站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去打开门,把十字架从他背上卸下来,背在你自己的背上。他妈的,十字架很重,你的上帝身体很弱,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大笑着用脚去推彼得。“你能做到吗?我希望看到一些行动,就在此时此地!” “我会这么做的,我向你发誓,”彼得呜呜咽咽地说,“只是他们的人太多了,他们会把我剁成肉酱的!” 酒店老板生气地吐了一口唾沫。“去你妈的——全给我滚!”他叫道。“你们没有一个敢这么做?你,拿但业豆秸秆儿?安德烈杀千刀的?没有一个,没有一个!真是!你们全都见鬼去吧!啊,可怜的弥赛亚,你选了些什么名将来辅佐你征服世界啊!你不如选我——我!我可能只配给绞死,或者砍下脑袋,在旗杆上悬首示众,但是我毕竟还有一点自尊心。一个人有了自尊心,就不必管他是不是个酒鬼,强盗,或者骗子,他毕竟是个男子汉!如果没有自尊心,纵然你是个清白的鸽子,也不值一块破鞋皮!”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打开了门,气呼呼地站在门口。 街上挤满了人。男男女女都在奔跑,喊叫:“他来了。犹太人的国王来了。滚开!滚开!” 众门徒又躲到酒桶的后面。西门转过身来。“他妈的!你们一点也没有自尊心吗?你们不想出去迎接他,嗳?你们甚至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家伙最后看一眼他的门徒,得到一点安慰?那好吧,我出去,我向他招手。‘是我,’我会对他说,‘我,古利奈人西门在此报到!’” 他一步跨到街心。 人群一批一批地经过。走在前面的是罗马骑兵,后面是背着十字架的耶稣。他全身鲜血淋淋,衣衫破烂。他已没有力气走路。他的脸越来越向前冲,不断地打趔趄,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上,他们不断地把他扶直,又踢着他叫他继续往前走。在他后面跟着一群瘸子、瞎子、残疾人,他们都很生气,因为他没有把他们的病治好。他们咒骂他,用拐杖打他。他不时地看看四周。难道没有一个他心爱的同伴出现?他们都到哪儿去啦? 走到酒店外面,他转过头来发现酒店老板正在向他招手。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他开始点头表示向他告别,但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十字架压在他背上。他痛得大声呻吟。 古利奈人冲向前来,把他挽起来,端起他背上的十字架,扛在自己背上。然后他掉头向耶稣微笑。“勇敢些,”他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他们从大卫门出去,开始爬坡,向各各他山顶走去——各各他山全是石头、荆棘、尸骨,这里是叛乱者钉上十字架的地方,他们的尸体就丢在那里供兀鹰吞食。空气中尸臭扑鼻。 古利奈人放下十字架,两名士兵开始挖地,然后把十字架垒在岩石缝里。耶稣坐在一块岩石上等着。太阳临空高照,天空白炽一片,但是紧紧关着。没有烈火,没有天使,甚至没有一点迹象可以证明上面有人在观看着下界发生的事……当他坐在那里等着的时候,他手中捏着一小块土,搓着揉着,这时他意识到有人站在他前面在看他。他安详地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他看到了,认出了她。 “欢迎你,忠实的旅伴,”他喃喃低语,“旅程到此结束。你要做的已经完成;我要做的也已完成。我一生都努力要把诅咒化为祝福。我已经做到,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别了,母亲!”他软弱地向那鬼影挥手。 两名士兵抓住他的肩膀。“起来,陛下,”他们向他叫道,“登上你的宝座吧!” 他们剥去他的衣服,露出了他瘦削的身子,遍体都是血。 天气很热。人们叫喊得嗓子都哑了,现在都无声地看着。 “让他喝口酒提提精神。”一个士兵这么建议。 但是耶稣推开酒杯,向十字架伸过手去。“天父,”他喃喃地说,“你的意旨将会实现。” 瞎眼的,患麻风病的,残废的现在都开始嚎叫:“说谎的骗子!欺骗老百姓的骗子!” “天堂在哪里?装满面包的烘炉在哪里?”叫化子们齐声喊叫,纷纷向他投掷柠檬皮和石块。 耶稣张开双臂,张开嘴巴想叫一声:兄弟们!但是士兵抓住了他,往十字架上拽。然后他们叫来了吉普赛人,取来钉子。他们刚刚抡起锤子敲响第一下,太阳就躲了起来;敲响第二下时,天空变得一片昏暗,出现了星星。不是星星,是掉在土壤上的大颗泪珠。 人群吓坏了。罗马人的坐骑发了怒。它们扬起前蹄往后仰,开始狂奔,践踏着犹太人。这时大地、天空、空气突然变成了哑巴,就像地震开始的前兆。 古利奈人西门趴倒在石块上。大地在他脚下已摇撼了好几次,他吓坏了。“天啊,大地要裂开来把我们都吞下去了。”他喃喃自语。 他抬起头看看四周。世界似乎昏了过去。它的死灰般脸色在一片深蓝色的黑暗中只能依稀可见。人们的脑袋都看不见了,只能见到他们的眼睛——一个个黑窟窿眼——刺穿了空气。一大群闻到血腥味赶来各各他的乌鸦这时也吓跑了。十字架上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古利奈人的心打成个结,忍住不哭出声来。他抬起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叫出声来。耶稣不是被吉普赛人钉在十字架上的!不是,是一大群天使从天上下凡,手中拿着锤子和钉子。他们飞翔在耶稣的周围,高兴地挥着锤子,把钉子钉在耶稣的手掌上和脚心里。有几个天使用粗绳子紧紧地捆绑受难者的身体,以防他从十字架上跌下来。有一个小天使,生着玫瑰色的脸蛋儿,金黄色的鬈发,手持长矛,正在刺穿耶稣的心。 “我看到了什么?”古利奈人哆哆嗦嗦地低语,“是上帝自己,上帝自己在把他钉上十字架!” 这时——古利奈人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强烈的恐惧和痛苦过——一声令人心碎的大声叫喊,充满痛苦,把天地之间的空气撕裂。 “以利……以利……”(1) 受难者无法再继续。他想要继续叫喊,但是叫不出来了:他的呼吸已经停止。 被钉上十字架的人垂下脑袋——昏了过去。 【注释】 (1)意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耶稣临终前的呼喊,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第46节。 第三十章 因为快乐和惊奇他的眼皮跳个不停。这不是个十字架;这是棵从地面直通天上的大树。春天已经来了,整棵树开满了花朵;每根树枝的梢头,都栖着一只小鸟在歌唱……而他自己呢——笔挺地站着,全身靠着开花的大树。他抬起头来数数:一、二、三…… “三十三,”他喃喃低语,“同我的岁数一样多。三十三只鸟,都在歌唱。” 他的眼睛张大起来,撑破了眼圈,占据了整个脸。他不用转头就可以看见整个世界到处鲜花盛开。他的耳朵是两个弯弯的贝壳,接收了世界上一切亵渎言辞、所有的哭泣和喧嚣,把它们化成优美的歌曲。从他那被长矛刺穿的心里汩汩流出了鲜血。 没有风,但是慈悲心肠的大树一朵一朵地把花朵洒落在他缠裹着荆棘的头发上和鲜血淋漓的手上。他在一片鸟声嘁喳中拼命思索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天空突然旋转,然后凝结起来,一个天使出现在他面前……这时,天破晓了。 他曾经见到过许多天使,不论是在睡着的时候还是在清醒的时候,但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天使。多么富于人情温暖的美!脸颊和上唇有着多么柔软的卷曲的茸毛!还有那眼睛——多么活泼,多么热情,就像一个坠入情网的少男少女的眼睛一样。他的身体灵活结实,腿上长满蓝黑色的粗毛,从小腿直到浑圆的大腿,他的腋下散发出好闻的汗味。 耶稣感到心猿意马。“你是谁?”他问道,心怦怦跳。 天使微笑了,整个脸变得甜蜜,就像人的脸一样。他收起两个绿色的大翅膀,好像是为了不让耶稣过于惊慌。 “像你一样,”他答道,“你的守护天使。要有信心。” 他的声音深沉柔和,充满同情,十分熟悉——就像人的声音一样。到现在为止耶稣听到的天使的声音都是严厉的,他们总是在责备他。因此他十分高兴,眼巴巴地望着天使,等他继续说话。 天使猜到他的心思,微笑地满足了他的希望。“上帝派我来把甜蜜送到你的唇边。人类给你喝了太多的苦酒,上天也是这样。你受了苦,作了挣扎。在你一生之中,从没经历过一天快乐的日子。你的母亲、兄长、门徒、穷人、残废人、受压迫的人——在最后可怕的时刻全都抛弃了你。你在黑暗中独自呆在一块岩石上,孤苦伶仃。这时天父上帝怜悯你。‘喂,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他叫我。‘你不是他的守护天使吗?那么,下凡去救救他吧。我不要他被钉上十字架。这一切都够了!’ “‘万军之主啊’,我全身发抖答复他,‘不是你把他送到人间去钉上十字架来拯救人类吗?所以我才坐在这里袖手旁观。我以为这是你的意旨。’ “‘让他在梦中被钉上十字架,’上帝答道,‘让他同样也能尝到恐惧和痛苦。’” “守护天使啊,”耶稣用双手捧住天使的头不让他走,“守护天使啊,我糊涂了——我不是给钉上了十字架吗?” 天使把他纯白的手放在耶稣激动的心房上,让它平静下来。“安静下来,别不安,亲爱的,”他说,那令人着迷的眼睛闪动着,“不,你没有被钉上十字架。” “那么十字架,还有那钉子,痛楚,黑下来的太阳,都是个梦?” “是的,都是个梦。你在梦中经历了整个受难。你在梦中被拽上十字架,被钉上钉子。你手上、脚上、心上的五处伤口都是在梦中受到的,但是这伤口是那么深,你瞧,血还在流。” 耶稣像受了催眠一样,他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在哪里?这开满花朵的树和流水潺潺的平原是什么地方?耶路撒冷呢?他的灵魂呢?他转向天使,摸摸他的手臂。他的肉多么沁凉,多么结实! “守护天使,”他说道,“你说话的时候,我肉体的痛楚得到了缓解,十字架变成了十字架的影子,钉子变成了钉子的影子,钉十字架的刑罚飘浮在我头顶的天空,像一片云。” “咱们走吧,”天使说,他开始步履矫捷地在繁花似锦的草地上大步走去,“最大的欢乐在等待你,拿撒勒的耶稣。上帝允许我让你品尝一下你一直偷偷渴望着的所有快乐。亲爱的,人间是美好的——你就会看到。美酒,欢笑,女人的嘴唇,你的第一个儿子在你膝上的跳跃——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们天使(你信不信?)在天上常常俯身看着大地——不停地叹气。” 他扑扇着绿色大翅膀,拥抱住耶稣。“回过头去,”他说,“看看你的身后。” 耶稣掉头一看——他看到了什么?在远方的高处,拿撒勒山在旭日中闪闪发光,城堡的大门洞开,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王公贵妇——鱼贯而出。他们身穿金袍,跨骑白马。雪白丝绸绣着金色百合花的旗帜在空中飘扬。这一行人在鲜花遍野的山脉中间下了坐骑,经过王宫城堡,蹚过河滩,在山脚下蜿蜒前进。他听到了阵阵笑声,尖声的谈话,在树丛后面,还有迷人的叹息声。 “守护天使啊,”耶稣迷惑地问,“这一大群达官贵人是什么人呀?这些国王和王后是谁呀?他们到哪儿去?” “这是王室婚礼的贺喜队伍,”天使微笑道,“他们是去参加婚礼。” “谁要结婚了?” “你,”他答道,“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喜悦。” 耶稣的血涌上了大脑。他马上想到了新娘会是谁,他的肉体感到无比兴奋。他急不可待地马上就要走。“咱们快走吧。”他说。 他马上感到自己也骑在一匹配有黄金马鞍的白马上。他看一眼自己。他的头顶飘着一根蓝色的羽毛,他那件缝缝补补的百纳衣变成了金线织绣的绒袍。 “我的天使,这就是我向人类宣告的天国?”他问道。 “不,不,”天使笑着回答,“这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人间没有变,变的是你。从前,你的心不要人间,这是违背它的意愿的。如今你的心想要人间了——这就是全部秘密。人间与心之间的和谐,拿撒勒的耶稣,这就是天国。…但是为什么在言语上浪费时间呢?来吧,新娘在等着你呢。” 天使也跨上一匹白马,他们出发了。在他身后,山上下来的王家骑队马匹嘶鸣。女人的咯咯笑声越来越近。有空中扑翅的鸟儿向南飞行,一边唱着:“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耶稣的心也是一只小鸟儿。它栖在头上嘤鸣:“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但是他在纵马驰骋的时候,他在高兴之余,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门徒。他回头看望,想在成群的王公贵妇中寻找他们——但是没有找到。 他奇怪地看了同伴一眼。 “我的门徒呢?”他问,“我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哪儿?” 他得到的答复是一声讥笑:“失散了。” “为什么?” “因为害怕。” “甚至犹大?” “所有人!所有门徒!他们回到他们的渔船上去,躲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了。他们赌咒发誓说从来没有见过你,不认识你……别往你身后看望了。把他们忘掉吧。向前看吧。” 空中弥漫着柠檬树花朵的醉人芳香。 “我们到了。”天使下马说。他的马变成了一道闪光就消失了。 从橄榄树丛深处传来了一声深沉的牛叫,充满了痛苦和甜蜜。耶稣感到不安:他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也在喊叫。他看了一下四周。一头晶晶发光的膘肥体壮的公牛,身黑额白,拴在一棵橄榄树躯干上。它的尾巴翘得高高的,牛角上戴着一顶婚冠。耶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雄健、这样精壮、这样结实的肌肉,也没有见过这样乌黑的眼睛,这样充沛的精力。他吓坏了。他心里想,这不是一头公牛;这是万能的上帝的许多张永不死的黑脸之一。 天使站到他的旁边,诡谲地微笑。“别害怕,拿撒勒的耶稣。这是一头公牛,一头年轻的童贞的公牛。你瞧它的舌头转得多灵活,还舔着它湿润的鼻孔。它低头撞树,恨不得与它决斗一番。它挣扎着要摆脱缰绳逃跑……你再看山下的草地。你看到了什么?” “母牛,小母牛。它们在吃草。” “它们不是在吃草,它们是在等待小公牛挣脱缰绳。再听一听小公牛是怎么叫的。多么温存,多么多情,多么雄健有力!真的,像一个黑色的受创的神……耶稣,为什么你的脸这么凶猛?为什么你用这么黑的没有笑意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去吧。”耶稣低声叫道。他的声音温存、恳切、有力。 “首先我得放了公牛,”天使笑道,“你不为它感到难过吗?” 他走上前去,解了绳子。起初,这头童贞的牲口没有动。突然,它明白了:它获得了自由,就撒开腿往草地奔去。 就在这一刹那,耶稣听到了一座柠檬园里传来手镯和项圈的清脆叮当声。他转过身去。马利亚·抹大拉头戴柠檬花冠,站在他面前,满脸羞怯,全身发颤。 耶稣跑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抹大拉,亲爱的抹大拉,”他叫道,“唉,我盼望这一时刻有多少年,多少年了!是谁插在我们中间,不给我们自由——是上帝?……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太快活了,亲爱的,因为我太渴望了。来吧!” “我们去吧。你领我去。” 他转身向他的同伴告别,可是天使已消失在空气中了。在他们背后,由王公、贵妇、国王、白马、白百合等等组成的送亲队伍也不见了。在下面的草地里,公牛正骑在小母牛的身上。 “你在找谁呀,亲爱的?你为什么回头看背后?世界上只有我们俩。我吻你手上、脚上、心上的五处伤口。这是多么快活的一个逾越节!整个世界复活了!来吧。” “到哪去?把你的手给我;领我去,我信任你。” “到一个密林果园去。你被追捕,他们要逮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十字架、钉子、群众、彼拉多——但是突然来了一个天使,把你接走了。来吧,趁太阳还没有升起,趁他们没有发现你之前,咱们快走吧!他们已经疯了,他们要杀死你。” “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你为了他们好,寻求他们的拯救。为了这个,他们怎么能原谅你!把你的手给我,亲爱的。跟女人走,她总是有把握找到路的。” 她握住他的手。她的猩红面纱在花朵盛开快要结果的柠檬树下急促行走时张开了。她的手指交叉在男人的手指缝里火一样发烫,她的嘴巴里有一股柠檬叶的香味。 她走得气喘了,停了片刻,看着耶稣。他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发出挑逗的、诡谲的目光,就像天使的眼睛。但是她向他微笑。 “别害怕,亲爱的。许多许多年来我的话都到了嘴边,但就是没有勇气向你泄露。现在我要说出来了。” “你要说什么?说吧,不用怕,亲爱的。” “要是你在七重天,有个路人要你一杯水,那你就从七重天下来给他一杯水。如果你是个圣徒,有一个女人要你一个吻,那你就从你的圣地出来,给她一个吻。否则,你就得不到拯救。” 耶稣抱住她,抬起她的头,吻她的嘴。 他们俩脸色全都吓得死灰一样苍白。他们的膝盖发软。他们不能再向前走,就在一棵开花的柠檬树下躺了下来,开始在草地上翻滚。 太阳出来了,停在他们上空。吹来一阵微风。几瓣柠檬花落在两个赤裸的身体上。一只绿色的蜥蜴趴在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用它圆圆的、不动的眼睛看着他们。不时可以听到远处公牛的叫声,它如今已得到了满足,在那里休息。毛毛细雨使两个发烫的肉体感到了凉意,使地上发出了土香。 马利亚·抹大拉哼哼唧唧地抱着那个男人,把他的肉体紧贴在自己的肉体上。 “从来没有男人吻过我,我从来没有尝过男人的胡子碰我嘴唇和脸颊的感觉,也没有尝过男人的膝盖夹在我双腿中的感觉。这是我出生的日子!……你哭了,我的孩子?” “爱妻啊,我从来不知道世界是这么美丽,肉体是这么神圣。它也是上帝的女儿,灵魂的优雅姊妹。我从来不知道肉体的欢乐并不是有罪的。” “你为什么要去征服上天,寻求永生的神水?我就是那神水。你弯下腰来喝了,你就找到了安宁……你还在叹气,我的孩子?你在想什么?” “我的心是耶利哥一朵枯萎的玫瑰,放在水里会复活重开。女人是不朽圣水的泉头。我如今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我的孩子?” “这就是路。” “路?什么路,最亲爱的耶稣?” “化死亡为不朽的路,上帝以人的形态下凡到人间的路。我迷了路是因为我想寻找一条肉体以外的路线,我想取道云彩、伟大的思想和死亡。女人,上帝的宝贵的共同工作者,请原谅我。我向你鞠躬致敬,上帝的母亲。……我们将要出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好? “按照你的心愿把他带到约旦河受洗。他是你的。” “让我们叫他圣灵,也就是保惠师!”(1) “嘘!我听见有人从树林里走过来了。一定是我忠实的小黑人。我叫他在那里守卫,不让别人走近。他来了!” “我是扫罗,小姐。” 那孩子洁白的眼睛在跳着舞;他那结实的身体全身冒汗,仿佛驰骋以后的一匹马驹。 抹大拉跳了起来,把她的手放在他嘴上。“别出声!” 她转身对耶稣说:“亲爱的丈夫,你累了。睡吧。我马上回来。” 但耶稣已合上了眼睛。甜蜜的睡意已流过他的眼睑和太阳穴,他没有看到抹大拉在柠檬树下走掉,消失在杏无一人的路上。 但是他的心跳了出来。它让他的躯体躺在地上睡觉,自己则跟在抹大拉的后面。她到哪儿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突然满孕泪水,世界变得昏暗?他的心,像一只鹰,在这对眼睛上空飞翔,不让她逃出视野。 吓坏了的年轻黑人踉踉跄跄走在前面。他们经过一片橄榄树丛。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们走进了草地。小母牛们四肢伸张,躺在草地上,嚼着反刍的草。他们走到下面一条树阴遮蔽着的岩山巉巉的山谷中,听见了狗叫和人的气喘声。恐惧攫住了年轻的黑人。“我要走了。”说完马上就跑了。 只剩下抹大拉一个人了。她看了看四周。四周是山岩、石块和几丛荆棘。一棵没有结果的野生无花果树从崖壁中横生出来。有两只大乌鸦原来守卫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到了抹大拉,就开始哇哇叫起来,仿佛是在招呼同伴。 她听到石块滚落的声音,有人正在攀登悬崖。一只红花黑狗出现了,耷拉着舌头。山谷里忽然尽是扁柏和棕榈,像个墓地一样。 一个安详满足的声音说:“欢迎。” 抹大拉转过身来。“是谁在说话?谁在欢迎我?” “是我。” “你是谁?” “上帝。” “上帝!让我盖住头发,遮住胸脯。请转过脸去,主啊,你千万不要看到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感到害臊。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荒野来?我在哪儿?除了扁柏和棕榈,我什么也看不见。” “正是这样!死亡和永生……伟大的殉道者,我把你带到我正要你去的地方。准备死吧,抹大拉,这样你就可以永生不朽。” “我不想死。我不要永生不朽。让我继续活在人间,等我活够了再把我化作灰烬吧。” “死亡是满载香料和香水的商队。不要害怕,抹大拉。骑上黑骆驼,进到天堂的沙漠中去。” “哦,那些从扁柏后面出来的疯狂的旅客是谁?” “不要害怕,抹大拉;他们是给我赶骆驼的侠子。用手放在你眼睛上遮住阳光。你没有看到他们牵来的黑骆驼?那匹背上配了红色绒鞍的供你骑坐的黑骆驼?不要抗拒。” “主啊,我不是怕死,但是我有一点意见。正当我的肉体和灵魂第一次配得上有同一张嘴的时候,它们第一次同时接吻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死?” “抹大拉,这是你死的最好时刻。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时刻了。所以不要抗拒。” “哦!我听到的是什么叫喊、恫吓、笑声呀?主啊,请不要抛弃我。他们来杀我了!” 她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仍旧安详满足,但已经很遥远。“抹大拉,你已经达到了你生命中最高的欢乐。你不能再升高了。死亡是仁慈的……再见吧,第一位殉道者!” 声音消失了。在山谷的弯处出现了成群发狂的利未人和该亚法的嗜血的奴隶,手持刀斧。他们看见了抹大拉,切肉刀、狗、人立刻都扑到她身上。 “马利亚·抹大拉,臭婊子!”他们狂笑地嚎叫。 乌云蔽日,天昏地黑。 “我不是,我不是!”不幸的女人叫道。“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今天我新生了!” “马利亚·抹大拉,臭婊子!” “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敢发誓。不要杀死我。请饶了我吧。你是谁,你这个头发光秃、肚子肥胖、双腿弯曲的驼背?别碰我!” “马利亚·抹大拉,臭婊子!我是扫罗(2),以色列上帝派我从大马士革来,给我杀死他的权力。” “杀死谁?” “你的情人!” 他回头对他一伙人说: “快上去,小伙子们!她是他的情人,她一定知道。告诉我们你把他藏在哪里,卖淫的!” “我不说!” “那我就杀了你!” “在伯大尼!” “说谎!我们刚从那里来。你把他藏在附近什么地方了。现在讲实话吧!” “放开我的头发!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不论是谁举起手反对神圣的律法——就得死!” 驼背说话的时候,充满情欲的眼睛死死盯住抹大拉,越靠越近,呼吸中吐出热气。 抹大拉眼皮一跳一跳的。“扫罗,”她说,“你瞧我的乳房、我的手臂、我的脖子,让它们消灭掉你不觉得可惜吗?不要伤害它们!” 扫罗靠得更近了。他的嗓子堵塞,嗓音发哑。“告诉我们他在哪儿,我就不杀你。我喜欢你的乳房、你的手臂、你的脖子,可怜可怜你的美丽吧,从实招来!你为什么那样看我?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扫罗——我也在叹息——我正在想,如果上帝在你心里突然闪光,叫你看到了真理,你可以完成什么样的奇迹啊!为了要征服世界,我的爱人需要你那样的门徒——不是渔夫、小贩、羊倌,而是像你这样的烈火,扫罗!” “征服世界?他要征服世界?用什么去征服?你说,抹大拉,因为这正是我要做的。” “用爱。” “用爱?” “扫罗,听好我要告诉你的话。把别人支开——我不要他们听到。你在追捕和要杀的人是上帝的儿子,世界的救主,弥赛亚!是的,凭我要交给上帝的灵魂起誓!” 一个留着几根鼠须的利未人,骨瘦如柴,像个痨病鬼,这时开口说:“扫罗,扫罗,她的手臂是色狼的圈套,你得小心!” “走开!” 扫罗转身面向抹大拉,“用爱?我也要征服世界。我到港口去,看到船只启航,我的心就燃烧起来。我要到天涯海角,但不是作为一个犹太人,不是作为一个乞讨的奴隶,而是作为一个国王,手持宝剑!但是我用什么办法?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我感到十分痛苦,甚至想杀死自己。与此同时,我也靠杀死别人得到解脱。” 他停了一会儿,再靠近这女人一些。“你的主人在哪儿,抹大拉?”他温和地问,“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可以去同他谈谈。我要他告诉我,什么是爱,什么样的爱能征服世界。……怎么啦,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的确要想向你泄露他在哪儿。我要你们两人见面相会。他是蜜,你是火。你们在一起就能征服世界。但是我不信任你;不,我不信任你,扫罗——因此我才哭泣。”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块石头扔下来,打破了她的下巴。 “兄弟们——以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名义——打啊!”痨病鬼利未人嚎叫道。第一个拾起石头扔过来的就是他。 天上响起雷声。远处,落日浴在鲜血中。 “这块石头送给她人尽可吻的嘴巴!”该亚法的一个奴隶吼道。抹大拉的牙齿给打落在地。 “这块送给她肚皮!” “给她心脏!” “给她鼻梁!” 抹大拉把头埋在胸前躲着石块。她的嘴里,胸口,子宫,到处血流如注。她的喉咙里响起了临死前的咕噜声。 一只鹰在鼓翼翱翔。它那圆圆的眼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它发出一声剌耳的尖叫飞了回来,找到了仍躺在柠檬树下的自己的躯体,便钻进去了。耶稣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一颗大雨滴掉到他的嘴唇上。他醒了过来,在肥沃的埋葬他的土壤上坐起来,陷入沉思。他刚才梦到了什么?他记不起来了。留在脑海里的没有别的,只有石块,一个女人和血……那个女人会不会是抹大拉?她的脸起了涟漪,像水一样流走了。它不肯固定下来,叫他看也看不清。他尽力想辨认,但是石块和血似乎合成为一架织布机,如今那个女人成了织工,坐在织布机前,嘴里唱着歌。她的嗓音极其甜美,充满哀怨。 在他头顶,在柠檬树的暗绿树叶丛中,柠檬发出灿烂的金光。他用手掌按紧潮湿的土壤,感到了它的清凉和春天的暖意。他很快地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人在看他。他俯下身来,吻着大地。 “母亲,”他轻轻说,“紧紧地抱着我,我也要紧紧地抱着你。母亲,你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上帝?” 柠檬树叶颤动了一下,潮湿的土地上有轻轻的脚步声,一只看不见的黑鸟唿哨了一阵。耶稣抬起眼睛,看到他的长着绿色翅膀的守护天使站在他面前,神情轻松愉快。他身上的鬈曲的汗毛在落日斜照的光线中发亮。 “哈罗,”耶稣说,“你的面孔闪闪发光,你还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我对你有信心:你翅膀的绿色就像大地的绿草。” 天使笑了,收起了翅膀。他蹲在耶稣身旁,捏瘪了一朵柠檬花,使劲地闻它,然后凝视西方的天空,那边现在已呈现出樱桃颜色。地上飘来一股和风,柠檬树的叶子都高兴地飒飒起舞。 “你们人类一定很快活!”他说,“你们是土和水做的,土地上什么都是土和水做的。因此你们个个都配对:男人和女人,肉和蔬菜水果。…你们是不是用同样的土和水做的?什么都要交合在一起。刚才我在路上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叫你。” “她为什么叫我?她要什么?” 天使微笑了一下。“她的土和水在召唤你的土和水。她坐在织布机旁,织着布,唱着歌。她的歌声穿山越岭,飘过平原——在寻找你。你听,歌声马上会传到这里来,到柠檬树林这里来。别出声,它传过来了。你听到吗?我想她在歌唱,她又不在歌唱,她在哀叹。你仔细听。你听到什么?” “我听见鸟儿回巢。天黑了。” “没有别的?你再试试看。让灵魂脱离你的身体,这样你就能听清楚了。” “听到了!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远,很远……她在哀叹,但我听不清她吐露的字句。” “我听得很清楚。你自己听。她在哀叹什么?” 耶稣站起来,使尽全力,他的灵魂飞出了肉体,它到了村子里,进了屋子,在院子里停住。 “我听到……”耶稣说,把手指放在唇上。 “说吧。” 银铸的墓,金铸的墓,镀金的墓, 别吞噬那红唇,别吞噬那黑暗, 也不要吞噬,我求求你们, 他那会像夜莺歌唱的纤小的舌头! “你认识唱歌的人吗,拿撒勒的耶稣?” “是的,我认识。” “这是马利亚,拉撒路的姊姊。她仍在织她的嫁妆。她以为你已死了,因此在哭。她的雪白的脖子没有遮盖,她的绿松石项圈挂在胸前。她的整个身体都汗湿了——而且有气味,闻起来像刚出炉的面包、熟透了的榅桲、雨后的土壤。起来,我们去安慰她。 “那么抹大拉呢?”耶稣叫道,他害怕了。 天使挽起他的胳膊。再次让他坐到地上。“抹大拉,”他安详地说:“哦,是啊,我忘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死了?” “她被杀害了。喂,你上哪儿去,拿撒勒的耶稣?你的拳头捏得这么紧。你要去杀谁——上帝?是他杀了她的。坐下!全能的主射了一箭,在她的幸福达到峰巅时穿透了她的心,如今她已安息在天上,永生不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欢乐吗?她不会看到她的爱消退、她的心胆怯、她的肉体腐烂。杀她的时候我一直在场,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她向天上举起手喊叫,‘感谢你,主啊。这正是我所要的!’” 但是耶稣发火了。“只有狗才这样渴望顺从——狗和天使!我不是一条狗,我也不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人,因此我要叫:不公正!不公正!全能的上帝,你杀她是不公正的。甚至最粗鲁的伐木人也不会狠心砍一棵正在开花的树,而抹大拉从根到最高的树梢都开着花!” 天使把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肩膀,膝盖,轻轻地温柔地安慰他。天终于黑了。吹来一阵微风,云朵被吹散了,一颗大星出现在天空,那一定是启明星。 “要耐心些,”他对他说,“要顺从,不要绝望。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女人,一个有无数面孔的女人。这个倒了下去,下一个起来了。马利亚·抹大拉死了,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活着,在等我们,在等你。她就是抹大拉本人,只是换了一张脸。你听……她又在叹息了。我们去安慰她吧。在她的子宫里孕藏着——为你,拿撒勒的耶稣——藏着最大的欢乐:一个儿子——你的儿子。我们去吧!” 天使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朋友,慢慢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现在站在柠檬树下。在他们头顶上,启明星微笑着落下去了。 耶稣的心一点点地软化了。在潮湿的半暗半明之中,马利亚·抹大拉和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的脸融汇到一起,化成一个。夜晚已经降临,芳香扑鼻,笼罩了他们。 “来吧!”天使喃喃地说,用他圆滚滚、毛茸茸的胳膊揽着耶稣的腰。他的呼吸里有肉桂和湿土的气味。耶稣把头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他要把守护天使吐出的气息吸到自己的肠子里去。 天使微笑着张开他的一个翅膀。夜晚带来了一层厚霜,他用厚厚的绿色翅膀包裹住耶稣,免得他感到寒冷。在潮湿的空气中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哀叹,像春天静静的细雨:银铸的墓,金铸的墓,镀金的墓…… “我们去吧。”耶稣说。他微笑了。 【注释】 (1)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26节。 (2)扫罗,又名保罗,原为狂热崇信犹太教的奋锐党,致力于迫害耶稣和他的门徒,后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听到神示,从此信奉耶稣是基督,对基督教日后的传播,厥功甚伟,事迹见《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9章和第13章。 第三十一章 一整夜,耶稣都被裹在天使绿色的翅膀里,他紧紧地抱住天使的腰,任他带着自己飘过大地。月亮很大,已爬上了天空。它今晚有些古怪,显得非常高兴。在月亮上面看到的不是该隐杀亚伯(1),而是一张快活的阔嘴巴,两只安详的眼睛,两爿营养充分的脸颊,浴在月光之中:那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夜游女子圆圆的脸蛋。树木飞逝;夜岛像人一般说话。山脉开裂,把两个夜游者吸了进去,又在他们身后阖上。 这是何等的快活:就像在梦中一样飞掠过大地!生命变成了一场梦。这就是天堂的意义吗?……他想问天使,但决定保持沉默,因为他怕一出声音梦就破碎了。 他看了一下四周。石块的精灵、空气、山脉都变得那么轻盈:就像你同朋友一起坐下,你的心沉重,而你的朋友端来了冰镇的美酒,喝了以后,你的心就一点点地轻松起来,飘浮起来,在你头顶张开帆,成了一朵玫瑰色的云彩;而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世界就颠倒地反映在它上面。 他又一次转过脸来想向天使说话,但是天使微笑着把手指放在唇上叫他莫出声。 他们一定快飞到一个村庄了,因为公鸡已在啼晓。月亮已落到山后去,晨曦悄悄地照亮了世界。大地醒过来;时间又可以感觉到了。山脉、村庄、橄榄园又回到了上帝给它们安排的地方,等待世界的末日。这里是心爱的路,那里是伯大尼热情的村庄,坐落在橄榄、无花果和葡萄园中。那里还有令人精神一爽的充满友情的屋子,里面有神圣的织布机,熊熊的壁炉和两个姊妹,两个不眠的火焰…… “我们到了。”天使说。 屋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烟雾。两位姊妹一定已经醒了,她们正在生火。 “拿撒勒的耶稣,”天使收起包裹他的翅膀,“两姊妹已经生了火,做了早起第一件事——挤鲜奶,现在正在准备给你喝的奶。我们在路上时你不是要问天堂的意义吗?那就是数不尽的小小的欢乐,拿撒勒的耶稣。敲一扇门,有个女人为你开了门;坐在炉火前面,看着她为你摆吃饭的桌子;这都是小小的欢乐。另外还有在天黑以后,感觉到她把你抱在怀里。这就是弥赛亚降临的方式,逐渐地——从拥抱到拥抱,儿子到儿子。这就是道路。” “我明白了。”耶稣说。他在靛青色的门前停步,抓起门环要敲,但是天使把他拦住了。 “别着急,”他说,“你听好,我们还是不要分开为好。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不受保护——因此我跟你一起去。我变成一个黑人男孩,就是你在柠檬树下看到的那个。你可以说我是个为你跑腿的小奴隶。我不想让你再走错路,迷失了方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耶稣前面就站着一个黑人男孩。他的脑袋只及一般人的膝盖,一口洁白的牙齿,耳上戴着两个金耳环,手中捧着一只装得满满的篮子。 “主人,”他微笑说,“这是给两姊妹的礼物。绸缎、耳环、手镯、羽毛扇——女性的全部武装。现在你可以敲门了。” 耶稣敲了门。他听见院子里的木屐声,然后是甜蜜的声音问道:“是谁呀?” 耶稣羞得脸都红了。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是马利亚的声音。门开了,两姊妹跪倒在他脚边。 “老师,我们崇拜你的受难,我们庆贺你的神圣复活。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请允许我摸一下你的胸脯,老师,我要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马利亚说。 “马利亚,他是肉身,真的肉身,”马大叫道,“肉身——像我们一样。难道你不明白吗?你瞧,我们的门槛上有他的影子。” 耶稣听着微笑了。他感觉到两姊妹在抚摸他、闻他,心里非常高兴。 “马大和马利亚,两堆烈火,看见你们我很高兴。安宁、谦卑、有礼的人家,看见你们我很高兴。我们仍然活着,仍然感到饥饿,仍在活动,在哭泣。光荣归于上帝!” 他一边滔滔地说着话,同两姊妹打招呼,一边进了屋子。 “见到你们、壁炉、织布机、揉面钵、桌子、水罐、灯,真是高兴!你们是女人的忠实奴仆,我向你们行礼致敬。女人到天堂门口时,她会停下来问:‘主啊,我的同伴可以一起进来吗?’ “‘什么同伴?’上帝会问她。 “‘这些就是:揉面钵、摇篮、灯、水罐、织布机。要是不让它们进去,我也不进去。’ “于是好心肠的上帝笑道:‘你们是女人,我怎么能拒绝照顾你们呢?全都进去吧。天堂里尽是水槽、摇篮、织布机。我没地方留给圣徒了。’” 两个女人笑了。她们回身看到了端着满篮礼物的小黑人。 “老师,这孩子是谁?”马利亚问道。“我喜欢他的牙齿。” 耶稣坐在壁炉前面。她们端来了牛奶、蜂蜜、麸皮面包。耶稣热泪盈眶。 “七重天对我也不够大,”他说,“七大道德和七大思想同样也不够大。可是,这真是奇迹啊,我的姊妹,你们的一间小屋对我却这么大,一口面包、一个女人的家常话对我同样也大极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主人。他从院子里抱进一捆葡萄藤,添在火上,火焰立刻蹿了起来。他又在井边打了点水喝。他伸出双手,放在马大和马利亚的肩上,仿佛她们也都属于他了。 “最亲爱的马大和马利亚,”他说,“我要改个名字。我让你们的兄弟复活,他们却又杀死了他。我要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屋子里的这个角落上。我要拿起他的赶牛杖,在他的田里耕种收获。我晚上回家时,我的姊妹会给我洗一下疲劳的双脚,摆好晚餐桌。饭后我要坐在他在炉边的凳子上。我的名字叫拉撒路。” 他说话的时候,小黑人用他的大眼睛对他施了魔法。他看着耶稣,耶稣的脸渐渐起了变化,他的全身也在变化:头、胸、大腿、手、脚,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越来越像拉撒路,一个成熟的拉撒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脖子粗壮,胸脯结实,双手长满老茧。两位姊姊在半明半暗中看着他在蜕变,无比震惊。 “我已变换了身躯。我已变换了灵魂。好了!我要向贫穷和饥饿宣战。灵魂是活的动物,它要吃。我的胡须底下的嘴是灵魂的嘴,是灵魂唯一的嘴。我向贞节宣战!每个女人的子宫里都有一个婴儿坐在那里不响不动。打开门,让他出来!不会生育的人就要杀人……你在哭吗,马利亚?” “我怎么能有别的答复呢,老师?我们女人没有别的答复。” 马大张开她的双臂。“我们女人,”她说,“是永远张开的两条胳膊。进来吧,老师。坐下吧。发命令吧。你是屋子的主人。” 耶稣红光满面。“我已经结束了同上帝的搏斗,”他说,“我们成了朋友。我不再造十字架了。我要造水槽、摇篮、床架。我要送信去让他们把工具从拿撒勒送来。我要把我的母亲也接来,抚养孙儿。她苦了一辈子,到头来终于也可以享享福了,可怜的人。” 两个女人一个把胸脯靠在他的膝盖上,另一个握住他的手不放。在炉火前面,小黑人把脸颊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假装睡觉。但是他的黑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正在偷看耶稣和那两个女人,他的脸上现出了狡猾的满足的笑容。 马利亚的胸脯靠着耶稣的膝盖,她说:“我坐在织布机前,老师,把你的受难——一个十字架,围着成千上万的小燕子——织成一条白床单。我织着黑线和红线,唱着挽歌,你听到了,你可怜我,就来到我的身边。” 马大静静地等她妹妹把话说完。然后她也开始说道:“我除了揉面、洗衣、说声是’以外,什么也不会。这些是我唯一的优点,老师,我有一种预感,你会选我的妹妹做你妻子。但允许我在你的身旁一起呼吸结婚生活的空气,允许我给你铺床、晾被子,给你掌管全部的家务。” 她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们村子里的姑娘爱唱一支歌,一支很苦很苦的歌。我现在不是背给你听,而是唱给你听,好让你了解,因为它的痛苦就在它的曲调里: 喂,你们这些嘴上无毛的小伙子—— 我已经厌倦出卖,出卖我自己 而找不到一个买主。 我现在廉价出卖,抛售我自己: 谁先来就侍候谁! 谁给我一只燕子蛋, 我就让他吻我的嘴唇; 谁给我一只老鹰蛋, 我就让他摸我的乳房; 谁能触摸我一下, 我就把自己的心献上。 她的眼睛里孕满泪水。马利亚用手臂抱住男人的腰,好像唯恐他会被人抢走似的。 马大感到有一把刀子刺穿了她的心,但是她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老师,我只有一件事情还要对你说,说完我起身就走,把你留给马利亚。从前有个身强力壮的地主,名叫波阿斯,他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伯利恒。那是个夏天,他的奴隶收了粮食,打了谷子,筛了糠,在打谷场上分成两堆,麦子在右边。麦秸在左边。他躺在两堆中间,睡着了。到了半夜有个叫路得的穷女人悄悄来了,坐在他的脚边,不敢吵醒他。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吃了不少苦。那男人感到脚边女人肉体的温暖,他就伸出手去摸索着。他摸到了她,把她抱到胸前……你明白吗,老师?”(2) “明白了。不用多说了。” “我走了。”马大说,起身离开。 其余两人留了下来。他们拿了一张草席,一条绣着燕子和十字架的毯子,爬到屋子的房顶上。一朵好心的云彩遮掉了太阳。他们躲在绣花的毯子下,不让上帝看到,开始互相抚摸起来。有一次,毯子滑到一边去了,耶稣睁开了眼,他看见小黑人坐在屋顶的边上,手中拿着一根牧笛正在吹奏,眼睛凝望着远处耶路撒冷的方向。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来看望新生的拉撒路。小黑人忙着干活,到井边汲水,给母羊挤奶,帮着马大生火,事情干完了就坐在门槛上吹牧笛。村民们抱着玉米、羊奶、枣子、蜂蜜回来看望陌生的来客。他看上去那样像拉撒路。他们也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小黑人,就逗着他玩。村民们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大笑。 瞎眼村长也来了,他走进屋子伸出手来,摸着耶稣的膝盖、大腿、肩膀。然后他摇头大笑。 “咳!你们的眼睛都瞎啦?”他向满院子的村民们叫道。“这不是拉撒路。他的气味不一样。他肌肉纹理不一样,他的骨头有许多强筋联结,就是用菜刀也砍不开。” 耶稣坐在院子里,把真话和谎话都听在耳里。他笑道:“不要害怕,小伙子们,我不是拉撒路。拉撒路早已完了。只不过我的名字叫拉撒路而已。叫我拉撒路师傅——我是个木匠。一个长着绿色翅膀的天使把我带到这里,我就进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黑人,后者笑得直不起腰来。 时间就像流水不停向前流着,灌溉着整个世界。粮食成熟了,葡萄长得滚圆,橄榄孕满了油,鲜花怒放的石榴结了果。秋季追上了他们,冬季来临了,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在月子里躺在床上,织女马利亚无限爱恋地看不够她新生的孩子。“我的主啊,我的子宫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我一定喝了长生不老的水。”她微笑着说,“我喝了长生不老的水,我不会死了!” 已是深夜了,天在下雨。大地张开了大口,把天空吞到肚子里去,变成了烂泥。拉撒路师傅四肢张开,躺在作坊里地板上的锯木屑上。作坊里还摆着他没有做完的摇篮和水槽。他躺在那里听着雷鸣,想着他的新生婴儿,想着上帝,感到很高兴。这是上帝第一次以孩子的形态进入他的思想。他听到孩子在隔壁房里的哭声和笑声,听到他在母亲脚边蹬动双腿。他摸着黑胡子想:难道上帝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他的粉红的脚底这么娇嫩,这么怕痒?全能的上帝在人用手指摸他的时候竟会这样笑? 小黑人打了一个呵欠。他躺在门边角落里假装睡着了。听到做母亲的在搂抱新生婴儿,他满足地笑起来。最近一段日子,每当夜里没有人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又变成天使,躺在那里休息,绿色的翅膀铺展在木屑上面。 “耶稣,你醒着吗?”他在黑暗中低语道。 耶稣假装没有听见。他很高兴保持沉默,在夜晚的静寂中听着新生婴儿的动静。但是他面露微笑。他对这个小黑人已经产生了感情。这孩子一天到晚给他跑腿做事,帮他锯削木料。到了晚上做完一天的活以后,又坐在门槛上给他吹笛子。听着他的笛声,耶稣就忘却了一天的劳累;天上刚刚出现繁星,他们就坐在一张桌边吃饭,小黑人会不断地讲笑话,逗弄可怜的马大,羞她还是个处女。 “在我的祖国埃塞俄比亚,”他会挑逗地笑着对马大说,“我们不像你们犹太人那样掩盖内心的渴望把自己急死。我们公开坦诚地说出我们的欲望,而且采取行动。如果要吃一只香蕉,我们就吃,不管这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如果要去游泳就去游泳。如果要吻一个女人,就抱住她吻她。而且我们的上帝也不会因此责骂我们。他是个黑人,他爱黑人。他的耳朵上戴着耳环,他也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我们的大哥;我们都有同一个母亲——黑夜。” “你们的上帝也会死吗?”有一天晚上马大逗他。 “只要有一个黑人还活着,我们的上帝就不会死!”黑人回答,弯下身去搔马大的脚底。 每天晚上一熄灯,守护天使就在黑暗中展开翅膀,躺在他同伴的身旁。他们低声说话,不让别人听到,天使告诉耶稣第二天要做哪些事。接着他又变成了小黑人,在木屑上面爬到自己的角落睡觉。 但是今天晚上他睡不着。“耶稣,你醒着吗?”他问道,嗓门提高了一些。见耶稣没有回答,就跳了起来,到耶稣身边推了他一把。 “喂,拉撒路师傅,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想讲话。我很高兴。”耶稣说,闭上了眼睛。 “你对我感到满意吗?”天使得意地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孩子,没有。”他的心中感到一阵热乎,就坐了起来。“我走了一条多么邪恶的路才找到上帝,”他喃喃低语道,“多么险峻的路,尽是悬崖峭壁!我叫啊叫的,我的叫声在杳无人烟的山间回响,我以为这就是答复!” 天使笑了。“光凭你单身一人是找不到上帝的。需要两个人一起找,一男一女。你不知道这一点——是我教你的。所以你寻找上帝这么多年以后终于找到了他——就在你同马利亚结合的时候。现在你坐在黑暗中,可以听着上帝欢笑和哭叫,你感到非常高兴。” “这就是上帝的意义,”耶稣低语道,“这就是做人的意义。这就是道路。”他又合上了眼睛。 前世的生活在他的脑际闪过,他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摸到了天使的手。“我的守护天使,”他温存地说,“要是你没有来,我就迷失了。请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我会的,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喜欢你。” “这样的幸福将维持多久?” “只要我同你在一起,你同我在一起,拿撒勒的耶稣。” “永远?” 天使笑了。“什么是永远?你难道不能够不说一些大话,拿撒勒的耶稣?不说大话,不说空想,不说天国?这是不是说,甚至你的儿子也没有把你医治过来?”他在地上敲拳头。“这里就是天国:地上人间。这里就是上帝:你的儿子。这里就是永恒:每时每刻,拿撒勒的耶稣,不停地流逝过去的每时每刻。难道这些时刻对你还不够?如果是这样,那你必须知道‘永远’也是不够的。” 他不说了。可以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是赤脚走路的声音。 “谁在那里?”耶稣站起来问道。 “一个女人。”天使微笑道。他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哪个女人?” 天使摇着手指,好像在责备他。“我以前告诉过你——难道你忘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一个,但有无数张面孔。其中的一张脸如今来了。起来去迎接她。我走了。” 他像一条蛇似的钻进了刨花堆里,销声匿迹。 赤脚在门外停了下来。耶稣转身面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有一只手推开了门,一个女人悄悄走进来,屏气凝神。她慢慢地走到耶稣躺着的角落,一声不吭地在他脚边躺下。 耶稣感到一阵暖流从脚底上升到膝盖、大腿、心脏、脖子。他伸出手去,碰到了松散的长发,在黑暗中抚摸着女人的脸、脖子、乳房。她弯下身,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期望之中,一言不发地顺从着耶稣;但是她的肉体在颤抖,她的整个身子淌着冷汗。 男人轻轻地、温存地、充满激情地问:“你是谁?” 女人哆嗦着,没有回答。耶稣后悔问了这句话,因为他又忘了天使的话。她的名字,她的来历,或者她的脸形,脸色,美或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人间女性的脸。她的子宫在压迫着她,里面有许多儿女,受到窒息,不能出生。她所以来找男人,是因为他可能给他们开创一条出生之路。耶稣的心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绪。 “我是路得。”女人低声说,全身哆嗦着。 “路得?哪个路得?” “马大。” 【注释】 (1)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8节。该隐和亚伯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二人在田间争吵,该隐杀了兄弟亚伯。这个故事被喻为人类自相残杀。西方习俗把月亮上的阴影附会为该隐杀弟的形象,有如我国习俗将此附会为嫦娥奔月变为蟾蜍一样。 (2)见《圣经·旧约》《路得记》第3章。 第三十二章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过了好几年。在拉撒路师傅的家里,儿女繁衍,马大和马利亚比赛着谁生的娃娃最多。一家之主整天在木工房里同松树、栎树、柏树斗争,把它们一一制服,做成各种器具;有时他也在田里同大风、地鼠等战斗。晚上他回到家里已经精疲力竭。他坐在院子里,他的女人就过来给他洗脚,洗腿,生火,摆桌子,张开双臂欢迎他。然后,正像干木工活,从木头里面把摇篮解放出来,或者像他在田里干活,从田里把葡萄和粮食解放出来一样,他也在女人身上干活,从她们的身体里把上帝解放出来。 耶稣心里想,这是多么幸福的事!肉体和灵魂,大地和人在进行着多么深刻的融会交流!…马大和马利亚伸出手来,抚摸着她们心爱的男人,她们的子宫里生出来像他一样的孩子。她们抚摸他们,是为了要知道他们和这一切欢乐甜美是不是真的。她们觉得这么多幸福似乎太多了,叫她们承担不起,她们感到胆怯、颤抖。 有一天晚上,马利亚做了一个噩梦。她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已经洗涮完毕的耶稣手掌按着地面满足地坐在那里。她在他身边坐下。“梦是什么,老师?”她轻轻地问道。“梦是什么做的?是谁送来的?” “梦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耶稣回答她,“当留西法(1)开始造上帝反的时候,梦决定不了站在哪一边。他们留在恶魔和天使之间,于是上帝把他们投进了睡眠的深渊……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你梦见什么啦,马利亚?” 但是马利亚哭了起来,没有回答。耶稣抚摸着她的手。“你要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马利亚,你就会心烦意乱。把它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马利亚刚要开口说,又感到一阵恐惧,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耶稣抚摸着她,给了她勇气。 “整夜月光这么明亮,我睡不着觉。但到天明时,我终于睡着了,因为我看见一只鸟……不,不是一只鸟;它有六个强大的翅膀,它一定是守护上帝宝座的一个撒拉弗(2),他飞过来,在我四周安静地飞扑着,然后突然俯冲下来,用翅膀把我的头包了起来。他把鸟啄放进我的耳朵说……老师,我跪拜在地上,吻你的脚,请你别叫我再说下去了!” “拿出勇气来,马利亚,我不是同你在一起吗?你为什么害怕?……说吧,他同你说话了?他说了些什么?” “这一切,老师,都是……” 她又一次喘不过气来。她抓住耶稣的膝盖,使劲地抱在怀里。 “这一切都是……都是什么,最亲爱的马利亚?” “一场梦。”她哭了起来。 耶稣打了一个寒战。“一场梦?” “是的,老师,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说‘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我、马大、我们在夜间的拥抱、孩子们……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是试探者(3)欺骗我们而制造的谎言!他把睡眠、死亡、空气放在一起,制造成……老师,请救救我!” 她滚到地上,抽搐了一阵子,身子好像突然僵硬了。马大拿着玫瑰醋跑出来,抹在她的太阳穴上。马利亚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她看见耶稣,就抓紧了他的脚。 “她的嘴唇在动,老师,”马大说,“低下头去,她有话要对你说。” 耶稣弯下身去,抬起了她的头。她翕动着嘴唇。 “你要说什么,亲爱的马利亚?我听不清。” 马利亚鼓动起了全部力气喃喃地说:“而你,老师……” “我怎么啦,说呀!” “……你早已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她说完又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他们把她抬到床上。马大陪着她。耶稣开了门,到了田里。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小黑人。 “你有什么事?”他怒喊道。“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不敢让你单独呆在这里,拿撒勒的耶稣,”黑人回答道,眼光闪烁,“这是个困难的时刻。你的心可能会动摇的。” “这正是我所要的。有时候我心绪烦乱,妨碍了我的视线。” 黑人笑道:“你是女人吗?你相信梦?让娘们去哭吧。她们是女性,她们承受不了欢乐,因此才哭。而我们是承受得了的,是不是?” “是的。别说了!” 他们一起快步登上一座青山。草丛里到处是白头翁和黄雏菊。大地散发着麝香草的气息。耶稣可以看到远处他在橄榄树丛中的屋子。屋顶上升起平时的炊烟,耶稣的心中感到了宽慰。他心里想,女人们都已恢复了元气,她们如今正蹲在炉前,笼着火……“我们回去别说她们了,”他对小黑人说,“她们毕竟是女人,要可怜她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喝得半醉的旅客。那天是安息日,耶稣没有干活。他坐在门槛上,膝上抱着最小的两个儿女,正在逗着他们玩。早晨下过雨,但是到了下午,天放了晴,几块樱桃色的薄云正向西方飘去。在薄云之间,天空青翠得像一片草地。两只鸽子停在屋顶上咕咕地叫。马利亚坐在耶稣身边,两只乳房胀得下垂。 旅客停下步来,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耶稣,大笑起来。“喂,拉撒路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的运气可真好!时光在你门前流过,你像先祖雅各一样,他有两个妻子,利亚和拉结,你也有两个妻子——马大和马利亚。我听说她们中一个管家,一个管你;而你则主管一切:木头、田地、妻子和上帝。但是你该露一露头,把你的鼻子伸出你的门外,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阳,看一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听说过彼拉多没有?听说过那个叫本丢·彼拉多的吗?但愿他的尸骨已经在骨灰罐里烧成灰了!” 耶稣认出了这个喝得半醉的旅客,他微笑了。“古利奈的西门,崇奉上帝和酒的人,欢迎你!搬张凳子来坐下。马大,去给我的老朋友端杯酒来。” 旅客在凳子上坐下,双手捧着酒杯。“全世界的人都认识我,”他得意地说,“大家都到我的酒店里来做礼拜。你也一定要来,拉撒路师傅——不过不要扯到别的事情上面去。我刚才问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本丢·彼拉多的消息?你见到过他没有?” 这时黑人来了,他倚在门框上听着。 “一朵薄云飘过了我的脑海。”耶稣说,他竭力想回忆起一些模糊的事来。“两只冷冰冰的眼睛,像秃鹰的眼睛一样死灰色,笑起来充满了恶毒,手上戴着金戒指……别的我都记不起来了。哦,是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一只银水盆,让他洗手。别的就没有了。这一定是一场梦,脑子里出现的白霜。太阳一出来,它就消失了……但是现在你提醒了我,古利奈人,我记起来了:他在我的睡梦中把我折磨得够呛。” “诅咒他!我听说,在上帝的心目中,梦比白天的现实更有分量。好吧,上帝惩罚了彼拉多。他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耶稣惊叫一声:“钉死在十字架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活该!他们昨天天亮的时候发现了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看来他的脑子已经开始糊涂了。他睡不着觉。他常常爬起来,找个水盆,整夜洗手,嘴里喊叫:‘我洗了手,我是清白无罪的!’但是他的手上仍有血迹,他就又要水,又洗。然后他出去,到各各他去四处转悠。他没法休息。每天晚上他命令他的两个忠实的黑奴用鞭子抽打他。他采集荆棘,编成王冠,戴在头上,头皮给划破流了血。” “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耶稣喃喃地道。他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小黑人,后者正倚在门框上专注地听着。 “后来他喝上了酒,到各家酒店去买醉。他有时也到我的酒店来,喝醉了,变成了一只公鸡或者一头猪。他的妻子厌恶了,抛弃了他。这时罗马来了命令把他撤职……你在听吗,拉撒路师傅?你为什么叹气?” 耶稣呆呆地看着地上,没有回答。小黑人又给西门斟满了酒杯。“别说了!”他在他耳边低语。“走吧!” 但是西门生了气。“为什么不让我说?好,我就长话短说吧。昨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你的朋友彼拉多已经在各各他山顶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耶稣突然感到心窝被刺了一下,好像被一只长矛刺中一样,他的手足上的四个乌青的伤疤开始肿胀起来,变成红色。 马利亚看到他面色苍白,急忙过来,摸了摸他的膝盖。“亲爱的,”她说道,“你累了。进来躺下吧。” 太阳下了山,空气清凉起来。古利奈人这时已喝得烂醉如泥,说话也已说累,就睡着了。黑人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抬了起来,拖出村子。 “你在胡言乱语,”他生气地对他说,指着去耶路撒冷的路,“走吧!” 黑孩子急忙回到屋子里。耶稣四肢伸展着,躺在木工房里,眼睛盯住天窗。马大在准备晚饭。马利亚在给最小的孩子喂奶,默默地看着耶稣。黑孩子进来,眼睛里怒意未消。 “他走了。”他说。“他完全喝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耶稣转过头来,痛苦地看着黑人。他咬紧嘴唇,竭力不开口说话。他又一次向黑人转过头来。他似乎在求他援助。但黑孩子把手指放在嘴上,向他微笑。 “睡吧,”他说,“睡吧。” 耶稣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放松了,前额的皱纹消失了,他睡着了。第二天天亮醒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愉快、宽慰了,好像已经从危险中脱逃出来了一样。黑孩子也醒了,他自管自笑着,收拾木工房。 “你在笑什么?”耶稣向他眨眼问。 “我是在笑人类,拿撒勒的耶稣。”他低声回答,不让女人们听到。“你们可怜的心每时每刻都要遇到惊险万分的事儿!右边是悬崖,左边是峭壁,后面也是悬崖绝壁!只有前面才通路,而这条通路又是悬在深渊上的一条绳子!” “有那么一会儿,”耶稣也笑道,“我的心几乎绊倒,从你绳子上掉下去了。但是我脱了险!” 女人们进来,他们的话就换了内容。火已经生好了,一天又开始了。一大群孩子嬉嬉闹闹地拥进了院子,开始玩捉迷藏游戏。 “马利亚,我们有这么多的孩子吗?”耶稣笑着说。“马大,院子里都满了。我们要么扩建房子。要么就不要再生了。” “我们扩建房子吧。”马大答道。 “他们几乎可以像田鼠和松鼠那样爬上院墙和树了。我们对死亡宣了战,马利亚。祝福女人的生殖器官。它们里面尽是卵子,就像鱼卵一样,每个卵子都是一个人。死亡征服不了我们。” “对的,死亡征服不了我们,亲爱的。你只要照顾好自己,保持健康就行了。”马利亚回答。 耶稣情绪很好,存心要逗她。此外,马利亚今天早晨叫他很喜欢,她还没有全醒,站在他前面梳头发。 “马利亚,”他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死,你难道不求上帝发慈悲,你难道不为来世变成什么发愁?” 马利亚摇着一头长发笑道:“这是男人家的事。不,我不求上帝发慈悲。我是个女人,我求我丈夫发慈悲。我也不敲上帝的门,像个叫花子似的乞讨天堂的永恒欢乐。我拥抱我爱的男人,不要任何别的天堂。让我们把永恒的欢乐留给男人吧!” “把永恒的欢乐留给男人?”耶稣摸着她的裸露的肩膀说。“我心爱的妻子,大地是条狭长的打谷场,你怎么能把自己锁在那块地方不想逃出来呢?” “女人只有在界限之内才快乐。你明白这个,老师。女人是蓄水池,不是源泉。” 马大匆匆跑进来。“有人在找我们的家,”她说,“一个矮胖的驼背,脑袋光秃秃的像个鸡蛋。他的腿都快跑断了,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 黑人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模样,我要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他又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 耶稣生气地看着黑孩子。“有什么好怕的?”他问道。“他是谁,叫你这么害怕?把门打开!” 黑孩子向他眨一眨眼。“把他赶走!”他对他轻声说。 “为什么?他是谁?” “把他赶走,”黑人又说,“别问为什么。” 耶稣生了气。“我没有自由吗?我不能干我愿意干的事吗?把门打开。” 这时已能听到外面路上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住了,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 “谁?”耶稣跑到院子里去问。 一个哑嗓子高声回答:“上帝派来的。开门!” 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驼背站在门口,他的年纪还轻,但是头发已经光了。他的眼睛喷射出火焰来。跑过来看的两个女人吓得往后退。 “高兴起来吧,兄弟们,”来客张开双臂说,“我给你们带来了福音!” 耶稣看着他,竭力想记起他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脊梁骨一阵发冷,直打颤。“你是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该亚法的宫殿里?在钉十字架的时候?” 年轻的黑人缩到院子角落里冷笑着说:“他是扫罗,嗜血的扫罗!” “你是扫罗吗?”耶稣也吓坏了。 “以前是,如今我已不再是嗜血的扫罗了。我见到了真理之光,我如今是保罗。我得救了——光荣归于上帝——如今我出来拯救世界。我不仅要拯救犹地阿,不仅要拯救巴勒斯坦,我要拯救整个世界!我带来的福音需要海洋遥远的城市,广垠的空间。别摇头,拉撒路师傅;别笑话我,别取笑我。是的,我要拯救全世界!” “我的好孩子,”耶稣说,“我已经从你要去的地方回来了。我记得,当我像你那样年轻的时候,我也出去过,我也要拯救世界。谁年轻的时候不梦想拯救世界呢?我打着赤脚,穿着破衣,束着尽是钉子的皮带,像个古代的先知似的到处走。我一路叫喊:‘爱!爱!’还有许多别的,我现在再也不去想它们了。他们向我扔柠檬皮,他们打我,我差一点就被钉上了十字架。我的好孩子,你也会遇到同样结果的!” 他越说越激动,忘了自己是拉撒路师傅。他正向一个陌生人泄露自己的秘密。 吓坏了的小黑人插到他们俩中间来想改换话题。“别说啦,师傅。我有话问他,让我来同他谈谈。” 他转身面向陌生人。“不正是你这个该下地狱的坏蛋无辜地害死了马利亚·抹大拉吗?你的双手还滴着鲜血。滚出院子去!” “是你?是你?”耶稣气得浑身发抖。 “是的,是我。”保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捶胸膛,撕衣服,口中喊着‘我犯了罪!我犯了罪!’我接到信,要我去杀违背了摩西律法的人。我杀了每一个我能杀死的人。在我回到大马士革的路上,天空中突然发出了一道闪电,把我击倒在地。极度的光亮使我睁不开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听到头顶上面的责备声:‘扫罗,扫罗,你为什么要追逐我?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 “你是谁,主啊?”我叫道。 “‘我就是你追逐的耶稣。起来,到大马士革去,在那里,我的信徒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我跳了起来,全身发抖。我的眼睛睁开了,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同伴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大马士革。耶稣的一个门徒,叫亚拿尼亚的——上帝保佑他——来到我住的茅屋。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祷告说:‘基督啊,请恢复他的视力,以便他能周游世界,传播福音!’他说话时,我眼睛的阴翳消掉了。我恢复了视力,受了洗礼,改名为保罗,成为向各国传播福音的使徒。我到处传播福音,在陆地,在海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鼓了出来。拉撒路师傅,你为什么这么烦躁不安?” 耶稣捏紧拳头,嘴角冒着白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脸色苍白的女人,他看见孩子们叫喊着拉着他们的母亲。“到里面去,”他命令他们,“别来打扰我们!”焦急的黑人走上前来要同他说话,但是他生气地推开了他。“我没有自由吗?”他说,“我已经受够了,我要说话了!” 他转身面向保罗。“什么福音?”他声音发颤地大声问。 “拿撒勒的耶稣——你一定听说过这个人——不是约瑟和马利亚的儿子,他是上帝的儿子。他下凡到人间来,生成肉身,是为了要拯救人类。邪恶的祭司和法利赛人抓住他,把他带到彼拉多那里,最后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第三天他死而复活了,升到了天堂。死亡被征服了,兄弟们,罪孽得到了宽恕,天堂的门打开了!” “你看见这个复活了的拿撒勒的耶稣?”耶稣大声问道。“你亲眼看见了他?他什么样子?” “一道闪电——一道会说话的闪电。” “你说谎!” “他的门徒们看到了他。在钉上十字架以后,他们聚在一间阁楼上,门是关着的。突然他来了,站在他们中间,对他们说:‘祝你们平安!’他们都看见了他,感到目眩。但是多马不相信。他把手指放进他的伤口,又给了他一些鱼,他都吃了。” “你说谎!” 但是保罗鼓足了气。他的眼睛闪光,驼背伸直。“他不是人生出来的:他的母亲是个童女,加百列天使从天上下凡,他说:‘我问你安,马利亚!’于是这话就像种子一样进了她的子宫。这就是耶稣出生的经过。” “你说谎!你说谎!” 保罗吃惊之下,仍不动摇。黑人站起来,闩上了门。街坊听到了喊声,开着半扇门,向外面竖起耳朵。两个吓坏了的妻子又回到院子里,但是小黑人再一次把她们赶回到屋里去。耶稣满腔怒火;他无法再把情绪平息下来。他走近保罗,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你说谎!你说谎!”他叫道。“我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从来没有被钉上十字架,从来没有复活过。我是马利亚和拿撒勒的木匠约瑟的儿子。我不是上帝的儿子,我是人的儿子——像别人一样。你说的话多么亵渎神明!多么厚颜无耻!多么荒诞不经!你这个骗子就是要用这种谎言来拯救世界吗?” “你,你?”保罗糊涂了,他喃喃地说。拉撒路师傅说话的时候,口吐白沫,保罗注意到了他的手心和脚上都有像钉子留下的乌青疤痕,他的心口也留有一个伤疤。 “你为什么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耶稣叫道,“你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手脚?你看见的这些标记是我熟睡时上帝踩在我手脚上留下来的。到底是上帝,还是试探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梦见我在十字架上,感到很痛,我叫了一声,就惊醒了。我的痛楚消失了。我醒着的时候该受到的痛苦,我在睡梦中受到了——而且逃脱了!” “请别说了!请别说了!”保罗叫道,他用双手按着太阳穴,仿佛生怕它炸裂似的。 可是耶稣怎么能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呢?他觉得好像这些话已经在他胸中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他的心扉既已打开,这些话就一涌而出,再也遏止不住了。黑孩子抓住他的胳膊。“请别说了!请别说了!”他也对他说,但是耶稣一下把他推到地上,转身面对保罗。 “是的,是的!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样我才好过些!我在醒着的时候该受的痛苦,在睡梦中受到了。我逃脱了:我到了这个小村子,换了另外一个名字,换了另外一个躯体。我在这里过着常人的生活。我吃饭、喝酒、干活、生儿育女。烈火熄灭了,我变成了一堆仁慈的安宁的火。我躺在炉火边,我的妻子给我们的小孩烧饭。我原来张帆去征服世界,到头来却在这个小家庭里抛下锚。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是人的儿子,我告诉你,不是上帝的儿子……不要到全世界去宣传谎言。我会站起来宣布真相的!” 现在轮到保罗爆炸了。“闭上你这张无耻的嘴!”他叫喊着向他冲来。“别说了,不然大家听到你的话会吓死的。在这个腐朽的、不公正的、贫因的世界里,被钉死在十字架而后又复活的耶稣是个真正的人,是受冤屈的人的唯一安慰。是真是假——我才不管呢!只要世界能得救就够了!” “我宁可看到世界因为说真话而毁灭,也不想叫它因为说谎话而得救。伏在这种得救核心里的是撒旦这个大蛆虫。” “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把翅膀给人类,产生伟大作业,伟大灵魂,把我们提到距离地面一人高的高度——这就是真的。不论是什么东西,剪掉了人的翅膀——这就是假的。” “你不肯闭嘴,撒旦的儿子,是不是?你说的翅膀就像是留西法的翅膀!” “是的,我不肯闭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才不管它呢!我是不是见到了他,他是不是给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也不管。我创造了真理,我是出于固执、渴望和信息而创造出真理的。我并不花力气去寻找它——我制造它。我造得比人高,这样我就使人长高。如果世界要得到拯救有必要——你听到吗?——有绝对必要让你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由我来把你钉死,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也有必要让你复活,而且由我来把你复活,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才不管你是否坐在你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制造摇篮、水槽和儿女。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叫空气具有你的形态。身体、荆棘冠、钉子、鲜血……这一切如今都是拯救工作的一部分,缺一不可。在大地的每个角落,数不清的眼睛会抬起来遥望空中的你——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你。他们会哭泣,眼泪会洗净他们灵魂的罪恶。但是到了第三天我将使你复活,因为没有复活就没有拯救。最后的最可怕的敌人是死亡。我将废除死亡。怎么才能做到?靠把你当做耶稣,上帝的儿子——弥赛亚,叫你复活!” “这不是真的。我要站出来高喊:我没有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没有复活,我不是上帝!……你笑什么?” “你喊吧!我不怕你。我甚至不再需要你了。你发动的轮子已经运转起来,有了自己的动力,谁还能控制它呢?告诉你实话:当你说话的时候,我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好像要扑在你身上把你掐死,觉得你无意中暴露了你的身份,让可怜的人类看到你没有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我马上平静下来。他为什么喊叫?我这么问自己。信徒们会抓住你,把你当做亵渎者扔在焚尸堆上,把你活活烧死!” “我只说了一句话,只带来一个信息:爱。爱——没有别的。” “你说‘爱’就释放出所有睡在人类肚子里的天使和魔鬼,‘爱’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一个简单平静的词儿。在它里面躺着被屠杀的军队,被焚烧的城市,流不尽的鲜血。血流成河,泪流成河,大地的面貌改变了。你现在不妨尽情地哭吧,你也不妨把嗓子喊哑:我不想这么说——这不是爱。不要互相残杀!我们都是兄弟!住手吧!……但是,可怜的家伙,他们怎么能住手呢?已经做了的事就无可挽回了!” “你笑得像个魔鬼。” “不,像个使徒。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要做你的使徒。我要按我的想法塑造你,你的生活,你的教导,你的钉死在十字架上和你的复活。拿撒勒的木匠约瑟并没有生你;我生了你——我,从基利家的大数(4)来的文士保罗。” “不!不!” “谁问你了?我不需要你的许可。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 耶稣精疲力竭地坐在院子里正在晒干的一架木台上,脑袋埋在膝盖中间。他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怎么能同这个恶魔交锋呢? 保罗站在垮倒的耶稣面前,讥刺地说:“世界怎么能靠你来拯救,拉撒路师傅?你有什么高尚的榜样可以给世界来模仿?靠你,它会超脱自己的本性吗?它的灵魂能长翅膀吗?如果世界要得到拯救,它就得听我的——我!” 他环顾四周。院子里这时已经没有人了。小黑人蜷缩在角落里,眼珠转动,口中呜呜咆哮,像一条用铁链锁起来的牧羊犬。女人们躲了起来;街坊们都逃走了。但是保罗——在他的眼中,这院子好像是个站满了人的大广场,无边无际——他一步跨上了木台,开始向看不见的群众宣教。 “兄弟们,抬起你们的眼睛。看吧!一边是拉撒路师傅,另外一边是基督的仆人保罗。你们选择吧!如果你们跟他跟拉撒路师傅走,你们就要过贫穷的生活,一生劳苦,像羔羊一样生活和死去——留下一点羊毛,几声咩叫,一大堆粪便。如果你们跟我来,就有爱心,斗争,战争——我们将要征服世界!选择吧!一边是上帝的儿子,世界的救星,基督;另一边是拉撒路师傅!” 他着了魔。他那老鹰一般的眼睛扫过无形的群众。他的血在沸腾。院子的墙倒了下来;黑孩子和拉撒路师傅不见了。他听到空中有人在说话。 “万国的使徒,伟大的灵魂,你把你的血和泪同假话揉在一起,把它变成真话,你带头领导我们吧。我们要走多远?” 保罗张开双臂。他把整个世界拥抱在怀里叫道:“远到目力所及的地方,还要更远。远到人心能及的地方!世界很大——光荣归于上帝?在以色列土地之外,还有埃及、叙利亚、腓尼基、小亚细亚、希腊和塞浦路斯、罗得、克里特等富庶的大岛。再远的地方,是罗马。再远,有金发长辫手持双刃斧的野蛮人……一清早就出发,山上或海上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脸,举起十字架,把它插在石缝里,人们的心里——占领全世界,这是何等的欢乐!人们不理睬你,殴打你,甚至把你扔在坑里杀掉——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基督的缘故,这是何等的欢乐!” 他恢复了清醒,安静下来。无形的群众消失了。他转身看到了耶稣,后者这时正靠在墙边听着,吓得张口结舌。 “为了基督的缘故……不是你,拉撒路师傅,而是真正的基督,我的基督!” 耶稣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年轻的黑人走近他。“拿撒勒的耶稣,”他轻轻地说,“你为什么哭?” “我的秘密伙伴,”耶稣喃喃道,“看到拯救世界的唯一道路,谁能不哭呢?” 保罗这时从平台上下来。他的秃顶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还在冒着热气。他脱下木屐,拍掉尘土,转身向街门走去。 “我已经从我鞋子上拍掉了你们家的尘土。”他对站在院子中央羞愧难当的耶稣说。“别了!拉撒路师傅,祝你吃得好,喝得好,吻得甜蜜,安度晚年!别来干涉我的工作。要是你来干涉,你就完了——听见吗,拉撒路师傅——你就完了!不过你别弄错,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已经解放了自己,这正是我所想要做到的:把你摆脱掉。是的,我已经摆脱了你,如今我已自由;我是自己的主人。别了!” 说完这话,他就拉开门闩,一步蹿上了去耶路撒冷的大路。 “他走得真匆忙!”黑人说,他走到门口,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他卷起袖子,像一条饿狼一样奔跑。他急忙跑去要把全世界一口吞掉。” 他掉转身来想法把耶稣吸引住,驱除从天而降迷惑他的危险的精灵。但是耶稣已跨过门槛,站在道路中央,满怀渴望和痛苦看着那个狂野的使徒奔向远方。他已完全忘掉的可怕记忆和渴望如今又在他的心底泛起。 黑人吓坏了,抓住了他的胳膊。“耶稣,”他轻轻地用命令口气说,“拿撒勒的耶稣,你的决心在动摇。你看望什么?进来!” 但是耶稣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一扭胳膊,挣脱了天使的手。 “进来,”天使生气地又说,“你好好听我说,你很明白我是谁。” “别来管我!”耶稣咆哮道,他的眼睛还是盯着保罗逐渐逝去的身影。这时保罗已经快要在道路尽头消失了。 “你要同他一起去吗?” “别来管我!”耶稣又吼道。他的牙齿格格作响,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马利亚!”黑人叫道,“马大!”他紧紧地搂住耶稣的腰,怕他逃跑。 两个女人听见叫声跑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附近的几扇门开了,街坊们也都走来,围着耶稣。他站在道路中央,脸色苍白如纸。突然他的眼皮垂下,他安静地轻轻地跌倒在地上。 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放在床上,感到太阳穴给洒上了桔子花精,他闻到了放在他鼻尖的玫瑰醋。他张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两个妻子,脸上浮现出笑容。当他看见黑孩子时,又握紧他的手。 “好好照顾我吧,”他说,“别让我走。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注释】 (1)Lucifer,魔鬼撒旦的别名,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0章第18节。 (2)Seraph,六翼天使,是天使中地位最高的,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6章第2节。 (3)即魔鬼,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 (4)Tarsus in Cilicia,保罗家乡的地名,译名按官话本《圣经》。 第三十三章 耶稣坐在院里一架古老的葡萄藤架下,他的白胡须飘拂在袒露的胸膛上。这一天是逾越节。他洗了澡,在头发上、胡须上、腋窝间洒了香水,换了干净的衣服。大门关着,他的身边没有旁人。他的两位妻子,他的儿女,孙子孙女都在屋后笑语喧哗。那个黑人一早就爬上了屋檐,默默地生着气,望着远处的耶路撒冷方向。 耶稣看一眼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已长得胖乎乎的,尽是老茧,青筋毕露,两只手背上的神秘的老疮疤已经开始隐褪消失了。他摇摇满头白发的粗糙的脸,叹了一口气。 “时光过得真快,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妻子,院里的树,窗户和门,我踏过的石阶,都这么老了。” 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高处的源头——他的脑海——流下,流到他的脖子、胸口、肚子、大腿,最后流过他的脚底。 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睛。来的是马利亚。她看到他陷入沉思之中,就过来坐在他的脚边。耶稣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原来那乌黑的秀发,如今也像他自己的头发一样,已经白花花的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温存的感情侵袭了他。他心想,在我手中,她头发白了,在我手中,她头发白了…… 他弯下身子对她说:“你记得吗,亲爱的马利亚,你记得自从我跨进你们家的门槛做主人那天以来,自从我作为丈夫钻进你的子宫以来,燕子已经飞来多少次了?我们一起播种,收获,酿酒,采橄榄已经多少次了?你的头发白了,马利亚,我最亲爱的,刚强的马大头发也白了。” “是的,亲爱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马利亚答道,“岁月不饶人。我们种了这几株葡萄藤,现在正坐在下面乘凉,那还是我们在那个该死的驼背来的那年栽的,就是对你施了魔法让你昏迷过去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我们吃这些葡萄已经有这么多年了。” 黑人从屋檐上滑下来,不出一声,站在他们前面。马利亚站起来,走开了。她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养子。他不会长大,不会年老;他不是个人,他是个精灵,进了她们的家就永远不再离开的邪恶精灵。她不喜欢他那轻浮的取笑的眼光,也不喜欢他在夜间同耶稣的秘密交谈。 黑人走近来,他的眼光中充满了揶揄。他的牙齿又尖又白,好像闪闪发光。“拿撒勒的耶稣,”他轻轻地说,“末日近了。” 耶稣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什么末日?” 黑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末日近了。”他又说。他在耶稣前面蹲下,笑着看他。 “你要离开我吗?”耶稣问,他突然感到高兴和放心,这是很奇怪的。 “是的,末日已到。你为什么笑,拿撒勒的耶稣?” “祝你一路顺风。我从你那里已经得到了我要的一切,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你就这样同我道别吗?你怎么能够这样忘恩负义?我这么多年来为你劳动,尽力给了你这么多你所想望的欢乐,这一切都是白费吗?” “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把我像一只蜜蜂一样淹死在蜂蜜里,那你是白辛苦了一场。我已吃够了我要吃的蜂蜜,我能吃的蜂蜜,但是我没有把我的翅膀泡在里面。” “什么翅膀,未卜先知的?” “我的灵魂。” 黑人恶意地笑道:“可怜虫,你以为你有灵魂?” “我有。它不需要守护天使或者黑人孩子,它是自由的。” 守护天使气疯了。“叛逆!”他叫道。他从院子里拾起一块石头,捏在双手中,使劲一捏就把它捏得粉碎,化为尘埃飘失在空中。 “好吧,”他说,“咱们走着瞧吧。”他向门外走去,嘴里咒骂不停。 狂声叫喊,号哭,哀叹……马匹嘶鸣;大路上尽是成群结队奔跑的人。“耶路撒冷着火了!”他们叫道。“他们攻下了耶路撒冷!我们失败了!” 罗马人围困该城已有好几个月,但是以色列人寄希望于耶和华。他们是安全的。圣城不可能焚毁,圣城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城门口都有一个天使持刀守卫。可是如今…… 妇女们冲到街上,尖声叫喊着,扯着头发。男人们撕衣服,恳求上帝现身。耶稣站起来,拉着马利亚和马大,把她们带到里面,上了门闩。 “你们为什么哭?”他无限怜悯地对她们说。“你们为什么抗拒上帝的意旨?好好听我对你们说的话,不要害怕。时间就是火,我的爱妻。时间是火,上帝掌握着肉叉。每年他换一头逾越节的羊。今年逾越节的羊是耶路撒冷;明年是罗马;后年是——” “别说了,老师,”马利亚叫道,“你忘了我们是女人,我们是软弱的。” “对不起,马利亚,”耶稣说,“我忘了。上山的时候,一个人的心容易忘怀,而且没有慈悲心。” 他说话的时候,街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喘气的声音、粗棍子敲门的声音。 黑人跳了起来,抓住门闩,看着耶稣,故意装出微笑。“我该开门吗?”他问,忍不住要大笑出声。“是你的一些老伙计,拿撒勒的耶稣。” “我的老伙计?” “你就会看到他们了!”黑人说,把门大开。 一窝小老头儿出现在门口。他们面容憔悴,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样子。他们一个紧接一个地跌进了院子,好像胶着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耶稣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他想伸手向他们表示欢迎,但是他的灵魂忽然感到被一种无可忍受的怨恨压垮了——是怨恨愤怒和怜悯。他捏紧拳头等着。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烧焦的头发、开裂的伤口的臭味。这是一种恶臭。黑人爬上了木马。他看着他们,哈哈大笑。 耶稣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向领头爬进来的那个老头说:“你,头里这个,到这边来。站在那里别动,让我推开时间的废墟,仔细看看你到底是谁。我的心在怦怦跳,但是你这堆下垂的松肉,这尽是眼屎的眼睛——我还是认不出你来。” “你不认识我,我的老师?” “你是彼得!难道你就是我年轻荒唐时曾想在上面建造教堂的那块岩石?你完全变样了,约拿的儿子!你已经不再是岩石,你是一块尽是窟窿眼的海绵!” “岁月不饶人啊,老师……” “什么岁月?不该怪岁月。只要灵魂巍然矗立,它就能支撑身体,不让它受岁月损伤。你的灵魂堕落了,彼得,你的灵魂!” “世俗的烦恼压倒了我。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身上处处是伤口,我看到耶路撒冷在焚烧。……我毕竟是人啊,发生的这一切把我压垮了。” “是的,你毕竟是人,这一切把你压垮了,”耶稣同情地低声说,“可怜的彼得,在当今这个世界,你需要既承担上帝,也承担魔鬼。” 他转身面向第二个人;这人这时已从彼得肩后钻出来。“你呢?”他问道,“他们割掉了你的鼻子,你的脸成了骷髅,尽是窟窿。你怎么能希望我认出你来呢?来吧,老伙计,开口叫一句‘老师!’,也许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来!” 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形大声叫了一下“老师”,然后低下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雅各,西庇太的大儿子!魁伟的巨人,坚定意志的柱石!” “只剩下这些残骸了,老师,”雅各呜呜咽咽地说,“一阵风暴毁了我。龙骨断了,船体破裂,桅杆倒了下来。我回到港口已成了一只破船。” “什么港口?” “你,老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不是你修船的船坞。雅各,我要说的话会叫你伤心,但那是公正的,你唯一的港口是海底。就像你父亲过去常说的那样,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 他突然被愤慨和极度悲伤的情绪压倒。他转向第二拨老头儿。“你们三个是谁?喂,你,这个羞答答的豆秸秆儿,从前不是拿但业吗?怎么长胖啦。瞧你这鼓鼓囊囊的肚子、肥大的屁股,还有双层下巴!你那坚实的肌肉到哪儿去啦,拿但业?你现在只不过是座三层楼房的空架子了。是的,只有脚手架还在,不过不要叹气——这就够送你上天堂了。” 但是拿但业生气了。“什么天堂?我丢了耳朵、手指、还有一只眼睛,难道这还不够糟糕吗?不,除此以外,还有你灌输给我们的一切:那个富丽堂皇、气象非凡的天国——这一切都是酒后胡言,如今我们已经清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腓力?我说的对吗?” “我怎么说呢,拿但业,”这一堆人中间一个几乎无人注意到的小老头儿说,“我怎么说呢,兄弟!让你参加进来全是我不好!” 耶稣同情地摇摇头,拉起他们叫他腓力的那个小老头的手。“我非常同情你,腓力,世界上最好的牧羊人,因为你已经没有羊了。你只有牧羊杖,你赶的不是羊而是空气。夜里你放出风来,让它到牧场上去。你在想象中生起篝火,你在想象中支起大铁锅,煮羊奶,把它从山顶浇灌到山脚的平原上,让穷人都能喝上。你的财富都在你的心中。在外表上,你只是贫穷、嘘叫、孤独和饥饿。这就是当我门徒的代价!而如今……腓力啊,腓力,世界上最好的牧羊人,你竟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渴望有真正的羊,它们的毛,它们的肉,可以抓在手上——而你却沦落到这地步!” “我饿了,”腓力回答,“你要我怎么办?” “你想到上帝,就会饱了!”耶稣回答,他的心肠突然又硬了起来。 他转身面向一个弯着腰的老头,那人正扒在水槽上,站在那里发抖。他拉开他穿的破衣服,又摸了摸他的眉毛,但是不认识他是谁。他拨开他的头发,在头发下面发现了一只大耳朵,耳朵上夹着一支破旧的鹅毛管笔。他笑了。 “欢迎大耳朵,”他说,“又挺又直的大耳朵,长满了茸毛,能像兔子耳朵一样扇动,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又是饥饿。欢迎你沾着墨水的手指和墨水瓶一样的心!我的文书马太,你仍旧在纸上涂涂抹抹吗?鹅毛笔已经断了,可还是夹在你的耳上。你是想用它来当长矛打仗吗?” “你为什么要取笑我?”对方说,嘴里感到一阵苦味。“你就不能不嘲笑我们吗?想想看,我当初是用什么样的雄伟气魄来记述你的生平和时代的。我自己也会跟着你一起永垂不朽。但是如今,孔雀已经掉了羽毛。它已经不再是孔雀,而是一只秃尾巴鸡。我工作得这么卖力真是多余!” 耶稣突然感到双腿发软。他低下头,但是马上又愤怒地抬起眼睛,用手指威胁地指着马太。 “住嘴!”他说,“你好大胆!” 一个身体羸弱、长着一双斗鸡眼的老头从拿但业的腿缝中钻出来,哧哧地笑着。耶稣一见他就认了出来。 “多马,我的七个月的婴儿,欢迎你!你的牙齿到哪儿去了?你头顶上的一撮毛呢?你从哪头山羊那里借来下巴上挂着的山羊胡子?双重面孔、七只心窍的狡猾的多马,真的是你吗?” “正是在下!只是牙齿掉光了——一颗颗都掉了——还掉了一撮毛。别的一件不缺,完好无损。” “脑袋呢?” “一只货真价实的公鸡。它登上粪堆,心里知道得很清楚,把太阳唤来的不是自己,不过它还是每天早晨打鸣,把太阳唤来,因为它知道什么时候打鸣合适。” “那么你这位英雄中的英雄也为拯救耶路撒冷战斗过吗?” “我战斗?我难道是笨蛋?我扮演的是先知的角色。” “先知?这么说,你这蚂蚁心胸的小人也长了翅膀了?是上帝给你安上的吗?” “上帝同这有什么关系?这全靠我的脑子,我完全是靠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的。” “什么秘密?” “怎样当先知,你过去也知道,不过我认为你已经忘了。” “那么,狡猾的多马,你就来提醒我吧——也许还会有用的。怎么当先知?” “当先知就要在人人都绝望的时候还抱着希望。在人人抱希望的时候他却绝望。你会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掌握了那个伟大的秘密——轮子不停地转动。” “同你谈话是危险的,多马,”耶稣说,向他眨了眨眼,“在你那骨碌碌乱转的小斗鸡眼里面,我看到了一条尾巴和两只角,还有一星火花。” “真正的光是有火花的,老师——你知道这个,但是你怜悯人类。心容易怜悯,因此世界才处在黑暗之中。脑子不容易怜悯,因此世界在燃烧……啊,你向我点头,要我不做声。你是对的,我就不作声。我们不要在这些头脑简单的人面前揭露这种秘密。他们都没有什么承受力,除了一个人:他!” “他是谁?” 多马吃力地走到街门口,指着一个像被闪电烧焦的枯树一般站在门口的巨人——不过没有碰他。这个人的头发根和须根都是红色的。 “他!”他往后退缩着说。“犹大!他是唯一腰板仍旧挺立的人。小心点儿,老师。他充满活力,毫不让步。同他说话客气点儿,不要惹他生气。你瞧,他那顽固的脑壳仍在冒着怒气。” “好吧,为了不叫它咬伤,看来咱们只能派一头驯狮跟在它后面,捉住这头沙漠里的野狮子了。咱们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他提高了嗓门说。“犹大兄弟,时间是一头吃人的老虎。他吃人嫌不够,还吃城市、王国,甚至——(请原谅我)——神祗!但是他却没有碰你。你的怒气不肯消退;不,你从来没有和世界讲和过。我仍旧能看到你胸口旁边的那把不肯宽容的刀子,我在你的眼睛中仍旧看到仇恨、怒气和希望——青年的烈火……欢迎你!” “犹大,你听见吗?”约翰喃喃地说,他正倒在耶稣的脚边。他已无法辨认,飘着白须,脸颊和脖子上有两处伤痕。“你听见了吗,犹大?老师在招呼你。你也该向他招呼一声啊!” “他顽固得像头骡子,”彼得说,“他咬紧嘴唇不肯开口。” 但是耶稣的眼睛却盯住这个狂野的老伙伴,对他亲切地说:“犹大,饶舌的鸟儿飞过我的屋顶,丢下了新闻在我的院子里。好像你上了山,同暴君作战,既有本国的也有外国的。后来你又下山到耶路撒冷,逮住了背叛成性的撒都该人,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上红绸带,在以色列上帝的祭坛上把他们当做羔羊一样宰杀了。你是个伟大、忧郁、绝望的人,犹大。自从咱们分手以后,你就没有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犹大兄弟,我很惦记你,欢迎你!” 约翰怯懦的眼睛仍然盯住犹大,因为犹大始终咬紧嘴唇不开腔。“浓烟从来不会在他头顶上盘绕,”他喃喃地说,说完就拖着脚回到了另外一堆人里面。 “小心,老师!”彼得说,“他正从各种角度在衡量你,然后考虑先从哪里向你下手!” “我在同你讲话,犹大兄弟,”耶稣继续说,“你听到了吗?我向你表示了欢迎,但是你没有把手放在胸上说‘我很高兴见到你!’难道耶路撒冷的苦难使你变成了哑巴?别咬嘴唇了,你是个男子汉,勇敢些,别哭哭啼啼的。你勇敢地尽了责任。你的胳膊、胸口、脸上——都是在正面——多处伤口宣告你像一头猛狮一样战斗过。但人是无法违背上帝的意旨的。为了拯救耶路撒冷而战斗,就是同上帝作战。在他心里,圣城在好多年以前就沦为灰烬了。” “瞧,他向前跨了一步。”腓力喃喃说,他非常害怕。“他的头缩在双肩中间,像头公牛。他又要往前冲了。” “咱们退到边上去,小伙子们,”拿但业说,“他已经举起拳头了。” “老师,老师,小心点儿!”马大和马利亚上前叫道。 耶稣继续安详地说话。但可以看出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也尽力进行了战斗,犹大兄弟。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像别的青年一样,要拯救世界。后来,我思想成熟了,就变得循规蹈矩了——我遵循的是人类的规矩。我去工作:耕地,挖井,种葡萄橄榄。我把女人的身体抱在怀里,创造了人——这样我就征服了死亡。这不正是我常常说的我们要做的事吗?总之,我遵守了我的诺言:我征服了死亡!” 犹大突然冲上前来,推开站在他前面的彼得和两位女人,大声狂喊:“叛徒!” 他们都惊呆了。耶稣脸色苍白,双手搭在胸前。 “我?我?犹大?”他喃喃地问。“你这话可不轻。你得收回去!” “叛徒!逃兵!” 那些小老头们都脸色发白,开始向门外走去。多马抢先跑到街上。 两位女人向前跳了过来。 “兄弟们,别走,”马利亚叫道,“撒旦向老师举起了拳头。他要打他了!” 彼得溜到门边想逃走。“你到哪儿去?”马大拉住他。“你又要不认他了吗?又要不认他了吗?” “我不想卷进这件事,”腓力说,“加略人犹大胳膊强壮,我已经老了。咱们走吧,拿但业。” 犹大和耶稣这时面对面站着。犹大的全身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汗臭,还夹杂着伤口腐烂的味儿。 “叛徒!逃兵!”他又大声咆哮道。“你的地位是在十字架上。那才是以色列上帝要你战斗的地方。但是你胆怯了,死亡刚一露头,你就溜掉了!你逃到马大和马利亚的裙子底下躲了起来。胆小鬼!你为了救自己的命改换了容貌,改换了姓名,你是个假拉撒路!” “加略人犹大,”彼得这时打断了他(那是因为两位女人给了他勇气),“加略人犹大,这是同老师讲话的调子吗?你一点规矩也不懂吗?” “谁是老师?”加略人挥舞着拳头说。“他吗?你们难道没长眼睛,没有头脑吗?他,我们的老师?他告诉了我们什么,答应了我们什么?要从天上下来拯救以色列的天使大军在哪里?可以叫我们登上天堂的跳板、十字架又在哪里?这个假弥赛亚一见到十字架就头晕目眩,昏了过去。接着这些娘们就把他弄到手,他为她们制造子女。他说他战斗过,勇敢地战斗过,不错,他像鸡群中的公鸡一样趾高气扬过。但是你的岗位是在十字架上,逃兵!”犹大又转头斥责耶稣说,“这个你知道。不毛的土地,不育的女人,可以由别人来开垦。你的责任是上十字架——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吹牛说已经征服了死亡。哎呀!这就是征服死亡的办法吗?生儿肓女为冥府渡神制造吃食!这就是儿女的意义吗?为冥府渡神制造吃食!你把自己变成他的人肉市场,给他美味佳肴。叛徒!逃兵!胆小鬼!” “犹大兄弟,”耶稣喃喃地说,全身开始哆嗦起来,“犹大兄弟,请你说话客气些。” “你伤了我的心,木匠的儿子,”犹大嚷道,“你怎么能够要求我同你讲话客气?有时候我真想像个寡妇似的大哭大叫,用脑袋撞石头!真该诅咒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出生的那一天,诅咒我碰到你的那一时刻!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希望。那时你总是走在头里,把我们带在后面,同我们谈论天国和人间,这是多么快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丰富多彩!葡萄似乎大得像十二岁的孩子。用一粒麦子你就喂饱了我们。有一天我们用五个面包就喂饱了好几千人,还剩下好几筐吃不完。还有那些星星:满天星光,真是光彩夺目!它们不是星星,是天使!不,它们不是天使,它们就是我们自己,是你的门徒。我们升起又落下,而你在我们中央,像北极星一样固定不动,我们都环绕着你跳舞!你把我抱在怀里——你记得吗?——向我要求说:‘出卖我吧,出卖我吧,我必须被钉上十字架,然后复活,这样我们就能拯救世界了!’” 犹大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他的伤口又开裂,开始流血。其他那些小老头们紧紧挨在一起,低着头,竭力想回忆过去,让自己恢复生气。 犹大的眼睛里迸出一滴泪。他愤愤地把它抹掉,继续叫喊。他的气还没有出完。“‘我是上帝的羔羊,’你这么说,‘我到屠宰场去,是为了拯救世界。犹大兄弟,不要害怕。死亡是通向永生不朽的门。我一定要走过这扇门。请帮助我!’而我呢,我这么爱你,这么信任你,于是我就答应了你,就去把你出卖了。但是你……你……” 他的嘴角流着口涎。他抓住耶稣的肩膀,用力摇撼,把他紧紧贴在墙上。他又开始叫喊:“你有什么事要呆在这里?你为什么没有钉死在十字架上?胆小鬼!逃兵?叛徒!这就是你的成就吗?你不知道羞耻吗?我举起拳头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钉死在十字架上?” “别说了!别说了!”耶稣求道。他的五个伤口也开始流血了。” “加略人犹大,”彼得又插进来,“你没有怜悯心吗?你没有看到他的脚,他的手?要是你不相信,就用手摸摸他吧。他的肋边也在流血呢。” 犹大勉强苦笑了一声。他吐了一口唾沫叫道:“喂,木匠的儿子,你什么都骗不过我——不!你的守护天使是夜里来的。” 耶稣摇头。“我的守护天使……”他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 “是的,你的守护天使:撒旦。他在你的手上、脚上、肋边踩出了红斑,你就可以欺骗全世界,欺骗你自己。为什么你那样看着我?你为什么不回答?胆小鬼!逃兵!叛徒!” 耶稣闭上眼睛。他感到一阵头晕,但是他挣扎着,不使自己倒下。“犹大,”他说,声音颤抖着,“你一向狂野不驯,你从来不受人力的限制。你忘记了人的灵魂是一支箭,它可以向天空高射,但是到头来还要落在地上。生活在人间意味着要剪除翅膀。” 犹大听到这话,更加固执狂热了。“你真不要脸!”他叫道。“难道你,大卫的儿子,上帝的儿子,弥赛亚,最后就落到这个地步?人间的生活要你吃面包,再把面包变成翅膀,要你喝水,再把水变成翅膀。人间的生活要你长翅膀。这都是你告诉我们的——你,你这个叛徒!这都不是我的话,这都是你的话。我怕你忘掉,才提醒你的!” “马太文书,你在哪里?你过来!打开你厚厚的文件——你总是带在身边,挨着心口,就像我带刀子一样。打开你的记录。它们已被时间、蠹虫、汗水腐蚀了,不过还可以认清不少字。打开你的记录,马太,请你读出来,让这位先生可以听到,重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耶路撒冷的一位著名人士,名叫尼哥底母的,偷偷地来见他问:‘你是谁?你的工作是什么?’而你,木匠的儿子,是怎么回答他的——你说说看——‘我铸造翅膀!’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感到背上长出翅膀。现在你又落到什么地步,拔了毛的公鸡!你哭哭啼啼地说:‘人间的生活要你剪除翅膀。’哈!别在我面前现眼,胆小鬼!如果生活不是闪电和响雷,我要它干什么?别挨近我,彼得,你这风向标!还有你,侠义的安德烈。别叫喊,婆娘们。我不会碰他的。我为什么要举手打他?他已经死了,埋葬了。他虽然仍然站着,会说话,会哭,但是他已经死了:一具尸体。让上帝去饶恕他吧,我可不能。但愿以色列的血泪和灰烬落在他的头上!” 那些小老头儿们的承受力到了尽头,他们都瘫倒在地上,跌成一堆。他们的记忆被唤醒了;他们又感到年轻了,想起了天国,宝座,堂皇的气派。突然他们齐声唱起了哀歌。他们呻吟着,号叫着,脑袋撞着石块。 耶稣也突然哭泣起来。他叫道:“我的犹大兄弟,请饶恕我!”他开始冲向红胡子的怀抱。但是犹大向后一跳,伸出手来挡住他,不让他靠近。“别碰我!”他叫道。“我什么也不再相信了;我谁也不相信了。你伤了我的心!” 耶稣被绊了一下,他看看四周,想抓住一件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女人们趴在地上,扯着头发喊叫;门徒们则抬头看着他,又气又恨。黑孩子这时已不见了。 “不错,我是个叛徒,逃兵,胆小鬼,”他喃喃地说,“现在我认识到了:我已经失败了!是的,是的,我应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我失去了勇气,逃走了。请原谅我,兄弟们,我欺骗了你们。唉,但愿我能从头再活一遭!” 他说着话就瘫倒在地上。他把脑袋拼命往院子里铺的石块上撞。 “伙伴们,我的老朋友,请你们对我说句好话,安慰安慰我。我完了,我失败了!我伸出手。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起来把手掌放在我的掌心里,或者对我说句好话?没有一个?没有一个?甚至你也不,亲爱的约翰?甚至你也不,彼得?” “我能怎么说,说什么?”受他钟爱的信徒们哭着道。“你对我们施了什么魔法,马利亚的儿子?” “你欺骗了我们,”彼得抹去眼泪说,“犹大是对的,你食言了。我们的一生都白白浪费了。” 这一群小老头儿一下子齐声叫起来。 “胆小鬼!叛徒!逃兵!” “胆小鬼!叛徒!逃兵!” 马太哀哭道:“我的工作全都白费了,白费了,白费了!我想方设法使你的言行能够比得上先知们的言行。这很难做到,但是我还是做到了。我常常对自己说,在未来的会堂里,信徒们会打开用金线钉成本子的厚厚经书说:‘今天的课文摘自马太福音!’这种想法使我长上了翅膀,因此我写啊写的。但是如今,一切辉煌都已烟消云散,一切都要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个文盲,叛徒!你早应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的,哪怕只是为了我的缘故,为了拯救这些记录,你也早应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这一群小老头儿又一次齐声喊叫。 “胆小鬼!逃兵!叛徒!” “胆小鬼!逃兵!叛徒!” 这时多马从门外冲进来。“老师,”他叫道,“如今大家都抛弃你,叫你是叛徒,但是我不会离开你!不,我不会抛弃你,我不会,先知多马不会!我们说过轮子在转。因此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我等待轮子转动。” 彼得站起来。“咱们走吧!”他叫道。“犹大,你走在头里,领导我们!” 小老头儿们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耶稣趴在地上,双臂张开,面孔朝下。他占据住整个院子。他们向他伸出拳头叫喊: “胆小鬼!逃兵!叛徒!” “胆小鬼!逃兵!叛徒!” 他们一个个接着喊,“胆小鬼!逃兵!叛徒!”——然后消失了。 耶稣痛苦地张望了一下。只剩下他自己了。院子和房子、树木、邻居的门、村子本身——都消失了。没有东西留下,只有他脚下的石块;石块上印着血迹。在远处下面,有一群人:黑暗中成千上万的人头。 他竭尽全力想要弄清楚自己在哪里,他是谁,他为什么感到痛楚。他想把他要叫的一声叫完,他要叫“拉马撒巴各大尼……”(1)他想张开嘴唇,但是张不开。他头晕起来,快要昏厥了。他好像是被扔到下面快要死去了。 但是突然,正在他往下落、快要死去的时候,下面地上大概有人可怜他了,因为他的面前有人伸过来一根芦苇,他感到有一块浸了醋的海绵在润湿他的嘴唇和鼻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苦味的气味,复苏过来。他鼓起了胸膛,抬头看了看上空,发出一声凄厉痛心的喊叫:拉马撒巴各大尼! 接着他感到精疲力竭,马上低下了头。 他感到手、脚、心痛得厉害。他的视力恢复了,他看到了荆棘冠冕、血、十字架。两只金耳环和两排洁白尖利的牙齿在黯淡的阳光中闪烁。他听见了一声讥剌的冷笑,耳环和牙齿都消失了。耶稣仍悬在空中,孤独一人。 他的脑袋发抖。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在哪里,他是谁,他为什么感到痛楚。一阵不可控制的狂喜侵袭了他。不,不,他不是个胆小鬼,不是个逃兵,不是个叛徒。不,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光荣地坚持了他的立场。直到最后一刻。他信守了诺言。他喊了一声“以利,以利”,就昏厥了。诱惑俘虏了他一刹那,使他迷了途。欢乐,婚姻,子女都是假的;那些形容枯槁、年老体衰的口中叫着胆小鬼、逃兵、叛徒的老头儿也都是假的。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魔鬼制造的幻觉。他的门徒们都还健在,事业兴旺。他们漂洋过海在广大的土地上传播福音。结果一切都如所愿——光荣归于上帝! 他叫出了一声胜利的呼喊:已经完成了! 他喊出这句话好像是在说: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又从此开始。 【注释】 (1)见《圣经·旧约》《马太福音》第27章第46节。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后喊叫“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阿拉姆语意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